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了兴,却放开玳瑁,玳瑁等了半晌,不见动静,忙羞红着一张脸睁开眼,只见爷已经从炕上下了地,正在那里整理衣裳呢,忙着慌的爬起来下了地,蹲下去帮他抚平衣角,微微抬头瞧着他道:“爷,这是要去吗?”

顾程却没瞧她,只道:“忽想起书房里还有几个贴儿要写。”玳瑁咬咬唇,想说什么,终是没敢,眼睁睁瞧着顾程走了。

慧莲哪里是去玉芳哪里,出了门,便避在了西边厢房,故此屋里什么动静知道的一清二楚,这会儿听见顾程走了,忙着进来,见玳瑁小脸雪白,呆呆的立在哪里,不知道想什么呢,周慧莲便知没成事。

心里暗暗咬牙,若之前忌讳大姐儿得宠,如今看来,这大姐儿却是非除不可了,如此下去还得了,需的再计量个法子才是。

且不说周慧莲的算计,再说顾程,败了兴致从后院出来,到了前头书房里,便让备水沐浴,洗了澡草草睡下,身边没个大姐儿,这一宿翻来覆去的睡不踏实,几次睁开眼,便瞧见帐外寒窗冷月,竟生出几分凄凉之意思,又不禁暗叹,他这里惦记那丫头,不定那丫头早把他丢在脑后头去了,真真一个没良心的,偏他就放不下,丢不开了,这么叹着想着,至鸡鸣时分才迷糊着打了个盹儿。

因一早要启程,未至卯时,便被旺儿唤了起来,收拾妥当吃过早饭,便匆匆出府,正巧遇上赶早来的老徐头。

老徐头眼瞅这顾老爷上了马,自己再不过去,可就错过了这个天赐良机,忙着奔过去,站在马头前,弯腰行礼言道:“顾老爷安好,老汉这厢有礼了。”

顾程皱着眉带住马缰,马踢蹬两下,差点踢到老徐头,老徐头唬了一跳,忙着退后两步,顾程这才正眼瞧了瞧他,问道:“你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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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儿这才瞅见老徐头,一大早忙乱,都没理会,他什么时候摸上来的,心里转了转,便明白过来,想是昨儿他那婆娘家去不定说了什么,这两口子正过不得日子,扫听的闺女得了意,还能不来打秋风,只他来的不巧,大姐儿昨儿就跟她舅舅家去了。

却忙回话道:“爷,这是城南开寿材铺子的老徐头。”

“老徐头?”顾程略沉吟片刻,才想起这城南开棺材铺子的,岂不就是大姐儿的亲爹,顾程的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遭,只见弓着个腰在哪里,跟大姐儿那个老实舅舅比起来,显得形容猥琐,上不得台面,便先不喜,加上想起大姐儿平日连提这个亲爹都不提,只认她舅是个亲人,便知心里恨着这个爹呢。

也怨不得她,怎么也是亲闺女,便是大姐儿娘死了,他续了个婆娘,何至于就把亲闺女卖了,也不是缺那几两银子使唤,可见得心狠,这时候来,不定是听说大姐儿混出些 面,来沾闺女的便宜来了。

本想不搭理,却又虑着,毕竟是大姐儿的亲爹,赶明儿纳大姐儿进府来,总要有个娘家,舅舅再好,可也算不得正经娘家,便淡淡的道:“哦,原是你,若是来瞧大姐儿的,却赶得不巧了,大姐儿不在府里。”

老徐头一愣忙 着脸道:“大姐儿怎的不在,却去了哪里?”顾程微微蹙眉,没应老徐头的话,只瞄了旺儿一眼吩咐一句:“时候不早,千户大人还在城门处等着,耽搁了却不好。”一夹马腹踢踢踏踏的走了。

旺儿一把扯住老徐头躲在一边,待爷的马过去,才道:“您老人家活这么大岁数,怎连个话儿都不会说了,哪里能直眉瞪眼的问我们家爷呢,这是瞧着你们家姑娘的面儿上,爷压着脾气呢,不然一鞭子抽过来,您老也得挨着,再说,虽是您老的亲闺女,当初可是卖在了府里,便是她去哪里,哪轮的到您老来问,更何况,还直问到爷跟前。”

老徐头被旺儿没头没脸的数落一顿,呐呐两声道:“却是老汉的不是了,只到了这会儿,老汉也不瞒着旺大爷,实是家里头难,修下那个孽障小子,自打落生。身子就弱,前两年便下不得地了,成日请医问药,倒把家里那几个钱,都倒腾去了药铺里,如今都快揭不开锅了,这才舍了这张老脸,跑这一趟,好歹我也是她亲爹,家里是她亲弟弟,便是没有多的,少的也该有些,没的让我这样空这手家去,如何是好。”

旺儿听了,暗暗冷笑,心道,大姐儿在府里这都十年了,也没见着这亲爹露个王八头,这会儿一听说得了意,便急匆匆的来了,张口就要银子,这可是哪家的亲爹,活脱脱一个讨债鬼,打量大姐儿还是原先的样儿呢,想来大姐儿不在府里,说不准还是这厮的造化,真遇上,不定被大姐儿拿着扫帚赶出来也未可知。

却也不好得罪与他,只道:“您姑娘不在,您老便是说下大天来也没用,不如暂且家去,我这么估摸着,有半个月爷便家来了,到时候你们家姑娘也就回来了,您老再来,什么话不好说,这会儿我的去了,被爷甩远了,回头追不上可就坏大事了,您老自便吧!”说完,翻身上马,一鞭子抽在马 上,跑远了。

老徐头满心抱着个热火罐呢,不成想,呼啦一下凉了个透,今儿可不白跑了一趟,家去不定要吃他婆娘多少啰唣的话儿,那股子劲儿 ,脚都有些迈不开,低头耷拉脑的往回走,刚走到那边角门处,不想门开了一条缝,一个婆子出来冲他招招手问:“可是老徐大哥吗?”

老徐头一见是个生脸儿的婆子,穿的倒是挺齐整,便应道:“大妹子可是唤老汉?”那婆子笑道:“这街上除了老哥还有第二个人吗?”

老徐头才道:“那便是了。”

那婆子不是旁人,却是三娘周慧莲身边使唤的人,周慧莲让她在外头瞧着事呢,却不想正瞧见老徐头来打秋风,忙着奔进去递了话儿。

周慧莲在她耳边教给她几句,才转身出来唤住了老徐头,老徐头近前来,那婆子把手里帕子包的个包递给他道:“我们家三娘最是个慈善人,知道不是家里头过不得日子,您老也不会寻上门来,赶上大姐儿不在也没法儿,让我把这些送出来,银子虽不多,好歹能支应几日,您老先拿去使着。”

老徐头一听有银子,那一双王八眼嗖嗖亮了几亮,哪管这银子是谁给的,忙着接了过来,:“如此,老汉也不虚客气了,实是家里头难的不行了。”

那婆子半真半假的叹口气道:“不是老婆子嚼说是非,您家这姑娘也真是的,谁不顾坦自己家里,平日里也没听她提过,却不知家里过的这样艰难了。”

老徐头一听,心里越发恼恨起来,暗道,真真自己亲闺女还不如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呢,那婆子只说了两句便闭了门去了。

老徐头这才掂了惦手里的银子,估摸着得有一两,打开帕子瞧了瞧,只见一块锃亮的小银锭子晃人的眼,心道这三娘倒是大方,总算没白跑一趟,包了银子踹在怀里,脚下也生了力气,几步便出了街口。

那婆子扯开门缝,望着他没影儿了,才忙着回了内宅,慧莲见她回来便问:“可给他了?”

那婆子道:“给是给了,那老头欢喜的眼睛都睁不开了,要老奴说,三娘何必给他这些,便给他几个铜钱,也是白便宜他的,他亲闺女在爷跟前得意,都不顾坦他,三娘何必管这样的闲事。”

周慧莲却笑道:“这厮贪财,要动了他的心,等闲几个钱却不成,出手便要让他存了意,赶明儿使唤他做什么事也容易。”

玳瑁道:“怎么说他也是大姐儿的亲爹,便是三娘给了银子,哪里会听咱们使唤?”周慧莲哼了一声道:“亲爹?但能有点儿人心,谁会把亲闺女卖了,又不是吃不上饭,这样的人,只要给他银子,什么事做不出,总有用他的时候。”

如今玳瑁也瞧出来了,这府里头只若有个大姐儿,旁人便再难出头的,这才开头,不定日后还要怎样,又知三娘自来是个未雨绸缪有大主意的主子,也便不再念语了。

不说周慧莲暗使心计,再说旺儿,从后头快马加鞭到了城门处终是赶上来,瞧见郑千户正跟爷说话儿,便也没往前去。

因要赶在五月初十到京,今儿可都初六了,日子紧,耽搁不得,一行人出了城门,便快马加鞭的往前赶,晌午都没得歇,只寻了个干净的茶棚吃了些带着的点心,日落前才赶到了宿头歇脚。

因是私事,郑千户又是偷着离了任上,不好宣扬,便住不得官驿,只寻了个客栈歇宿,况这郑千户身边还带着可心的人儿呢,便是顾程买来送与他的小倌儿瑞官,如今正在热乎头上,直恨不得日里夜里都搂在怀中,哪舍得稍离片刻,这一去少说半月,怎受得住,索 一并带了来。

一路上不得亲热,这会儿好容易到了宿头,早早吃了饭,便进屋里头快活去了,顾程这才得了空,问了旺儿一句。

旺儿道:“被我数落了几句,打发走了。”顾程哼了一声,却又叹口气道:“可怜大姐儿那么个要强的 子,偏生了这么个爹。”

旺儿听了,心里却道,不说如今,以往大姐儿那个 子要个屁强,在府里便是扫茅厕的都能欺负她,她那个爹早便如此,只以前大姐儿没入爷的眼,谁耐烦管她爹,这会儿成了心尖子上人儿,瞧着什么都可怜了。

却听爷又道:“这回先冷他些日子,让他知道个悔改,赶明儿他若再上门,心里便有了几分成算,再不敢轻瞧大姐儿。”

旺儿道:“爷心善,只小的一边瞧着姑娘的心 儿,不定认不认呢?”顾程却低笑了一声:“我便最稀罕她这个 子,爱憎分明,理的清楚,却又不小家子气,说出的话儿,你细一琢磨,扣着个理字在里头呢,若是个男儿,不定也能做出一番事业来。”

旺儿暗道,上了心,可不瞧着哪儿那儿都好了,只他一边瞧着,大姐儿那心里,不定琢磨什么歪念头呢,却不是个安下心思要跟着爷的样儿,只爷不放手,她纵有什么心思也白搭,说到底儿也不干他什么事,早早服侍着顾程洗漱了安置下,第二日一早忙着赶路不提。

再说大姐儿,在他舅舅家里呆了两日,便觉闷的难受,也出不得院子,她便是在院子里坐一会儿,李婆子都在她耳边上不停嘟嘟,说坐在这里,回头被外头的汉子瞧见如何如何等等…

大姐儿有时还真不明白古人,长了脸不就是给人看的,成日闷在屋里头,不得闷出病来啊,况,好容易出来一回,总在屋子里不白瞎了。

待了三天,就把徐苒差点闷死,正琢磨着怎生想个法儿把李婆子支出去,却不想这日李婆子家的小子来了,言道,家里头他爹病了,没个照管的人,看看他娘是不是能家去几日。

李婆子还为难呢,徐苒一听,心里乐的不行,忙道:“妈妈只管去,这里也不是外人家里,还有我舅母在呢,哪会有什么事,您老快些去,家里头的病人等不得,在家里多待上几日,想也不妨事的。”

李婆子这才去了,去之前还下死力的叮嘱了大姐儿舅母几句,却哪管什么用,徐苒这个舅母是个贤良老实的妇人,哪比得过大姐儿的机灵,大姐儿几句话便把她哄住,李婆子前脚走,她后脚换了身村姑的衣裳便跑了出去。

41

话说陈大郎家住的这个陈家村虽不大却临山靠水的,南边不足二里便有一座大青山,山势不高,也称不的险峻,却颇有些名声在外。

正是俗话说的好,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因这山上有座观音堂,求子最是灵验,故此香火鼎盛,山因庙得名儿,就叫观音山。

这观音山虽算不得深山老林,却有些灵气,山顶上有一天然形成的凹池,隆冬里下了雪积在哪里,至春暖花开万物复苏,雪水消融,顺着山石缝隙蜿蜒而下,落与山脚下,绕着陈家村便成了沟渠,直汇流到真定府外的护城河里,有了这水,陈家村周围的庄稼便长得甚好。

陈家村里的人也会挑了这水家去,或煮饭或烹茶,倒比寻常井水甘甜许多,徐苒这两日早跟她舅母把周围的地形扫听的清楚明白。

依着徐苒的心思,是想去山上那个观音堂去溜达溜达,既然香火旺肯定热闹,自古以来无论和尚庙还老道观,破败的便不说,只香火好的,必然衍生出许多虚热闹来,所谓庙会庙会,可不就是这么来的吗。

论说二里也没多远,她走路也不过两刻钟的事,是她舅母一听她要去观音堂,唬的扯住她一叠声的不让,最末了,还怕她主意正的自己偷着溜去,跟她道:“今儿不是初一十五的,山上没大热闹,倒是今儿正巧是咱们村的集,不若舅母跟着你去逛逛,若想去庙里,待你舅舅家来,雇了牛车拉你去,你一个姑娘家,走到哪里要走坏脚的。”

徐苒想了想聊胜于我,至少能出去了,她舅母这才暗暗松了口气,这个外甥女模样生的好,又是顾家老爷着重的人,那观音堂人来人往的,说不准便有那浮浪子弟,若大姐儿被那些人瞧了去,惹出麻烦来,如何担待的起,再说,一早当家的汉子出去时,便叫过她细细叮嘱过了,让她好生看顾着外甥女,这会儿李婆子前脚走,她后脚便要出去,怎能不跟了去。

又怕大姐儿穿的太招眼,把自己一套年前新做下还没上过身的衣裳,给大姐儿换了,徐苒倒是喜欢穿这样的粗布衣裳,比那些绫罗绸缎舒服,头发也不耐烦梳髻,仍编了条麻花辫垂在身后,跟她舅母走在一处,活脱脱一个村姑,只面皮白了些,细一瞧,眉眼也较那些村姑清秀灵气。

因这古代的村子里,市集不是天天有的,十天才轮上一回,有时赶上下雨什么的便歇市,要轮到下个十天才成,故此,这一赶上市集,四里八乡村里的乡亲,凡得空的都会来一趟。

有家里存的山货,或是得的什么猎物皮子,甚或,家里妇人织的布匹,做的针线,都拿了来换了银钱,再卖些油盐酱醋或针头线脑等物,故此,虽是村集,却也闹热非常。

依着陈家村街当一个荒了的土地庙,一溜摆开叫卖,细一瞧,倒是什么都有,徐苒真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多久没逛过这样鲜活的地儿了。

她忍不住想起穿越前跟同事去批发市场的光景,虽相差甚远,勉强也算有些雷同之处,只她舅母倒是十分忙乱,一边在她身前护着,怕人挤着她,一边还跟相熟的乡亲唱诺搭话。

徐苒却瞧着两边做买卖的,什么都觉新鲜,两只眼都不够她使唤的,依着破土地庙的外墙,从南到北的一条街挤的满满当当。

徐苒从南走到北,眼瞅着到了头,却忽的瞧见一个冷冷清清的摊子,一张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破桌子,都短了一条腿,用一根木头棍歪歪斜斜的撑着,桌上摆着笔墨纸砚,笔墨先不说,只那个砚台,瞧着就不是什么好砚,边上还缺了一大块角,真真穷酸到家了,桌子后还坐着一个人。

待瞧见这人,徐苒觉得,那砚台真真跟人是配套来的,这人更是穷酸的可怜,身上一件海青褶子,早破的不成样子,想来也没银子买新的去,却又不大会儿针线,自己寻了破布缝补的乱七八糟,猛地一看,五颜六色跟老和尚的袈裟一般,挂在他消瘦的身上,越发显得不成样儿。

再瞧这人的脸,徐苒却暗暗点了点头,虽满脸病容,却还有些眉清目秀的样儿,头上戴着一块破方巾,虽穷酸仍可看出是个识文断字的秀才,桌子旁边立着个破板子,上头写着几个字:代写书信,却一个主顾都没有,只他一个人坐在那里,不时还咳嗽两声。

徐苒的舅母见她停住了脚儿,顺着她的目光一瞧,忙扯了她一把,低声道:“这是个外乡人,听说是要赶明年二月京里的会试,却不想半道上遇了贼人,抢了他的盘资,手里没了银钱,又病了一场,便耽搁在咱们村里了,平日靠着给人代写书信,或送他些吃食糊口,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就在这后头的破庙里安身,如今还好,赶明儿入了冬,可不要生生的冻死了,只怕他得是过人的痨病,你莫要凑前。”

徐苒忽道:“舅母刚不是说,要买些绣线布匹?”她舅母道:“是说要买的,只卖针线的货郎在街中呢,又围着好些人,舅母怕挤着你,便忙着过来了。”

徐苒道:“如此,舅母且去,我在这里等着便了。”

她舅母一见这边没什么人,倒也清净,便道:“那舅母去去就来。”转身往回去了。

徐苒见她舅母没了影儿,却也没往那穷酸处走,因瞧见几个七八岁的小子,围着他那张桌子转着圈的跑,手里还挥舞着棍子,又叫又喊的,当刀枪一般。

那穷酸估摸是怕这几个孩子碰了桌上的东西,忙着站起来哄那几个孩子:“去旁处耍子,旁处耍子,仔细碰了我的砚…”谁知他不说还好,越这样说,不知那个小子使坏,把穷酸撑着破桌子的木头棍儿弄倒了,稀里哗啦,桌子上的笔墨纸砚都翻在地上,几个孩子哄笑着跑了,那穷酸忙着弯腰去拣,那本来没了一块角的砚摔了个两半,穷酸一 坐在地上,捂着嘴一顿猛咳。

徐苒在一边瞧了个满眼儿,险些笑出来,笑过了,又觉这穷酸白瞎了还识文断字,竟然混到这份上了,比自己还不如。

徐苒难得一见的同情心,在遇上比她凄惨的穷酸秀才时冒了出来,有了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慨,而且,这会儿徐苒鬼使神差的忽然就想起,上辈子看的一出戏来。

她是不喜欢看戏的,但她喜欢,她从小跟在身边长大,她又是个爱嘟嘟的老太太,每每一边看戏,一边给她讲,那时候也听得津津有味,戏没记住,戏里的故事倒是记了大概。

她 最喜欢看的一出戏叫锁麟囊,里头那个女主富的时候,无意间救济了穷酸女,最后遭天灾家破之后,才得了转机,所谓的种善因,结善果,徐苒其实不信这些,而她目前的处境,也是自身都难保,但救济这穷酸一下的能力还有,因此生出了做回好事的念头。

徐苒百年不遇想做回好事,就得把这事做圆满了,据她了解,这古代的读书人,多少都有点儿毛病,信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或宁可饿死也不受嗟来之食等等,基本上,徐冉对这种人的一贯态度是饿死活该,就是欠虐的类型,但这会儿要做好事,却不得不顾虑到这点,别回头做了好事还不落好。

事实上,徐苒做这件好事,也本着一种市侩的初衷,并非真一心向善了,她是琢磨着,这穷酸是去京城赶考的,被自己救济了,过后真老天开眼,得中个什么,自己岂不成了他的恩人,知恩图报,到时候,她今儿给出的银钱,成倍的还回来不说,他还欠了自己一个救命之恩,挟着这种恩,她好处大了去了,便是自己没这样的运道,也不过倒霉点儿银子,现如今,自己连顾家大门都出不去,便是手里银子再多有个屁用,还不如做点儿机会投资。

所以说,徐苒这人是个太现实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偏又没心没肺,说起来跟顾程,还真是半斤八两,就是最末了,看谁能算计的了谁,这里头还有个运气的问题,徐苒这运气,都能穿越了,自然不会太差,所以古程就的自求多福了。

话头远了,再拉回来接着说,徐苒念头转了转,便迈脚走了过去,那穷酸还真是个秀才,姓张名青莲,本是山东滦县人氏,家里原也过得去,不然也供不起他念书,去岁却遭了瘟疫,家里头的人口都死绝了,只留下他一个人,也过不得日子,便想着明年二月,便是大考之期,不如早早去了京里,寻一处清净所在苦读数月,以期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寻了这个心,便典卖了田地房产,收拾着上路了,哪成想走到这真定府的地界上,却遭了强盗,抢了他身上的银钱盘费,他又气又急之下,病倒在这陈家村里,亏了村里有个乡野郎中心眼好,给他瞧了病,又舍了他些药,才没客死异乡,却眼瞅考期临近,他身无分文,如何去的京城,若错过大考,还有甚指望。

无奈之下,便在这市集上摆了个摊子,惦记着若能赚几个钱,就是要饭也要去的,不想钱没赚来,倒被村子里的几个顽童戏耍,砚台摔了两半。

张青莲颓然坐在地上,正想大哭一场的时候,忽听一个清脆的声道:“你这里可是代写书信吗?多少钱写一封?”

42

张青莲不由抬起头来,只见日头下,一张笑颜甚为生动可喜,倒让他满腹颓丧,霎时消下了些许,急忙拍拍 站起来,扶正了瘸腿的桌子,把那摔成两半的砚台收在桌子上,才道:“代写书信一封十文。”“十文??徐苒一听他报的这个价,倒为难上了。本有心接济与他,奈何这秀才却老实,又转念一想,写封书信能多少银钱,便是自己让他写个十封百封的,也用不得几钱银子,却不是个法子。眼珠子转了转,忽得了一个主意道:“你可会画画?”

张青莲愣了一下,想他自小也是琴棋书画样样学了个遍,以往在家乡时,也算颇有几分名声在外,无奈这些当不得吃穿,真落了难,却连口饱饭都换不来,真真可叹,百无一用是书生,思来想去,才想出代写书信这么个营生,不想今儿有人问起他这些。

张青莲只得道:“略识些丹青技法。”徐苒不乐意听了,一叉腰道:“会便会,不会便不会,少来酸文。”

张青莲不妨她是个如此燥 的女子,顿时弄了个大红脸,呐呐两声,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徐苒见他那窘迫的样儿,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她这一笑,张青莲才发现,这个村姑真生了个极标致的模样儿,虽穿着粗布衣裳,头上也无簪环,这一笑却好比那初绽的海棠,说不出,瞧年纪也不过十七八的样子,不曾挽髻,只梳着一根大辫子,想是未出阁的姑娘,说话儿虽不客气,却透着那么十分的灵气,动人非常,怎想到这么个乡野之地,还有如此丽色,他都不禁心思暗动。

念头至此,却又不禁苦笑,自己如今还有这些心思,饭都吃不上了,只得顺着徐苒道:“丹青之技,倒颇说得过去。”还是文绉绉的。

徐苒真想翻白眼,想了想,还是算了,人家是秀才,就得酸文假醋地拽文,都跟顾程那样儿,不都成了禽兽,便道:“既会画画,我那里有两把扇子,你帮我画了,若画的好,姑娘有的是银子。”

这话说的土豪一般,张青莲目光从上到下扫过她,忍不住失笑,心道这丫头好大的口气,瞧她穿着打扮也不是什么富庶人家,能有多少银钱,只她既说了,自己给她画了也不妨,横竖无事,赚一个欢喜也好。

却低头瞧了瞧自己的砚台笔墨,叹口气道:“若画扇面,还需些颜色,且不是一时可成,便是姑娘把扇面交于我带回去,也不瞒姑娘,在下因病腌趱在此,身上分文皆无,这颜色…”徐苒听了道:“这有什么难的?我家就住在东边的村头上,我跟舅母来赶集的,这会儿舅母买东西去了,待她回转,你收拾了跟着我们家去,先去瞧瞧我的扇子,把要用的东西写在纸上,待明儿我让舅舅一早赶着去买了来,再去唤你上我家去,慢慢地画来,不就好了。”

张青莲道:“如此,成吗?”徐苒见他还犹豫上了,未免失了耐心,没好气地道:“你去不去吧!给个痛快话儿,别啰哩啰嗦地像个老太婆。”

“去,去…”张青莲哪想她是这么个急脾 ,却又觉得她直白可爱,哪舍得不去,便一叠声地应了,徐苒这才转嗔为喜,眼瞅着张青莲把桌上的东西收好,才发现,他坐着的是他自己背的书箱子,虽有些破烂,却整整齐齐的一层一层码放着不少书,刚才他手里还拿着一本苦读不辍呢,不禁暗暗摇摇头。

真是,都到了这种地步,还想着赶考的事呢,却也不难理解,学而优则仕,古代读书人的出路就在此,不过也有例外的,就如顾程,顾程的书房里也有不少书,却没见顾程正经读过几回,成日不是吃酒就是应酬,便是得空在家,不是把玩那些玩器,就是缠着自己调笑,便是抽风地看会儿书,研究的也是 图,那厮真把纨绔二字诠释地淋漓尽致,却也想着当官儿,只他那官儿不是跟这穷酸秀才一般一味寒窗苦读,却钻营着门路用银子买,真是一样人两样命。

说话儿,就瞧见她舅母回转来的身影,大姐儿的舅母是想给大姐儿赶着做双鞋穿,她脚上穿的那个缎子面儿的绣花鞋,在顾府里穿着无妨,在这里走来走去的却糟蹋了,且她还要住些日子,她又总想往外头逛,总穿自己的衣裳也不妥当,故此买了绣线后,又去前头卖布的摊子上,扯了足够她一身衣裳的粗布,拿在手里。

从集上出来,远远便瞧见那个病秧子的穷书生,跟大姐儿站在一处,忙着快走几步,到了近前,却听大姐儿说,要让这书生家去瞧瞧扇子,回头好画扇面。

她舅母忙偷扯着她到一旁道:“便是要画什么扇面儿,回头让她舅舅拿去城里,寻了那些好画匠画了岂不好,却劳动这病秧子书生做什么…”说了足有半车话,却哪里扭得过大姐儿,她舅母无法只得让张青莲跟着家去了。

到了家里,大姐儿舅母也不让张青莲进屋,只搬了张桌子出来,放在院内墙边的阴凉处,水缸里舀了碗清水给他解渴。

徐苒去自己屋里,翻出包袱找了半天,找出两把扇子来,一把是来时从顾程手里抢的,她倒是没瞧出多好,只是觉得那扇骨乌黑剔透,配着素白的扇面,挺好看,便问顾程要,顾程却道:“这是近日铺子里刚收上来的,却是件难得的物件,你 子燥,到你手里不定哪会儿便扯坏了,岂不白白糟蹋了好东西,你若喜欢扇子,那边书箧里尽有,拿着玩便是了。”

徐苒听了,瘪瘪嘴道:“什么破扇子,不舍得给就算了。”扭过身去不搭理顾程,白等顾程把扇子给了她,才作罢。

这会儿瞧见这把扇子,倒想起了前事,不禁暗乐,另一把是她平日里使唤的团扇,原先顾府里几把都是工笔花鸟的她不喜欢,就弄了把素的,琢磨哪天想起什么再画上去,今儿倒正好。

徐苒拿了这两把扇子出去,她递到张青莲手里,张青莲就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虽如今落难,家境也算殷实,在家时常跟朋友出去应酬吃酒,也曾见过几样好物件,这扇子,他一眼便瞧出是乌木扇骨,不说价值千金,百两银子也是值的,怎会在她一个村姑手里。

张青莲端详半晌,抬头略迟疑地问道:“姑娘这扇子是从何处得来?”

徐苒道:“让你画扇面儿,你问这些做什么?”

张青莲忙道:“非是小的啰唣,只姑娘这把扇子不大同寻常,乃是乌木扇骨,不说价值千金,如今百两银子也难买来。”

徐苒愣了一下,不怎么信地说:“你说这扇子值一百两银子?”张青莲点点头道:“若得个名家扇面,此扇千金难求。”

徐苒暗道,怪不得顾程那厮不舍得,原来真是个好东西,见张青莲满脸疑惑地瞧着自己,那意思,仿似自己这扇子多来路不明似的。

徐苒一瞪眼道:“不是偷的,不是抢的,你管这么多作甚?”

张青莲道:“非是在下推脱,只这样好的扇骨,给在下画有些…”他话没说完,便被徐冉打断:“让你画就画,哪儿这么多话。”

张青莲知道自己再说也无用,只得道:“不知姑娘想画怎样的扇面?”

徐苒心里转了几转,这扇子如此贵重,顾程那厮虽面上给了她,不定心里还惦着呢,纵然放在她手里,也成不了她的,不如索 给回他去,却要给他画一个配他的扇面才好。

想了半晌儿,忽想起顾程最喜欢的可不就是美人,不如就投其所好,便道:“画美人。”

张青莲愕然,若说团扇上画美人的倒不少,这样好的扇骨,画上美人岂不俗了,却又不敢逆着大姐儿,把要用的颜色画具等物件儿写在纸上,递给徐苒。

徐苒接了,略扫了一遍,收将起来,等她舅舅回来,交于他去买,张青莲这才起身要走,想是没吃饭又起的猛了些,只觉眼前一黑,晃了几晃,险些栽倒,忙伸手扶住旁侧的院墙,待了会儿才立住,有些涩然地对徐苒笑了笑。

徐苒道:“你等着。”转身去灶房上,拿了早晨剩下的一张饼,寻了油纸裹了拿出来:“这个给你。”

张青莲急忙摆手:“不,不用,家里还有些吃食。”

徐苒翻了翻白眼,直接塞到他的书篓里,没好气地道:“有吃的还饿成这样,骨气当不得饭吃,活着才有指望,韩信还受过□之辱,嗟来之食呢,后来不也成就了一番大事业,皇帝不也当过乞丐。”

张青莲愣了愣,倒没想到,从这个村姑嘴里竟说出如此一番话来,真称得上是金玉良言,且这番话又怎是一个村姑能说得出的,开口问道:“姑娘读过书?”

徐苒嗤地一声乐了,心道自己恐怕比这穷酸秀才念的书多好多,却眨眨眼道:“没读过,戏文里看来的道理,比你死读书的强多了。”

张青莲忙一躬身:“如此,受教了。”“行了,别酸了,赶紧回家填饱肚子要紧,记得,明儿过了晌午再来。”

43

那张青莲回了破庙,就着凉水吃了半块饼,只觉香甜无比,竟比自己过往吃过的那些珍馐美味还可口,忽想起大姐儿的笑容,更觉可爱,却把另半块饼收起来,想着当明儿惦饥之食,省得去了那姑娘家又出丑。

略收拾了草甸子,躺在上头,好容易吃饱,却怎样也睡不着了,一闭上眼就是那姑娘的笑容,这一宿竟是翻来覆,听得庙外鸡鸣也未睡踏实,索 翻身坐起来,只见窗外已透晨光,便寻了本书来在窗下瞧,却无论如何也瞧不进去,不一时便要抬头瞧瞧窗外,直恨不能立时便到了晌午才好。

好容易瞧着时候临近,拿出昨儿剩的那半块饼,就着水吃了,低头瞧了瞧自己这一身破衣啰嗦的,又在包袱里翻找了半天,翻出一件略整齐些的衣裳,换了,仔细洗了手脸,梳头戴了方巾,包了笔墨跟那方两半的砚台出了破庙往村东头陈大郎家行去。

再说那陈大郎,落晚家里,徐苒便把张青莲开的那张单子给了他道:“劳烦舅舅明儿一早去跑一趟,除去这些,另再买一套文房四宝来,不要太好的,只能使唤的便可。”说着,从腰上的荷包里拿了块足有一钱的银子递给她舅。

陈大郎哪里肯要,只说这点儿东西能使唤几个钱,他那里有呢,徐苒却强塞给他,陈大郎无法儿,只得收在袖袋中,想着明儿赶早就去买了回来。

吃了晚上饭,回了屋还道:“怎好好的却想起买这些东西来?”

他婆娘听了,小声着把今儿的事怎么来怎么去的说了一遍,又道:“当家的,我这么瞧着,别是大姐儿相中那穷秀才了吧!不然怎的叫了家来,还给了他吃食,若真画个扇面子,哪用的着他。”

陈大郎道:“可不胡说呢,大姐儿怎会瞧上那穷秀才。”他婆娘道:“这可说不准,虽说大姐儿如今跟着顾家老爷,便是心上着紧,这不妻不妾也不是个长事儿,大姐儿又是个心里有主意的,莫不是瞧着那穷秀才是个读书人,生了什么心思不成。”

陈大郎听了却叹道:“依着我的意思,那顾家老爷也非良配,虽是富贵人家,即便赶明儿真纳进去,也不过一个小妾,与富人为妾,倒不如正经嫁个老实本分的汉子过消停日子的好,大姐儿也是这个心思,待我这买卖做起来,手里有了银钱,还是赎她出来的好,这两夜里我总梦见我那苦命的姐姐,一个劲儿的嘱咐我要看顾着大姐儿,我琢磨着,不定是心里头惦记着大姐儿,给我托梦来了,只那穷秀才也不妥当,如今是落了难,过后真有金榜题名的那一天,哪里还会瞧上咱乡屯里丫头,大姐儿是个明白孩子,心眼又好,我估摸着,她是想接济接济那穷秀才,你也别逆着她,就当积德行善了,明儿他来了,管带他一顿饱饭,临走再给他些干粮也便是了。”他婆娘应了。

翌日,赶了个大早,陈大郎跑了一趟,因临着山上的观音堂,山脚下却开了个卖杂货的铺子,也卖些笔墨纸砚,虽不好却可使唤,买了回来仍下地去收拾那几亩庄稼,今年年景好,这几亩薄田眼瞅着有了个好收成,好歹等过了大秋,把粮食收上来,留下过冬的,剩下的用来造些好酒,年下里卖,或可卖上个好价钱,等有了钱赎出外甥女,给她许一家好婆家,也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姐姐了。

惦记着这些,哪里还会惜什么力气,愈发连晌午都不家去了,到了晌午,大姐儿舅母惦记自家男人,便裹了两张饼提一罐凉水去地里送饭,家里留下大姐儿一个看家,嘱咐她:“那穷秀才来了,莫让进屋,仍让他在院子里的墙根下画画写字便了,他若趁着家中无人想着轻薄与你,只管喊叫一声,左邻右舍必来人的。”

大姐儿听了,心里倒想乐,就凭张青莲那风吹吹就倒的小身板儿,还轻薄自己,自己反过来轻薄了他倒有可能,却也不好拂逆舅母的好意,点头应了,她舅母这才去了。

徐苒略收拾了下灶房,把留下的半块饼并一碗黍米粥撂在灶台上温着,出来掸了掸身上的灶灰,一抬头便瞧见篱笆墙外姗姗而来的穷酸秀才张青莲。眼睛在他身上扫了一圈,不禁暗笑,倒也知道换身衣裳。

张青莲到了篱笆门外,见院里只大姐儿一个,却不好就进去,立在外头道:“令舅母大人不在家吗?”

徐苒懒得跟他废话,直接过去打开篱笆门:“给我舅舅送饭去了,进来吧!大晌午头上怪热的,回头你再晕在我家门口,我可拽不动你。”

张青莲还以为她在笑自己昨儿站起来晃了几晃的事儿呢,未免有些红了脸,徐苒瞧着他脸上的红晕,觉得稀奇非常,主要顾程那厮的脸皮忒厚,指望那厮脸红一回,还不如盼着太阳从西边出来更靠谱些。

张青莲哪里经得住一个大姑娘如此直眉瞪眼的瞧,清瘦的脸上倒越发红起来,徐苒不禁扑哧笑了一声。

其实徐苒的行为在这个时代已经有些不妥,只她觉得逗弄这穷酸是个乐子,便没当回事,落在张青莲眼里,却觉她对自己或许有意,倒惹出后面许多事来,这是后话暂且不论,回过头接着说张青莲。

一张脸似块红布一般,忙着就进了院子,见墙边的桌子上,整齐的摆着一套文房四宝,以及几样颜色,便坐下来,刚要问徐苒要扇子,却见徐苒从灶房里端出一碗粥半块饼来放在桌子上,见他要说什么,脸一扳道:“不许推辞。”继而却又笑道:“饿着肚子写字手要颤的,论说你手颤也不干我什么事,那扇子却是我的物件,回头你手一颤,落笔没个准头,毁了我的扇子可怎生好,故此吃饱了再画。”

张青莲哪曾见过如此刁钻伶俐的女子,真真让你目不暇给,这会儿落在眼里,过后思想起来,不由便上心头,只得吃了粥饼,徐苒收拾下去,抹了桌子,张青莲这才研墨调颜色,执笔在扇子上画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