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历了一夜的激情之后,流夏精疲力竭的侧过了身,衣柜的镜子里清楚映出了她的容颜,就好像一个自己在看着另一个陌生的自己。

她到底在做什么?到底在做什么?

阿方索一言不发的起身穿衣,对着镜子优雅的扣上了衬衣上最后一粒钮扣。

“流夏,等会我会派人送你离开这里。”他的这句话显得是那么突然,突然到让流夏一时不知做出什么反应。

“你的意思是……你肯放我走?”她半晌才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流夏,你知道圣经里所记载的两座罪恶之城吗?”他并没有回答她,而是提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你是说所多玛与蛾摩拉?”流夏对圣经里的故事相当熟悉。

“对。上帝派了天使想要毁灭这两座罪恶之城,但只有一位叫做罗得的义人却得以全身而退。”他温柔的注视着她,“流夏,你就是罗得,是上帝唯一会宽恕的人。”

流夏没有说话,但不知为何,心里却涌起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慌。

如果她是那个唯一被上帝宽恕的人,那么他呢?

难道他要随着罪恶之城一起被毁灭吗?阿方索他是不是在策划着什么恐怖的事情?

“不过当他们逃离罪恶之城的时候,罗得的妻子因为回头望了一眼,而永远被变成了盐柱。”他转过了身,温柔的注视着她,“所以流夏,在可以离开我的时候,千万不要回头。”

流夏突然意识到被他的目光注视竟然会有难舍的感觉。在这目光之下,她竟然无法转移自己的视线,更无法坚决的答他一句绝对不会回头。

“怎么了?我的流夏,这不是你一直期待的自由吗?怎么你看起来并不是那么愉快?”他笑着伸出修长的手指摸了摸她的脸,“只有给了你自由,我才能自由地去做任何事。”

说完了这句话,他似乎就再无留恋的朝着门外走去。

走到门边的时候,他的脚步停了下来,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又低低说了一句,“流夏,在昨晚的某一个时刻,我以为我们是相爱的。”

流夏披上衣服靠在了窗前,静静地望着楼下那辆银色Bentley从车库里开出。车子里的那个男人就像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在阳光的照射下随时都会消失。看着看着,她的心脏忽然一阵刺痛的紧缩。不知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刚才阿方索说的那些话以及眼神,都带着一种她所陌生的决然。

所以流夏,可以离开我的时候,千万不要回头。

绝对----不要回头。

她就站在那里,看着那辆车渐行渐远,最后完全被黑暗的影子吞噬而尽。

是夜,罗马Fiumicino机场。

像往常一样,这座国际机场在午夜时分还是同样的忙碌,来来往往的旅客就像是天空中的浮云,偶而交错却不会停留。流夏坐在机场的一角,正在给自己的父母发短消息报告什么时候会到中国。

早上从城堡离开之后,阿方索的手下就直接把她送到了这里,并交给了她当天晚上飞回中国的机票。那是一张罗马---北京的往返票,三个月内有效。

由此看来,他或许是希望她能暂时远离些什么。

不过,她也的确想回去探望自己的父母了,所以并没有拒绝这张机票。

离登机的时间只有十分钟了。

流夏起身想要去趟洗手间,忽然听到了身后的意大利人低呼道,“哦,上帝啊,快看!多么可怕!”

她抬头朝机场里的电视屏幕望去,只见画面里出现的是一栋几乎被烧成了炭黑色的建筑物,依稀还能分辨出那是栋别墅。墙面因为爆炸而变得破碎,至少有一半已经倒塌了下来。警察和消防员正在帮忙将一具具烧焦的尸体从房子抬出来,整整齐齐的叠放在门外的草地上。

惨烈的画面虽然惊人,但更让人感到恐怖的还是……那种散布在空气中深深的绝望。

记者高亢的画外音及时响了起来,“这座别墅据说是教母玛德琳娜的私宅,遭到爆炸性袭击时该黑帮所有的领导成员,包括玛德琳娜的弟弟米兰特正在召开帮派内的会议,所以警方推断这很有可能是黑帮之间的仇杀。目前大火已经被消防员扑灭……”

尽管一切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但还是可以看到墙壁上,车子上,甚至树干上都布满了凌乱的弹孔,由此看见这里是经历了怎样一场恶战。昔日的豪华别墅在瞬间就变成了人间地狱。就在这时,镜头忽然摇了一下,正好落在了某辆被打出了好几个弹孔的银色Bentley上……看到那个熟悉车牌的一瞬间,流夏不禁心头一震,这不就是阿方索的……

难道他……

记者亢奋的声音还在继续着,“这两个火并的帮派,应该是意大利最有实力的黑帮。警方目前正在点算伤亡人数,不过暂时看来应该没有生还者……”

“流夏,你就是罗得,是上帝唯一会宽恕的人。”

“流夏,可以离开我的时候,千万不要回头。”

原来,要毁灭罪恶之城的人,不是上帝,而是他自己。

一阵尖锐的疼痛划裂她的心脏。顿时变得四分五裂,仿佛永远都不可能再次完整。

也是在这一刻,她忽然看见了自己内心深处最隐密的东西。

从没有像现在这么确定的知道,她是如此的在意他。

或许只是在一瞬间,她已经原谅了他的种种不是。涌上心头的,只是他那些如毒药般致命的爱。

黑暗的爱在冷酷和残忍中成长,以欲望为种子,以鲜血为雨露,一切伤害和付出都是它的养料------就像是腐败尸体里开出来的曼珠沙华,地狱之火中的罪恶双城所多玛和蛾摩拉。

明明知道那是致命的,却又被诱惑着一步一步靠近它。

想要恨的人,不敢爱的人,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变化着身份。

如果时间可以倒退到今天早晨,她一定会告诉他那些来不及诉说的话。

他从来也没有听过的,只属于他的话。

流夏,可以离开我的时候,千万不要回头。

只是,在她还没有决定回不回头之前,

他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给她。

转身,走向登机口。

自始自终。

她都没掉过一滴眼泪。

在飞机起飞的时候,她木然地想起了圣经里的那段话,这场战争已不可避免。活着的人知道必死,死了的人毫无所知,也不再得赏赐,他们的名无人纪念。

尾声

四年后。

瑞典的Kiruna机场。

海关的金发小哥在护照利索的敲了一个印签,递给了一位正在等待的黑衣男人,露出了北欧阳光般的笑容,“先生,欢迎你来到Kiruna。”

男人点了点头,接过了自己的护照走出了机场。淡淡的阳光在男人浅栗色的头发上勾勒出了几道旖旎的光华,就像是上帝亲手投下的璀灿光环。他的眼睛是一种极清极浅的绿色,仿佛是春天冰雪融化后,透明薄脆的冰层下微微荡漾的湖水。只是那池湖水的最深处,似乎还蕴含着若即若离的冷淡。

这无疑是一个完美到令人窒息的男子,不过如果仔细看,就能发现他的左腿看起来稍微有点异常。

上了出租车之后,他顺手就从随身的Armani包里拿出了张报纸翻阅起来。报纸的边角已经翻卷,显然并不是当天的新报纸。

“先生,是第一次来瑞典吗?可惜现在已经是夏天了,不然我一定建议你住住这里的冰旅馆。”北非裔的出租司机显然对自己新移民的国家非常满意。

位于瑞典最北部的Kiruna,是个昼短夜长的地方。春天来的最晚,冬天又来的最早,常年气温都比瑞典的其他地方要低许多。在这里或许只有两个季节,一个是白色的冬天,一个是绿色的冬天。

但这里也是能见到美丽极光的神秘地方。

男人低着头什么也没说,只是若有所思的注视着报纸上所印的几幅油画作品。

和普通的油画不同,这几幅作品里的主题各有不同,有国外,也有国内的。其中一幅作品尤为醒目----暗沉的背景色中只有一朵白色雏菊悄然生长,在雏菊生长的方向,却又蔓延开了一片浓郁明亮的色彩,和背景色形成了明显又强烈的对比。画面看起来有点突兀,却又带着一种生机勃勃的美。画者并没有依靠明暗和线条形成空间距离感,而是利用色光反射原理,用色彩的冷暖形成了自己的空间,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生动。

而在这流动的美里还保持着一种非常奇特的平静,制约着画面的均衡。

那是充满中国风格的平静。

报纸的标题旁还有醒目的报道说明----中国女画家宫流夏的油画作品最近在瑞典Kiruna开展。据说选择这个地方,是为了纪念她的一位好朋友。自从右手受伤之后,她一直坚持用左手作画,凭借着超人的努力和卓越的天赋,在一年前的绘画比赛中一举成名。她自成一派的中国古典写意画风在欧洲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引起了广泛关注……目前她带着自己的儿子正在Kiruna做短暂停留,为新作寻找新的灵感……

男人的目光在最后一句话上停顿了几秒,水绿色的眸中撩起了复杂的眼波。

“对了,这位先生,你打算去哪里?”司机转过头问了一声。

他捏紧了手里的报纸,面无表情地报出了一个地址。北欧夏天的阳光是那么温暖,却丝毫不能将他心里的悲哀的气息冲淡半分。

和意大利一样,雏菊在瑞典也是一种常见的花木。但在寒冷的Kiruna,春天经常会下雪,所以雏菊往往都会在夏天开放。在瑞典的仲夏节时,女孩会将雏菊放在枕头下入梦,据说这样就能在梦中见到自己的白马王子。

男人下车的时候,映入他眼帘的就是一大片白色的雏菊,娇小玲珑的花朵安静地在阳光下绽放,随风轻轻摇曳。尽管一簇一簇热烈的盛开着,却偏偏还是透着一种清淡雅洁的风姿。

简简单单的白色,自有一种颤人心灵的美。

他定定看着那一片白色,恍惚中仿佛又回到了和她初见时的那一天。

隐隐约约中,他忽然听到了一阵低低的哭泣声。寻声而去,他见到有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正蹲在花丛抹着眼泪。看到有人来,男孩像是见到了救星般抬起头,抽泣着问道,“叔叔,有没有见过我妈妈?”

令他感到惊讶的是,小男孩说的是一口流利的意大利文,而更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那个男孩竟然有着和他一模一样的水绿色眼眸,那美丽的绿色就像是吸纳了春天所有的绿色。

不知为什么,他的心脏忽然剧烈跳动起来,浑身的血脉开始奔流,一种奇异又熟悉的亲近感在他的心底油然而生。

“找不到妈妈了吗?你叫什么名字?”他温和的问道。

小男孩再次抹了一把眼泪,“我叫阿莫尔。”刚说完这句话,小男孩就破涕为笑,冲着他的身后用中文喊着,“妈妈,我在这里!”

一个在梦里听到过无数遍的声音就这样从猝不及防的传入了他的耳中,“你这个孩子真是太顽皮了,还不快点过来。”

一种不名所以的伤感和喜悦同时捕获了他。 他站在那里,无法动弹,但又无法就这样再次错过什么。缓缓地转过身,淡金色的阳光掠过他浅栗色的头发,散发着一种无与伦比的美丽。

在彼此的目光相交的一瞬间,他清楚的看到了对方眼中难以置信的震惊,无法抑制的感怀和悲伤,以及那只属于恋人的缱绻的、不自知的喜悦。

“流夏,好久不见。”他低低叹息着,潮水般的记忆穿过漫长的时间隧道,回到最初的那一刻。

尽管阳光是那么明媚,流夏却感到看不清那个人脸上的每一个细节。

她只觉得自己再难以呼吸,

无数次在梦中出现的令人难以忘怀的容颜。

如此接近又如此遥远的身影。

她不敢相信面前发生的这一切,亦或,这只是精灵维利吉斯的恶作剧?

并不算太漫长的时间里,她一直都在回忆和他之间的点点滴滴,

回忆里的爱,比等待中的爱,更加痛苦。

静默的空间里,两个人目光互相纠缠。晶莹的黑眸深深映进水绿色的眼底,谁也没有眨眼,就像是担心漏过对方任何的一丝情绪变化,在流动的空气中荡漾出灼热的温度。

“妈妈,这个叔叔是谁?”阿莫尔好奇的睁大了眼睛。

他心里那股悲伤的气息早已在初夏的风中飘散,眼中闪动着最动人的光芒,“我是你的爸爸,阿莫尔。”

阿莫尔,Amor(爱)。

一生的爱,一辈子的爱。

他伸出了温暖的双手,紧紧拥住了他最珍贵的,眷念。

我的流夏,

我的--- Amor。

【番外】

番外 十年

天色一片灰蒙蒙的,仿佛去墓园缅怀朋友的日子就该碰上这样的天气。

地处偏僻的圣玛丽教堂本来就是个冷清的地方。除了祈祷日,这里平时基本不会有什么人过来。位于教堂旁的墓园里,就更是人烟稀少。只有每年的特殊日子,人们才会想起那些已经逝去的亲人和朋友。

墓园里的石碑有的已经倒下,有的已经被岁月侵蚀得看不出死者的名字,有的甚至只剩下了一个土墩。但在东边的那个角落,有三座花岗岩墓碑却是始终如新,白色的十字架前鲜花常开不败。

此刻,一个俊美无双的欧洲男子正半跪在墓碑前,小心翼翼地清理着新长出来的杂草。即使是做着这样的粗活,却还是难掩他与生俱来的高贵优雅。身上那件昂贵的灰色衬衣的袖口上已经沾了不少泥土,但他丝毫不以为然,反而做的更加用心。而在他身边的那个漂亮东方女人也没有闲着,忙着用特制的金色颜料一笔一划描摹着那有些褪色的字体。

这里常眠着我们最难忘的朋友和兄弟,愿上帝怜悯他们的灵魂。

------阿方索&流夏。

“我已经写好了,阿方索,你那里呢?”流夏边说边起了身。十年时光匆匆,却似乎并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什么痕迹,倒是为她更增添了几分少妇的风韵。

“我这里也差不多了。”阿方索掸了掸身上的尘土也站起了身。

“对了,还有最后一样东西。”流夏冲着他淡淡一笑,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小瓶俄罗斯的伏特加,先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口,又将剩下的都倒在了其中一个墓碑的前面。

“罗密欧,在那个世界里也不能多喝酒,知道吗?”她的笑容下隐藏着难以言喻的伤感,“仅此一次哦。”

坚硬的花岗岩墓碑泛起了凄凉的白色光泽,刺痛着人们心底最深处的柔软角落。 时光荏苒,无论记忆怎样美好,失去的一切再也无法回来了。

“阿方索,你能活下来真是太好了。”她低低地有感而发。

阿方索沉默了一会,“我也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你了。没想到上帝还是对我网开一面,只是毁了我的左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