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贤一听这话,如闻大赦,重又重重磕头道:“谢父皇龙恩。”

顺德帝见状,示意他起身,又让福双拿来干净的帕子,替他将头上的血污擦去。太子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子,看着他从小长大,顺德帝也心知他的为人,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只是这一次,他竟不告而别,私自出宫,实在有违体统。他虽对外谎称太子被派出宫去地方办事,自己心中却一直担着心。如今天下不太平,战乱不断,太子如在外出了什么事,便会动摇这本就脆弱不堪国这根基,故今日他才会上演这一戏码,为的便是镇住太子,以后不再有此大逆不道的心思。

楚贤见顺德帝气已消了大半,总算放下心来,脸上还要装出几分后悔之意,痛心疾首道:“孩儿真是不孝,让父皇如此费心。幸而这次带回了江姑娘,必能一举将那玄国拿下。”

顺德帝听他提起江篱,脸上又有几分不悦之色,严肃道:“朕早就说过,那兵书不管在何处,都不须你操心,你却充耳不闻,还去找来这么一个女子,究竟有没有将朕说的话放在心上?”

情势有些微妙,顺德帝似乎又动了怒气。福双刚从地上战战兢兢地爬起,听了这番话,又吓得想要跪倒在地。

楚贤却也是有些倔强,心中甚感不解,问道:“父皇,兵部几次报急,北面边防吃紧。那玄国,对我大梁一向虎视耽耽,意欲吞并。若能找到那兵书,运筹惟握,胜券大增。孩儿不明白,为何父皇一直极为排斥寻找此书?它既是母后所留的遗物,那本便是我大梁之物,取之又有何不可?”

这番话,楚贤存在心中许久。他口中所称的“母后”,并非他的生母洪贵妃,乃是顺德帝已故的皇后程氏。宫中对于程氏一向忌讳颇多,自她过世后,鲜少有人提起。便是楚贤,也对她毫无印象。程皇后过世时,楚贤不过一二岁,少时记忆太过模糊,对于这外名义上的母后,他已是丝毫想不起来。

但对于程皇后的传闻,宫中却一直多有说法。有说她并非死于顽疾,而是与人通奸,被顺德帝赐死。只是顺德帝对这皇后一向宠爱有加,为保她死后名声,故从未提起过那通奸之事。另有一说,说那程皇后本是妖孽,为求成仙之道,混入宫入,勾引顺德帝,登上皇后宝座。宫中那时总有宫人莫名死去,据说便是程皇后在吸人真气,最终化成仙人,登云而去。还有一种说法,有人传说,程皇后乃是一方术士,用法术镇住了顺德帝的心思,让她独享三千宠爱。而后因顺德帝不堪寂寞,宠幸了宫中其他妃子,程皇后的法术被破,吐血而亡。

对于这第三种传闻,楚贤模糊的记忆中,似乎有些印象。在他儿时,每日被抱去向皇后请安时,似乎总能在她的殿阁中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到他稍长时,也曾向生母洪贵妃提起此事,洪贵妃不知是否一时不察,说漏了嘴,便告诉了楚贤,皇后在殿阁内炼制丹丸,故才会有此香气。只是楚贤再待问下去,洪贵妇却是闭口不谈,便连“程皇后”三字,也不愿只人提起。

久而久之,程皇后便成了这大梁皇宫里的一个符号,一缕烟尘,只萦绕于某些人的心头,或悲伤,或痛恨,却不再鲜活。

直到出了宫,见到江篱后,楚贤才算真正明白了宫中的那些传闻。那些说法,虽有真有假,却难掩一个事实。那便是,程皇后并非如悼书上所写的那般,乃是死于疾病。她的死,是一个深重的谜。他也终于明白,为何在这宫中,程皇后是一个讳墨如深的话题。

顺德帝听楚贤提起先皇后,眉头蹙头越发地紧,却只淡淡道:“此书既是先皇后的遗物,便不该再将它寻出,无故起波澜。先皇后死时,既将它藏于三生殿内,便是不希望他日再被人寻出,你又何苦紧追不放?”

楚贤听得出来,顺德帝这番话简直错漏百出,只是自己身为臣子,不能直言指出,只得拐着弯道:“父皇,今日见过江篱后,难道还要抱着那个‘死后遗物不得惊扰’的念头,置我大梁江山于不顾吗?”

“你放肆!”顺德帝料不到楚贤竟会将自己的丑事揭了出来,当下脸气得发青,整个人从软榻上跳将起来,眼不得将楚贤一掌打死。

楚贤却也是来了脾气,不服道:“父皇,一个女子难道真的比大梁的江山更重要?”他已到了无法忍耐的地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住大梁的江山,若是今日他不据理力争,他日国破家亡之时,他这所谓的太子,又会落得如何的下场?他甚至未曾坐上至高的皇座,未曾享受万人的臣服,他又岂能轻易放手。他连那位子,只有一步之遥。所以,今日他便要睹上一睹,不成功便成仁,楚贤觉得自己,已是无路可退。

福双一面给顺德帝拍背,一面用眼神示意太子楚贤,要他说些好话,来讨皇帝开心,莫要再说错话,以免惹祸上身。

楚贤却是直直地跪着,双唇紧闭,不肯说话,他要亲耳听听,他的父皇,到底会说出何种话来。

出乎他的间断,顺德帝虽是气得不轻,却未曾开口责骂他,反倒是喝了几口茶后,脸色变得和悦许多,甚至亲自上前,将楚贤扶了起来,平静地道:“江篱的事情你不用再管。大梁的江山也不会因为她一个小小的女子而倒。你大可放心,前几日霍将军已传来军文,北部尼水河处的玄国敌军,已大败于他手,敌人被逼退回玄国边境内。现在他已快马加鞭,赶至其他几处敌军进攻地,相信过不了多时,便能将玄国敌军全线歼灭。”

楚贤站起身来,望着顺德帝,满脸疑惑。他自然也盼着这消息为真,这对于他,对于大梁,都是一件极好的事情。只是为何玄国军士会突然变得如此不堪一击?他却是有些怀疑。

顺德帝看楚贤的样子,便知他心中的疑惑,开口道:“你大可不必怀疑此事的真伪,朝中上下众人皆知此事,兵部也有将霍将军的急报保存,你可前去翻阅。”

“玄国一向骁勇善战,为何此次竟会如此不堪一击?”

顺德帝拍拍他的肩,脸上露出几丝神秘的笑意,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此次并非我大梁将士异常勇猛,只因天不佑他玄国,大约半月前,玄国兵营内开始漫延一股罕见的传染病,士兵个个浑身无力,病的病,死的死,又有何能力与我大梁对抗?”

楚贤听着这话,一言不发,他只觉眼前的这个父皇,有些与往日不同。他那一贯的威严中,似乎夹杂着一些诡异与空虚。他深深地感到,自己出宫的这些日子,这个如死一般冰冷的巨大牢笼内,必定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诉思情

当天傍晚,江篱便搬入了三生殿内。她的随身物品本就不多,只差了两个小宫女,便搬了过去。倒是进了三生殿,那里面的模样让她着实吃了一惊。

之前那一日,夜里光太暗,江篱又被福双骇了一跳,根本无心去细细看这殿内的摆设。今日走近一看,方知这皇后所住的寝宫,是何等的富贵与繁华,与先前所住的佛兰阁全然不同。

屋内的一桌一椅,以至一样小小的摆设,都极为精巧,用料讲究。很多东西,江篱甚至很难叫出名来。紫玉在一旁领着江篱匆匆扫过,一面小声地指点一二。江篱听她说得越多,心中的不安也就越大,她不明白,顺德帝突然让她搬来此处有何用意。她只是有几分直觉,这件事情,似乎同那一晚在此处,福双见到她便大呼“皇后恕罪”有关。

这个皇宫,真真不是一个属于她的地方,她本不该来,无端端地闯了进来,却是惹来一堆的祸事。

此刻这三生殿内,只剩下她一人,孤军做战。叶白宣留在了佛兰阁中,他们二人,就此被分开,她此时便连一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心中不禁感到一阵空虚。

她向来是独来独往的,即便在三生门内,有如此多的同门,她的心,依旧感到孤独。直到与叶白宣再次相逢,她的心,才有了可以依靠的地方。如今这个地方,离她太远,已到了让她难以忍受的地步。

江篱的心中升起一股怒气,一屁股坐在了一张梨花木椅上,不愿再多看这三生殿一眼。这里再华丽再精致,也难以与梨潇谷内的青山绿水相比。她要的,只是一份恬静的生活,而非在此漩涡中,越陷越深。

紫玉见江篱板起个脸,心中有些害怕。这个江姑娘,自己与她相识不久,尚未知她脾性如何,上一次在园中被她莫名逃脱,已是担惊受怕良久。如今随她搬进这东宫之中,更是让她如履薄冰。在这个皇宫里,每天都在上演同样的戏码,有人可以一朝得势,也有人会在瞬间失势,大起大落之快,看得人眼发花。而她一个小小的宫女,只希望能平稳度日,却不料跟了江篱后,变化竟是如此之快。她也不知,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江篱抬眼看了眼紫玉,见她满脸犹豫的神色,对她的心事也猜到了几分,只是自己如今也是自身难保,又如何能保紫玉的安危?她无奈地轻叹一口气,吩咐道:“去倒杯水来我喝吧。”

紫玉答了声“是”,走至桌边,拿起茶壶,刚往那杯中倒了半分水,便听福双的声音在门外不远处响起:“皇上驾到。”

紫玉心一惊,一松手,茶壶便摔在了桌上,便连那半杯水,也尽皆打番。这下她更是心慌得厉害,当即跪倒,哭着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江篱此刻已是站起身来,走上前去,一把将紫玉拉起,安慰道:“不用理会它,随它去吧。”

两人说话间,顺德帝已以福双的带引下走进了三生殿的正殿。紫玉见状,立马又跪了下去,其他几名侍候的宫人也是忙不迭地下跪,口中直呼“万岁”。只有那江篱,却是像呆住了一般,只是站在一旁,虽微微低着头,却自始至终不愿下跪。

福双护主心切,想要开口呵斥,可心中对这江篱却又有几分忌惮,正在那犹豫的当口,顺德帝却已是满不在乎地走进屋内,在上首的长榻上坐下,向福双吩咐道:“今日晚膳,朕便在此处用。”

福双得令,便吩咐下去,自有那勤快伶俐的人将事情办得妥妥当当,只用了小半个时辰,便有御膳房的宫人,一人手中拎着一个食盒,鱼贯而入,将菜摆得满满当当。这荒废已久的三生殿,今日又好似重生了一般,变得充满了生气。

菜摆放停当,一干人等重又退了下去,屋内只剩下福双在一旁小心地侍候着。顺德帝向来将福双带在身边,走至何处都离不了他,宫内的人,做事皆看他的眼色,摸透了福双的性子,便也算是摸透了顺德帝的性子。

紫玉已然起身,站在江篱身后,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倒是顺德帝,似乎显得很是温和,任由福双将他带至饭桌前,又冲江篱看了一眼,笑道:“你也过来一同用吧。”

“谢皇上,江篱不饿。”一口回绝了顺德帝的吩咐,江篱这话只是脱口而出,先前并未多想。眼下这样的情景,她又如何吃得下饭。

顺德帝却不着恼,依旧笑道:“那就过来坐一会儿,朕有话要问你。”

江篱没有再拒绝,而是走上前去,挑了一个离顺德帝较远的位子,坐了下来。她不想将事情搞僵,让自己陷入一个被动的局面,她希望多少能让自己多一些筹码。

福双在一边给顺德帝布菜,每每顺德帝的眼光扫向何处,他便能快速地将菜夹至碟中。他便如顺德帝的手,他的嘴,他的眼。

那些菜,在江篱看来自然是极为精致可口,但在顺德帝眼中,也不过就是些普通的菜色,略吃几口便没了兴趣。他搁下筷子,装着不经意地看了江篱一眼,慢慢地吐出一句话来:“你娘,她这些年,还好吗?”

江篱未料到他竟会提到自己的母亲,略吃了一惊,强装平静道:“我娘她,早在十几年前,便去世了。”

顺德帝本已拿起杯子喝茶,还未放到嘴边,便听到江篱这句话,心中便如翻江倒海一般,情绪极为复杂,那感觉,便如压抑了几十年的火山,顷刻间喷发了出来。他整个人微微地发抖,终于还是握不住茶杯,任由它跌落在地上。

江篱没有说话,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此情此景,她只觉内心涌起一股悲意,母亲的脸在脑海中竟是如此模糊,怎么努力也无法将她记起。那些人,那些寻找母亲的人,都从她的脸上看出了母亲的影子,可每当她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脸时,却无法将这张脸,与母亲的脸融在一处。

福双站在一旁,听得这个消息,脸上也露出了几分悲意,只是在顺德帝面前不敢轻易表现出来,只是默不作声地站着,小心侍候,静待吩咐。

那掉落的茶杯已被人小心收拾干净。顺德帝的情绪依旧难以平静,他望着江篱,双唇微微发抖,眼眶竟是起了泪意。只是他当了这么些年一国之君,遇上再大的事情,都已学会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虽则对心爱之人逝去一事难以接受,却也不肯轻易表露出来。

他拿起筷子,随便夹了块肉放进嘴中,胡乱嚼了几下,也没尝出味来,便咽了下去。福双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在这时,见顺德帝举起手来,淡淡道:“你们都下去吧,这里不用侍候了。”

福双领意,用眼瞟了那几名宫女一眼,几人便极为识相地退了出去。福双上前将门关好,重又回到顺德帝身边侍立着。

“你娘她,是怎么去世的?”顺德帝见屋中闲人已去,这才重又向江篱问道。

江篱低着头,轻声道:“我娘她怀我时,受了内伤,在我年幼时,内伤发作,生病走的。”

“想不到你娘抛弃后位,逃出宫去,却是年纪轻轻,便离了人世。”顺德帝在这三生殿内,似乎又想起了往日的点滴,禁不住发出些许感慨。

江篱却不以为意,只淡淡道:“我娘虽活得年岁不长,但在我的记忆中,她与我爹一同生活的那几年,却是极为幸福与恩爱。她走的时候,望着我与父亲,脸上一直带着笑意。”

江篱说的这些话,听在顺德帝耳中,多少有些刺耳。那个女人,毕竟曾是他的结发妻子,最后却是离他而去,投入了另一个男人的怀抱,甚至临死之前,脑中心中想的都是另一个男人。他虽是九五之尊,万人敬仰,却终究还是留不住爱人的心。

说这一番话时,江篱只是脱口而出,并未多想,待静下心来,细细回味方才顺德帝所说之话,这才品出几分端倪来。她不禁追问道:“皇上方才说我娘弃后位而去,此话怎讲?”

顺德帝看江篱有些单纯,苦笑道:“二十多年前,你娘便是这三生殿的主人,是我大梁国的国母,朕的妻子。”

江篱听得这些话,心中极为震惊,她一直以为娘不过是个普通妇人。却未料到,一把小小的云庭刀,竟是牵扯出母亲背后这么多的秘密。她入了赤梅庄时,见到丁莫言,才了解了自己真正的身世。她本以为,这便是娘全部的秘密。可是现如今,她却在皇宫里,从那万人之上的帝皇口中,听到了更为惊骇的事实。

她的母亲,曾经竟是这宫内的女主人,这大梁国万千百姓的国母。而更让她不解的是,这样一个锁在深宫的女子,竟会逃出宫去,与另外两个男子发生如此难解的感情纠葛。她的心,真是乱到了极点,她心中母亲的形象,正在慢慢地扭曲,若母亲还在人世,她甚至不知该以何面目去面对她。

顺德帝见江篱不说话,也不理会,只是微微抬起头,沉浸在自身的幻想当中,像是自言自语道:“你娘本是鬼兵术士程晋元的孙女。朕与她相识于宫外,竟是一见倾心,难以自拔,便将她带回了宫中。”顺德帝说到此处,略顿一顿,看了眼江篱,又道,“你与你母亲,眉眼极为相似,不过,你不及她美丽。”

江篱听得略觉好笑,只觉眼前这个男人,并非是个能掌握他人生死的帝皇,更像是一个痴情的男子,在回忆自己的年轻往昔。

“那时候,朕还年轻,刚继任皇位,血气方刚,一心便想同你娘白头到老。不顾众人的反对,将庶人出生的她立为了皇后,这三生殿,便是特为你娘所建。你娘是个极为特别的女子,[奇+书+网]与这宫里所有的女人都不一样。从不趋意奉承,反倒是有几分傲气,便是朕,也时常不放在眼里。不愿下跪,不愿居于人下,她的眼中,时时刻刻都有一股俾睨天下的感觉,便是男子见了她,都不免要折腰。朕得了她,便像是得了天下一般,这世上任何的珍宝,都及不上你娘的一个笑意。”

“既如此,我娘又为何要逃出宫去?在这宫中,享受荣华富贵及皇上的宠爱,她又为何要背叛皇上?”江篱冷冷地问道。她突然想起了丁莫言曾对她说的那些话,母亲便是这样一个女人,任何一个强势的男人,最终都会屈服于她的脚下。可是她,最终却是选择了江群山这样一个江湖侠客。在江篱的印象中,母亲根本不像他们所说的那样,她看着江群山的时候,永远都是充满了柔情,既不强势,也无凌厉,便如天下所有平凡的女子一样,靠在男人的身后,平静地生活着。

江篱的这个问题,一下便触到了顺德帝心中最难堪的一个痛处,他很想将那一段往事忘掉,却又每时每刻都将它想起。那些往事,便如昨日发生的一般,清晰可见,历历在目。

“只因朕,背弃了对你娘的誓言。”顺德帝吃力地说出了这几个字,满脸沧桑,便如一个垂暮的老人。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事情真多,吃完午饭总算挤出了点时间,把这一章给补完了。突然好想吃菠萝包,极度怨念中。

夜半声

屋内只点了一盏灯,忽明忽暗地亮着。紫玉靠在离床不远的软榻上,头枕着手,已是打起盹来。江篱望着那微弱的烛火,两眼不自觉地睁着。她睡不着,在这深夜的皇宫里,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眠。

她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只因脑中不停地想着一些事情,而那一双耳朵,却是丝毫未曾放松,倾听着屋外的点滴声音。每当她精神紧张时,她便会如此,会在夜深人静时,不自觉地去倾听些什么。

紫玉已是起了轻微的酣声,江篱翻了个身,清醒依旧。便在这时,屋外的窗棂上响起了细小的敲击声,一下两下,极有规律的敲着。寻常人内力修为不够,极难听到此细小的声音。但江篱却是不同,她一下子从床上翻身而起,却不下床,只是坐在床上,运了一股内力至右手的食指与中指上,两指轻轻摆动,隔着大半个房间,将那内力推送至窗棂上,同样有规律地敲了几下。

那是一个暗号,江篱同叶白宣悄悄定下的一个暗号。此时屋外的窗边,必定空无一人,但江篱心中清楚,叶白宣必定已到了三生殿内,躲在一处隐蔽的地方,静待她的出现。

她瞥了一眼屋内的紫玉,睡得正熟,便轻声下了床,披上外衣,走出屋去。她长年练武,行动自是比一般要轻之许多,夜里殿内虽静,却也无人注意到,她正悄悄步出正殿。

出了正殿的大门,江篱正在寻思该去何去寻找叶白宣,却又见到不远处的大树,一根细小的长枝突然莫名地掉落下来。江篱会意,朝着那树的方向走去。还未到树边,便见一个身影从树后闪了出来,快步往一旁的假山隐去。

江篱虽只见到他的背影,却也是一眼将他认出,跟在那人的后面,一同隐入假山中。

她人刚入那假山,便感觉身后有人靠了上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将一团事物塞入她的手中。江篱将那东西拿近一看,见是云庭刀,也不回头,只是头微微偏向一边,不解道:“你这是做什么?”

叶白宣贴近她的耳边,悄声道:“你现既已入了三生殿,便可伺机寻找那兵书。若你我能早那太子一步寻到此书,便有筹码可与他做交易。”

“若他所言不虚,那确是我娘所留的鬼兵术,能帮大梁击退强敌,到时你我又该如何?”

叶白宣犹豫一下,又道:“那便给他又如何,只要那不是害人之物,便交予他,你我出宫,回梨潇谷过平静的日子,岂不更好?”

江篱听得心头一暖,溢起一股幸福之意。若不是心中的背负太多,若不是怕那太子不是好人,她又何必将叶白宣拖来此处,与她一同冒险?她欠他的已是太多,这一次,她必定不能再让他陷入不必要的危险之中。

两人都突然沉默了下来,心中各自想着心事。一阵风吹来,吹得树枝沙沙做响,这才将两人的神魂给拉了回来。叶白宣清清嗓子,关心道:“你住进这三生殿里,有无何不妥之处?”

江篱想起方才与顺德帝同食之事,想起那些话,便道:“并无不妥。只是晚饭时分,皇上来了此处,问起一些有关于我娘的事情。我真是未曾料到,我娘竟曾是皇后娘娘。”

叶白宣倒是不显得吃惊,只是道:“此事我早已料到几分,太子竟如此费尽心思地找寻你,而那皇帝,一见你之下,竟是如失了魂一般。再想想那一晚,那个太监口中所称的话,便也不难猜出你娘往日的身分。只是她贵为国母,为何又会出宫,与你爹成亲?”

江篱长叹一声,苦笑道:“我从来不知,我娘竟是如此倔强的一个女子。她与皇上在宫外相遇,后被带入宫中。她被封为皇后之前与皇上有个约定,那便是,此生后宫只她一人,便是以前所纳的妃子,也不能再被宠幸。”

“如此大胆的要求,那皇帝竟也会答应?”叶白宣不禁对程云庭这个女子有些刮目相看。

江篱点头道:“是,皇上当时一心迷恋于她,便答应了此个请求。更何况,我娘手中,还握有他梦寐以求的《鬼兵术》,我娘答应他,若有一天,大梁遇上危险,便会将那兵书默写出来,助他退敌。”

“只是这世上,男子总是难过‘情’这一关,你娘后来逃出宫去,只怕也与现如今宫内更在妃子有关。”

江篱有些诧异,她回过头去,望着叶白宣,未曾想到,他竟会猜得如此之准。“没错,他便是未曾过了美人关,所以才会失去我娘,失去《鬼兵术》,继而只怕要失去整个江山。”

“据我所知,你娘并无武功,即使能侥幸逃得出宫,又如何能避过如此多的追捕,安然在三生门内生下你?”叶白宣略感不解,问道。

“只因丁莫言,杀光了所有追捕的士兵。正因如此,我娘才会对他感恩,留在赤梅山庄内,做他的侍女,只是未曾想,这世事终究喜弄人,直到她遇上我的养父江群山,她才算真正遇上了值得托付终生的男人。”

叶白宣干笑了几声,道:“一个是九五之尊的帝皇,一个是武功超群的异人,你娘遇上这两个男子,却都未曾白头偕老,为何独独对江群山情有独钟?”

江篱直直地望着他,慢慢地凑近他的脸,语意坚定道:“只因我养父,将我娘当做一个平凡的女子来爱,而非当做一个神,来征服。”

叶白宣被江篱凑近的脸弄得有些失了神,怔怔地看了半天,方才醒转过来。两人随即分开,保持一段距离,气氛显得有些尴尬。江篱更是脸红到了脖子根,她自己也不明白,方才为何会有那样大胆的举动。

便在两人都感到尴尬难耐之时,房中突然传出紫玉的惊叫声。江篱顾不得多想,便快步向殿内跑去。叶白宣则是微微愣了一下,终究放心不下江篱,也跟着追了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正殿大门,屋内灯火已亮,紫玉跪在地上,吓得浑身发抖。身后的殿门却被快速关紧。太子楚贤带着几名手下,站在殿中,目无表情地看着泪流不止的紫玉。

江篱顾不得许多,冲上去将紫玉扶起,小声道:“怎么了?太子打你了?”

紫玉抹去泪痕,摇头道:“不是的,奴婢突然配来,见姑娘不在房中,出来找寻时撞见了太子殿下,一进眼拙,未认出来,故吓了一跳。”

江篱见她安然无恙,便放下心来,拍拍她的手,示意她站在一边,自己则是与楚贤相视而立,发问道:“太子殿下深夜来访,只怕不合规矩。”

楚贤冷笑几声,看了眼站在江篱身后的叶白宣,口中不饶人,道:“姑娘半夜私会男子,只怕也不合规矩。”

叶白宣看他们两个争锋相对,谈话的内容却甚是无味,不耐烦道:“哪来如此多规矩不规矩。江姑娘既非后宫,也非宫女,她与我,便是当场成亲,也不碍这大梁国法。太子殿下半夜来此,必有要事,那就快说,费那无谓的唇舌做甚?”

楚贤向来有些畏惧叶白宣,知他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此番前来,又确有要事,便也不愿再扯闲话,眼光扫了一眼随手侍立的心腹太监。那太监名叫东来,自小便跟着楚贤,对他的心意知之甚清,眼见他的目光扫来,便已了然于心中,冲那几个侍立的宫人喝道:“都给我退出去。”

说罢,领着那些人,自行退出正殿。反手将殿门关上,目露凶光,语意严厉道:“今夜之事,若他日我在别处听到半句闲言,你们自知后果是甚。”

那些宫人吓得脸色发白,一个接一个跪倒在地,口里只称“不敢”。太子总有一日会继承皇位,若是得罪了他,只怕往后的日子便不会好过,在这宫里待久了的人,谁的心里,都跟明镜一般。东来说的话,自然不敢不从。

东来等人出了屋子,正殿内便只剩下江篱等三人。楚贤显得有些焦躁,心事重重的样子,冲着江篱伸出手去,重重道:“将云庭刀交给我。”

江篱不明白他的用意,只是站在原地,用目光示意叶白宣,要他出面问个清楚。

叶白宣还未开口,楚贤已是抢先一步,急道:“我已没空与你们多话,再不快点找到那兵书,只怕大梁的江山会亡在旦夕。”他见江叶二人面露怀疑之色,又加重语气道,“我以太子之尊对天发誓,只要你们交出此刀,不管最后寻到什么,都会让你们安然出宫,绝不会多加为难。”

“无凭无据,如何让我们信服,你若翻脸不认人,又待如何?”叶白宣慢慢移至江篱面前,将她挡在自己身后。

楚贤摇头道:“此刻,我这人,便是最好的凭据。我支开所有人,只身在此,与你们一同找寻那兵书,若我翻脸,你们大可拿我当人质。你们二人的功夫,皆高过我,想要擒住我,想来并非难事。更何况,父皇对江姑娘如此看重,也不会随意让人伤你们性命。”

叶白宣听他讲得有几分道理,他和江篱,一刻也不愿在此多留,只盼早日寻到兵书,脱身出宫才好。当下便吩咐江篱将那刀拿将出来,摊在手中,让楚贤细细翻看。

楚贤拿起那刀,仔细地查看良久,目光终于停在了刀柄之上。那刀柄上正反两面皆刻有花纹,细细看去,竟是大有不同,只是那图纹繁复难懂,一时之间,也难以看出上面究竟雕有何物。

楚贤握着那刀,深吸一口气,突然跳起身来,蹿至正殿上首软榻之上的一块木匾上。他一手挂在木匾之上,一手则伸至匾后,不知做了何手脚,便听殿中传来石门转动的声音,右侧花架旁的一堵古墙,忽然自己便转了开来。

[奇]江篱本以为这是一个密室的入口,却见那石门着实不大,大约两尺见方,人极难入内。

[书]见那石门打开,楚贤跳下身来,直往那里冲去。江篱和叶白宣跟在后头,也对此极为好奇。

[网]三人聚在石门口,便见里面黑茫茫一片,空无一物。楚贤吩咐道:“去拿盏灯来。”

江篱顺手拿过一盏油灯,放在了石洞之中,顿时将那二尺见方的洞照得极为明亮。那洞乍一看,并无任何特别之处。只是细细看去,却可见左右两面石壁上,有些一些奇怪的纹路,凹陷下去。

楚贤摸着云庭刀的刀柄,又伸手进那方洞,左右两壁细细摸了下来,略一沉思,便握住刀身,将云庭刀放入洞壁中,将那刀柄慢慢地按在了左面的石壁之上。

他的心中,也无十足的把握,只是凭着一股侥幸之心,以及对这几处纹路的研究,终于赌上了一赌。

楚贤刚将刀柄的纹路嵌入石壁内,便听到一阵细小的声音,有如抽丝拨茧一般,虽是极细,却连绵不断。他内心极为兴奋,紧张地几乎难以呼吸。他又转而将刀翻转,嵌入右面的石壁之上,方才那细小的连绵之声陡然变大,发出几下“轰隆”之声,石洞上面的硬壁忽然往内里缩去,紧接着便掉落下来一个朱漆木盒,“啪”地发出一声响,直将在场的三人着实吓了一跳。

曙光见

一个小小的朱漆木盒掉落下来,摆在三人的面前。楚贤的脸上按捺不住激动的神色,伸手一把抢过那木盒,却突然只觉手腕发痛,右手不自觉地五指张开,那已到手木盒转眼又落入了叶白宣的手中。

叶白宣将楚贤的手扔下,转而将木盒递给江篱道:“这是你娘的遗物,还是由你来处置的好。”说罢,又转头,眯着眼,对楚贤笑道,“太子殿下莫要着急地好。”

楚贤摸着发疼的手腕,瞪了叶白宣一眼,但也心知自己不是他们的对手,此刻虽在自己的地盘,却是与他们共处一室,并无绝对的优势可言。他只得随着江篱走至桌边,两只眼睛却是一刻也未离开那木盒。

三人依次坐下,江篱在中,两名男子一左一右。她将木盒放在桌上,还未打开,便听楚贤满是兴奋道:“这木盒里装的,必定便是《鬼兵术》。想不到那传言竟是不假,得云庭得天下。必得靠那刀,方能打开此处密窟。”

叶白宣斜眼看他一眼,不解道:“你既已知那兵书在此,何不早早拆了这三生殿,岂不简单?何苦花那么大功夫,几次三番要捉江篱?”

“休得的言,这三生殿岂也随意拆除。”楚贤显得有些激动,脸上带着几分怒意,又夹杂着一些严肃之情,他忽然站起身来,面向南方一拱手,朗声道,“此三生殿乃建在我大梁龙脉之上,若是随意拆除。若是一小心触怒神明,毁了龙脉,大梁岂非要亡在我等之手?当年我父皇如此宠爱程皇后,也不曾将此处拆毁,不过是加以修葺扩建罢了。若不是顾忌到此,我又何苦费那功夫,跟颜碧槐做此交易?”

听他提到颜碧槐,江篱与叶白宣禁不住对视一眼。这个人,似乎已是死了很久,却又总是住在他们的心里,像是一根刺,难以拔去。

江篱轻轻叹了口气,道:“那日在赤梅庄,你又为何要让颜碧槐捉了庞啸虎夫妇,他们与此事又有何关系?”

“我捉他们,不为别的,只为多探查一些关于云庭刀之事。他们两个,当年都与程皇后相识,庞夫人更是与她过从甚密,我本以为,他们必会知道些什么。”楚贤的眼光有些黯淡,像是自言自语道,“是我想得太过简单,程皇后如此心思缜密的人,又如何会将此中的秘密说与人听。便是你江篱,做为她亲生女生,也未曾知晓这其中的奥秘。”

江篱听他如此说,脑海中又出现了娘亲的身影,那个柔弱的女子,与她在这一年里听到的关于的种种,竟是很难将两者对应起来。

她轻轻地抚着那木盒,心中莫名地紧张起来。这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的木盒,与一般的并无两样。未曾上锁,只消轻轻一拨,便能将之打开。她刚将手放到那盖子上,想要将之打开,却被叶白宣一把将手抓住。

江篱有些木然,怔怔地看着他。叶白宣却是摇了摇头,道:“别轻举妄动,太危险。”

江篱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想来母亲是个细腻之人,打开之后,或许会有暗器射出也未定,他如此考量,并非无理。

楚贤却是有些焦急,一把抓过那木盒,愤愤道:“怕什么,你不开,我来开,再磨蹭下去,只怕就要让父皇给发现了。”

叶白宣只顾着江篱,未曾想楚贤突然跳了出来,想要阻止,已是太晚,只听一声细小的“喀嚓”声,那木盒已然打开。

出乎众人的意料,那木盒中,既无带毒的暗器,也无让人梦寐以求的兵书,那木盒内,甚至空无一物,什么也没有。

莫说楚贤,便是江篱和叶白宣,见此情景,也是愣在当场。他们忽然觉得,自己便如同一个傻瓜,被一个小小的传言牵着鼻子,竟是走了这么多冤枉路,做了这么些荒唐事情。到如今,谜底终于揭晓时,他们才发现,这根本便是一场骗局。

楚贤两眼涨得通红,像是要流出血来,他狠狠地盯着手中那个空空的木盒,心里压抑着的一团怒火,终于不可遏制地爆发出来。他突然如猛兽一般,仰天大吼一声,扬起那木盒,用力地摔向地上。

没有意料中木盒碎裂的声音,他的眼前,飘过一个人影,像是一阵风,吹过面颊。待到他看清时,已见那木盒,安然地躺在叶白宣的手心中,完好无损。

“你做什么?”楚贤抑制着心中的杀意,沉声道。

叶白宣退后几步,离楚贤大约两丈的距离,皱着眉头道:“我知你现在心中的心情…”

“你又如何能知!”楚贤未待他将话说完,便是狂吼出声,“你不会知道,我现有心情,你永远也不会知道,那种有如堕入地狱一般的绝望,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不,我知道,可是我更知道,即使你现在大开杀戒,也无法改变它是一个空盒子的事实。”

叶白宣话音刚落,门口便响起了敲门声,传来了东来不安的声音:“太子殿下,您还好吗?”

想是方才屋内的动静吓到了东来,才让他忍不住开口询问。楚贤正是有气没处发,便冲着门口大叫道:“本宫好着呢,你给我滚一边去。”

东来听到他的声音,这才放下心来,对他的责骂却是不以为然。一个忠心的奴才,是从来不会记得主子骂自己的那些话的。

叶白宣见楚贤气愤难捺,便也懒得理他,只是看着表情有些呆滞的江篱,挤出几分笑意道:“想不到,找了半天,却是找到了空盒子。不过,或许也未到绝路也未定。”

“还有什么路可走?”江篱听他如此说,开口问道。

叶白宣却只是摇摇头,无奈道:“我也未知。”他的话说到此处,忽然又停了下来,鼻子用力地在空气中吸了几下。

“怎么了?”江篱对他很是了解,见他做出如此举动,不禁好奇道。

叶白宣却不说话,只是端详着手中的木盒,又将它凑近了鼻端,细细地闻了半晌,这才悠悠地吐出两个:“不——对!”

“何处不对。”楚贤听得这两字,整个人又活了过来,蹿上前来追问道。

叶白宣将木盒递到楚贤面前,示意他道:“你闻闻这盒子里的味道。”

楚贤不明所以,却也未加拒绝,遵照吩咐闻了几下,开口道:“这盒子里,似乎有股药材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