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嘈杂响彻的喊声判断,大牢内关押的死囚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声浪震得他耳中嗡嗡作响,头痛如裂。这才定眼朝四周看去,原来这儿是座地牢,空间极大,每个牢房之间保持了一段距离,想必是为了防止犯人之间串通。

许宣转念心想,那魔头被镇在壶中之时,也曾三番五次地求自己放他出来,自己这般求他,他岂会答应?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但想起父母,心中登时焦躁如焚,双手使力,纵声大吼,想要学那魔头将铁栏朝两天扯开。不了方一用劲,胸腹内又是一针撕裂般的疼痛,力气尽消,软绵绵地滑坐在地。

许宣又是恼恨又是懊沮,眼前闪过母亲那温柔慈祥的笑容,泪水更忍不住夺眶而出,猛地将头重重地装载铁栅上,心道:爹!娘!孩儿不孝,没能服侍你们半日,反倒……反倒害了你们……

他握着铁栏,十指颤抖,悲恸难抑,无声地哭泣起来,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早知如此,倒不如在峨眉山上就将那魔头放出,或许还能救父母一命。然而一想到葛仙人那丑清澈诚擎的眼睛,便又觉得此念未免太过自私了。

他又想:是了,现在不过四月中旬,既是秋后问斩,爹娘也罢,我也罢,都还有四五个月的光景,只要抓紧时间修炼葛仙人所传的‘翠虚金丹大法’便有机会逃出牢狱,去京城救出爹娘!

当下精神大振,再不去理会大牢内的嘈杂呐喊,意守丹田,按照葛长庚所授的经诀,炼转气丹。

过了一会儿,神识空明澄澈,四周的呐喊声全都小了下去。丹田内升起一小团热气,在经脉内徐徐循环流转,所到之处如暖流潺潺,体内剧痛果然大为减轻。

忽听衣袂患翠,风过耳梢,许宣睁眼一看,林灵素竟然又戴着枷锁回到了牢房中,正倚着石壁,翘着二郎腿,有滋有味地啃着一个脆皮鸡大腿。

许宣“咦”了一声,又惊又喜,他回到狱中,难道竟是改变注意想救自己出去?

林灵素却依旧看也不看他一眼,一边自顾自地大撕大嚼,一边还眯着眼,摇头啧啧称赞。“好吃!真他奶奶的好吃!二十年没开荤,差点儿连鸡屁股什么味道都记不起来了。”

许宣被勾起偻诞,顿时觉得饥肠糖辘,但要这魔头分自己一杯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当下只好闭上眼,假装没有看见。奈何昏迷已久,早已饿得脊背贴肚皮,听着林灵素越嚼越大声,闻着烤鸡的香味丝丝入鼻,肚中越发“咕咕”作响。

林灵素吃完一个鸡腿,又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抓出一个油汪汪的红烧蹄膀、一个青瓷酒瓶,咕咚咚地连灌了几口酒,打了一个响嗝,赞道:“好酒!濯锦江外锦江春,果然名不虚传!”

许宣素喜饮酒,问到那浓郁扑鼻的香味,忍不住睁眼道:“这酒据说是用唐朝薛涛的井水酿造而成,又叫‘薛涛酒’清冽绵甜,喝上一口,颊齿留香三日。你拿这油腻腻的蹄膀佐酒,已是糟践,再这么牛饮,简直就是暴珍天物。”

林灵素哈哈一笑,道:“小子,看不出你还挺懂酒。不过老子就喜欢这么吃,你管得着吗?”咬了两口蹄膀,又仰头猛灌。片刻间便将一瓶酒喝得精光,随手抛到墙角,撞得粉碎。

酒瓶既碎,芳香四处弥漫,闻之欲醉。大佬内的其他囚犯嗅着,纷纷敲打铁栏,纵声大叫。

林灵素置若罔闻,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瓷酒瓶。

刚拔开木塞,许宣便闻着一股极为熟悉的醇馥酒香,脱口道:“荔枝绿!这酒是从唐朝的,重碧酒,变化而来,由五种杂粮精酿而成,甘洌醇厚,配蹄膀倒是最合适不过。”

林灵素笑道:“喝酒就喝酒,哪来这么多讲究。”吞了两口,又赞道:“难怪黄山客称此酒戎州第一,妙极!”

许正亭最喜欢喝四…的荔枝绿和鹅黄酒,许宣在家里也不知偷喝过多少,闻此酒香,不免又想起父亲,心中一酸。

林灵素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裹,抖落在地,尽是烧鹅了烤猪片皮了油炸花生朱等下酒菜肴,一边大快朵颐,一边斜睨着他,含糊不清地笑道:“小子,你的肠子刚接上,吃得了这此油腻之物么?再说,你是葛神仙的弟子,又岂能向我这大宋第一魔头乞食?是不是?”

许宣知他故意逗弄自己,怒气上涌,“哼”了一声,道:“这此酒肉不过是你偷抢来的,本来就是大宋百姓的东西,你吃得,我为什么就吃不得?”起身踏步上前,便欲伸手去取。刚一出手,突然觉得一股无形巨力扑面冲来,顿时觉得呼吸窒堵,朝后平飞出数尺,重重地撞在铁栅栏上,痛得百骸如裂,泪水交迸。

林灵素捡起一块熏鱼,笑道:“既到了老子手中,自然就是我的。凭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子,也想虎口夺食?嘿嘿,这块熏鱼市值十钱,你要有银子,就掏出来买吧。”

许宣想起怀中的碧玉如意,刚要探手去取,忽然想到既己身已身陷囡固,衣衫都被换成了粗麻囚服,又怎还会有那贵重之物?

不料林灵素左手一晃,竟施施然地托起那只精巧碧绿的玉如意,嘿然道:“小子,你是在找这个么?这如意的确值点钱,可惜已经到了老子的手中。你想要换点酒肉,就告诉我这如意是在哪捡到的。”

许宣灵光一闪,恍然醒悟。原来你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就是想让我打探这如意的来历!看来洞中的那具女尸,多半是你这魔头的老相好了,难怪会死在峨眉山上。你救我性命,去而复返,想必都是为了这个缘故,当下哈哈笑道:“这只如意价值连城,区区一点酒肉,你就想拿来打发?”许宣走到他对面坐下,抓起鸡腿,放口大嚼,又举起酒瓶,连喝了几口,才抹嘴道:“这玉如意是峨眉山下,一个身穿红裳绿裙的美貌姑娘送给我的。她背着一柄青铁剑,受了重伤,我用家传的妙药帮她疗……”

“你说什么?”林灵素果然脸色骤变,猛一伸手将他揪了过来,脱口喝道:“她在峨眉山?受了什么伤?”

许宣道:“是啊,她被几个和尚、道士围攻,掉下山崖,如果不是我,仁济堂,的灵药,早就归西了,所以才送了这玉如意给我,作为答谢。她还说,这玉如意本就是负心人所送的负心之物,人既已不在,再留着也没什么用了。”他狡黠机变,察言观色,料想林灵素多半与那女子有什么情孽讲葛,所以见此玉如意,才有如此激动反应;既然这般激动,则必定不知道那女子早已香消玉殒。越发有恃无恐,一边信口胡诌,一边抓起烧鹅撕扯了吃。

林灵素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神色古怪,慢慢松开手,道:“小子,你说的都是真的?”

许宣道:“那美貌姑娘还说,我此行上山,凶多吉少,要是遇到杀身大祸,就拿出这支如意,或许能逃过一劫。倘若如此,也就算报了我的救命之恩。”

林晏素把打,暑苏如意,嘴角冷誓,似某存揣摩他所言真假,过了片刻,才又说道:“很好,那你告诉我,那姑娘后来上哪儿去了?”

许宣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咕咚咕咚”喝了几口酒,热气冲顶,道:“你猜得不错,我的确知道她的下落,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除非……”话音未落,突然被重重的抽了一耳光,猛的飞撞到墙角,金星乱舞,头颈都似手要断裂开来。

还不等爬起身,又被林灵素一把抓起,摁在墙上,眼前一花,寒光闪动,那柄救国自己几回性命的龙牙匕首已抵住了他的胸膛。

林灵素双眸凶光闪动,从未有过的狰狞,冷冷道;“小子,我借你之力从壶中出来,又救了你一命,彼此已经两两抵消了。你若不老实说出那女子的下落,或者胆敢骗我,老子这就剜出你的心肝来下酒。”

大牢内的中囚犯与他们隔得很远,又在拐角的那一头,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事,但断断续续的听见他们说话,无不起哄叫喊。

“杀了他!杀了他!”

“快把他剁了,把心肝丢给老子吃!”

许宣心中巨跳,目光却毫不退缩地盯着他,一字字地道:“托你的福,许家上下都将遭受杀身之祸,我早就不想独活了。反正这心肝也不是我的,你要拿,只管拿去……”

林灵素手腕猛地朝前一挺,刀剑顿时刺入寸许,剧痛攻心。许宣双手紧握,青筋俱已暴起,却抿嘴冷笑,不吭一声。

林灵素眯起眼,森然道:“小子,你以为我真不敢宰了你?”

许宣淡淡道:“你连官家朝廷都不放在眼里,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事?反正我横竖都是一死,不妨实话告诉你,仁济堂的药虽然灵验,但那个美貌姑娘受伤太重,如果没有高人相救,也只能延百日之命。大宋万里江山,亿万百姓,你神通广大,却不知多久能找着?”

林灵素双眉舒展,突然大笑起来,将短刀朝后一撤,塞到他的手里,道:“小免崽子,你有胆有识,老子小看你了。嘿嘿,你想要老子帮你救出爹娘,是不是?”

许宣虽然料定他不会下手,背上仍不免冷汗涔涔,暗自松了口气,道:“你是魔门天帝,呼风唤雨,救几个人又有什么困难?再说那美貌姑娘的命这般金贵,抵我们许家上下几百口人,也不算冤枉。”

林灵素嘿然道:“几百口人?小子,你倒是狮子大开口”……话音永落,走道那头又是咣当一响,火光闪耀,似是有人进来了。

许宣急忙将龙牙贴着小腿收好,又将满地的酒菜收拢墙角,塞到乱草下,和林灵素一起倚墙而坐。林灵素也略施法术,驱散了空气中的酒菜香。

先前那三个狱辛高举火把,领着两个人走了进来,许宣瞧见当中那青衣汉子,脑中“嗡”的一响,怒火直贯头顶。那人鹰鼻细眼,正是将他折磨得生不如死的郑虎郑节级。

再看他身后那人,身材高大,锦衣皂靴,赫然是仁济堂成都分堂的南宝棠掌柜。此人栽赃父亲,卖主求荣,比郑虎更加可恨百倍。他来这里,想必是陪同郑虎继续审讯自己。

许宣右手悄悄伸向龙牙刀柄,只等他们开门进来,便扑上前拼死相斗。却听林灵素传音道:“小子,他们不是来找你的,这么紧张干吗?”

那行人果然视若不见地从铁栅前走过,到了斜对面的牢房前停下,那干瘦的狱率打开牢门,喝道:“青沟娃子,滚出来!”

那名囚犯软绵绵的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络腮胡子的狱辛骂道:“龟儿子装死,给老子站起来!”大步抢入,一把将他抓了起来,提拎着往门口摔去。

那人翻了几个滚,撞在郑虎脚边,刚发出一声呻吟,又被郑虎一脚踩住胸口,森然道:“瓜娃子,你有胆子冒充许家的小崽子,怎么没本事挨打?偷走的东西藏到哪去了?老子没耐性陪你玩,再不说,现在就把你副了。”

火把明晃晃地照在那人脸上,虽然鼻青脸肿,尽是血污脏泥,仍可看出大致轮廓,许宣心中一震,险此叫出声来,那人居然是自己的书童洗琴!

南宝掌叹道:“这位小哥儿,许正亭父子勾结魔门妖人谋反,大逆不道,你何苦自寻死路?把盗走的东西交出来,郑节级自会禀明上面,放你一条生路……”

卷一 云海仙踪 七 脱困(下)

洗琴呸了一口血痰,断断续续地道:“你这忘恩负……义的狗……狗贼,老爷待你恩……重如山,你却……却做出这种丧心……丧心病狂的勾当……老子就算到了地狱,也绝不会放,…啊!”话未说完,又被郑虎兜心猛踹一脚,喷出一大口鲜血,昏死过去。

许宣悲怒交迸,洗琴比自己年长一岁,五官略有此相似,平时随他到处厮混,时不时还冒充他做此偷鸡摸狗之事,想不到大难领头,尽然有如此义气。

他想要上前相救,奈何被林灵素的手指隔空封住筋脉,别说动弹,就连声音也发布出来。

郑虎低声道:“南掌柜,李提刑再三交代,明天朝廷要派人将他提走,今晚如果再审不出来,那东西可就拿不到手了。这瓜娃子牙根紧,不如请程真人来,动点儿法术,看看能不能问出点儿名堂?”

南宝掌摇头道:“此事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多一个人知道,就多分一份儿,程真人要知道了,那可就全没有我们的的份儿了,既然这小崽子抵死不说,那就给他灌上几碗迷魂汤,过上一个时辰再来问问看。”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葫芦,拧开洗琴的口夹,径直灌了进去。

那三个狱卒抬起洗琴抛入牢里,转身锁门,簇拥着两人出去了。

等四周没有动静,林灵素才松开指尖真气,许宣跃起怒道:“魔头,他也是我许家人,你既然答应我们全家,刚才为何不出手杀了那此狗贼?”说完时自己却是一愣,也不知林灵素使了计么法术,自己明明在喊叫,声音却极小。

林灵素摇头道:“小子,他们才刚走,你想将它们再喊回来吗?我还以为你有多聪明,原来也是糊涂蛋一个。杀了那几个人,就和捏死蚂蚁般容易。但这此人一死,我们还能这般舒舒服服的在牢里歇息养伤吗?”

“歇息养伤?”许宣一愣,道,“你是说……我们不是被囚在这里的,而是你故意躲在死牢里……”突然暗骂自己忒蠢,如果是被囚禁在此,楠宝掌和郑虎有怎么会对自己置若罔闻。

林灵素眉毛一挑,传音道:“小子,你以为就凭那‘王娘子’和一干饭桶也能擒住老子?镇魂棺?什么狗屁玩意儿!如果不是老子当时两腿俱断,十个王文卿也被老子杂,了!嘿嘿,这狗贼居然用当年唐朝皇帝逃生的暗道,连接百花潭与成都南城,自以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漫过天下人耳目,收服老子,没想到最后被瞒过的偏偏是他自己!哈哈,痛快,真他奶奶的痛快!”

许宣脑海中走马观花似的的闪过许多模糊的画面,这才断断续续地拼凑起自己昏迷时的情景。

敢情当时林灵素可动天雷,撞开镇魂棺后,又凭借与王文卿对决的惊天气浪,冲入青羊宫南边的百花潭,顺着来时的暗道,逃回了城中。

唐朝天宝十五年,唐玄宗为了躲避安史之乱逃到成都,为了以防万一,又在居住的民宅地下挖了一个密道,直达南郊百花潭与青羊宫的连接处,后来唐偻宗躲避黄巢之乱时,便曾借此暗道,藏身于青羊宫内。

郑虎严刑逼供自己的“水牢”并非衙门的监狱,而是刑狱司的绝密囚室,设在当年唐玄宗临幸的民宅地底。林灵素从彼处冲出地面,便到了成都府内最为热闹的街坊之中。

其时满城的僧人了道士瞧见青羊宫冲起的闪电,无不倾巢而动,直奔道观,城内反倒暂时成了安全之地。

然而林灵素毕竟双腿俱断,又带着昏迷不醒的许宣,要想逃出众人的围追堵截,谜何容易。

他胆大心细,竟一不做二不休,闯入城北大牢假扮死囚。一则可以“借用”老中囚犯的身体,为许宣和自己移植脏腑了双腿;二则还能安安静静地养伤调气,伺机逃走。

朝廷官兵也罢,道了佛了魔三教中人也罢,又怎能料到他逃出生天后,非但没有远逍,反倒赖在众人眼皮底下。

许宣想明来龙去脉,对他不由佩服,忖道。难怪这厮从前三番五次逃出重因。如今葛仙人和空明大师都已死了,他双腿又已接好,天下只怕再没人能将他制住了!想到自己受托将这魔头消灭,淋到末了,偏偏成了助他逃脱的帮凶,更是满心酸苦,好不是滋味。

事已至此,再想也没什么用了,倒不如先借这妖魔之力,救出全家后,再想想如何亡羊补牢,将他骗入三教手中。当下强忍悲怒,道:“大丈夫一言既出,胆马难追,你既答应我救出许家上下,就要想办法抱住洗琴的性介”“”

林灵素翘起二郎腿,嘿然道:“谁说老子答应救你全家了?你若是老老实实说出玉如意主人的下落,我或许还能善心大发,救你父母。至于其他人么,嘿嘿,下不忍则乱大谋,活不活得了,旧的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许宣正想说话,忽听洗琴一声低呤,似已醒转,急忙连声呼唤他的名字。这时他的声音已恢复正常。洗琴一颤,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泪水顿时顺着脸颊滞了下来,喃喃道:“公子爷,你……你怎么也被抓起来了?”

牢里哗声四起,其他犯人纷纷骂道:“还有完没完了?三更半夜,不睡觉学你奶奶的鬼叫!”

许宣只当听不见,大声道:“洗琴,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洗琴摇了摇头,惨笑道:“公子爷,我活不长久了,你不用管我,还是想着如何自己逃命吧。老爷已经被押到京城去了,听说夫人以及府里上上下下都已经被下狱了,这次的大祸,只怕是难逃过了。”

他脸颊泛红,精神微挣,说话也顺溜了许多,许宣心里却越发苦楚,知道他已是回光返照,强撑不了多久了。

洗琴挣扎着坐起身,到。“公子爷,老爷被官兵抓走前,让我去分堂的书房里取一件东西,说那东西关系到许家上下的存亡。我假扮成你,骗过首位,将那物拐了出来,可信没能来得及逃走,官兵就追来了。我将那物藏在一个极为隐秘之地,你如果逃得出去,切切记得去取出来。那地方……那地方……”

他说得太急,脸色涨红,张大了嘴,似是一口气接不上来。许宣大凛,叫道:“洗琴!洗琴!”

洗琴脸色又转为惨白,按着自己的胸口,喘气道:“公子爷,你……你还记得去年元宵节,给我……给我出的灯谜么?东西就——…就藏在谜底里……”声音越来越小,手掌忽然往下一滑,动也不动了。

许宣张着嘴,泪水热辣辣地烧过脸颊,脑中空白一片,洗琴活着时,常常被他取笑打骂,死的时候,却叫他如此伤心。而从前值勤至敬的舅舅,最后偏偏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

许宣怔怔地坐倒在铁栅边,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洗琴所说的话来。不知父亲托他去取的东西究竟是什么,竟弓得南宝掌与李提刑等人如此垂诞,又生怕让程仲甫知晓?思绪淆乱,一时间也记不起去年元宵节自己所出的灯谜。

他接连经历了严刑拷打、雷电轰顶,又被王文卿气浪重创,“捶”过肺腑,早已元气大伤,想了片刻,便觉头痛欲裂,疲乏之极,不知不觉中又倚着铁栅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醒来时,洗琴的尸体已被拖走,那干瘦狱辛正骂骂创刷地翻找着斜对面的牢房,想从干草堆里找出此线索。

林灵素依旧带着枷锁,干眯着眼打盹儿。许宣知道这魔头喜怒无常,心机又极深,自己再开口求他也是无益,自己越是表现得急切,就越难在与这磨头的对峙中取得上风,一不留神让他察觉那玉如意的主人早已归西,反倒连救父母的希望也没有了,当下绝口不提救人之事,只管盘坐调息,按照葛长庚所传的经诀炼气养神。

又过了一个时辰,走道里响起脚步声,那络腮胡子的狱辛喝道:“开饭了!你们这此死鬼全都给我起来!”提着麻袋边走边骂,将那四个又干又硬的冷馊头丢到牢里。

馊头虽然远不如昨夜的酒肴可口,却也聊胜于无。许宣细嚼慢咽,吃了个半饱,又继续调气用功。

如此醒了又吃,吃了炼气,循环反复,一连过了六天,许宣的精神大为恢复,伤口也没有那么疼痛了,丹田内又能感到那团暖洋洋气丹,如小耗子似的在经脉内周转飞窜。林灵素似手也不着急询问那玉如意主人的下落,每天气定神闲地坐在牢里,也不知是在睡觉还是调息,偶尔又消失得全无踪影,回来时每每带上不少的好酒好菜,自顾自吃的不亦乐手。

许宣也不跟他客气,大大刷喇地去了来吃,吃完则继续盘坐练功。两人各行其是,彼此间不说一句话。

牢里冰冷黑暗,虽有那魔头作伴,却觉得不胜孤单。有时他夜半醒来,想起父母命悬一线,难免呼吸窒堵,恨不能跳起来纵声大吼。有时想起白素贞,想起她那双冰冷而又娇媚的眼睛,心头酸甜苦楚,胸口有如堵了一块大石。

这天夜里,他炼毕气丹,迷迷糊糊地倚墙而睡,正梦见峨眉上云海茫茫,红日如轮,他与白素贞并肩驻风而飞,忽然听见“砰”的一声巨响,有人连声惨叫,夹杂着“叮叮当当”兵器交碰之声。

刚一睁眼,只见那络腮胡子的狱隼“呼”地从眼前横飞而过,猛撞在石壁上,当场毙命。继而一道白影翩然疾撩,连声叫道:“许宣,许宣!”

许宣一震,那声音好生熟悉!转头望去,只见一个白衣女子提剑四顾,昏黄的灯火摇摆不定地照在她的身上,秋波如水,素衣胜雪,肌肤则彷佛比那衣裳还要白上几分。

霎时间,他只觉天旋地转,周身血液都彷佛涌上了头顶,一时分不清究竟是在梦里梦外,过了好一会儿,才迸出梦呓似的声音。“白姐姐!”

白素贞转过身,又惊又喜地凝视着他,送了一口长气,长剑一扫,将牢门的铁锁劈成两段。

许宣喜不自胜,一脚将铁门踢开,跃了出来。还没来得及问她为何直到自己在此,她又挥剑将他手上了脚上的铁镣尽数折断。

其余那此囚犯听见,纷纷敲打铁栏,此起彼伏地大叫。“这位仙子,快将我们一起放了!”

“好姐姐,亲姐姐,你的乖弟弟在这里!”

白素贞脸上眉尖一皱,杀机大作,左手丝带如云飞舞,那口出不逊之言的犯人登时被缠住脖子,瞬间损命。

众人骇然大哗,叫道:“杀人了!杀人了!”

林灵素双手一分,将枷锁震得粉碎,哈哈笑道:“他奶奶的,老子在这儿好吃好睡,过的正自在,全被你这小妖精搅黄,罢了罢了,这就走吧!”

许宣脑中轰得一震,险此跌坐在地,林灵素的笑声在这狭窄的地牢里回荡,更似放大了十倍,直震得他气血乱涌,伤口都似要迸裂开来。

白素贞亦脸色雪白,衣裳鼓舞,贴着石壁摇摇欲倒。

那此犯人更是捂着耳朵嘶声惨叫,有的蜷缩翻滚,有的用头撞墙,片刻之间,竟几手全被那笑声生生震死;偶有几个芶活的,也全都疯魔,抱头蜷在角落,哆哆嗦嗦地胡言乱语。

许宣慢慢地站起身,骇怒交集。骇的是想不到这魔头竟如此凶狠,单凭笑声,便能杀死这么多人;怒的是虽然说这里都是犯了重罪的死囚,但难保其中没有想自己父母一样受了冤枉的好人,他竟不问青红皂白,全都震毙,等到了牢外,芸芸众生更不知该遭受何等浩劫!

林灵素掸了掸衣裳,若无其事地笑道:“小子,既然开了杀戒,就得全都杀光,否则留下活口,你还想逃脱,还想救你父母么?”

白素贞这是才认出他来,脸色微变,横剑退了几步,冷冷地盯着许宣。道:“许公子,原来你还是将他放出来了。”声音冰冷,像是骤然变作了另一个人。

许宣大急,道:“白姐姐,不是我放他出……”话音未落,又听林灵素哈哈大笑道:“小子,你如果没与我合念‘神霄诀’老子又怎能引来天雷,冲破樊笼?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从你遇见老子的那一日起,就注定要被千夫所指,万世唾弃!”

许宣脑中又是“嗡”的一响,气血翻腾,还不等站稳,早已被他封住筋脉,连同白素贞一起提在手中,旋风似的朝外冲去。

“轰轰”连声,石壁炸裂,烟尘滚滚,月光如流水似的徜入。

凉风扑面,星辰漫天,下方屋瓦、桥梁连锦掠过。转瞬间,他们便已越过银光粼粼的锦江河,御风直上云霄。

卷一 云海仙踪 八 重逢(上)

狂风呼啸,舌得许宣周身寒透,眼睛也难以睁开。

林灵素一手提着一人,如大鹏横空,飞掠了一个多时辰,直剩将近黎明时,才俯冲而下,将他们抛在山顶的乱草从中。

许宣打了几个滚,撞在岩石上,气血乱涌,伤口几欲迸裂开来。他经脉被封,一动也不能动,只能四下扫望。这儿长草起伏,青松傲岸,也不知是何地。东边黑沉沉的天际,露出几道霞光。

白素贞伏在几叉开外,青丝乱舞,双眸正似嗔似恼地凝视着他,在这晨曦里,显得格外娇媚。

他心中一跳,知道她在为林灵素逃脱出乾坤元杰壶之事百怪自己,忙道:“白姐姐,你别听那魔头胡说,…”话音永落,就被林灵素一把提了起来,抛甄她身边。

林灵素拔出白素贞的长剑,轻轻一弹,嘿然道:“好剑!十年磨一剑,霜刃永曾试,今日把示君,大好头颅谁矿之?”剑锋一划,抵在白素贞雪白的颈上,笑嘻嘻地朝许宣道:“小子,那玉如意的主人现在在哪里,现在想起来了么?”

许宣又惊又怒道:“你好歹也是堂堂魔门天帝,居然拿一个弱女子来威胁我这黄毛小子,羞也不羞?”

林灵素笑道:“老子本来就卑鄙无耻,你现在才知道么?这小妖精修炼这么久,不想求仙,却学此俗世凡人的爱恨情仇,和你这黄毛小子讲缠不清。不如老子帮她慧友,斩情丝,直接尸解登仙。”

许宣高声道:“男子汉大叉夫可以无耻,却不能无信。姓林的,你我既已说定,只要救出我父母,就告诉你匝,如意主人的下落,又为什么要出尔反尔?你若敢伤她半根毫毛,我就算死在这里,也绝不吐半个字儿!”

林灵素笑道:“老子一诺千金,说的话自然不会改悔。但我怎么知道你小子是不是胡诌?你先告诉我那玉如意主人的下落,老子见了她,自然会去救你爹娘。你如果敢骗老子,那就带着这小妖精和他们刹阴间团圆好了。老子可没什么耐心,数刹三下,你再不老实交代,嘿嘿。”一边数数,剑尖一边沿着白素贞的脖子轻划。

许宣大凛,这魔头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永必是吓唬自己,脱口道:“好,咱们一言为定,谁也不许反悔。”

见他抽回长剑,许宣才吸了一口气,道:“玉如意的主人已经死了,尸体就在我们与葛仙人一起藏身的峨眉山洞中……”

“叮”的一声,林灵秀的长剑竟被寸寸震屉,他握着剑柄,脸色煞白,过了好一会儿,才冷冷地道:“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此时东方经云流舞,霞光乍破,山顶岩石被朝晖映得通红一片,林灵素那俊朗的脸容却冷如寒冰,双眸更阴森如鬼火。

许宣被他盯得寒毛竖起,但话已出口,只有硬着头皮说到底了。当下将他如何被小青抛下山谷,阴差阳错地进了一个岩洞,在洞中发现女子尸体之事一一道来。

林灵素脸色越来越阴沉,听他说刹孰在洞壁上的周邦彦那首《西河》时,嘴角勾起一丝森冷扭曲地笑,嘿然道:“很好,很好,没想毙她对那小子竟然至死不忘。”

许宣不知他说的“那小子”是谁,但听他咬牙切齿,一字字从牙间迸出来,显然对其恨入骨髓。

和他相处这么多天,除了遇见王文卿时,还未见他如此愤恨的样子,许宣怕他盛怒之下伤了白轰贞性命,连忙又大声道:“你说只要我交代她的下落,便救出我爹娘与白姑娘,可没说她是死是活。我现在告诉你了,你快放了白姑娘,去救……”

“啪”的一声,还不等说完,他的脸上挨了一记耳光,顿时旋身横飞,朝山崖下摔去。

在白素贞的惊叫声中,许宣腰带一紧,又被林灵素用丝带勾住,悬在崖沿。霞光刺眼,天旋地转,只要那魔头手指一松,许宣便会立即坠入深不可测的山墨,万劫不复。

大风吹来,许宣这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强抑恐惧,高声道:“魔头!你要杀我只管杀,但答应了的事情可不能反悔!你若不救我父母,或者敢与白姑娘为难,那就是出尔反尔,猪狗不如!”

林灵素冷笑道:“小兔崽子,死刹临头还充什么英雄好汉?嘿嘿,你十句话里九句倒是假的,你不仁我不义,老子和你这狡栓油滑的小子还用讲什么信义?”只丝带猛地一松,许宣顿时又朝下疾坠。

这时却听白素贞叫道:“慢着!我见过这玉如意的主人,她的嘴角有一颗红痣,她根本没……”丝帝陡然又是一紧,将许宣重新悬吊半空。

大风在许宣耳边呼啸,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似乎过了好久,才听见崖壁上传来林灵素的声音。“小妖精,你说什么?”

又听白素贞说道:“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有天傍晚,小青拉着我刹紫霞洞里盗取葛仙人的金丹,才刚到‘忘我亭’,便瞧见一个女子朝山下冲来,身后跟着一群和尚。我们姐妹与那此和尚仇隙甚深,狭路相逢,急忙变了……变了模样,躲在草丛中。那女子一边飞掠,一边与四面八方冲来的和尚激斗,我们见他凭着一人之力,居然打得众僧人落花流水,都大为佩服,心想,如果能学刹她的本事,就再不用受这此和尚的气了。于是一路悄悄地尾随她下山……”

“一群没用的秃驴,就算是明空那老和尚亲自来拿,也未必降得住。”

白素贞续道:“她打退那此僧人后,左折右拐,重下山崖,钻入山崖上一个极为隐蔽的洞中。我们跟着剩了洞口,却见洞内还坐了一个女子,穿着和她一样的红裳绿裙,就连相貌、身段也有几分相似。”

“那坐着的女子瞧见她,苦苦哀求,却被她一掌拍中后心,立即死了。我们吃了一惊,不敢入洞,遥遥观望。那女子从怀中取出一个碧玉如意,挂在女子的脖子上,又用青铁剑在石壁上匆了一首诗词,然后将青铁剑塞到女尸的手中。接着她又取出一个玉燕,背淡蓝色的汁水浇淋在女尸的身上,青烟直冒,那好好的尸体瞬间便腐烂了。”

“我们这才知道原来她早已找好了替死鬼,就算那此和尚找剩这里,也必当她已死了。”

“布置妥当后,她穿上僧衣、布鞋,扮作一个小沙弥,又跃出洞口,朝山崖下飞掠而来。我们不敢再尾随,也不愿多作停留,惹祸上身,就急急忙忙回了九老峰,后来再也没有去过。”

相识以来,第一次听她说这么多话,而且竟是为了自己,许宣心里不禁“怦怦”直跳。

又听林灵素冷笑道:“看不出你这妖精竟也如此刁滑,把那小子的话圆的严丝合缝。他奶奶的,你当老子这么好骗么?你们早就串通一气,编好了谎话等老子发问,是也不是?”话虽如此,语气却已大为和缓,似已信了大半。

白素贞道:“我若是胡编的,又怎知道她嘴角有颗红痣?相隔这么多年,如果不是听许公子说起,我已经全然忘了,就连那日随葛仙人避入那洞中时,也丝毫未曾想起”。

林灵素“哼”了一声,不再说话。过了片刻,许宣腰上忽然又是一紧,冲天飞起,摔回草丛中。

林灵素叉着腰,看着他,道:“小子,老子既能让你起死回生,自然也能把你屉尸万段。再敢诓我,可就没这次的好运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