为了避开孟姨和黎姨的耳目,她只带了王六,偷偷跟着冯北辰的交流队混过边疆。司徒端敏不知道西北有没有人认出自己,有多少人认出自己,但她知道,至少她回国的消息不会瞒过老师。

至于花山,如果司徒端敏不愿意,这条线上将不会传回任何信息。

从姬香君一开始设置的最高权限是花山内库的主人,在花山真正的主人出现前,花山书院山长作为代管人暂时拥有最高权限。当两者同时存在的时候,谁拥有更高的权限,不言而喻。司徒端敏以前从未没有用这种权限做过什么,以前她是山长没有意义,后来许璞是,也没有必要。只是这一次,这一次…虽然她的理智算准眼下的情势无人能对她的安全产生威胁,但是毕竟八年了,八年时间对于一个人来说,有怎么样的意义?

她的和宁已经长大,已经懂事,却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亲娘。那么,到时,和宁会用怎样一种看陌生人的眼光看自己?

她的谪阳,与她共甘苦,同生死的夫郎,曾经那样依顺着自己,维护着自己,恨不得一日都不分离的男子,却一个人孤单过了八年。他心中到底是有几份念着自己,又有几份怨着自己?

还有她的挚友,她的师长,她曾经一起生活过的许多人,她们都怎样看待自己,期待自己…

司徒端敏放下书卷,在冯北辰挑衅的目光中拉开窗帘,看向外面。远离城市的道路即便不是狭窄也是乏味的,除了灰白的路面,野草和起伏的坡地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她并非是要看景色,只是觉得此刻的心境,就如同马车窗外的风景在她的视野中一样,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忐忑难宁。

——她们都希望她回来吗?她们都高兴她回来吗?还是觉得她不回来比较好?或者,回来不回来都无所谓了…

她并不是真得如同应对冯北辰时表现的那样,不管面对怎样的对待都可以不在意…她心里其实真的真的很在意。

所以,她想看一看,要亲眼看一看。

一个月后,司徒端敏站在了花山书院门口。

而许璞在书院里听到前来通传的人提起“内库”二字,惊掉了笔。

作者有话要说:此处接楔子。

202

202、194 ...

一切还是自己熟悉的场景,花草房舍依旧,只是那或匆匆或从容行走其间的学子们,面容青稚,生机勃发,让人生羡。

司徒端敏望着广场,回忆起那一年老师站在一众学子前,自己站在旁边,渴慕地望着那些即将参加考试的学子,却一不留神听到老师唤了自己的名字,让自己排到考生之中去。惊喜啊,惶恐啊,兴奋啊…那时自己还不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境界,竟是一直到进了考场才从高高的云端飘下来,投入紧张的测试中。

惶惶然不知道能否通过,惴惴然不知老师是否满意…少年韶华,清湛如水,汤汤而过,如诗如梦。那时的时光,便正应了谪阳念过了一首词:少年不知愁。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熟悉的学子服,那个时候她们统一的装束,明明是相同的样式,穿在寒光身上总是透着沉静,穿在玉秋身上便显出风流,穿在文逸身上偏是一丝不苟,穿在定芳身上总是英姿飒爽,而在游川身上则是温和谦冲。六人同进同出,念书习文,玩乐嬉戏,彼此维护…端得是羡煞其他同窗。

每当过来三五学子结伴而过的时候,司徒端敏的脸上总是流露出说不出的温柔和怀念,带点羡慕的眼神看得这些学子们忍不住侧目私语,大约是在说,不知道是哪位以前毕业的师姐回来拜望老师了云云。

许璞一眼便望见那个着白色锦袍的华衫女子正扶着廊间的柱子向外张望,眼神柔和无比。不由得脚步缓了一缓。心里虽然已经有准备了,但是此刻仍是不住加快了跳动:真的是她!

她身边的侍卫先发现她的到来,似低声告诉她,果然,女子一怔,然后慢慢转过身来。

又长高了些,身量却没有什么变化,看上去似乎比以前更瘦了些,白皙肤色透着淡淡的青,并没有那种健康的莹润,反而给人一种纤柔易碎的不安全感…许璞心中强烈的喜悦慢慢退去,反而生出浓浓的恼怒和恨意来。

若当初不是硬要去西北,至于落得后来如此境地吗?把自己弄成这样,又算是什么?她辛辛苦苦看守花山,难道是为了任这人把自己弄得死不死活不活吗?

“寒光——”

司徒端敏欣喜得声音都有些颤抖,快步走过去,脸上的笑几乎要化成蝴蝶飞扬起来。

若说六杰之中与她最亲密之人,必然是与她同起同卧的许璞。而六人中也唯有许璞能板起脸来,把她训个狗血淋头还不敢犟嘴,然后冷着脸看她一脸讨好的认错。但人就是这样奇怪,越是对你不客气的人,你也越是觉得与她亲近。

然而许璞听见她这么温柔这么深情的呼声,先是眼溢喜色,神采飞扬,随后变得脸色铁青,一脸怒容盯着自己的脸。

司徒端敏心里一沉,怎生忘记了寒光精通医术且最恨人不自惜身体。她连月赶路,并没有好好休息,现在脸色必定是差得不能再差了。顿时忐忑不已,脸上露出讪讪的表情,让身边扮作侍卫的孟秦和燕良驹诧异不已。

孟秦和燕良驹是中途追上队伍的,对于她们两个人怎么混过西北军的边防,司徒端敏也是很惊奇。不过人都来了,她也无法把这两个家伙再打发回去。不说两人愿意不愿意,万一两人被西北军发现了,就算现在不是战时,只怕也会惹出不小的动静。

燕良驹跟在司徒端敏身边数年,鲜少见她对人这样亲切的。在齐国,不论是瑜王府还是后来的东宫,司徒端敏都是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人,就算是对着孟获,黎华录这样的长辈,又或者是对着孟秦,陆观这样的同辈,甚或她唯一的血亲司徒端睿,信任依靠的同时,却总是散发着掌控一切的气魄和自信。燕良驹原来以为这种气势是天生的,所谓的帝王之气原应如此。可今天她才发现,实际并非她所想的那般。

孟秦与燕良驹不同,她是见过司徒端敏小时候的人,自然知道从来就没有所谓的天生王霸之气,无非是比旁人多一份傲气和聪慧。这花山书院是敏敏童年和少年时期生活成长的地方,是她视为家的地方,是某只母兽留给这只小兽学习和成长的巢穴。在这里,敏敏自然不用时刻注意维持一位主上的形象,可以毫不掩饰自己的天性,自由自在的表现。所以孟秦只是吃了一惊,然后笑眯眯的打量起许璞和司徒端敏起来,观察两人会是怎样的一番表现。

在远远围观的学子们的眼中,她们清淡如月的山长板着脸冷哼了一声:“你还知道回来?”

来历不明锦衣华服的女子低头摸摸腮,尴尬地咳了一声,心虚地挤出一个笑容:“总是要回来的。”

山长继续冷道:“我还以为,你宁愿死在外面,也不肯踏进花山一步呢?”

华服女子先依旧扯着那种死皮赖脸的笑融,听到这句话,眼睛水光忽闪,垂眼眨了眨眼睛,掩饰地笑了一声:“怎么会…”

山长脸上的冰霜微微融化一些,似微微叹了一口气,上前两步,握住华服女子的肩膀,一把她拉过紧紧抱住。

“回来就好!”

代副山长,宋主事,葛主事,王主事皆望着此人,激动的老泪纵横。少数几位在花山书院就读十二年以上的学子认出此人后先是不敢置信的震惊,随后也是红了眼睛。

其余学子们面面相觑,这人到底是谁?

司徒端敏放开许璞,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红着眼睛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她这一笑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和放松,没有半似其他的心思夹杂在里面,反让许璞瞧着愣了一下,不由得想起她还是个大女孩时的那种藏在腼腆下的狡黠——已经是多久没有见过这样纯粹的笑容了!

“你们可好?”司徒端敏握着许璞的手,“书院可好?”

代宗灵也平伏下了激动的心情道:“都好,都好。”顿了一下又道:“郡卿前段日子去京城了,按行程来看,现在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了。”

司徒端敏笑容消失,表情有些怅然,缓缓点了下头:“这个我知道。我…虽然回得急切,但现在也没有想好见到他说些什么。我只怕,他怨我太深,不肯原谅我。”数年没有音信送回,岂能无怨?

许璞望着司徒端敏:“若无情,何谈怨?郡卿心里若是能够放下你,何必数年郁郁寡欢?你二人的牵绊,只怕就算你想断也断不了。有心思操心郡卿对你的情意,不如好好想想如何解释下那位陆家的公子,还有那位名伎‘江南’的事情吧!”

“解释什么?”司徒端敏怔了怔,随后表情像是被噎住了:“…这有什么好解释的,都是些不相干的事!”

许璞嗤笑一声,不说话。

孟秦趁机捣蛋,凑了一句:“你在外数年也没有纳个侍,些许风流韵事,总不至于——”

司徒端敏恨不得掐死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闭嘴!少给我胡编乱造!!”

许璞见孟秦谈笑间似与普通侍卫不同,正要问,眼角却望见一个身影走了过来。

司徒端敏见许璞眼神越过自己看向后方,表情有些莫名,心中猜到什么,不由得胸口一窒,停滞了一下方僵硬的转身。

一个粉琢玉砌的小女孩正在自己身后站定,一个貌似阿雅的青年男子侍立在她的身后。

司徒端敏感觉自己喉咙有些颤抖,勉强稳着步子走了两步,在小女孩身边半蹲下来,仔细端详她的容貌。虽然从叶子汇报的描述中她已经知道这个女孩大致的容貌和性格,但自己亲眼看到的时候,依旧觉得那些报告写得太简单,太枯燥,太乏味,根本不足以道出和宁的十分之一。

七分像谪阳,三分像自己,是个极漂亮的小女孩,比自己小时候漂亮多了。

司徒端敏很想伸手去摸摸小和宁白嫩里透着粉红的小脸蛋,又怕惊着了她,故而克制着自己的欲望,正要说话,小女孩却先开口了:“你就是我娘?”

胆子还挺大,居然一点都不拘谨。

司徒端敏尽可能摆出自己最温柔的笑容,平视着小女孩的眼睛,回答道:“如果你是陆和宁,我就是你娘。”

小和宁抿抿嘴唇,回头看看阿雅,见他点点头,又望望许璞,也是点头回应她,一张粉脸顿时绷紧了,在司徒端敏专注的目光下,小眼神有些慌乱起来。

原来是装出来的镇定,不过,也算难得。

司徒端敏不想让她太紧张,轻柔地说:“和宁,娘抱抱你好不好?”

小和宁鼓起勇气直视着母亲,点点头。

司徒端敏方伸手,摸了摸小和宁脸蛋,伸手摸着她的背心把她搂到怀里:小小的身躯,软软的,温温的,流着她的血,却从来没有被她抱过的孩子:“和宁,我的和宁…娘真的真的很想你,娘每天睡觉前都会想你今天过得好不好,开心不开心,想你长什么样子了,长高了没有,长胖了没有,有没有吃饱穿暖,有没有人陪你玩,有没有人教你写字念书,会不会有人欺负你…我虽知道你爹一定会把你照顾好,可是不亲眼看看你,摸摸你,总是心里安定不下来,觉得好像是在做梦一样…”

但现在不是做梦了,她是真的回来了,真的抱到了心心念念的孩子,不再惴惴不安,怀疑那天是不是自己突然听错,又或者是大家在哄她开心,也不再担心孩子会不会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磕了碰了。没有母亲的孩子,会不会感到自卑和孤单?谪阳会怎样向孩子解释娘亲为什么不在了。她曾经自以为失去母亲和父亲的孤儿,虽然有老师的庇护,但是在涉及双亲的事情上,总会比别人敏感百倍。她的小和宁呢,从小就没有母亲,会不会影响她的心性?

司徒端敏抱着小和宁,不敢太用力,怕弄疼了她,但又怕抱不紧,她会从自己手里消失。血脉缘分就是这么奇怪,即使从来没有见过,可一旦接触,就有无比熟悉亲切的感觉,就好像这温暖是天天伴随在自己身边一样,只是自己一直被蒙着眼睛没有看见而已。

一把抱起小和宁,七岁的孩子司徒端敏竟然不觉得有多重,径直向后来从大路上山的马车队走去。身边的王六、孟秦等人看得她消瘦的背影有点担忧,却也没有开口。

叶子打开一辆马车,里面是被大大小小的盒子赛满。

司徒端敏一手抱着小和宁,一手打开一只红漆方盒子,里面分了九个格子,一共三层。每个格子放的一样玩具或饰品,无一不是做工精巧,色彩鲜明,极是可爱。

又打开一只长盒子,红色的锦缎上放着的是一把缩小版的木剑。虽说是木剑,却是司徒端敏能找到的最好的木工,配上精挑细选的木料所制,不长不短,不轻不重,正适合七八岁的孩子的力气和身高。

再打开一只箱子,里面是数套笔墨砚台,看着不显,但司徒端敏能拿出手的,必然是从珍品中淘选出来的珍品。

司徒端敏此刻表现的就像一个狂热的想要讨好女儿的母亲,恨不得把八年来亏欠女儿的东西全部补回来。孟秦和燕良驹见多了这几年司徒端敏想念女儿时的狂态,此刻终于一尝夙愿,竟不忍心拦她。许璞见她头上都开始出汗,但白的有些泛青的皮肤上满是兴奋而起红潮,总算是看不下去了,走过道:“你若想给和宁清家当,好歹先进屋去吧。在外面一样一样点要点到天黑吗?”

司徒端敏有女万事足,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妥,对怀里的女儿说:“累不累,我们进屋去歇歇?”小和宁一直被她抱着,又怎会觉得累?反到是司徒端敏,头一次抱着几十斤重的孩子啰啰嗦嗦说了这么久,竟然也不觉得手酸。

小和宁自会走路后就甚少被人抱,而且还是当着众人的面抱这么久,只是抱她的人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母亲,虽然心里觉得有些羞涩,却又有些舍不得。尽管这些年父亲照顾她无微不至,又有阿雅,璞姨等人如同亲人一般的照顾,因而也总是下意识告诉自己,有没有母亲都一样,自己该得的一样没有少,不要流露出任何想要母亲的情绪,免得母亲伤心。

但此时此,小和宁却把这个念头抛到了脑后,心里头塞得满满当当的都是无法言的满足感:如今我也是有娘亲的人了,而且我娘还这样的疼我。她环着娘亲的脖子,坐在娘亲的臂弯里,看着娘亲一样一样的打开给她的东西,说这些是怎样搜罗来的,怎么制作出来的…她甚至下意识的扫了一眼娘亲背后的璞姨、阿雅…远处那群用惊讶、怀疑、震惊、好奇等等混杂着不同情绪的目光看过来的学子们,心里暗暗道:我也是有娘亲的。我和你们一样,我也是有娘亲的!这就是我娘!

再不要有人用那种同情怜悯的目光,那种小心翼翼避开关于娘亲话题的态度来对我说话了,她再不是与别人不同的,奇怪的——她是有娘的孩子!

想到起以往自己总是想着那种娘不在她也无所谓,也能够做得很好甚至更好的种种…忍不住眼眶一酸,眼泪就流下来。她唯恐被人看见,把脸埋在娘亲的脖弯里,止不住的嘤嘤抽泣。

司徒端敏见女儿突然抱着自己痛哭,先是一慌,随后醒悟过来女儿的心理变化,不由得地再次暗自悔恨自己没能给女儿一个正常的童年,看着小和宁哭得满脸是泪,心口一抽一抽的痛,摸着她的头发和背,笨拙地哄着:“不哭不哭,是娘不好,是娘不好…”

小和宁听了这话反倒更想哭了,但想起许多人还看着,心理觉得又不好意思,因此忍了泪,尽量不着痕迹的把眼泪揩干,方才抬起头来。见璞姨、阿雅都瞄着她笑,当下红了脸,挣扎了几下,低声道:“我想下来。”

司徒端敏小心翼翼地把女儿放下来,然后又牵起她的小手,对王六道:“着人把这些都搬到和宁房间里,让她慢慢开。”

王六点头称是。

孟秦则是窜了过来,从袖子里拿出一小木马呈到小和宁面前:“和宁啊,我是你孟姨。这对木马是孟姨亲手做的,虽然比不上你娘的东西精致难得,但是不要小看它。等你成年的时候,拿着这对木马找孟姨,孟姨就送你一对最神骏的赤烈马,让所有人都羡慕你。”

和孟秦一样都是后来追上队伍,根本没有事先准备任何礼物的燕良驹犹豫了一下,则是拿出了自己贴身放一把匕首,要递给小和宁。

司徒端敏忙挡住她的手:“你若要表示,也不必拿这个,赶快收好。以后孟秦的马送来了,你给她做个骑射师父便是。”那匕首是燕白骑的遗物,燕良驹挚爱之物,无论如何不能收了这样的东西。

燕良驹迟疑了一下,才点点头。

小和宁打量了两个送礼物的阿姨,知道是娘亲的朋友,笑得十分乖巧:“阿姨好!”喜得孟秦伸手过来揉了揉她的脑袋。

然而正要走过时,马车队里却传来低低的啜泣声,仿佛是小男孩的哭声,又似乎有一个略大的女孩在安慰他。

小和宁盯着马车,好奇道:“娘,车里是谁在哭?”

203

203、195 ...

司徒端敏望了一眼马车,看看女儿,笑了一笑,对王六道:“让他们下来吧。”

王六一掀帘子,一个约摸十一二岁的女孩和七八岁的男孩暴露在众人眼中。男孩脸上还有泪光,扑在女孩膝盖上不敢看人。女孩抱着男孩对着众人怒目而向,最后目光落在司徒端敏身上,更是恨意浓烈。

“下来吧。”司徒端敏淡淡道。

女孩虽然发怒,却不敢违逆,从马车里出来。王六伸手去扶,她却打开王六的手,自己跳了下来,然后又将男孩抱下车来。

小和宁看了两个孩子几眼,抿抿嘴唇,望着司徒端敏:“她们是?”

司徒端敏回答女儿时的眼神比对着两个孩子时的要柔和一百倍:“若按辈分算,你倒要喊她们一声阿姨,舅舅。”

许璞反应快:“这是康王的子女?”

司徒端敏冷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康王既然敢动我的女儿,就应该做好自己的孩子被别人动手的准备。”

那女孩却不这么认为,反驳道:“哼,你是什么东西?竟然同我母王相提并论?不过是一个叛国叛家的齐国杂种,生下一个不知道算什么的孽种,早点掐死了才干净!”

众人脸色皆变了,尤其是小和宁,粉嘟嘟的脸蛋变得惨白。

司徒端敏摸摸女儿的头发,缓缓道:“我从来只知道,这世界上唯有猫狗为了保证体格强健和皮毛丰美才会被主人安排进行种内□,却不想竟有人也把这种言论奉若圭臬。若真当这样认为,你康王府以后也不必对外婚配,自己多生几对儿女,然后让女儿儿子自行婚配,那生出来的孩子血统岂不是更加纯净高贵?”

司徒端敏这话不可谓不恶毒,尤其是康王一对儿女都在眼前,便强行偷换了概念,直指不伦。不说这两个孩子,便是许璞听着也皱了下眉头,却没有说什么。

“难过吗?”司徒端敏蹲下来,问小和宁。

小和宁还不太能完全掩藏自己的心思,道:“有一点。”

司徒端敏摸摸她的脑袋:“康王府派人来杀你,不过因为你师祖希望你能成为未来燕国的储君,如果你做了储君,那就没她康王什么事了。但是杀人这事说起来总归是不好听,所以要按上一个好听的名义。需知这时间有很多人就是如此,明明自己做了坏事,却总装出一副为了天下人牺牲一般的悲天悯人的摸样,你是娘的女儿,将来会遇到很多很多这样的人和事情。有的人骂,并非为了骂,有的人夸,也并非为了夸,你要看清背后是什么,真情还是假意?”

小和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司徒端敏又指着那女孩道:“就像这女孩一样。她骂为娘和你,也并非真的因为血统问题。而是因为康王府派人行刺你,等于与娘结怨。娘将她们抓来,她们自然认为我会对她们不怀好意,处于对自己尊严和骄傲的维护,所以要安个恶名给我们,这样才好证明她们自己的正义。”

小和宁问:“那娘抓她们来干嘛呢?”

司徒端敏笑道:“为娘在来的路上听说康王府又派人行刺,所以也去了一趟,将他们两个抓出来,本来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看到这女孩对弟弟舍身维护,又不向娘示弱屈从,觉得实在难得。考虑之下,觉得留她们一条性命或许更好,因此就一起带回花山了。”

女孩听得此话,原本愤恨的脸上又多一份不屑和嘲讽,仿佛在鄙视司徒端敏的话太过虚伪。

许璞听到这里扑哧一笑:“你倒还是不改性子,都多少年了。”

她素来明白这人的性子,并不如女孩般以为司徒端敏放出的是虚言。韩琴在齐国当众奚落刁难司徒端敏,也不过被吓了一下,关了数天禁闭就放了出来。花山书院惜才不论出身,立场,甚至品性,只要能够最终导入正途的,就不会轻易放弃。

司徒端敏说本来想杀人并非是假,齐国三王府在她手上数年时间便飞灰湮灭,早就证明了她不是个畏用血腥手段的人,甚至近几年,许璞从请报上隐隐感觉她的威势日重,已经远远超过曾经那个最年轻的花山书院山长。

“花山出来的哪个不是这样?”司徒端敏不以为然,眉梢轻挑,似想起什么往事,眼角淡淡的暖色。

“你打算怎么安置这两个孩子?留她们在书院念书?”许璞道。

“也要她有那个本事考进来才行,你不会以为我会不忘了花山的规矩吧。”司徒端敏转过头,又对上着女孩敌视警惕的眼睛,收敛了笑意,认真问:“我问你,我可曾杀过你康王府的人?”

女孩瞪大了眼睛,确认了一番司徒端敏的意图,没有发觉她语言里有什么陷阱,于是把脸撇来,不予理睬,只是脸上有着不符的心虚。

“我可曾夺你康王府的财?可曾占你康王府的地?又或者说过康王府的坏话?”司徒端敏也并不求她回答:“我从不曾冒犯过你康王府,但据我所查,从我女儿出生之日起,前来行刺的人能够确认的至少有七波是来自于或者受雇于你康王府——最早的一次是在我女儿三个月的时候!那个时候莫说燕国,便是齐国知道我身份也并没有几个人。你口口声声说我女儿该死,可那个时候,她还是燕国嫡亲王、镇西将军陆颖的遗孤。你且告诉我,有什么理由让你母亲一而再再而三的派人行刺一国亲王遗孤,将军后人——一个三个月的孩子,你康王府有什么动机非知她于死地不可?!”

女孩显然是听懂了其中的道理,自知不管从什么方向讲,母王的作为都站不住脚。但是子不言母过,她也只能咬着嘴唇,不言不语,神色之间的桀骜之色消散了许多,看向怀里弟弟的目光带上了一丝无奈。

司徒端敏见这女孩的反应还算理智和冷静,并不是被娇惯坏了不懂黑白世事的纨绔小儿,心中不由得又生一丝欣赏。

小和宁敏感地看了母亲一眼,虽然并不明白母亲对这个女孩说这番话存了怎样的用意,但只觉得母亲看女孩的眼光有些不同,下意识拉紧了母亲的手掌,向母亲靠得更近了些,再看向女孩的目光变得更加明亮。

司徒端敏察觉了女儿细微的变化,心中暗暗发笑,也握紧了女孩的小手。

“和宁是我和平南郡卿的孩子,与皇室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便应有承受风险的觉悟。因此和宁若真有所损伤,我只会恨,却不会怒。可实际上,我现在却并不仇恨,只觉得生气。气你母亲不争气,太愚蠢。”

司徒端敏不管女孩瞬间划过眼底的不服和愤怒,继续恶言恶语,“你母亲如果稍微有点脑子就应该想得到,她动不了和宁。为何?只燕境之内,便有老师,花山,平南郡王府,南夷十六族四股力量都在和宁身边护着,比皇宫更甚!如果这样和宁都能出事,那燕国就没有安全的地方了。既然动不了和宁,她这般惺惺作态作态又做给谁看?一句所谓的叛逆,所谓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欲加之词就能糊弄了老师,拉拢了朝廷,掩盖了她的野心?”

“再退一万步说,就算你母亲万一成功的杀死了和宁,你认为康王府上下还有几天好活?认为老师这样就会被逼把储位给你母亲?你母亲先杀了储君,换了谁都知道她下一步要杀的就是皇帝吗?老师宁愿自己要一个孩子也不至于让你康王府得逞的。至于和宁的父亲,他是有仇必报的性子。平南郡王府的军队你康王府可打得过?南夷人的手段你康王府上下可能躲的过?”司徒端敏面色如霜,她还没有说赵谪阳一怒之下,一个人都能屠了康王全家。

“——更何况,我还活着。若和宁出事,你怕我不会带一支齐国铁骑踏平你康王府?”

女孩面色数变,越来越苍白,但在司徒端敏的步步紧逼下,只是以保护的姿态抱紧了弟弟,依旧以沉默抗拒着众人。

“和宁被刺,我虽担心,也不过是出于一个做母亲的患得患失的心情。但从理智上来所,我担心你母亲的头脑清醒程度更甚于担心和宁的安慰。因为我是在想不出康王府能有什么手段能在来自老师,平南郡王府,南夷十六族以及我所派出的军队围剿下继续存在?既然没有,想必你母亲是想拿康王府上下数百人的鲜血来弄脏老师和我的手,然后自己在九泉之下得意洋洋?”

“你住嘴,你不过是一个齐人,有什么资格管我燕国的事!”女孩终于受不了司徒端敏无情的言辞摧残,咆哮出口。

“我是一个齐人,可和宁是我女儿,没有人比我更有资格这件事!”司徒端敏嘲弄得看着女孩,“再则,我父君是赵国柔岚帝卿,从血缘上算,我是你的亲表姐,管管你一个小小的表妹,绰绰有余。”

“少乱攀亲戚,我没你这个表姐!”女孩咆哮道。

许璞见司徒端敏欺负女孩上瘾了,不由得咳了两声:“好了,你这么大一个人跟个孩子吵什么?”

司徒端敏有些不好意思,重新牵起小和宁的手,走了两步,又回头道:“别以为到了花山就能够进书院。镇上我会派人给以安置一处宅院,再有专人负责你们姐弟的饮食起居和学习用的书籍笔墨。你若能考入花山,书院的规矩自然会保你无恙。若你考不进去,八年之后也就可以滚回康王府了。但是,”

她顿了顿,“这个人质要不要当,你自己决定。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若一个月之后你还是决定回康王府,我会派人护送你们姐弟平安回府。那个时候如果你不能劝服你母亲歇了不该有的心思,不管老师如何,我是不会再给任何机会了!康王府上下几百人的性命,我和老师还想留下的些许不值钱的名声,还有一旦内乱总会被波及的百姓——你自己好好想想。”

小和宁跟着司徒端敏走了几步,突然回头看了看那女孩,眼含异色。那女孩也正抬起头神色复杂地看向司徒端敏,却正好迎上小和宁的视线。两人不经意对望一眼,空气中好像有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对撞了一下。小和宁抿抿嘴,扭头跟娘走了。女孩则侧头看向男孩,陷入沉思。

陪着小和宁拆了一晚礼物,又抱着她说了半宿故事,司徒端敏终于累并幸福得哄得女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