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第一章 沧桑(1)

第一章 沧桑

我骑在墙头,看着涨潮的海面,海水不断冲刷着海岸,轻轻地,带着柔和的声音。沙滩上,渔娘赤着脚在收渔网,窈窕的身影被太阳涂抹上一层金色的光影。渔歌悠扬,追逐着天空的云彩,优美安详地弥漫开来。袅袅的炊烟升起,给这小小的渔村笼上淡淡的烟雾,不断有女人悠长的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和小孩儿跑步的声响。傍晚的微风吹来,拂乱了我的鬓角,有一缕头发调皮地飞起来。我正满面微笑地看着这一切,忽然听见娘在慈爱地叫唤:"司杏,下来吃饭了,天天不是玩水就是爬墙,长大了看谁敢要你。"我冲她做了个鬼脸,攀着树跳下来,钻进屋子,打算随便扒拉两口饭。晚上去看月出--海上的月出真好看,黑漆漆的海面上,有一点儿清冷,月亮照射出窄窄的一道光。一年仅有十二个十五呢,还可能有阴天下雨看不见月亮的日子。

这便是我的今世,当时不过八岁,还是一个穿着童子服、头上梳小辫的孩子。"司杏"这名字是老爹取的,据说是因为我出生时杏花刚好开了第一枝。老爹说,索性托个"杏福",于是就有了"司杏"这名字。

生命中总有东西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曾经想过,贯穿始终的,大约就是活着的这一段时光了。可是,在我活第二世时才明白,贯穿始终的,是我,是我们自己。我们都是普通人,或者一世,或者几世,或者前生,或者今世。可能有人知道为什么会离开,却无人解释为什么会来。来往之间,我们只是过客。

这一世,是在宋朝,一个全然陌生的朝代。

我的前世并不是一个幸运的人,甚至可以说有些乖张离奇。我是个书迷,因此思想早熟。小学的功课太轻松,养成了懒惰的毛病,到了中学仍"恶习不改"。在一切以升学率为指挥棒的那个年代,我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各种方式的"修理式"教育,有些做法对我造成了终身的伤害。最后的结果是--为了不妨碍直接与老师们奖金挂钩的升学率的评估,我接受了老师的劝导,提前退学,早早回了家。

那是一段灰暗的日子,我在家休养了大半年才重新决定活下去。但我的心,就像是外面长着一层薄皮,里面却腐烂着的伤口一样,再也没好过。

经历让我不得不坚强,读书上进使我无暇顾及其他。我尤其不愿意相亲,因为实在不喜欢被问起过去,而且,我那并不光鲜的过去的确吓走了不少人。慢慢地,我不在乎他们怎么想,那么难的时候自己都走过来了,如今我做好准备一个人走下去了。爱情,太遥远,太奢侈了。会有人爱上我么?我会爱上别人么?受了伤害,我还会去相信别人吗?很难吧!

为了阳光的生活,我努力地改变自己。我边工作边自学,在考上部属大学的法学硕士生之前,我已经是一家集团公司董事长的行政助理。但在现代社会,一切讲求速度,我们全部的人生只是被压在一页或几页表格中。你曾经的经历,决定了你后面的道路。而我,由于少年的经历,一直未受到过公正的待遇。到处有人问"你的本科是哪里的?",如果不牵涉到工作场合,他们都会说"那你很不容易"。可真要去应聘了,会有人冷冰冰地说"我们希望要本科也是名牌大学出身的"。

歧视你似乎是他们的权利,可我做错了什么?周处本是乡里的祸害,名士陆机尚且能劝他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而在现代社会,人们自诩高度文明,我却被排斥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伤害过谁吗?

谁也不知道,我经常盼望着喝孟婆汤,据说它能让人忘记前世的一切。如果真有来世,我是否可以不受压制地活着?

世间的事却是如此可叹又可笑,喝孟婆汤的机会是在我完全没意识到的时候到来的。那时我快要研究生毕业了,面临着找工作。工作很不好找,终于一家公司需要人常年驻扎在某不发达国家做项目,这种差事一般人都不愿去,但我十分中意这种脱离目前环境的工作,因为在那儿没有人会问我的过去。我想从头开始,闷头奋斗。于是,我入选了。

也许是命运故意和我开玩笑,就在我飞赴工作地点的途中,路过大西洋时,飞机失事坠毁。虽然曾想过死,这一次却是真的死了。世间的一切都和我没有关系了。我不再是我爸妈的女儿,也不再是我姐姐的妹妹。一切都要重新开始奋斗了,我的心突然像被揪起来似的。

孟婆汤终于到手了,我却犹豫了。端起它,前世的酸甜苦辣一下子涌现在眼前。这一刻,我突然想起普希金说的:我们的心总是憧憬未来,现实却总是让我们悲哀。相信吧,这一切将转瞬即逝。而逝去的一切,终将变得可爱。是的,一切都将变得可爱--那些人,那些事,所有伤害过我的人,包括我自己,在我要告别这一切的时候,我原谅你们了。我一饮而尽,跑到桥上准备投生。

第2节:第一章 沧桑(2)

等待投生的队伍慢慢蠕动着,下一个人就是我了。这时,我听到有人大惊道:"怎么?那个在大西洋坠机的人,她喝孟婆汤了?"

"是啊。怎么了?"

"糟糕,我忘了和你说,坠机的地方具有很强的干扰性,凡是从那儿来的人都要另加一包药粉,否则孟婆汤不会发生药力。"

是说我么?我正要问时,身子被猛地推了一下。忽忽悠悠地,我便带着这颗千疮百孔、对任何人都充满戒意的心落下了桥。

重见天日后,我就知道自己无法彻底重新来过了,我前生的记忆都在。但既然环境与以前截然不同,我就当原来那个我真的死了。所谓"佛不度人人自度",我希望这一世能忘掉伤痛,重新来过。我不要什么功名利禄,我只要慢慢地停下脚步,好好地看看风景。清清淡淡的,在这一世结束的时候,能够对自己笑着说:我好了。

生活是如此悠扬,淡淡的,我喜欢。如果能一直这样过下去,我想我会好的。但命运总是和我开玩笑,一切转瞬即逝,我又被推入命运的十字路口。

九岁那年春天,爹爹和娘亲出海打鱼,遇上风暴,再也没有回来。举目无亲,在别人眼中,我就是一个九岁的女娃儿。在那个时代,男童都没人雇了,更何况女童。宋朝没有社保,这种情况要么靠族里接济,要么靠别人收养。因我是女孩儿,收养就别想了。靠族里接济嘛,我也吃了一阵百家饭。渔民的生活并不如书上写的那般浪漫,多数是非常穷的,百家饭吃多了也成问题。几经思考,我还是决定先服从环境,等长大了再寻事情做。

乞讨这事说来容易,做起来可真是难。试想有几个人不需要锻炼就能练摊儿?乞讨需要脸皮厚,挨骂受白眼都是小事。为了讨饭,我低下了自认为高傲的头;为了讨饭,我越来越熟练地屈膝下跪。我在心里说,见相非相,我仍是我。跪就跪,总不能拿了自尊当饭吃。

开始的时候,我只是在村子周围乞讨,每天晚上都回家。后来,在海风的侵蚀下,土坯作壁、茅草作顶的房子越来越破。终于,在一次大风过后,房顶被掀翻了,我无钱请人来修,便收拾了家里仅剩的东西,往南走去。我一路走,一路讨,希望能靠乞讨长到大。我对自己还是有一定的信心,就这样,我风风雨雨地过了一年。

十岁的夏天,我乞讨到了湖州。湖州是个丝麻之乡,以湖笔闻名天下,富庶安详,文风颇盛,一派小桥流水的江南景象。我抓了两把皂角,洗洗打结的头发,然后编了个小辫子,又理了理衣服,准备开始我的湖州第一讨。

按照我的经验,讨饭不能上大户人家,除了容易碰见恶奴外,大户人家一般会养狗,那狗比我还高,森森白牙,一副吃人的样子,看着心惊胆战。我在街上走了几趟,选了一张不起眼的小门脸--多少年后,我无数次想起来的小门脸--抬手轻轻地叩门。那时我尚不知道,我这一叩门,影响了几个人的命运。

等了半天,不见开门。没人?不会这么倒霉吧!这可是我的湖州第一讨呀,难道预示着我在湖州不顺利?不行,我得坚持再敲。我比较迷信彩头,今天无论如何,我要讨个彩头。

我继续轻轻地叩门,里面似乎有声音,也许在打量我?不管,我接着敲,讨饭不能脸皮薄,一定要敲开。

门后传来一个男孩子冷冰冰的声音,"干什么的?"

我朝着门缝鞠躬,"少爷,可怜可怜我吧,我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你上别家去吧,我家不方便招待你。"

打发我走?不行,这是我的彩头,关系着我后面的运气。我使出撒手锏,一边抹泪一边说:"少爷,您可千万不能见死不救啊!我是从登州来的,真的已经好几天没吃过东西了。我…我给您跪下了。"说完,我砰地跪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我确实没有骗他,刚来到湖州,上顿饭和上上顿饭都只吃了几口以前讨的窝窝头,这么热的天,窝头早就馊了,我还是吃得很香。但是,窝头已经没有了,无论如何,我今天要讨到吃的。

又过了半晌,太阳毒辣地晒在我身上,我又饿又渴,只觉得眼前有无数金星在飞。这家人的心是铁做的?我心里暗骂着,一边犹豫着该不该换一家。

门后又有了声音。咦?我来了精神,继续咬牙跪着。

门后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那个男孩子的声音,"我家确实不方便招待你,存粮也不多。这样吧,给你一碗饭,你到别家去吧。"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了一条小缝,一只穿着普通布衣的胳膊递出一碗白白的米饭,吱呀一声,门又被关上了。

哇,米饭!我两眼发直,一碗米饭!这么一大碗米饭!

门后的人似乎透过门缝打量我,"你都拿走吧,但碗要给我留下。"

"是是是…"我一边忙不迭地答应着,一边赶紧收拾着把米饭倒下。心想这下子好了,两顿饭有着落了。

第3节:第一章 沧桑(3)

"少爷,碗给您放台阶上了,小的给您磕头了。"我对着门磕了个头,便准备离开。

"哎…你等等!"还是那个男孩子的声音。

啊!要反悔了?

"我看你嘴唇干裂,是不是渴了?这样吧,你等我一会儿,我去给你打碗水来。"

门又开了条缝,还是那只穿着布衣的胳膊,飞快地拿走了碗,拴上门,只听到院子里有咚咚的脚步声。

水!我心里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我在前世被人遗忘,这一世成为一个叫花子,居然还有人关心我渴不渴!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回来了,门又被打开了,他递出大半碗清水。我毫不斯文地端起碗一饮而尽,门后传出低低的笑声。

"喂,你把碗递过来,我再给你倒点儿。"

那只胳膊又伸了出来,我把碗递了过去。门这次没有关上,我就着小缝儿偷偷地往里看--院子不大,收拾得还算干净,只是四处光秃秃的,有一种萧瑟之气。房子很旧了,屋檐上的瓦片也有些破,有几处是该换了,墙头上还长着草,看样子人气也不是很盛。

屋内有人走出来,一个少年专注地盯着碗,小心翼翼地端着往这边走。他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长瘦脸,穿着普通的灰褂子,身子有些瘦弱,一双不算大的眼睛,不好看也不难看,样子倒不凶,只是眉宇之间似乎有一种委屈的情绪。委屈?不知他委屈什么。

他慢慢地走了过来,阳光照着他,我低下头,装出一副虔诚的样子,一碗清水又出现在我面前。

我喝光水,磕个头道声谢准备走。那个少年却隔着门说话了,"嗯…"他迟疑了一下,"要是你没有地方住的话,一直往前走,再向右拐,走到西头,有一处庙宇,叫做方广寺。庙里的方丈还算仁慈,你可以试试去那儿住一宿。湖州城的小偷不少,你要小心。"我心里一动,这一年多来,我饱受冷遇,即便是给我饭吃的人家,也多数对我掩面不迭,不肯多说一句。这位少年,萍水相逢的…我一笑,"多谢少爷!"

按照他说的路线,我还真找到了方广寺,敲开门,好说歹说地要借宿。起初那方丈嫌我是个女童不方便,经不住我的再三恳求,总算同意我在过道住一宿。我吃了饭,枕着阶石,看着洒在地上的月光,想起前世和今生,不觉悲从中来。老天,前世你让我受的苦还不够,这一世你还要折腾我,我怎么着你了,你要这样对我,你要折腾我到什么时候?我蜷缩着身子,用外衣蒙住头,咬着衣角呜呜大哭。

第4节:第二章 遇人(1)

第二章遇人

半夜,我在一阵疼痛中醒过来,就像有人在使劲儿揉我的肠子,疼得我直冒冷汗。我支撑着坐起来,头昏眼花,腹部传来一阵更强烈的疼痛,我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然后到厕所狂泻一通。

好冷啊!怎么这么冷,地怎么这样凉?我蜷缩起来,咬紧牙关,忍着一阵阵的疼痛。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碰我。我勉强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一个小和尚正捂着鼻子,隔得老远拿扫把捅我。

"快起来快起来,你这个泼赖女童,怎么把这里弄成这样?回头师父看见又要说了。"

我努力用微弱的声音说道:"小师父,对不起,你别着急,我这就起来。"

我听到那小和尚一直在嘟囔个不停,怪我不该睡在这里,更不应该吐在这里。我扶着墙站了起来,刚想向他赔个不是,只觉得腹内疼痛袭来,一阵眩晕,我又倒在了地上。

待我再次醒来时,周围站着几个和尚,除了叫我起来的小和尚外,还有方丈和几个看似年龄大点儿的和尚。

方丈一合掌,"小施主,贫僧问讯。"

我努力地坐起来,挤出笑容,"有劳方丈问讯,小女无家可归,弄脏了宝寺的净土,实则罪过。"边说边忍不住泪如雨下。

方丈看了看我,点点头,"小施主,贫僧刚为你号过脉,你吃了不洁净的口食,又着了伤寒。"

不洁净的口食?什么?我回想这几天所吃的那么一点儿东西。哦,馊了的窝头。唉,我也不想吃,可是饿啊,不吃有什么办法?应该是肠炎或者痢疾吧。他说是伤寒?我听说过,好像会死人的,不知宋代可有消炎药?应该没有抗生素吧?那怎么对付炎症呢?

"小施主,"那方丈见我一脸木然,便又唤了我一声,"不知小施主有何打算?"

打算?我有什么打算?正不知说什么,又一阵难忍的腹痛袭来,我捂着嘴奔向厕所,连呕带泻地折腾了一番。

待我晃晃悠悠地回来,见方丈仍在原地,我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求方丈发发慈悲,收留小女几天。小女现在身上不好,若出去也只有死路一条了。"

方丈一脸的不忍,沉吟片刻后说道:"小小年纪的女童,即便是穷人家的孩儿,也该在父母膝下蹦跳玩闹。似你现在这样的,想必也有你的苦处。见难救难,是我佛之义。小施主,你若实在无处可去,可去寻一旅伴,在我这寺里安歇几天。只是,你必得有个伴儿,若是无伴儿,我这儿可不收单个儿女童的。"

这方丈虽然迂腐,说的倒也有道理。我一个女娃儿,住在男人的寺庙里确实不大好。出去吧,以我现在的身体条件,也走不了几步。在这儿住几天是上上策,我已经很久没在有屋檐的地方住了。可是,我上哪里找个伴儿去呢?

"多谢方丈好意。只是实不相瞒,若我有伴儿,也不会一个人出来讨饭了。"

"小施主,尽力吧。或遇着个善心有缘的,也未为可知。这寺虽不大,却也历经百年,贫僧也破不了寺里的规矩。小施主,贫僧许你觅得一伴儿即可,年龄、男女皆无大碍,即便似你…这般,贫僧亦许你们暂住些时日。"

我懂这方丈的意思,冲他磕了个头,晃晃悠悠地出去了。我知道我必须要找到一个伴儿,无论是谁,否则我只有横尸街头了。上哪里去找个伴儿呢?想来想去,也只有找我的同类--小叫花子了。小叫花子都愁晚上住的地方,我拉上个小叫花子,他肯定愿意。我想到这儿,精神抖擞起来,扶着墙一步步地走到一个看似热闹的街口,找了个墙角坐了下来,等待着我的同伴出现。

太阳越来越小,气温却越来越闷热。昨晚吃的那点儿东西早就吐得精光,早上起来,水也没有喝一口,我觉得自己好像要虚脱了,脑袋越来越重,眼皮越来越沉。我不断地提醒自己要打起精神,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小叫花子,因为这是我的唯一生机。我看啊看,等啊等,半天也没有一个叫花子路过。

"湖州这么富,一个叫花子都没有?让我一人垄断了?"我愤愤地想,真是天要亡我。难道我命苦到连个叫花子都找不到?我走了这么多地方,哪儿没几个叫花子。有时为了竞争点儿吃的,我甚至还要和他们打上一架。天啊,你快让叫花子出现吧,我是要拉着他去享福啊,有免费的房子住啊,快出来吧,快出来吧!我瞪着眼睛等着,却始终不见一个叫花子经过。又一阵腹痛袭来,因为没有吃东西,我干呕起来。

"咦,你怎么还在这儿?"一个略带诧异的少年的声音传来。

我捂着嘴抬头一看,谁?哦,是昨天的那个少年--无论过了多少年,他总是那副样子,瘦瘦的,白脸,眼睛不大,不好看,却很温和。

我松开手,挣扎着想起身对他行个礼,胃里又一阵恶心,我只得用手捂着嘴。

"你怎么了?脸色蜡黄得吓人。"少年用温和的声音继续问道。

我心里一动,为什么不让他陪我去寺里住几天?他既然指点我去那儿,肯定对那寺庙比较熟悉,让他和我去住,方丈也不会不愿意。况且,看他昨日帮我的样子,应该不是坏人。事到如今,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立刻跪在他面前,不停地给他磕头。

少年似乎吓了一跳,想扶我,手又背到身后,退后一步才说:"你这是做什么?周围人多着呢,快起来!"

我跪在那儿,"求少爷答应我的不情之请。"

他看了看周围,局促地说:"你快起来啊,让别人看见还以为我怎么你了呢。你说,有什么事?莫不是想再要点儿吃的?"

我一动不动地说:"求少爷发发慈悲,和小女子到寺里住几天。"

他大惊,"你说什么?!让我和你去寺里住几天?你说什么呢!"

"我知道这有点儿强人所难,但是没有办法了,只能请少爷发发慈悲救命了。"我仍然跪在地上,把我的病情及方丈的说法给他讲了一遍。我的声音如此之小,以至于那少年不得不俯下身来听我说话。我讲完后,又给他磕了个头,"少爷,我说的都是实话,您可以去寺里询问方丈。我本就无家可归,但万物都有求生的本能,请少爷见怜。"我说到最后,自觉心酸,泪也下来了。

他又朝四处望了望,然后对我说:"不是我不信你,也不是我不帮你,只是我家有我家的难处,让我和你去寺里住,我确实做不到啊。"

我跪在那儿,只是不住地磕头,这是我唯一的希望了,现在除了磕头,我还能干什么?在有尊严的人看来,磕头最难。但于现在的我,磕头反倒是最容易的事了--命都快没了,还要尊严做什么?尊严是需要实力来保证的。

他为难地看了看我,"你别磕了,真的不行,你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我悲哀地说:"少爷,我若是能想出别的办法,至于在这儿跪一上午吗?少爷,我比任何人都想救自己的命啊!我的命虽然不值钱,却也是爹娘给的呀。爹娘生下我,也希望我好好地活在这世上。少爷,我想活!找不到人和我在寺里住,我就只能死了。少爷,我想活啊!"

我呜咽着说了一大堆话,那少年似乎被打动了。他长叹了一声,"唉,我又比你好多少,我又何尝不想帮你,只是,只是…"他没有说下去,一脸同情地看着我。半晌,他似乎下了决心,"这样吧,我随你进寺,先和方丈谈谈再说。但你也别抱什么希望,我有我的难处,去寺里住,是很困难的问题。"

第5节:第二章 遇人(2)

我心里一阵狂喜,有门儿!赶忙给他磕了个响头,从地上爬起来就往寺里走。少年在后面远远地跟着我。到了寺庙门口,我停下来等他,左等右等却不见他跟上来,莫非他反悔了?他耍我?!我的怒火蹿上来,小破孩儿,骗人!

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回到街市口继续等待,听得旁边的花丛中传出极低的声音,"你不走,站在这儿干什么?"

我顺着声音往灌木丛中一看--一角灰色布衣,半张少年的脸。哦,原来他躲在这儿。他继续说:"你只管走你的,找到方丈,不要上前,只在那儿站一会儿,然后退下,我自然会跟上,和方丈去说。"

我点点头,转身一边走一边想:古怪,难道他是通缉犯怕被人发现?哦,想来他是怕与我一同在街上走,惹人笑话吧。想到这里,我有一丝受伤--我竟落到这般境地!旋即又释然了,也对,谁愿意和叫花子一起招摇过市?不管三七二十一,能救我就行。他在寺里住好像有很大的难处,估计是家里管得严,那他的家教一定不错,可为什么他家看起来如此清冷呢?不知道他到底要和方丈谈什么?

我胡思乱想着跨进大殿,问了当值的和尚,得知方丈正在后山督促小和尚浇灌菜园。依着他的指点,我远远地看见了方丈。我往身后瞟了一眼,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一阵腹痛袭来,我赶快又往厕所里跑。待我回来时,方丈已经不在原地了。我无处可去,只好捂着肚子找了个阴凉地儿坐了下来。

天空万里无云,真是个好天气。我倚着门石,看着花木在阳光下舞动着,觉得生命真是美好。寺里遍植花木,新鲜的香气和着诵经之声扑来,让人恍若脱离凡尘。我记得哪本书里好像说过,寺里的花木一般比较旺盛,一是因为佛地庄严,二是为了让更多的香客前来随喜。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一辈子固然很好,只是那些和尚从未入世,又哪里来的出世呢?他们没有经过艰辛的生活,又怎会知道佛经的广义呢?每个人都有生活的权利,可人在尘世上是多么渺小啊!

等了很久,不见动静,我开始怀疑那少年是不是根本没有跟上来。又觉得他实在不像坏人,也不像爱耍人的无赖。也许是和方丈没谈拢?没谈拢也该有个动静啊!我爬起来,一边踱着步子,一边伸长脖子往前望。已经中午了,我的肚子开始咕咕叫。对了,我还有半碗米饭没吃呢。我翻出包在破布里的那半碗米饭,闻了闻,味道似乎不是很对头,也不知还能吃不。人倒霉时喝凉水也塞牙,一个破窝窝头都撂倒了我。要是这饭能蒸一蒸就好了,可是没有找到伴儿,也不知寺里肯不肯给我热一下。好半天了,好坏也有个动静啊,不行我好赶紧再去找新的伴儿。

我捧着那团米饭正在发愣,方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女施主,这位小施主已和贫僧说好,你可在本寺暂住几日。"

我抬起头,古板的方丈旁边站着那个灰衣少年,他正盯着我的饭团,不知在想什么。

方丈继续说道:"只是本寺不宽敞,只能委屈两位小施主住柴房了。两位小施主男女有别,这个,贫僧也没有办法了。"

我连忙站起身,对着两人深深作揖,口中程式化地说道:"两位的大恩大德,小女没齿难忘。"方丈点点头,转身唤来小和尚交代了一番,然后走了。

少年跟着我到了柴房,四处环视了一下说:"这里倒清静,天气转暖,住在这里也不会冷。"说完,便动手拿起柴草,让我一起做草铺。

我心中大为感动。一个叫花子,躲得过此劫躲不过下劫,说是没齿难忘,也仅仅难忘而已,报答是根本不可能的,只是一句空话。萍水相逢,人家帮我,仅仅是善念而已。

草铺做好了,小和尚送来一碗饭和一双筷子,我接过去,"少爷,请先用些饭。"

少年面无表情地说:"你吃吧,这饭原就是给你的。吃了就躺着,我天黑时再来。"说完,他转身出门。

原来他白天并不在这儿,大约回家了吧。我狼吞虎咽地吃了饭,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我醒来时,夕阳西沉,又有小和尚送来饭。我吃了饭后躺下来,一边听和尚诵晚课,一边看夕阳西下。天很快黑了下来,小和尚送来一盏灯,无聊之际,我又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是那少年正在整理草铺,见我醒了,他点点头,"你醒了?"我坐起来,觉得问人家行踪也不好,也只好冲他笑了笑,两人无言,各自睡下。清晨,我被撞钟声惊醒,睁眼一看,对面草铺空荡荡的,那少年早已不知何时离去。接下来的几天都是如此,他晚归早走,每次只是点点头,也不和我多说话,我也慢慢地习惯了。

刚住下来的几天,我的病并不见减轻,虽然方丈让人给我熬了药,但也不见好,头还是晕,肚子还是痛。后来慢慢地才开始好转。但随着病的好转,我的担忧也开始多了起来。生病是一件坏事,但病好了,意味着我又要继续流浪了。这一年风餐露宿的辛苦,实在让我害怕,想想渺茫的未来,我的心便沉了又沉。

第6节:第二章 遇人(3)

一天晚饭后,我照例躺着听和尚诵晚课。我越来越喜欢诵经之声,每次听到都觉得心里很纯净,也很坚定。前世所受的苦以及今生所受的难,有时让我很怨恨,但听了诵经,觉得其实也没有什么。我心即佛,要苦要乐,全在一心而已。正听着,忽见那少年走了进来。咦,今天怎么这样早?

我起身向他行了个礼,他也稍稍欠身行礼。我扫了一眼他的脸色,阴沉沉的,不怎么高兴啊。我顿了顿,"少爷,您用过晚饭了?"

沉默了一会儿,他低沉道:"没有。"然后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你不用管我。"

听意思是没吃。我往外面看了看,也是,我的饭都是讨来的,更何况他的!可他也不能饿着呀。

我站起来说:"少爷且坐着,我去看看寺里可有余饭。"我故意把"剩饭"说成"余饭",以免引起他心理上的反感。

"不用了,你躺下吧,我不饿,也不想吃。"

我看了看他,一脸的阴沉。罢了,我不惹他,再说也讨不到饭,于是我又坐了下来。

两人呆坐着,柴房一径安静,外面花影扶疏,诵经之声随着夜风从窗口涌进来。我瞄了一眼那少年,他似乎也在听诵经之声。良久,只听他长叹一声。

我鼓起勇气,"少爷似乎有心事,不嫌弃的话和我说说。我虽消解不了,说出来也好。"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你安心躺着吧。我这两天也算有地方可去了,以前,也都是一个人。"

"受人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司杏虽无能,但愿意做个听客,少爷如不嫌弃,说出来也许和司杏有个商量。"

"不是什么大事,有什么好商量的。"他看了看我,然后又说,"原来你叫司杏。"

"啊,是。我出生时正赶上杏花开了第一枝,所以我爹就给我取名司杏,说是也沾沾贵气,结果还是没什么用,八岁时父母双亡,我便没了家。"

他点了点头,"我也是。我姓萧,生时正赶上江水初退,我爹爹就唤我做萧靖江,期望我有平江之才、退潮之运,可是现在…"他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不往下说了。

我接过话来,"少爷也不必这样说,其实名字仅仅是个代号,无甚意思,还得看个人努力。再说了,也许我们不叫这名儿,连眼前这般都不如呢。"我有心逗他笑,说了个不怎么高明的俏皮话。

他的脸上泛起了一点点笑意,"你倒会说。"

"少爷…"我刚开口,他打断了我,"你不必叫我少爷,我也不是哪家的贵公子。你就叫我,叫我…"他沉吟了一会儿,"叫我萧公子吧。"又沉默了一会儿,他说,"其实,这萧公子我不想再做了,也不想再待在这家里了。"他脸上浮现一抹受辱的表情。

"公子心要放宽,莫要赌气。有家总比没家好,像我这种无家可归之人,真是惶惶如丧家之犬。所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

"家,我有。可和你又有什么不同?哪里算个家!"他缓了缓口气,问道,"你读过书?看你的谈吐,并不像寻常的叫花子。"

"公子见笑,上过几年学而已。"我当然不能说我是硕士毕业。

"读过书怎么成现在这样子了?你的父母是怎么没了的?"

我原原本本地把我的家事、我流浪的经历说给他听。

他一边听,一边点着头,最后感叹地说:"人生在这世上真是受苦。"

悲观主义者?我刚要出言相劝,只听得他继续说:"我爹是府里的衙役,我有一个姐姐,我家虽不宽裕,日子倒过得去,只是我很小时母亲便过世了。原本已是不好了,偏偏我爹又娶了一个。"他停住了。

"她自己生了一个,不管你们了?"

"她倒没有生养,只是对我们,却和任何狠心的后母毫无二致。我姐姐从来没有上过学,她舍不得给我姐出那点儿束脩。我若不是因为是个男儿,爹坚持着,学堂也断断上不了的。可就为了那每年两贯钱的束脩,我受了多少冷言白眼,又挨了多少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