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哗声中,又听白素贞细弱蚊吟似的传音道:“许公子,我看见小青了,她就在附近。”

许宣急忙转头四顾,但夜色混沌,人海茫茫,一时间哪能分辨得出谁是谁来?他心中暗想。是了!小青既然到了这里,妖后必然就在附近。这此道士多半是为了追辑妖后而来。倘若能设法将妖后引来与林灵素火并,便可吸引道士各派,斗个鱼死网破!

两人对让一眼,心领神会。此时若大声喊叫,一则周围太过喧闹,别人未必听得见,二则不等喊出声来,只怕便被这魔头一掌震碎心脉了。只有暂且按捺,见机行事。

林灵素拽着他二人穿入街对面的小巷,七转八拐,人声渐寂,到了一个破旧的宅子前停下。

那宅子似乎久无人住。挖檐上衰草丛生,檐下妹网密布。宅门红漆录落,对联上的字迹淡得几乎看不出来了,不过,凭着余下的痕迹仍可以依稀猜出写的是杜甫的一首诗“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林灵素怔怔地望了片剔,神色奇怪,正欲举手叩门,门却“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骇背的瞎眼老者哆哆嗦嗦地提着灯笼走了出来,仿佛能看见林灵素似的,顿时悲喜交织,颤声道:“公子爷!你……你……你终于来了!”

林灵素拍了拍他的肩膀,嗓子也像噎住了一般,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脚跨入门中,低声道:“她呢?在么?”

骇背老叟摇了摇头,抹着眼角,道:“小姐十六年前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走的时候,也没有告诉老奴将去哪里,何时归返,只说公子爷有一天定会回返”,似是察觉到林灵素身边还有两个人,稍一迟疑,将他们让进院内,摸索着将门闩上,嘴唇翕动,也不知和他传音说此什么。

庭院里整洁干净,衬木亭亭如盖,就连悬桂的灯笼也鲜艳如新,显然是时常拾掇打扫,浑然不似门外的破败景象。

许宣随着林灵素朝厅堂走去,东张西望,心想:这里想必就是玉如意主人的居所了,能住这么大的宅子,也不是个普通人家。目光一扫,瞧见照壁上题着一首词,字迹秀丽,与峨眉山洞中的那首《西河》果然同出一人之手。

这首词也是周邦彦所作,词牌名为《瑞龙吟》,传唱甚广。“章台路,还见视粉梅梢,试花桃衬。惜惜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柚,盈盈笑语。”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唯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客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偻。归骑晚了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窜风絮。”

穿过厅堂,沿着廊屋走入后院,花香扑鼻,草木更为葱芜。假山重叠,流水综添,池塘边绿竹森森,曲径通幽,亭台楼谢掩映其中,在月色里望去,直如仙境。

林灵素似是对此地极为熟悉,无需那骇背曹叟领路,便穿堂过院,径直上了二楼的琴阁。

琴阁内空荡荡,除了四把交椅了一备放着古琴的长案了一个漆木圆凳外,就只有墙角的四个青铜瑞兽香炉。

月光从窗格倾泻而入,香烟袅袅,案上的琴谱半卷半舒,仿佛弹琴之人只是刚刚离去。

林灵素坐在长案前的圆凳上,低头怔怔地端看了片剔,指尖轻扫琴弦,叮叮咚咚,空察幽远如山涧清泉。月光照在他的脸上,神色恍惚,说不出的萧索落寞,像是换了一个人般。

骇背曹叟提着灯笼,站在他旁边,静默如石,仿佛全然忘记了站在角落阴影中的许宣二人。

许宣悄悄抓起白素贞的手掌,正想写字示意,岂料她却陡然往回一缩,似是想要挣脱,却又怕惊扰了林灵素,只得装作没有察觉。

许宣一愣,知道她误会了自己,但觉所握柔荑滑腻冰凉,心中不由“怦怦”乱跳,将她手掌轻轻一捏,屏住呼吸,用手指在她掌心比划写字。

白素贞不知他到底想做此什么。想起当日在峨眉山洞时,他趁着自己经脉被封,故意戏弄轻薄,耳根更是烧烫如火。换作从前,早已一刷刺下,但此时不知为何,心乱如麻,一时竟什么也没做。

许宣反反复复写了几遍“快走,去找小青”,见她始终咬唇不语,不由大感焦急。此刻远处人声渐稀,魔头又自顾抚琴沉吟,正是脱身寻找妖后,或引来注意的良机。奈何自己又不懂传音之术,再这般掏腾下去,机会可就稍纵即逝了。

他当下一横心,便想拉着白素贞一起破瓦冲出屋顶,念头刚动,突听“咔嚓”一声,那古琴竟被林灵素折断成两截,露出一卷青色的皮轴。

两人一凛,想不到其中竟另藏乾坤,这魔头此行的目的多半便在于此了!只见林灵素取出皮轴,在案上徐徐展开,双眼半眯,精光闪动,又是惊喜又是得意,嘿然道:“原来如此!水火既济,阴阳错谐,妙极,妙极!”

当时是,大风吹来,异风缭绕,老叟提着的灯笼明灭摇曳,琴阁里顿时一片昏暗,庭院里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姐姐,快走!”

小青!

许宣,白素贞心中大震,还不等循声望去,又听楼样上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一个妖媚阴柔的声音叹了口气,道:“锦帏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茔。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只是少人行。”

许宣又惊又怒又喜,这可真叫“说曹操,曹操到”,想不到无需行动,妖后便自行找上门来了!

她所吟的这首诗也是周邦彦所作,据说也是影射宗王,李师师的隐秘情事,那旖旎温柔的语句,此刻听来,实在有此不伦不类。

骇背老叟神色大变,猛然朝后退了一步,林灵素却若无其事地收起那青皮卷轴,哈哈一笑,道:“琴弦一断,还调个屁茔?君不闻‘楼前芳草接天涯,劝君莫上最高样’。”

妖后柔声应道:“我只听说,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说话间她已近上了琴阁,黑袍鼓舞,双眸如冰,天蚕丝斗笠下依旧是那张雪白的人皮面具。左手拽着一个妖娆俏丽的绿衣女郎,正是多日不见的小青。

小青脸色雪白,半身软绵绵地拖在地上,像是没了骨头一般,嗔道:“姐姐!我早就警告过你了,你怎么还是往这里和…”瞥见白素贞与许宣紧握着的手,“咦”了一声,妙目滴溜溜地转动,颇为讶异。

白素贞脸上一阵烧烫,急忙挣开手。许宣也被她盯得心里有此发虚,咳嗽一声,右手紧握龙牙刀柄,大声道:“妖后,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找的人已经找到了,快将小青姑娘放了。”

妖后置若罔闻,朝着林灵素款款而行,叹息。“李郎,李郎!你怎么现在才来?我可是望穿秋水,度日如年,在这里足足等了你七天。”

林灵素扬眉笑道:“区区七天,何足道哉?我可是等了你二十年。”刚想起身,脸上忽然一变,撑在长案的手掌竟微微发起抖来。

妖后“咯咯”笑道:“你总是这般甜言蜜语,讨人喜欢。”秋波流转,柔声道,“是了,李郎,这香味好不好闻?这是我从昆仑山上采来的‘消魂断魄草’。再加上南海的,沉香火花,研磨混合而成。有人说,吸了之后,便会肝肠寸断,心火如焚,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大风刮来,满室的香味越发浓烈。许宣还在奇怪妖后为何称林灵素为“李郎”,此时才觉得那炉香果然有此奇怪,闻之飘忽如堕云中。

白素贞更是一阵头重脚轻,想要扶着栏杆站稳,却似连直起腰的力气也没有了,惊怒之余,却又仿佛松了口气,原来先前的酸软无力,是缘于中毒,并非因为被他握住手掌的缘故。

林灵素起身哈哈笑道:“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就凭这么点儿迷香,也想放倒老子么?”

妖后微笑道:“单凭此香或许无法奏效,但是再加上灯笼里的,蛇蜒香烛,琴弦上的‘若冰尘’以及涂在卷轴上的,长相思,看,可就难说了。李郎,你行事素来谨慎,如不是此次太过得意忘形,有对这职奴万分地相信,想要让你中计,原也没这般容易……”

语音为了,“砰”的一声,那职背老叟,被林灵素一掌打得鲜血狂喷,破窗撞飞在数十丈外的假山上,再没动弹。

妖后“咯咯”笑道:“李郎呀李郎,你这多疑狠辣的脾气可真一点儿也没改。可惜那驼奴对你忠心耿耿,毫不知情,我是骗你的。李师师写在洞壁上的《西河》你能瞧见,我自然能瞧见。你我相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那点儿心思么?”

李师师?许宣大吃一惊,难道那玉如意的主人竟是当年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美人李师师?忽然想到剔在玉如意上的那句词,更是大骂自己愚蠢。

李师棹与赵官家、周邦彦的风流情事天下皆知。“记去年了对着东风,曾许不负莺花愿”正是源自徽宗那首传唱甚广的《摇素令》,再说,那玉如意翠绿通透,价值连城,除了王公贵卿,谁认可有?更勿论她所提留的诗词,句句出自周邦彦之笔。为何如此简单之事,自己竟然想不出来?

微宗被金兵掳走后,李师师的下落也因此成谜。想不到相隔数十年,竟让自己得窦其秘。

却不知她与林灵素究竟有何瓜葛,为何她要远上峨眉,装死留信?又为何要从神农顶下的冰挖出魔帝,藏身金陵?如今又去了哪里?

许宣正自疑窦丛生,又听妖后柔声道:“我在这里等了你几天,见那驻奴日夜打扫,将宅前宅后收拾了个遍,唯独这把琴碰也不碰,灰尘堆积,我就想,李师师一定将那秘图藏在琴里。所以我就悄悄地换过炉香和蜡烛,在琴弦和秘图上抹了毒药,日思夜盼,等着你登门。李郎,你说,我待你好不好?”

灯火摇曳,林灵素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青色,摇摇晃晃地将卷轴塞入怀中,笑道:“你待我情深意重,几十年前我便知道了。可惜我这人就是这般贱,待我越好的女人,我越是瞧她不起,对我不理不睬的女人,我反倒魂牵梦系。你若早点儿给我下此毒药,我说不定就不会离开你……”话音未落,突然掀卷狂飙,朝妖后一掌拍去。

卷一 云海仙踪 九 同舟(上)

“嘭!”气浪飙舞,窗子尽皆炸碎。

许宣呼吸一窒,身不由己地翻了几个筋斗,一头撞在楼梯的扶栏上,眼冒金星,险些滚下楼去。睁眼再看时,白素贞、小青也被那气浪推飞出丈许,一个靠墙而坐,一个俯卧在地,所幸并无大碍。

妖后原地翩然凝立,似乎一动也未曾动过。林灵素却软绵绵地倚坐在瑞兽香炉旁,脸色惨青,嘴角沁着一丝鲜血,显然中毒颇深,一击不成,反被妖后重创,封住了经脉。

许宣心中不由暗暗叫苦。原想引来这妖女,与林灵素斗个两败俱伤,岂料这魔头竟会着了她的道;而自己三人又或中迷毒,或被封脉,无力动弹,只能做俎上鱼肉,眼睁睁地任她宰割了。

妖后款款上前,伸手擦去林灵素嘴角的鲜血,柔声道:“李郎,你还是乖乖地坐着,不要妄想冲开经络。真气越是运转,这四种毒流速便越快,等到了心、脑、玄窍,神仙也难救啦。”

林灵素喘着气笑道:“你不是说要……要将我千刀万剐,寝皮食肉么?中了这剧毒,可……可不好下口。”

妖后格格笑道:“你的‘百纳大法’我又不是没有见过。如今你身上还有多少骨肉是你自己的?我吃了作什么?当初你甜言蜜语,骗我将什么都给了你,就连秘不外传的‘上清微雷法’也一五一十教了你。想必你的那些‘百派秘籍’全是这般骗来的吧?”顿了顿,柔声道:“所以即便要吃,我也当切下你的舌头来下酒,其他那些皮肉,就由它腐烂生蛆好了。”

“上清微雷法?”许宣一凛,恍然醒悟,失声道,“是了,你是茅山前嗣法宗师李少微!”

茅山上清派奉道教女神碧霞元君为掌门,掌门之外,另立女弟子为“嗣法宗师”,统领教中大事,男弟子最高也只能担任“辅教宗师”一职,即便徽宗朝大名鼎鼎的刘混康亦不例外。

李少微本是孤儿,经葛长庚引荐,被朱洞元收为弟子。她天资聪颖,十八岁时便修成“上清微雷法”,能感应天地阴阳,化气为雷,名动天下,所居处屡现祥瑞,故被立为茅山“嗣法宗师”,甚至被传为“碧霞元君转世”。可惜后来不知何故,竟因情失身,犯了上清第一禁例,被逐出师门,从此不知所踪。

此事可谓茅山派百年来的最大丑闻,道门各派常以此相讥,许宣便曾听铁剑门的道士说过几次。李秋晴既是李少微的女儿,这便难怪葛长庚临终时嘱咐将她交托给朱洞元。只是不知这妖女为何会在魔道中越堕越深,成了正道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后?

林灵素哈哈笑道:“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你的名气还是这般响,连这黄毛小子也都知晓。难怪世人说,‘不能流芳千古,也要遗臭万年’。这么说来,你岂不得感谢我?否则时至今日,你还是那干巴巴、冷冰冰,一点活人味儿也没有的老姑婆,哪能活得这么惊天动地、有滋有味?”

妖后柔声道:“是啊,我感谢你感谢得紧,所以定要投桃报李,让你也尝尝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滋味。”

莲步轻移,绕到林灵素身后,右手举起一根三寸来长的青色骨针,道:“这根针用灵犀骨制成,淬了八十一种剧毒,扎入你的泥丸宫,一来可以让你僵而不死,痛不欲生;二来可以用‘灵犀照神法’感应你的所思所想,就算你不开口,我也能一字不差地洞悉‘神霄五雷谱’和百派心法。你说是不是妙得很呢?”

“灵犀照神法?”林灵素一怔,笑道,“胡说八道。这法术失传了几百年,你又从哪里学会?”

妖后叹了口气,道:“李郎,只许你盗墓,就不许别人掘尸么?这法子既是唐朝失传的,哀家难道不能去挖唐朝之前的古墓?”

许宣在一旁听得心头大凛,掘人祖墓乃是斩立决的大罪,这妖女为了报仇,竟无所不用其极,连这等为人不齿的下三滥之事也做得出来,难怪当初会被上清派逐出师门。

妖后夹起骨针,刚欲朝林灵素头顶拍下,林灵素突然转身,闪电似的一掌击在她的肩头。

“嘭”地一声,绚光爆舞,妖后大叫一声,骨针脱手没入横梁,右手亦猛击在林灵素的胸口。

两人猛地一震,鲜血齐喷,彼此却像磁石附铁,紧紧粘在了一起,四周气浪滚滚涡旋,陡然朝外一鼓。

“嘭嘭”连声,琴阁的屋瓦、窗棂顿时炸飞。许宣三人亦被那无形巨力拔地掀起,齐齐猛撞在墙上,险些背过气去。

只见霞光闪耀,映得四壁光怪陆离,林灵素与妖后四掌交贴,陀螺似的越转越快,又猛地朝下一挫,盘腿落定。

妖后的斗笠、人皮面具俱已震碎,黑发披散,脸白如雪,五官与李秋晴果然有几分相似。只是双眸寒冷如冰,衬着脖颈上的那几滴殷红的鲜血,显得说不出的凄厉冷艳。

林灵素咳嗽着笑道:“这么多年没见,你一点儿也没老,反倒出落得越发标致啦。可惜岁月痴长,马齿徒增,怎么就没变得更机灵些呢?你当老子真的中了你的诡计,半点反击之力也没有了么?”

妖后格格笑道:“你若真有反击之力,刚才这一掌即便没震断我的心脉,也早就吸光我的真气啦。连‘盗丹大法’也使不出来,还敢嘴硬?”

她笑起来时,嘴角虽然上扬,眉眼却无一丝笑意,倒像是仍带着张人皮面具,颇为诡异。

林灵素笑嘻嘻地道:“我的嘴是硬还是软,你还不清楚么?你说得没错,老子进这琴阁时,的确得意忘形,没察觉到‘蛇涎香蜡’和那‘销魂断魄草’的怪味儿。但涂在琴弦上的‘若冰尘’还能瞧不出来么?如果不是老子将计就计,故意捱了你一掌,装作被你封住经脉,你又怎会忘乎所以,连我戴了冰蚕丝手套也没察觉?”

许宣凝神细看,果然发觉他手掌上闪着一丝冰霜似的光泽。

妖后微笑道:“是呀,我一时大意,没将你剁成肉酱,那又如何?你我同使‘盗丹大法’,真气循环对峙,谁能坚持到最后,谁便是赢家。可惜你现在中了剧毒,督脉又已震断,过不上半个时辰,不是被我吸光真气,就是被我震碎周身经脉而死。多活上一时半刻,也让你这般神气么?”

林灵素哈哈大笑道:“你说得不错,你我现在如胶似漆,敢先提分手者,必心碎肠断而死。所以我才需要留下一个帮手,好派上用场。”

话音刚落,人影一闪,那驼背瞽叟竟提着灯笼重新跃入琴阁,眼白翻动,淡淡道:“驼奴跟了小姐几十年,忠心耿耿,李姑娘,你以为单凭那一句话,公子爷就会对我痛下杀手么?”

妖后脸色微变,许宣三人也吃了一惊。换做别人,知道中了迷香剧毒,多半立即拼死逃脱,林灵素却遇变不惊,不动声色地和驼奴合演了这出苦肉计,以图反击。心机之隐忍深狡,果然远胜常人。

林灵素嘿然笑道:“驼奴,她现在只要稍敢动弹,就会立即被我吸干真气,震碎经脉。你取下那根骨针,刺入她的天灵盖,让她自己尝尝那是什么滋味。”

妖后冷笑道:“好啊,你有胆子只管扎来。我和你主公的真气循环交吸,就像个无坚不摧的大漩涡,你这一针扎下,包管叫你瘪成人干。”

林灵素道:“你别听她吓唬,泥丸宫一旦被刺,她体内气旋瞬即告破,还能吸个狗屁人干。快快动手!”

那驼奴却提着灯笼一动不动,道:“公子之命,驼奴原当谨遵立行,但小姐说过了,李姑娘是她的仇人,老奴擒住她后,必当交给小姐亲手处置。小姐是驼奴的救命恩人,小姐的话,驼奴不敢不听。”

林灵素奇道:“你说什么?师师早就安排好了?”

驼奴恭恭敬敬地道:“正是。小姐当初离开这里时,便已嘱托老奴,说有朝一日,李姑娘定会找到这里,发现藏在琴中的秘图,图上早已涂了‘冰魄花粉’,只要她稍一触摸,便无法动弹……”

“冰魄花粉?”林灵素眯起眼,闪过一丝惊怒之色,忽然哈哈大笑:“这么说来,如果今天来的只有老子一人,一样要着你的道了?老贼奴,你家小姐有没有说要如何处置我?是不是让你将老子的头砍下来,送给赵官家?”

驼奴一怔,急忙朝他伏身拜倒,道:“老奴岂敢!小姐只说不管是公子爷,还是李姑娘,一旦到了这里,便由老奴设法留住,送到她那里去。老奴在这儿等了十六年,没想到却将李姑娘和公子爷一起等来啦。更没想到的是,李姑娘机关算尽,还是为公子爷所制,早知如此,老奴……老奴就不必费这些周章。”

许宣越听越感意外。林灵素与妖后一个是魔帝,一个是妖后,联起手来天下无人能敌,孰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竟让这驼背的老瞎子不费吹灰之力,就捡了个现成便宜。想到那李师师算计之深,筹谋之远,心中更是凛然。

忽听大门“咚咚”连声,有人喝道:“开门!开门!”院墙外火光闪烁,显然是方才的动响太大,招来了巡夜的官兵。

许宣大喜,妖后格格笑道:“老瞎子,外面到处都是牛鼻子和官兵,你没了招子,哀家倒要瞧瞧你如何能冲得出去。”

驼奴又朝林灵素叩了一叩头,道:“公子爷,恕老奴冒犯了。”站起身,从怀中摸出一个银灰色的麻袋,迎风抖鼓,将两人兜头罩入其中。

小青吐了吐舌,笑道:“老妖婆,恕不远送。”正自快意,却见那驼奴用绳子将麻袋口扎紧,又从怀中取出一个银灰色麻袋,转身朝他们走来,顿觉不妙,笑道:“喂,老驼子,咱们素不相识、无冤无仇,就不劳你驾带我们走啦……”话音未落,已被那驼奴拎小鸡似的一把提起,丢入袋中。

许宣周身麻痹,挣扎不得,索性纵声大叫道:“林灵素在……”话音刚起,眼前一花,寒风凛冽,已被兜入袋中。接着幽香扑鼻,软语满怀,白素贞也被抛了进来,双双挤作一团。

当初在峨眉山上,许宣便曾连同李秋晴被小青装入乾坤袋中,孰料相隔不足一月,又遭此际遇。只是这次的麻袋不知用何物制成,触之如冰,袋里更是森冷如冰窖,他陡地打了个寒噤,虽然与二女紧紧相贴,仍然冻得浑身颤抖。

驼奴迅速扎紧麻袋,取出一根扁担,将两个麻袋穿起挑肩,跃出琴阁,朝后院的高墙掠去。

许宣大急,牙关格格乱撞,颤声连叫:“魔门妖人林灵素在此!魔门妖人林灵素在此!”

小青“哼”了一声,恨恨道:“不用再叫啦!这袋子是冰蛛丝制成的,叫破了嗓子,外面的人也听不着、看不见。”

麻袋东摇西晃,从那丝麻间的孔隙朝外望去,隐约可见外面的情景。左边长巷中,十几个官兵正举着火把,猛踹宅门,对他的叫声果然浑无反应。

许宣又是失望又是不甘,想要拔出龙牙刀,将麻袋豁开一道口子,奈何手指僵直颤抖,连刀柄都无法攥紧。

驼奴双眼虽瞎,却仿佛对周遭一切了然于胸,几个起落,便已飞过院墙,到了邻居的亭阁屋顶上。接着又鬼魅似的穿街过巷,越过下水门城墙,出了城,沿着秦淮河朝大江方向掠去。

此时刚过初更,明月当空,河水粼粼,左岸漆黑一片,蛙声遍野。到了横塘,岸边才隐约可见几点寥落的灯火。

碧波万顷,荷叶连天,月光透过缝隙,照得袋里银亮如雪。白素贞与小青紧紧偎在一起,口中呵着白汽,脸色都已冻得发青。

许宣心乱如麻,暗想:“这驼奴若要杀人灭口,又何须将我们带走?既要带走我们,不知有什么盘算?”他虽然聪慧机变,但到了这等境地,也只有听天由命,伺机而动了。

驼奴在岸边立定,耳廓转动,朝西边吹了几声口哨。大风刮来,芦苇摇曳,过不片刻,一艘长约三丈的破旧江船从湖面幽深处吱吱呀呀地摇了出来。

驼奴跃上船,将两个麻袋丢在后舱,那船又摇摇晃晃地朝前驶去。船上除了他们,便只有一个黑瘦艄公,和一个青衣男子。两人似是早与驼奴约好,只管摇橹划桨,一言不发。

江船驶出横塘,顺着河水拐入大江。江水遄急,狂风鼓舞,刮得帆布猎猎作响,船速顿时转快。

许宣抖抖索索地蜷在袋中,每个毛孔都仿佛被寒风刮入,二女的肌肤贴在身上,更凉得像冰。船板跌宕,江浪声声,他又困又冷,迷迷糊糊地默念着“金丹诀”,强撑了小半时辰,终于还是沉沉睡着了。

梦中忽听鼓声如雷,号角破云,许宣心中一震,顿时醒转。但见江上红日如轮,薄雾如纱,鸥鸟三五成群,欢鸣着穿掠而过,远处白帆点点,若隐若现。不知不觉中竟已睡了一宿。

或许是因为阳

照耀,袋内的温度略有回暖,四肢虽然仍有些僵冷麻痹,脖颈、十指却已经能微微活动了,比起昨夜已有如天壤之别。

却不知他自幼在各种药汤里泡大,近乎百毒不侵,“销魂断魄香”与“蛇涎香蜡”虽然霸道,对他也只能逞一时之效,过了这三四个时辰,已经消抵了小半;再加上他体内的金丹真气不断循环流转,又散掉了小半,体内积存的寒毒只剩下了十之三四。

白素贞可就没有这等耐受能力了,依旧和小青蜷在一起,衣裳冻结,眉睫、脸颊上凝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唯有双唇湿润依旧,相隔咫尺,吐气如兰,在晨晖里鲜艳如花瓣。

许宣心里突突直跳,恨不能偷偷地亲上一亲。念头方起,忽听鼓声连奏,夹着呐喊与号角声,似是从后方传来。二女也被那声音惊醒,刚一睁眼,睫毛上的霜屑顿时簌簌而落。

“那是什么?”小青眯起妙目,又惊又疑。

许宣也是一凛,才知方才不是做梦,凝神听了片刻,擂鼓声排山倒海,犹如千军万马在战场冲杀,幡然醒悟,脱口道:“是端午赛龙舟!”

卷一 云海仙踪 九 同舟(中)

呐喊如潮,越来越响,越来越近,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果见一艘龙船箭也似的从左侧疾冲而过。

船头站着一个赤眉大汉,身挂楮钱,摇动着长近两丈的红旗,高吹号角。在他指挥下,数十个大汉扎着红巾,打着赤膊,整齐划一地摇动长桨,发出雷鸣似的呐喊。船尾则坐着六个大汉,雨点似的急速敲打皮鼓。

接着第二艘、第三艘……近百艘描金绘彩的龙舟次第从旁侧江面疾驶而过,号角凌云,鼓声震耳欲聋。

眼看最先的那艘龙舟即将被右侧的赛船赶上,那扮演“龙头”的大汉突然紧握红旗,大吼着转身横扫,“嘭”地一声,顿时将追赶者船头的汉子打落江中。

群龙无首,船上众汉子顿时乱成一片,有的伸手去拉落水呼救的汉子,有的则干脆跃入江水。很快便被其他龙舟超过。

鼓声越来越急,众龙舟争相恐后,一面呐喊赶超,一面相互挥旗殴击,不过片刻,又有六七个“龙头”被扫落水中,其中一人被当头打中,哼也来不及哼上一声,鲜血飞溅,当即晕迷

白素贞二女在峨眉山上修行,几乎从未下山,未曾见过这等壮观激烈的场面,大觉有趣。

许宣生性最喜热闹,赛龙舟乃是每年端午节他必看的节目,此时虽然前途难料,仍被吸引得目不转睛。当下一面透过麻袋空隙紧张观望,一边将端午节的典故、习俗向她们大致介绍了一遍。

小青听得津津有味,格格笑道:“原来山下还有这么多新鲜有趣的事情,做人可比作神仙好玩多啦。姐姐,不如我们……”瞟了许宣一眼,嘴唇翕动,笑吟吟地也不知传音说了什么,白素贞的脸颊登时飞红如霞,白了她一眼,微露愠色。

右侧风帆猎猎,喧哗阵阵,又有一艘舫船超过了他们,舷舱的窗口里探出许多人头,正兴奋地朝着众龙舟指指点点,议论那艘船能夺得第一。

只听有人高声叫道:“我赌那艘红角龙舟!你们不认得那艘船的‘龙头’是谁吧?嘿嘿,他是赵官家钦点的禁军总教头朱勇。”

众人齐声惊呼,那人更加得意,又道:“这次端午赛龙舟是赵官家下旨举办的。我听说官家巡行完扬州,昨天便到了金山寺为天下百姓祈福,现在正好在金山寺上看千帆竞渡。朱教头如果赢不下红旗,官家的脸面往哪里搁?”

船上又是一阵哗然,许宣心中更是咯噔一响,又惊又喜。

金山寺是当朝佛门重地,从前的佛印禅师精通禅理,修为更是深不可测,名震天下,与苏东坡交情更被传为佳话。如今的住持一苇大师庄严睿智,深得赵官家信赖,弟子高手辈出,被称为“西峨眉,东金山”。能以偌大一寺,与峨眉并列,可见一斑。

如果这人说的是真的,此刻金山寺里必定守备森严,除了这些和尚、禁军,说不定还有道门高手护驾。自己若能在赵官家的眼皮底下,冲脱驼奴的掌控,大声疾呼,不仅可以借力一举除掉魔帝、妖后,还有望洗脱冤情,救出全家。

当下精神大振,将计划与二女说了一遍。小青得知他已能略微动弹,又惊又喜,笑道:“小色鬼,看来是我小瞧你了。姐姐,我们一起联手输气,只要有一人能冲开经脉,就有机会脱身啦。”

许宣更不迟疑,握住二女的柔荑,念诀输气。白素贞被他温暖的手掌紧紧握住,心中莫名地一跳,眼见小青似笑非笑地凝视自己,耳根又是一阵滚烫,闭上双眼装作没有瞧见。

不知为什么,自从成都牢狱内重逢以来,对这少年便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这种感觉从未有过,不同于小青的姐妹情谊,也不同于葛长庚的亦师亦友,在她简单而寂寞的修炼生涯里,显得如此古怪而又复杂,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曾听葛长庚说过,由人修仙,除了炼成气丹、元婴来去自如之外,最为紧要的是斩断七情六欲,淡泊明净,与天地同化。但她修炼了这么久,却始终不知道什么是“七情六欲”,是否就是这种失散时的牵肠挂肚,相见时的喜悦填膺,还有那动辄心跳耳热、酸涩掺甜的懵懂滋味呢?

她从前也曾听其他的修真说过,欲成仙者必先为人,但既然做神仙要无情无欲,又为什么要先堕入尘世,去体验这不知所谓的凡人情感?

胡思乱想间,一股暖洋洋的气流已从许宣的掌心透入她的经脉,徐徐向气海内流去,她微微一颤,丹田里沉埋的元婴金丹仿佛被激活了,当下摒除杂念,导气循环周转。

三人手掌相抵,真气绵绵流转,有如春水融冰,冲迸破涧,虽然无法驱尽二女体内的寒毒,但僵痹的经脉渐渐活络,肌肤上的冰霜也一点点消融开来。许宣恢复更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奇经八脉已贯通近半,心中大喜。

雾霭逐渐散去,晴空一碧万顷。江风猛烈,帆布鼓舞,船速越来越快,渐渐又超过了众龙舟。

透过麻袋空隙,朝前方远眺,隐隐可见江上绿岛横隔,双塔高矗,在阳光下闪着一片灿灿金光,想来就是着名的金山寺了。

龙舟百舸争流,竞斗更剧,江岸边传来阵阵欢呼呐喊声,锣鼓喧天,显是附近的百姓闻讯纷纷赶来观望。

眼看金山寺越来越近,许宣一颗心也渐渐悬至嗓子眼,仿佛随时都将迸跳而出。正凝神冲开最后一道带脉,忽听有人尖声长啸,由远而近,接着岸上、江上惊呼四起,鼓声大乱。

只见上空银光交错,数十个皂衣乌冠的灵宝道士踏剑疾飞,并肩冲掠而下,齐声喝道:“妖孽现形!”长剑如流星并舞,怒射入前方的江水之中。

“轰!”大浪炸吐,长剑冲天纷飞。许宣三人猛地一震,连着那江船被抛起三丈来高。

右前方的那艘舫船更被掀得凌空翻滚,重重地砸在江面上,桅杆、舷舱应声断裂。几艘龙舟避之不及,顿时与之接连相撞,惊呼迭起,也不知有多少人抛飞落水,江水泛起一片殷红。

“嘭”的一声,江船飞旋着急落而下,震得险些散架。

还不等许宣三人坐稳,又听众道齐声叱呵,剑光乱舞,江面猛地朝下一沉,急流汹涌,形成一道长达百来丈的涡旋水沟,接着又传来一声奇异沉闷的怒吼,霎时间惊涛狂喷,整个江面都似沸腾炸将开来了!

“轰轰”连声,气浪四炸,江船登时被撞得粉碎,艄公、青衣汉子双双落水。驼奴挑起两个麻袋,踏波急冲而出,朝后方的大船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