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还不换衣服。”父亲摸着我的头,温和地问。

“我为什么要换衣服?”我尖锐地道,猛地转过身,看到父亲换了一套衣冠楚楚的唐装我冷笑道,“好隆重,这套衣服是妈妈在世的时候帮您做的吧。”

“裴裴!”父亲叹了一口气,“今天必竟是你哥哥的生日,他说了会带女朋友回家,我们不能太失礼。”

“他不是我哥哥。”我暴跳如雷,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女朋友”三个字特别刺耳,“我妈妈只生了我一个孩子。”

“裴裴!你还想让你兰姨伤心吗?”父亲生气了,“你答应过我最少在外人的面前要维持基本的礼貌。”

我转身背对父亲,紧紧抓住椅子的指关节泛白,是的,这就是父亲,他的面子比什么都来得重要,包括女儿的感情和自尊。

“如你所愿,爸爸。”我强忍住不让声音有一丝一毫的颤抖,“我会准时出席你‘儿子’的生日晚宴。”

我加重了“儿子”两个字的发音,父亲叹了一口气,退出房间,轻轻带上门。我的眼泪在那一瞬间汹涌而出。

不错,莫野就是我父亲口中的我的“哥哥”,我口中的他的“儿子”。

我跟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只是兰姨的儿子,兰姨是我父亲的妻子。

当然不是原配,我父亲的发妻是我的母亲,我十岁时母亲就过世了,在我的印象里她是一个非常温柔的女人,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轻手轻脚,那么温婉细致,她说话的声音总是细声细气的,她总是柔柔地叫我小兔儿,说我的门牙就像兔子一样可爱。

母亲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我心里是有些恨父亲的,若非他母亲就不会死。

母亲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当年她不顾一切地为父亲生下了我,已经是冒着很大的生命危险,生下我后昏迷了两天两夜,医生甚至认为母亲挺不过去,但许是我的生命过于顽强,也或许是知道自己一出世就会失去母亲,我没日没夜地哭着。是母子连心吧?第三天母亲居然睁开了眼,而我几乎哭噎了气。

我爱母亲,她冒着失去生命的危险赋予了我生命。但是可惜的是,我不是男孩儿。父亲一直都为母亲没有为他生一个儿子为憾事,我打小便知。

母亲爱父亲,她不愿意她深爱的男人生命里有一丁点儿的遗憾和不幸福,所以在我十岁的时候,母亲坚持要为父亲再生一个孩子,可惜的是,这次母亲再也没有挺过去,而我的小弟弟,真的是一个小弟弟,更在母亲还没有停止呼吸的时候就夭折了。

我甚至不太理解什么叫死亡的时候,死亡就降临在我身边,夺走了我最深爱的亲人。这就是生活,它是这么残酷。再大一些的时候我开始痛恨自己,为什么我不是男孩儿,如果我是男孩儿,母亲就不会死了。

母亲死了,对小小的我来讲,天一下子塌了。首先“振作”起来的人是父亲,当然,男人的生活永远不会以一个女人为中心。三个月后,他娶了第二个妻子,兰姨。

男人永远有名正言顺的借口来掩盖他们的不堪的行为。是的,因为我太小,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儿是需要一个母亲来照顾的。这种需要简直刻不容缓。

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裴裴,来。”父亲牵着穿戴簇新的我,迎向站在门口的女子,“这是你的新妈妈。”

我一下就爆发了,我还没有从丧母的打击中回过神来,就要接受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子做我的母亲,我缩到父亲的身后尖叫,“她不是我妈妈!”

“裴裴。”父亲尴尬地站着,恼怒我带给他的不知所措,“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快叫妈妈。”

“不,她不是我妈妈。”我退着,退着,泪水就出来了,我呜咽着,“她不是我妈妈,我妈妈死了,我妈妈死了…”

“裴裴!”父亲无奈地唤我的名字,我听到那个父亲让我唤“妈妈”的女子轻声对他说,“孩子这么小,别逼她了。”

然后,她走到我身边,蹲下身,掏出手绢儿帮我擦眼泪,我看清她的样子,是个十分美丽的女子,父亲在对女人的选择上永远有好眼光。她柔声道,“裴裴,你不想叫我妈妈,就叫我兰姨吧。”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以为是妈妈回来了,她说话的语气,她为我擦眼泪的动作是那么像我的母亲,我几乎是立即就喜欢上这个女子,但是,我突然听到一个陌生的男声在我们上方传来,他叫道,“妈!”

我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就看到他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莫野。

那年他十六岁,正当翩翩少年时。

他是漂亮的,因为他有个美丽的母亲,他继承了他母亲傲人的外表,也延续了他母亲温和的气质,兰姨无疑是很会教育孩子的母亲。他太抢眼,太优秀了,何况,他还是个男孩子,这无疑使才十岁的我顿觉自己是多么的卑微。

而且,他叫兰姨“妈”,这更令我觉得自己刚刚的想法是多么的可笑,我在做什么,盗取别人的母爱么?她是他的母亲,不是我的!

“我叫莫野。”他蹲下身看我,笑着对我说。

“莫野哥哥是兰姨的儿子。”父亲看我止住了哭声,也走了过来,几乎是带着讨好的语气跟我说,“你以后有哥哥跟你玩了。”

是的,我有一个“哥哥”了,而父亲也如愿以偿,终于有个“儿子”了。我看着莫野的笑脸,觉得老天很不公平,是的,他优秀出众,还有母亲疼爱,从今天起,还要剥夺掉一半我父亲的爱。哦,不,也许不止一半,因为,他是我父亲渴望了很久的“儿子”啊。

我突然就讨厌他了,厌恶他的笑脸,觉得他笑得假惺惺的,觉得他是在向我展示他的胜利,觉得他无比虚伪。

我猛地站起身来,在他们三人错愕的表情中,一言不发地转回自己的房间去,“怦”地一声关上门。倒在床上我捧着母亲的照片伤心地哭了,妈妈,妈妈,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疼我了,妈妈,那个叫莫野的人把爸爸也抢走了,我好讨厌他,妈妈,您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肯跟我说啊…

然后?

然后,我就把莫野视为我的眼中钉,肉中刺,时刻欲拨之而后快。我故意弄坏爸爸送给他的一切礼物,偷走他的笔记拿去折纸飞机,把从同学那里搞来的没长毛的小老鼠放到他的被窝里,在他最喜欢的衬衣上画米老鼠…看到他费力地再去抄一次笔记,手忙脚乱地把小老鼠拿到外面去丢掉,偷偷洗衣服上的污渍时我总是开心地躲在一旁笑,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从来不来质问我,也从来不去向父亲告密,父亲偶尔问到他怎么不用他送给他的钢笔或其它什么东西的时候他还会找一些借口搪塞父亲。他越是若无其事,我越是愤怒,他是故意的,故意显出一副大度的样子,故意显出我的小气与没有修养,他故意让我觉得索然无味然后自动放弃对他的一切恶作剧。但是,我不得不承认,他的确很高明,因为过了一段时间后我的确是觉得索然无味,因为我在他脸上找不到一丝被捉弄后的愤怒表情。

然后,我停止了恶作剧。我变得越来越不像女孩儿,我不肯再穿裙子,时刻都是牛仔裤与T 恤为伍,把自己打扮成男孩儿的模样。我用功读书,我发誓要让父亲把所有的目光都投注到我的身上,我在暗中与他较量,莫野可以做到的,我一样可以做到。但是他总是能毫不费力地得到所有人的称赞,赢得父亲全部目光,我拼死拼活不敢有稍微的松懈才能让自己的成绩名列前茅,但他似乎从来没有认真看过书就每次考试都能拿第一。这令我几乎抓狂。

然后,两年以后,莫野考上了大学。

当时我是多么高兴啊,那个讨厌鬼终于要走了,远远地离开我的视线,我终于不用天天看到他那讨厌的笑脸了。对于他考上大学这件事,我敢说全家最开心的人就是我了。

我躺在床上傻笑,觉得明天的生活充满了美好的阳光。

“裴裴!”莫野在外面敲门,“我可以进来吗?”

我皱了皱眉,这个讨厌鬼,他来干什么?刚想开口说不可以,转而一想他明天就要走了,何不趁机显示一下自己的大方呢?我从床上坐起来,“进来吧。”

他推开门,大步踏了进来,坐到写字台前。

“我明天就走了。”他目光灼灼地看我。

我一脸假笑地祝福道,“祝你一路顺风呀!”

“你一定在想…”莫野顿了顿,微微一笑,“终于送走这个讨厌鬼了,对吧?”

我张大了嘴,他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的表情全写在脸上了。裴裴。”他微笑着看我,“你是一个不懂得掩藏自己喜恶的女孩儿。”

“就算是吧,又怎么样?”我打断他的话,“你知道我一直都不喜欢你。”

“我知道。”他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从第一次见我就讨厌我。”

知道就好,我冷哼一声。

“但是为什么呢?裴裴,我自问并没有做错什么事。”他疑惑地说。

哦不,你做错的事太多了,你不该有一个那么好的母亲,你不该那么聪明那么优秀那么惹人喜爱,你甚至不该长那么好看,我在心里恨恨地想。但是,我能说出来么,我张口结舌了,突然发现自己认为的他的这么多不该,是多么的可笑。难道你希望他像你一样没有母亲,你希望他笨他丑他坏么?我竟有一丝迟疑,不,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迷惑了,这突然的认知让我有丝害怕,许裴你是怎么了?你不是认定要一辈子讨厌这个人的么?怎么这会儿突然觉得是自己在无理取闹了?

我不敢想,越来越怕那即将暴露出水面的答案,努力掩饰自己的慌张,我倔强地道,“讨厌就是讨厌,没有理由的。”

“是这样吗?”他又叹了一口气,“好吧,裴裴,如你所愿,你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看不到我了。你早点睡吧,再见。”

他失望地转过身,离开我的房间。看着他的背影,我心里突然生出一丝不忍,几乎想叫住他告诉他我其实并不是这样想的,但是我忍着,忍着,不肯让自己唤出声来。

时光如水,一转眼,寒假就到了。

父亲一早就把我叫醒,“裴裴,快起来,今天莫野要回家啦,我们去车站接他。”

莫野?我睁开眼,再也睡不着了。他要回来了么?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竟然有一丝期盼。他走了半年了,这半年里,我竟然会时时想起他,每想一次,都会发觉自己原来是多么的幼稚和可笑,其实这两年来是他一直在容忍我,而不是我在容忍他啊。

远远地我就看到他了,他还是那么惹人注目,他又长高了一些,精神抖擞地扛着行李站在我们面前,放下袋子,他把兰姨拥进怀里,“妈!”

兰姨的眼角一下子湿了,父亲乐呵呵地拍着他的肩膀道,“好啦先回家吧。”

我低下头,心里涌出一种感动的情绪,若是以前我定会觉得他是在故意向我示威了。莫野提起袋子,笑道,“裴裴,没想到你会来接我。”

没想到他会突然对我说话,我怔了怔,下意识地道,“爸爸叫我来的。”

“是吗?”失望的表情一闪即逝,但他立即笑起来,“我一样感到荣幸。”

我微红了脸,不再出声。父亲与兰姨对我第一次没有对莫野表现得张牙舞爪感到有些惊喜,父亲笑道,“你坐了两天的火车一定累了,先回家吧,你妈妈做了很多你喜欢吃的菜呢。”

坐在车上,快到家门口时,我突然看到街角蜷着一只瘦骨伶仃的小猫,灰白的毛色,上面好像还有斑斑的血污,很可怜很可怜,似乎注意到有人在看它,它抬起小小的脑袋看了我一眼,那哀求的眼神让我的心一颤,它为什么躺在那里?它身上为什么有血?它受伤了?还是被人抛弃了?那孤立无助的模样令我想到自己初丧母时的情形,我感觉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在看什么?”莫野低下头问我。

“啊?没…”我回过头,向椅背里面缩了缩,我仍不太习惯他自然的接近。

他笑了笑,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窗外,不再说什么。

我沉默着,晚餐一直心不在焉,我牵挂那只小猫。饭后,我找了个借口,溜出家门,直向街角奔去。

可是,街角空空如也,那只小猫不见了。我顿时被一股强烈的失落感击倒了,心中充满了一股酸楚的情绪,不知怎么的就流下泪来,然后,我蹲在街角伤心地哭了。

“你在找它吗?”有人站到我面前,我抬起头,莫野那双黝黑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我,他蹲下身,把手里一团毛绒绒的东西放到我的手上。

是那只小猫,我惊喜地止住了哭声,立即把它拥进了怀里,抬头看到莫野的笑容,我有种被人看穿心事的窘迫,可笑的是那个人偏偏是他。我立即板起脸把小猫递到他手里,“我才不是找它。”

“你明明喜欢它。”莫野抱住它,笑道,“不会是因为我吧?”

“什么?”我一时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因为你讨厌我啊,连带也讨厌我找回来的这只小猫了。”他戏谑地道,“哪怕你再喜欢它,你还是决定要讨厌它。”

自以为是的家伙,我心里突然有些不舒服,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对他的自以为是感到有些不快。但我怎能回答他我不是呢?我的骄傲我的倔强我的自尊都令我无法说出口,我站起身,往家里走去,口是心非地闷声道,“你说对了。我是讨厌它。”

“可我喜欢它。”他追了上来,在我耳边自说自话,“我决定把它带回家去养,你不会反对吧?”

“关我什么事?”我不禁有些气恼,他是故意的,故意让我不好受,“别抱到屋里让我看见它就行。”

“那太好了,你不准欺负它哦。”莫野得意地笑道。

我一时竟恨得有些牙痒痒,赌气地道,“它死了也不关我的事。”

没想到,我一句气话竟然成真了。

莫野把小猫装在院子里一个小木箱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都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那只小猫的样子,不知道折腾了多久我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然后做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梦,梦到莫野抱回来的那只小猫被那只经常在院子里出没的黄鼠狼咬死了,我惊叫一声,大汗淋漓地坐起来。

拉开门,我刚踏出院子,就发现院角装小猫的木箱那里有个小小的黑影在悉悉倏倏地啃着什么,我飞快地跑过去,一把抓起放在院子里的花铲向那黑影挥去,那黑影痛得“呜”地叫了一声,猛地从我脚边向院子外面窜出去,借着月光我发现那正是那只经常来院子的黄鼠狼。

我赶紧拉过箱子,触目所及心痛得差点昏过去,那只小猫已经被黄鼠狼咬断了脖子,血肉模糊地瘫在箱子里。

我感觉全身发冷,但是额上却不停地冒着冷汗,如果把它抱到屋里来不就没事了么?我从来没有像那一刻那么痛恨自己的残忍。

我流着泪在院子里的花坛里挖坑,想把小猫埋起来,但刚才院子里的声音显然已经吵醒了家人,父亲、兰姨、莫野都披着衣服出来了,看到木箱里那团血肉莫野的脸刹时变得苍白。

他冲过来,不敢置信地瞪着那只小猫,像是不能控制自己似的大声喘息,他突然抬起头,狠狠地瞪着我,眼中燃烧着盛怒的火焰,几乎要在顷刻间把我烧成灰烬。

“你就这么讨厌我?”他咬牙切齿地道,“讨厌得必须杀了这只猫来泄愤么?”

他在说什么?我震惊地抬起头,张口结舌,他竟然以为是我杀了这只猫么?在他的心里,我竟然是这么狠毒的女孩儿?为了报复别人不择手段,哪怕是伤害一条无辜的生命?我本来还以为,我跟他之间的关系已经略微有所改善了,我在他的眼里也已经有所改变了,想不到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裴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父亲走过来生气地道,“你平时经常为难莫野,我都是知道的,只是莫野不跟你一般见识,但这次你实在太过份了。”

我不由得心灰意冷,他们都已经给我定了罪了,既然如此,我还有何话好说,既然说我杀了它,那就是我杀了它吧,总要有人来顶罪的,何况,如果不是我不肯让它进屋,它根本不会死。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迎视莫野的怒瞳,“是,就是我杀了它。”

“你----”他生气极了,我知道,看他脸上的表情,扭曲得可怕,像是恨不得亲手掐死我,我以前对他做了那么多恶作剧,都没有看到他脸上的这种表情,而现在我什么都不做,就可以看到了。

竟然有一丝畅快,我故意微笑着,继续赌气地大声道,“就是我杀了它,因为你喜欢它,只要是你喜欢的东西,我都不让你得到。我讨厌你,讨厌你的自以为是,讨厌你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我讨厌你的一切…”

“啪!”父亲给了我一个耳光,“你太放肆了!”

“伯年!”兰姨惊叫一声,冲过来拉住父亲的手,“你怎么可以打孩子,她再怎么不是也只不过是一个孩子…”

“我今天一定要教训她,她太不知道好歹了,不然以后会越来越放肆…”父亲叫嚷着,试图挣扎着抽出手来接着教训我。

我捂着脸,看着地面,眼前的一切简直太可笑了,就像一场闹剧。我在心里冷笑着,无视于父亲的怒嚷与挣扎,兰姨的阻拦以及莫野恶狠狠的眼光,我转身走向屋子。

“裴裴!”莫野在我身后叫住我,我停下脚步。

“是不是我不在你的面前出现,你就会好过一些?”他的声音已经不像刚才那么凶狠了,我甚至听出里面含着的一丝疲倦,纵然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我的心一酸,眼泪就无声地滑落,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可是,父亲的怒叱接连不断地传来,“我实在没想到你这孩子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若是知道我当初就不该生你…”

生我的不是你,是我母亲!我在心里冷冷地驳斥,然后,我挺直了背,努力维护我的骄傲,我的自尊,“如果可以,我希望永远都不要再看见你!”

然后,我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屋子。

第二天,莫野就离开了家。

一如我所希望的,他消失在我的视线里,为此,父亲跟我生了很久的气。其实我早就后悔了,某些时候我不小心看到兰姨偷偷躲起来抹眼泪,心里就会很恨自己为什么那天会说那样的话,我该知道,莫野的骄傲与自尊是并不输于我的。

是的,他的骄傲与自尊并不下于我,那个寒假,莫野没有再回来,甚至,在以后的四年里,他的每一个寒暑假,都没有再回家,他偶尔有电话回来,偶尔有信或明信片,那些书函都是他从全国各地寄来的,有时是敦煌,有时是西双版纳,有时是西藏,有时是在江南某个不知名的水乡,他通过这些信件来告诉家人他过得很好,很快乐,很充实。

而四年间,父亲的生意也做得非常有起色,俨然一名成功人士的样子,我们搬离了以前住的那个小院子,换到了令人羡慕的大房子里,是那种有花园有游泳池的大房子。

而莫野,终于毕业了。

之前我曾听到兰姨在电话里苦苦哀求莫野回家,我真的心疼极了。兰姨对我发自内心的关怀令我倍感愧疚,这些年虽然我仍在嘴里叫兰姨,但实际上我已经在心里把兰姨当成自己的母亲了。因为我的缘故而让兰姨失去儿子,是我做得最后悔的一件事情。

我从兰姨欣喜的表情里就知道,莫野要回来了。

我竟然紧张得手足无措,我应该怎么面对他?我该跟他解释其实我并不是真的讨厌他吗?接连几天我都心神不定,而后有一天,我听到父亲在安慰兰姨说,“莫野不肯回来住我们就不要勉强他了,他跟裴裴相处得不好,回来反倒受委屈。”

我顿时呆住了。

兰姨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我不难过,起码我现在可以经常去看他的嘛,孩子大了,总要离开父母的。”

父亲动情地道,“这些年来委屈你了。”

“看你说的,什么委不委屈的,我只要一家子过得乐乐呵呵的…”兰姨的声音细了起来。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屋里。

莫野,竟然真的不回家,他真的做到不出现在我面前!我之前的手足无措算什么?我的紧张算什么?他都不肯原谅我了。

尔后,莫野回来了;再尔后,莫野到父亲的公司帮忙去了,两年间真的没有回来家里一次,而我更是一次也不曾见过他;再再尔后,就是今天了,莫野肯回家了,也许他心里还是不肯的,只是实在迫于无奈,怎么着他的女朋友也要见一见家长的,于是,他回家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打开衣橱,挑了件水蓝色的曳地长裙,细细地上妆,以我对父亲的了解,楼下的晚会想必十分盛大,我是不允许失礼的,必竟我再也不是十岁的小女孩儿了。父亲和兰姨肯办这么大的舞会来跟莫野的女朋友见面,想必已经认可了这个儿媳的身份。我胡思乱想着,一边仍在担心与莫野的会面,会不会又起干戈?

妆扮妥当,我满意地看向镜子里的自己,俨然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这就是父亲要的,我知道。

然后,我款款地下楼。

我一眼就在楼下的大厅里看到了莫野。六年不见了,他仍如我印象中那样抢眼夺目,只是,他已经由男孩儿脱变成一个男人了。

他看到我了。

我迎视他漆黑的眼睛,不自在地捏起了手心,他的眼神平静,深沉无波,嘴角闪过一丝奇异的微笑,然后,向我走过来。

我手心发汗,情不自禁地想要逃离。

但他已经走到我面前来了,“裴裴,好久不见。”

“呃…”我努力泛起一个微笑,“欢迎回家。”

“你的笑比哭还要难看。”他微笑,眼中闪过一丝趣味,“很抱歉我又出现在你面前了。”

“啊?不,没关系,呃,我是说…”我结结巴巴地道,像个傻瓜一样,我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本来就是你的家。”

“是吗?”他又笑起来,“这么说,你的禁足令已经解禁了吗?”

“可恶!”我恼了,“你一定要这么戏弄我吗?”

“怎么能说是戏弄呢?”他笑,“我是在跟我亲爱的小妹妹消除误会。呵,你还是这么多刺,我的小仙人掌。”

我不禁背脊发冷,眼前的莫野已经不是我熟知的那个开朗温和的莫野了,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想做什么,尽管他脸上一直带着笑,但,我却能感觉出他话中蕴藏的冷酷。

“能请你跳一支舞吗?”他伸出手。

“第一支舞应该和你的女伴跳。”我冷淡地提醒道。

“她不会介意的,她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女孩儿。”他又笑了,牵起了我的手。

我不由自主地被他带到舞池里,在他怀里我竟然控制不住自己地颤抖,他显然感觉到了,握紧了我的腰,他低下头,紧紧地盯着我。

“放轻松点,你让我感觉自己像一头大灰狼。”他笑了,“裴裴,你好像很怕我。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谁怕你了。”我涨红了脸,不服气地恼怒道,“一直以来吃瘪的都是你。”

他大笑起来,一点也不在乎别人投射过来好奇的眼光,我窘得低下头,“你不能小声点吗?”我已经看见父亲和兰姨一脸惊喜的表情了,他们一定以为我俩冰释前嫌了吧?

第一支舞一跳完,我赶紧开溜,立即被莫野拉住,“等等,裴裴,我替你介绍一个人。”

说话间,一个长发可人的女子已经走到我面前。

“这是小文。”莫野把她拥到怀里,笑着对她道,“这是裴裴。”

“原来你就是莫野的妹妹。”小文微笑道。

原来是什么意思?难道莫野跟她提过我么?我皱起了眉,是了,他们是男女朋友,即使是提过也不足为奇的。

父亲和兰姨也过来了,父亲笑盈盈地对莫野道,“我还怕你们两个孩子见面又吵架呢,现在这样子我可就放心了,小野,你几时搬回家来住。”

兰姨一脸期盼地看着莫野。

“这要看裴裴的意思了。”莫野扫了我一眼,浅笑道。

看到兰姨和父亲期待的表情我气结地瞪他一眼,“这里是你的家,你回来干嘛要问我?”

父亲和兰姨喜出望外,我匆匆转身离开大厅,老天,我真是害怕再跟他多呆一分钟。

于是,莫野搬回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