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跪得多了,下人的脸面不值钱,为了听荷,我认了。我双膝跪地,垂头道:"求杨少爷照拂听荷。"

第56节:第十八章 心系(3)

杨骋风许是没料到我真会跪,他竟愣了一会儿。夜风送来含笑花馥郁的香气,月光下,他黄绿色的缎袍闪着光,一刹那,我竟在他眼中看到一丝--温柔?!我甩甩头,我见鬼了!却听他极缓慢地说:"司杏,你不仅丑,而且还笨。"我心里松了一口气,这才对嘛,这才是杨骋风。他却一言不发地走了。

切,我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膝盖。丑怎么了?笨怎么了?强于你心术不正!我关上门,收拾了一下,便倒在床上。

今天是三月十二了,我是头年腊月二十四寄的信,萧靖江怎么也该有回音了。他怎么了?病了?被发现了?庶母不让寄信?还是,不愿理我?我辗转反侧,总是睡不着。杨骋风说不能对君闻书好,倒也有道理。我若一无是处,可能他会早早打发我出府。可是,把我打发给谁呢?引兰和听荷的脸依次出现在我眼前,听荷真可怜呢!我翻了一下身子。杨骋风干吗要打听萧靖江,他要对他做什么?纯粹是公子哥儿吃饱了没事情干,不会有什么敌意吧?萧靖江也不碍着他呀。唉,萧靖江还好不好?他不回信,会不会是杨骋风搞的鬼?一定是了,他拿走了我那封信。对呀,我今天还没和他要呢!萧靖江到底怎么了…我一宿辗转,没怎么睡好,结果第二天早上起迟了。

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到书房时,已经日上三竿,君闻书早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桌前,又在进行十几年如一日的读书功。我轻手轻脚地想从他身后经过,却听他说:"司杏,今天起晚了。"

"是!"我赶紧立正,垂头站好,"司杏昨晚睡得不安稳,故此晚了,请少爷责罚。"

"为什么睡不安稳?"

"因为…"我一时编不出理由,"昨日不知怎么的,就是睡不着。"

"是白天和人争斗得太强了吧?"啊?!君闻书转过身来对着我,"当着我的面揶揄客人,你的本领不小呢。"我还以为说虫子的事,还好还好。不过,既然他提到了,我也大大方方地说:"司杏不敢,只是司杏怪他笑我们琅声苑无人。"

这次君闻书没有皱眉,脸上倒是漾起了笑意,"你这丫头,知道那是谁吗?"

他!我知道呢,嘴上却只能说:"昨天您不是说他是大理寺什么人的公子吗?"

"嘿,你这傻丫头,那便是我未来的二姐夫。"君闻书说着,脸色突然阴沉下来。阴晴不定的,我摸不透他的意思,只哦了一声,仍然垂手站着,却听君闻书慢慢地说:"昨天,谢谢你。"

谢我?我没听错吧!君闻书谢我?我来君家,不是挨打便是挨骂,从来没瞧见什么好脸色,如今,君闻书要谢我?我还是小心些为妙。于是我也不问为什么,直接向他屈膝行礼,"少爷言重了,奴婢只是一个下人而已。"

君闻书突然笑起来,"司杏,你还真奇怪呢。"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这好像是我第一次见君闻书笑,我是说,真心的笑,露牙齿的笑。其实,他笑起来也挺好看的,眉毛弯弯的,让人觉得是发自内心的笑,虽然不如萧靖江温暖,至少比那假惺惺的、让人觉得别有所图的杨骋风好多了。原来,古板的君闻书也会笑呢!只是,他笑什么?

"拿去吧,你的。"君闻书递过一个信封,我只看了一眼,立刻心蹦到嗓子眼儿了--信封的右下角赫然有三点墨迹,这是我和萧靖江约定的标志!萧靖江!我脸上不由自主地堆满了笑,萧靖江,你可是来信了,你可是来信了。

君闻书似在观察我的脸色,"看来你心情不错呢,这封信如此重要?"

我赶紧收敛喜色,君闻书教导我们,要喜怒不形于色,否则便是没教养,不稳重。果然,君闻书又背过身去。"谢少爷。"我行了个礼,准备去工作台看信,他又恢复了少年老成的状态,"哦,忘了跟你说,信是二月到的,哪天忘了。事情一忙,便忘了给你了。"我刚刚对君闻书的一点儿好感全没了,我说这信怎么还没到,原来是压在他手里了,可恶!我淡淡地哦了一声就要走,他又开口了,"要看信晚上回屋里再拆吧,白天要做事。"我听了便在心里大骂起来,杨骋风说得果然没错,不能对君闻书好,看来也和杨骋风差不多货色,没一个好人!我连礼都没行,直接进了书库。

一整天我都在想信里的内容,会是什么呢?我把信放在案头,一会儿抬头看一眼,一会儿用手摩挲两把。萧靖江的字不怎么好看,不过还顺眼。嗯,顺眼。我捏了捏,挺厚。我眉开眼笑起来。萧靖江也给我写了好多话呢,不知都有什么。我托着下巴痴痴地看着信,恨不得马上拆了它。

正胡思乱想着,讨厌的君闻书又发话了,"司杏,你过来。"又干吗?我嘟着嘴过去了。

"你看这句。"我伸头一瞧,无话可说。

"发乎情,止乎礼。"我张口结舌,如何?

"这句话怎么讲?"怎么讲?孔老夫子的话,怎么讲?我瞪着他,就是"发乎情,止乎礼",什么怎么讲?

"不知么?"君闻书又皱起眉头,"既是不知,抄写一百遍。"神经病君闻书,大变态君闻书,你自己要做木乃伊还要拉上我!你这个疯子!我不情愿地领命,拿起毛笔,画了一百遍交了差,每画一遍,心里就骂大乌龟君闻书。

好不容易等到君闻书歇息了,我草草扒拉几口饭,抱着信一溜儿烟地跑回房间,用剪刀小心地拆了封口,脸上立即笑意显现--果然,好几页呢,而且也和我一样,都是反正面的小字。我跳起来,转了个圈儿,又赶忙坐下来看信。

"司杏如晤"看到开头这几个字,我的眼睛倏地模糊了,没有稽首,没有叩拜,只有四个简简单单的字--司杏如晤。萧靖江啊萧靖江,你不和我说客套话,真好!如晤,真好!你说"如晤"呢,殊不知我写信给你的时候,也觉得你就在我跟前,我就是对着你说话呢。我把信往胸口贴了贴,又接着往下看。

他说,年关前和正月,都是衙门上下人情走动的时候,因此我的信压了很久才到他手里,那时已经二月十三了。他收到信立刻回了,希望我不要怪他。我翻到后面的落款,是二月十五。这样算来,到君闻书手里应该是二月底左右,可恶的君闻书!

他的信也和我的一样,都是说些日常话,读了多少书,吃了什么东西,哪天碰上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家里如何,庶母又作了什么怪,他又如何对付的…我一会儿抿着嘴笑,一会儿又跟着他皱眉。看到他说读书,我也想跟着看看。于是我下了床,找出笔,细细抄下他说的书名,准备也找来细细地读。虽隔着百里,但我们能读同样的书呢!

我把信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总是舍不得放下,觉得他瘦瘦的样子就在我面前。外面已经响过三更的梆子了,我才满面笑容地装好信,压在枕头下,吹了灯,甜甜地睡了。

第57节:第十九章 有墙(1)

第十九章有墙

没事的时候,我便读书。萧靖江信中提到的书,君闻书都有,我一本一本地读。由于我们的文化根基相差太远,对书的看法并不一致。比如他在信中告诉我,觉得韩愈文胜于柳宗元文。我却认为韩愈的官虽然做得比较大,一副正统君子的样子,每篇文章都有着强烈的教化使命,但单就文来说,柳却胜于韩。通俗来讲,韩是质胜于文,而柳是有文有质,却说不上文质彬彬。真正文质彬彬的,古今我最推崇贾谊。而且,既是要为人臣子,贾谊的《过秦论》、诸葛亮的《出师表》、李密的《陈情表》都是不可或缺的研习对象。《过秦论》明明是书生之论,却让人不得不信,既富文采,又有道理,古今策论我推之第一。至于《出师表》和《陈情表》,一个含蓄规劝,一个委婉陈词,虽是以下谏上,却让人心生同感。对于臣下来说,这种书表是最重要的。我还让他注意王安石和司马光的文集,这两个人的观点做法完全对立。王安石固然未成功,司马光却更失败。我认为,王安石遭围攻,很大程度上是个人性格中的缺陷。越是位居高位的人,其个性越能影响国家的命运,有时居然可导致整个国家为之受难。覆巢之下无完卵,自己亦为之所累,此诚不得不察也。我是以后人的角度看待,功过大体还分得清,萧靖江却是历史中人,总要受当时的导向所牵引。

萧靖江别的还好,只是从我的角度来看,书生气有余,度量却不足。我在信里特别嘱咐他"为人要弘毅",虽家世不好,仍然要弘毅,不要受庶母的影响。大概是应试教育出来的,我对考试这东西看得很淡。考得过怎样?考不过又怎样?历史千年,我们只不过是其中一颗小得不能再小的沙粒。真正璀璨千古的,是那些把睿智思想传于后世的人。官做得再大,过眼云烟,又有何用?不过这些我没和他说,怕他多心。当然,我在信里大篇幅提到的还是让他努力读书,毕竟九月又要考试了。

日子过得飞快,春去夏来。我十岁下半年入府,今年已经十四了。由于有了萧靖江的信,我的心情好多了,每天拿出来读读,也更勤于给萧靖江写信。信的内容五花八门,有我如何对付君闻书的,有我如何和锄桑他们玩的,有我养了什么花花草草的,也有和他正经讨论读书的…我写的如此多,以至于当我寄第二封信的时候,君闻书惊讶地说:"你这里面是什么?这么厚!"不错,确实厚了点儿,十二页。我赔笑说:"厚是厚了点儿,不也是一封么!"君闻书研究了我一会儿,仍然吩咐锄桑寄了,我舒了一口气。

十一岁来的琅声苑,如今三年多了,除了君闻彩出嫁,君府再也没有别的动静。我不敢,君闻书也不让我出园子,每日便躲在琅声苑的小天地里。青木香的事无人再提起,也或许有了结果我不知道。曾经起过风波的事似乎都让人遗忘了,包括我。君闻书对我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好像也没把我当嫌疑人,至少在琅声苑的天地里,我还是可以好好活着。想想我便有点儿惴惴不安,日子真的可以这么过下去吗?有时我也琢磨君府,这一家人,人员也不复杂,怎么就没点儿人情味儿呢?君闻书除了每天短暂地往临松轩晨昏定省,也不见着和谁有更多来往。君夫人是做娘的,她也不来看看儿子?一家人,真是怪呢。

第58节:第十九章 有墙(2)

凡事不可多想,这一天,侍槐出去给君闻书办事,我正汗流满面地往手推车上搬书。今天天气大好,正是晒书的好日子,忽然听见锄桑在外面高喊:"见过夫人。夫人,少爷正在书房。"我一愣,扭头看向君闻书,他正在写字,手微微一歪,然后默默地放下笔来,起身往外走。

"少爷?"我不知要不要出去。我不想去,那个君夫人,我想想便害怕。她若是见了我在琅声苑活得好好的,肯定要生事。

"怎么了?"

"少爷,侍槐不在,我…"我嗫嚅着,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想他也明白。

"侍槐不在,当然由你去前面奉茶。"君闻书的语气平淡,似乎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少爷…"我抬起头,欲言又止,两眼乞求地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默默地转过身去,"该来的总要来,难道你就一辈子待在琅声苑不出去?走吧!"他在前面,我低着头跟在后面,一前一后出了书房。

君夫人已经到了居室,坐在右首的椅子上,培菊站在她旁边。两年没见了,培菊出落了不少,虽然不如眠芍红艳,不如听荷水灵,但也自有温婉的气质。"见过娘亲。"君闻书躬身施了一礼,我也跟着默默地行了礼。

"三儿,这边坐。"我不敢抬头看君夫人,觉得她扫了我一眼,目光犀利。我默默地捧上茶,便站在君闻书的一边。

"侍槐呢?"君夫人并不端茶,口气中似有不悦。

"儿差他去买些笔墨,一会儿便回来。"君闻书淡淡地回道,似没发觉他老娘的口气,我站在一旁更不敢说话了。

君夫人环视了一下,目光落在那个大牡丹剪纸上,"那个剪纸是谁买的?"剪纸让日头晒得颜色有些褪了,但君闻书并不让摘,说等过了七夕再除去。

"哦,是孩儿年前上街,见了觉得剪得也不错,便随手买下的。"我一愣,君闻书为什么要说谎?但我不敢抬头。

"你?"我感觉君夫人的目光又在我身上转悠,却对着君闻书说,"三儿,咱家不要那么招摇的东西,这纸太大了,瞧着冲得慌,你爹他不喜欢。"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是,娘亲,儿明天就让人把它摘下来。"

君夫人又在看我了,我的头越垂越低。突然,她说:"你们都下去吧,我和闻书说句话。"我赶紧施礼,如获大赦地退了出去,一边走一边觉得君夫人的目光盯着我。

外面太阳正好,我本想把培菊让到厢房去坐坐,她不肯,说怕夫人叫她。于是我搬了杌子,就着树阴坐下。

对于培菊,曾经我在内厨房时,她去拿饭,虽认识,但终究话不多,始终不似与引兰、听荷那般亲近。培菊的话还是很少。我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我没话找话地说:"培菊,我该叫你姐姐吧?"

"你多大呢?"

"我今年十四岁。"

"哦,那我长你一岁,十五。"

"那我该叫你姐姐了,培菊姐姐。"

培菊淡淡一笑,"什么姐姐,都是做丫鬟的,不分大小,你倒客气了。"

待了一会儿,我又问:"姐姐日常还好吧?"

"还好,也没什么事。"我突然想起侍槐告诉我,引兰现在在夫人房里,就问了句,"引兰她也好吧?"

培菊的眼里闪过一丝警觉的神色,"她还好,你和她很熟吧?"

为什么?我一愣,连忙若无其事地说:"好就好,其实也不熟,跟姐姐差不多,都是当日在内厨房认识的。只是听说大小姐出阁时没带着她,现在在夫人房里,顺口问一句。"培菊点了点头,又不答话了。

培菊时不时地往正房看,屋里静悄悄的。我也好奇了,这君家母子在密谈什么?培菊转移目光,见我也往正房看,便说:"你好像很惦念少爷。"

什么意思?我连忙笑道:"少爷是主子,我哪里有什么惦念不惦念的,无非和姐姐一样,只是想着要不要进去添点儿水。少爷这里平素也不来什么人,我也粗手笨脚的,不知该不该进去。"

培菊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半天才说:"司杏妹妹,你在这里还好吧?"

因为有了刚才的经验,我对培菊也由原来"故人相见"的感情变成了"稍有防备",我还是笑道:"姐姐说的哪里话,都是做下人的,在哪里不是做。少爷这里平素也是侍槐他们伺候着,只是今天恰好他不在,我便只好跟来了,不抵姐姐。"培菊也笑了,说了句"你真客气"就又不说话了,我却觉得她在偷偷打量我。既是偷偷,我便当做不知道,尽量避开她的目光,左顾右盼的。只是我不解,她这是做什么?

两人无趣地坐着,突然正房里响起君闻书不大的声音,"司杏--"我应了一声,迅速起身走了进去,培菊也起身跟在我后面。我不敢抬头,只觉得室内的气氛不是特别融洽。我过去行了礼,君闻书说:"司杏,你去打开书库的门,我请夫人看件东西。"书库有什么好看的,不是一向开着的吗,哪里还用再打开?我不敢怠慢,应了一声,就退了下去。

第59节:第十九章 有墙(3)

我在书库的门边站定,君闻书踱步进来,君夫人在他身后,培菊欲进来,君闻书却说:"培菊,我要和夫人说句话,你在外头侍候吧。"培菊应了,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下去了。我犹豫着是否该告退,君闻书却说:"司杏,你站着,和你有关。"我眼见君夫人的眉头皱了起来。

"娘,"君闻书的声音中不带一丝感情,"儿就是想让您过来看看我的书。您知道,我喜欢读书,这便是为儿的书库。"君夫人的目光掠过书架,仍然回到君闻书的脸上。他继续说:"娘说得言重了,我好歹也是个少爷,一个丫鬟,有什么舍得舍不得,不就是个下人么,谁来谁走我都不管。可是娘,我这书可不能没人打理。"君闻书顿了顿,"早先在您和爹爹那边时,您也知道,就这些书,侍槐常弄得乱七八糟,特不便宜。这丫头来了,书库才有个样子。"他手一扬,指着我,"您要打发她,我不管,可您先得找个和她差不多的人来。"

原来君夫人想打发我!我的心念开始转动起来,打发我,我便可以离开君府了。君府虽衣食无忧,总似一个鸟笼。我愿意出去,可他们要把我打发到哪里?我留神听下去。

君夫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三儿,你明知道你爹不喜欢她,青木香的事还没查清楚,你怎么就把她留在园子里?我原来也不管你,可眼看着你二姐…"她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下去。

"娘,"君闻书转过身来对着他的母亲,"青木香这件事,娘和我心里一样清楚,何必再当着下人的面儿说!您瞧她那样子,像是个能干什么的吗?她模样本就不出众,爹可能也早忘了她,为着一个丫鬟,至于吗?娘,我还是那句话,您别说我护着她,若不是看着书,随便您打发。您要是能找个人来取代她,男的女的都行,您便可以立刻拉她走。"

君夫人瞧了他一会儿,叹息一声,说:"好吧,为了一个丫鬟,也确实不值得这样,这件事先撂下吧。但我刚才说的那些,你可好好想想。"

君闻书想了想,"娘,您说的那件事,容我再想想。这么多年了,我会的也只是读书,有爹爹在,其实我也不必了。"

"闻书!"君夫人厉声叫道,君闻书立刻闭了嘴,默默地低下头。"三儿,"君夫人的口气软了,"你毕竟是君家的儿子,这君家,终是要你来继承的。"

君闻书没有答话,只默默地送君夫人出来。培菊扶着君夫人,却极快地扫了我一眼,目光复杂。送至园子门口,看着二人往东去了,我才舒了一口气。君闻书站在我前面,头也不回地说:"司杏,回书房。"

我忐忑不安地跟着他进了书房,这次他没有在书桌前坐下,而是到北墙根儿下的榻上半躺着,双目微闭,似乎极累的样子。我低着头在他面前站定,好半天,却不见他说一句话。我疑惑地抬头看他,恰巧他也看向我,四目相对,我又赶紧低下了头。又过了好一会儿,只听他叹了一声,然后声音低沉地说道:"你下去吧。"

真是个怪人,让我到他跟前,不说一句话又让我走。奇怪!可我有话说,但又不敢说,正在心里徘徊时,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犹豫,问道:"你有事吗?"

"少爷,"这是一个机会,此时不说,更待何时。我把心一横,"少爷,奴婢原不该听夫人和少爷的对话,但既然听到了,又事关奴婢,烦少爷也听一听。"

"你说。"

"少爷,听刚才夫人话里的意思,是想把我打发了。"我悄悄地看了看他的脸色,他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我接着说下去,"奴婢自入府以来,确实粗笨,不得主子们待见是自然的。如今夫人要打发我,奴婢觉得,再换个人来是应当的。"

"我说不应当了么?"他仍然闭着眼睛,语气极冷。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其实这书库,我已经编好了目录,少爷也是极熟的了。其实,我…我所起的作用有限,很多时候,少爷自己也能…"

"你是说要我自己去弄那些书吗?"

"少爷,"君闻书好像有些生气了,我赶忙赔笑,"少爷,不是这样子的,这些事原本就该下人做。我只是说,书库就是这样子了,以后再来书只要按着摆放就可以。侍槐肯定能做,栽桐也略识些字,要不先让栽桐过来试试。"

"唔,你呢?"

"我?"我多挤出一点儿笑容来,"奴婢觉得,夫人既然和少爷提了,少爷还是别惹夫人不高兴,又不是没有人做…"

"你想怎么着?"

"任凭府里打发。"

君闻书一下子睁开眼,盯着我,"我口渴了。"

我正等着下文,突然出来这么一句,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默默地转身倒了杯茶递给他。

"拿着。"君闻书说。

我瞪着他。"你先拿着,我想喝时自己喝。"变态君闻书,你不是渴了吗?倒茶来又让我拿着,这不是折腾人吗?他仍然闭着眼睛,又没有声音了。到底怎么着?我想叫他,又不敢,只好像傻瓜一样捧着茶站在那里。

第60节:第十九章 有墙(4)

"司杏,"他突然幽幽地说,"你是不是特别想离开这里?"

"啊?"确实很想,只是不敢这样说。

"我知道,你很想离开这里,其实我也想。"

啊?!君闻书说什么?"我不想做君家的公子,我的姐姐也出嫁了,我的娘亲有爹爹就够了,我在君家做什么呢?"

君闻书怎么了?这个夫子怎么突然愤青起来了?

"可是,我不能离开君家,因为我姓君。"他仍然闭着眼睛,我却越来越听不懂了,"君家好与不好,我都姓君。"啥意思,我也没说你不姓君,我也没让你离开。

"而你记着,"他睁开眼,"你也不能离开。"

因为你姓君,所以你不能离开,这我能明白,可怎么突然就蹦到我身上了,我怎么也不能离开?这是什么逻辑?

"这个,少爷…"我笑了笑,"奴婢愚笨,您说的话,我委实不太明白。"

"不明白算了。"他接过我手中的茶喝了一口,"记着就行了。"

我越发糊涂了,"少爷,记着什么呀?"

他似有些恼怒,"记着你离不了君家了,你也别打这主意了。"

什么呀,明明是你妈妈要打发我,怎么变成我打主意了!"可是,少爷,我总要被打发的呀。"

"为什么?"

"丫鬟大了,都要被打发的呀。"

"行了,让你记着你就记着,我累了,你下去吧。"他一转身,不再理我了,我只好端着茶杯走了。

我揣着一肚子疑团回到了工作台。干坐了一会儿,发现窗台上我种的豌豆开花了,紫色的小花儿,在风中颤抖着,真可爱。我找了根小棍儿替它翻了翻土,心想,幸亏刚才夫人没看见,否则一定要怪我把这乡下的东西种到府里的书房来了--可是,君闻书为什么说我也不能离开呢?

第61节:第二十章 冲突(1)

第二十章冲突

我始终没有想明白君闻书的话。后来我想,也许他的意思是他是主子,我是下人,主子在,下人就得跟着。可我终究是要走的呀。扶桂和采萱都陪嫁了,眼看着眠芍和听荷也要走了,园里的丫鬟,我认识的就剩三个人了--培菊、引兰和我。做丫鬟的三条出路中,陪嫁这条路已经行不通了,剩下两条,一是当府里的妾,二是任府里打发,哪一条是我的路?或许还有一条--赎身?我眼看就要十五岁了!

我想来想去不得要领。这一天,二娘得闲要洗头,我便过去帮她。"二娘好头发啊!"我一边给她浇水一边说。确实,她的头发又细又亮,浸了水,真如丝缎一般。

"唉,头发么,就是疯长,太多了闷得慌。司杏,这边再浇点儿水冲冲。"我又舀了一瓢水举着慢慢地倒,"二娘,你想家吗?"

"想,怎么不想。"

"那你没想着回去?"

"回去干什么?家里也没个人,回去也只是给那地下的人做做周年。哎,再舀一瓢冲冲就好了。"

"二娘,我觉得你年轻时肯定挺漂亮。"我收起瓢看着她说。

"傻丫头,什么漂不漂亮的,都一把年纪了。"二娘垂下头发遮着脸,一边擦着一边说。

"真的,二娘,我觉得你皮肤挺好的,又白又嫩,像块水豆腐。头发也好,年轻时肯定很漂亮。"我坐在小竹凳上,胳膊支在膝盖上,手托住下巴,眼珠子跟着她转。

"唉,漂不漂亮都一样,也没因此享过福。人的皮肉都是父母给的衣裳件儿,有什么!你呀,模样还算周正,窄额头小耳朵,眼睛好看,眨巴眨巴的让人看了不忍心。就是北方水土太硬,皮肤有点儿黑。头发也硬。一个女孩子,头发怎么那么硬?"

我吐了吐舌头,"我反正丑,也好,将来不怕老。"

二娘戳了我一下,"真是个傻丫头,你瞧人家培菊引兰哪个不比你收拾得俊。收拾得俊,才好找婆家呢。"

说到婆家,我突然想起我的问题来,于是问道:"还找婆家呢,我们这些做丫头的,哪里有什么婆家!"

"也是。"二娘的手不停,一边搓着头发一边说,"这入了府啊,便得听由府里打发了,什么时候赎身,得府里说了算。"

"二娘,你入府以来见过打发丫鬟吗?"

"见过,府里总是有去有来,丫鬟大了都要打发。"二娘仰起头,梳着头发,素净的脸映着阳光,"太太房里的扶桂本是小孩儿,原来大点儿的那个叫点梅,打发出去时夫人可哭了一会儿呢。"

"哦?夫人把她打发到哪里去了?"

"她还好,伺候夫人那么多年,夫人舍不得把她给了穷人,最后跟了夫人老家的一个老爷做妾。夫人还送了她些嫁妆呢。"原来是给人做妾,我倒是宁可嫁给穷人。

"那还有吗?"

"有,多着呢,你怎么问起这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