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离走到窗边,掀开帘子,嗫嚅道。“鸟笼都是用来关金丝雀的,你说你一只鹦鹉,又没有鸟笼关着你,怎么自己不走?”

鹦鹉还是咕咕两声,埋头喝水去了。

咻——!

一丛亮丽的烟花闪过,于天际绽放,灿烂过后归于寂静,夜色显得愈发冗长黑暗。

鹦鹉像收到了接头暗号似的,发了疯的喊道。“我爱你,我爱你。”

离离轻笑,转过身来,面带几分释然。“也是,碰到个爱你的好主人,就算他关着你,也还是比飞出去日晒雨淋强,指不定哪天被人射杀了。”

鹦鹉站在架子上狂跳,引吭高歌。“韶公子爱小犹太!韶公子爱小犹太!小犹太新年快乐,我爱你——!”

她笑嘻嘻顺着鹦鹉毛,“别跳了,摔死你。真是的…他还教了你什么,说来听听。”

韶公馆内,一派其乐融融。

含秋夹菜,张妈添饭。

韶华看着她们笑说,“噢哟,慢慢来,我一样一样吃。”

含秋又拣了个鸡腿放在他碗里,“你瘦成这副样子,平常多抽点时间回来喝汤,张妈一煮一大锅,我喝不掉咯。”

韶华笑笑,“晓得了。”

“少爷,弄做啥啊,这么久不回来,住在外面总归没有家里的好…”

含秋打量了韶华一眼,心里晓得他在外面养了女人,否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回来,住到哪里去?但好歹要给家里一个交待啊!“不是我说你,阿妈又不是拎不清的人,你还不打算对我说实话,要我自己问咯?”

韶华做贼心虚,呵呵两声。“妈妈英明,不要问了,吃饭吧。”

含秋锲而不舍,“你这么遮遮掩掩的,我倒也猜到几分。”

韶华正盘算着说辞,听见含秋又道。“是不是报上登的那个女人?戏子?我知道你看不起阿妈老古董,封建残留,但我也晓得新社会,进步改革了,她离过婚么也不要紧,你喜欢就好。反正你爸爸…”说到此处便是眼眶一红。

“哎,妈,妈…”韶华赶忙取了手绢递给含秋,令她打住。“妈妈,大过年的。”

“是是!”含秋强打起精神,“过年要说吉利话。”

韶华覆着她的手,“妈妈我以后会经常回来看你的。至于她么…”韶华决定将计就计,“没人知道她跟着我,就是报上再登,到底还是没证据。所以实在不太方面抛头露面。”

含秋老派,说要讨吉利,便要做到底,半分眼泪都不掉,再加上听见儿子承认有女人的事情,心里定了三分,红过眼眶之后精神愈加抖擞。

韶华心里琢磨了一下,当着张妈的面嘱咐道。“这事可千万不能说出去,不能让顾家小姐知道,否则以后不理我了。”

张妈取笑道,“哎哟,少爷,侬现在滑头了。那四个字怎么说的…呃,左右啥…”

“左右逢源?”

“是是。”张妈点头如捣蒜。

“还左拥右抱咧。”韶华暗笑,想小犹太谨慎,不吃溜须拍马谄媚这一套,但时不时刺激一下总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所以回头告诉她这个一并将顾斯诺和孟晓彤收作大太太,二太太的谎话,她一定指着他骂,‘美不死你!’然后醋劲大发,夜里伺候的特别用力。

含秋更高兴,没有一个母亲嫌儿子女人多,魅力广的,一手捻者佛珠连声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潜台词是,‘我们韶家开枝散叶有望了!三年抱两指日可待了!’

“咦?少爷,你晓得离离小姐现在到哪里去了伐?”张妈的问话打断了母子二人的神游。

“英国。”韶华答得有条不紊,“她一毕业就用阿爸给她的钱申请到英国去了。听说是伦敦,我也不清楚,只有蔡律师晓得。唉,就算不来往么也可以寄张明信片回来呀,这丫头忒没良心。”

含秋说,“没事,她平安就好。”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袋袋,“你帮我交给蔡律师,看看能不能寄给她,我也没什么能替为她做的。”

“好。”韶华二话不说,立马接过。

当天夜里,离离已睡下,半梦半醒的,沉浮在浅眠的境地。

突然感觉到身上若有似无的触感,一双手攀过,温柔的将她腾出些空距,搁在她颈下,轻轻一揽入怀。

他的手虽热,却犹带着外间寒冷的气息,一时半刻还没有缓过来。

她想自己一定是做梦了,梦见他回来,一睁眼这海市蜃楼就会消散,这温暖就会逃开,所以始终不曾转醒。只呢喃的问了一句,“怎么回来了?”

韶华凑近她脸颊,“我想了想,还是要回家睡。”

这一声‘回家’两个字,叫她更不愿清醒了。

因知道此地别墅可不是家,只是暂时的寓所,但因为有他,倒也可以勉强称其为‘家’。

她翻个身,钻进他心窝,呓语道。“别叫醒我。”

第57章 镜子

天明破晓,晨光里,他们忘情的拥吻,离离是直到此时才确信他昨夜果真是回来了。韶华却忽然停住,动了动鼻子道。“有血腥味。”

她讶异,“这你都知道?”

他的鼻尖像鸟儿的椽,轻轻蹭着她鬓边,笑道:“当然啊!你的味道我最熟悉。”

离离见他一双手还箍在自己腰上,没有更深入的动作,低头小声说。“你…如果真的想要,我可以帮你的。”

韶华一愣,随即翻了个白眼。“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离离打量他神色,咕哝道。“我知道你想…”

韶华深深望着她,“所以我在你心里就是只顾着和你做那档子事?”

她摇头,抿了抿嘴,唇上有他的余温。

韶华揉着她的后腰凹陷处,那里正隐隐泛酸,离离被按得极舒服,惬意的趴在他心口,听见他说:“不是不想要你,而是不想让我的欲/望平白玷污你。男人若是连自己这个都管控不好,可见他与谁在一起都无分别,和动物交/配是一个道理。”他说到此时,将她紧紧搂住。

“哦。”她轻声应和,心底无限柔情,在他暖和的怀抱里,再次沉沉睡去。

年后,韶华买了两张电影票,预备带她去看葛丽泰•嘉宝的息影之作《双面女人》。

临近出门,她还在为穿什么而发愁,百般挑选之后决定穿粉色的旗袍搭配呢绒大衣,韶华推门而入正欲开口催促,看到她长腿搁在床沿,由下往上推着玻璃丝袜,两只手在大腿根部比划着,话语顿时卡在喉咙里出不来了。

离离闻声转头看向他,并不知自己动作引诱。

韶华深吸一口气,看那粉色旗袍上绣着丁香花和蝴蝶,赶忙上前制止,抱着她哄道。“乖,换一件,换一件。”

离离甩手不干,“来不及了嘛!”

韶华拉开大橱的门,取出一件土耳其蓝的长裙递给她。这颜色老气横秋,能将少女无端端便作咸菜陈皮。离离穿上身后,韶华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至少她头颈到心口处镶着的一大片黑色蕾丝边儿,衬得肌肤若隐若现,叫他立刻就后悔不迭,头摇得像拨浪鼓。

离离气呼呼的指着大钟,“这是你挑得呀,真的来不及了…”

韶华抹着脑门的汗,劝慰道。“乖啊~乖~再换一件。”

最后挑中了离离口中的‘黑寡妇’,一件暗紫色旗袍,长直款,黑色丝线绣的花,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

韶华左右打量,觉得她怎生能将这种颜色都穿得如此明媚?!奸计落空,再看了看时钟,彻底投降,只得急匆匆出门。

此次上街,不再偷偷摸摸,而是正大光明的手牵着手走在霞飞路上。

离离几次想躲都被韶华重新拉回怀里,虽然事务尚未办妥,但他已决心不再遮掩。霞飞路的市口热闹,又正逢大时大节,他盼望能遇见熟人,把消息传开去,传到蔡天龙律师那里实在是再好没有。

他们没有勇气去主动曝光,只好寄希望于旁人,等待被揭露,被逼到绝处便可逢生。两人揣着破釜沉舟的心态一路惴惴而行,只是行人匆匆,各自欢欣,无人留意他们。甚至到电影放映结束出来,都没碰见半个熟人。

国泰电影院门口候着几个小报记者探头探脑的望风,等到一个女明星走出去更是蜂拥而上。韶华便干脆拉了离离过去想蹭两个镜头。

“你干什么呀,非要搞个世纪大丑闻呀!”离离急忙掰他的手指,转身欲逃。

韶华却是豁出去了,将她往腋下一夹,大大方方从记者眼皮底下横着走过去。

谁知人家根本不买帐,全部集中火力围攻大明星。

如意算盘再次落空,韶华无计可施,离离陡得松了口气,两人晃到亚尔培路的三角花园时,她拉着他的手坐在玉兰树下。他抚着她的指节,一起看花,看人,消磨时间。

外国妇女带着蹒跚学步的幼童,跌跌撞撞朝他们走来。孩童摔倒了,母亲不扶,他也不哭,只睁着好奇的眼睛打量离离。

她与之对视,觉得外国小囡金发碧眼,像波斯猫一般,可爱至极,便蹲下来与之玩耍。

孩童的母亲骄傲的说,“He can speak Chinese.”一边就指着离离问孩子,“She is ?”

“姐姐。”稚嫩的声音带着西方口吻,略显古怪,却悦耳动听。

离离鼓掌,接着指向韶华问道。“And he?”

“叔叔。”

离离被逗笑了,手肘推搡着韶华。“听到没,人家叫我姐姐,叫你叔叔。”

“怎么?”

她一手点着他,“你呀,老牛吃嫩草。”

他‘嘁’的一声,“我再老,你再嫩,你不也还是我的么!”

这话听着拗口,他却说得顺溜,理所当然。她的眼睛不自觉弯成了下弦月,温柔得靠在他肩头。“嗯。”

鹅卵石小径上走来一群穿制服的,看样子像是战胜后还未归国的空军,傲人的姿态和特有的鼻音无形中告诉世人他们来自美国。其中有几个路过离离身边时,驻足侧目,吹起口哨来,眼神亦十分大胆。

韶华二话不说,一把将她揽入胸怀,俯身吻了下去。

满眼尽是玉兰花树,白的炫目,她喘过一口气来,脸红发烫,揪着他西装的一角,赶紧拉走。身后还有稀稀落落的掌声和口哨…

两人沿着高恩路晃荡,有个约十岁的卖花姑娘眼神凌厉,拨开芸芸众生,径直朝他们而来。“先生,买支花儿吧。”

韶华放眼望去,见到篮子里各色品种的花卉应有尽有。玫瑰娇艳,百合高贵,还有小盆的风信子,可以带回去栽养。他一时心猿意马,不知选择哪一款好,时不时侧过头去打量离离,心中想着什么与她最是相配。

离离倒是无所谓,只含笑看着这一切。

街上谋生的孩子大都识得察言观色,女孩儿当即从篮子里挑了一支百合花递到离离跟前,甜声恭贺道。“祝先生小姐百年好合!”

韶华与离离同时一怔。

他高兴得赶忙掏口袋,待女孩儿千恩万谢的走后,摘掉花茎,轻轻插入她旗袍的衣缝,琵琶扣刚好定住,浑然天成。

Lily,离离…

如果可以,他不希望她再自比无名小草,更不希望她经历所谓的荒野大火,他只希望百合百合,与他百年好合。便好。

长街尽处,一眼万年。来时路已模糊,去途更是生死未卜。此时这朵花仿佛来自九天之上,是老天的恩赐,是某种预言,鼓舞人心。

之后一连数日,韶华买了各种报纸,细细查看,一点犄角旮旯的地方也不放过,结果发现还真没有人撞破他们的‘好事’。

他一拍桌子,“不让他们跟的时候尽给我胡说瞎拍,真要派他们用场了,一个个都不知道死哪儿去了。”

离离冲完澡出来,含笑趴在他膝盖上。“顺其自然吧。”

韶华叹了口气,“嗯。”轻轻擦拭她的头发。

他抱她进房,早春料峭,她衣着单薄,难免瑟缩,他除去衣物的繁琐,覆在她身上,体温灼烧,一层毛毯都显得多余。

长舌的鹦鹉被赶了出去,他大手一掀,布帘子落地。离离眼角余光瞥见那面正对着他们的落地玻璃镜,直白的映射出交缠的酮体。

他的灵感来源于南京官邸那面小小的梳妆镜所释放的妖媚,回来以后,便立刻找人上门突击装修。她一直拿来当穿衣镜照,此时方知原来竟是别有用途…

肢体缱绻绞缠,亲吻忘乎所以,他一遍遍念着她的名字,如同布施魔咒,牵引她的一举一动。她无知无觉,任人摆布。指尖触及蒸腾出汗水的肌肤,犹如在丝绸上滑行,湿腻,无阻。

男性阳刚的身躯笔直,像密宗里的大胜欢喜天,而她是他的明妃,双手环绕着他的头颅,令他靠近自己,吮吸自己。而他双手扶住她纤弱的腰肢,借此固定,令她独坐于他身前,彼此半侧过脸,寻找正确的位置互相索吻。

身体遵循原始本能取悦对方,手指用力紧绷掐陷的一刻,迸发巨大能量,进入她的身体,如同裂帛的仪式,撕扯的痛快直击灵魂。她不敢正视那面镜子,羞耻心油然而生。

他却分开她的双腿,令她脚跟置于他膝上,无遮无掩,门户大开。

他也有狰狞的一面,带着灼热的火焰,烧烫她的红莲,鲜嫩欲血。那纤毫毕现的分明,交缠着旖旎银丝,急速穿梭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割舍不断。

“看呀,为什么不看?”韶华舔噬她唇边,声音轻柔如风。

她轻微摇头,抗拒。因知道爱他越来越浓,便不忍直面自己的内心,不愿剖白。低喘间歇,望着他,眯睎着眼,迷蒙水光里是求饶,求助的困顿之魂,陷进他无边无际的爱/欲之海。

倘若爱是精神,是光明。那欲便是诱惑,是堕落。

爱是修持,为日常生。欲便是本能,为身所驱。

爱与欲鲜少共存,因其冲击力巨大。过分刚猛沉重而显得摇摇欲坠,会导致摧毁。

爱欲面前,生命如此苍白。

韶华不止一次跟她说过我爱你,这三个字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到了她这里却只换得一个微笑。无论他如何拼尽全力,将她带至怎样的高峰云端,不断诉说衷肠,情话绵绵,她听后也还是含笑脉脉望他。

他心知她内心寒凉,情爱无法轻易消融,但他要的不多,亦能读懂她眼中的真情,是以无论如何不死心,不罢休,非要逼迫她,得到那三个字。

“看呀,看看你有多喜欢我…”他吹着耳边风,蛊惑她。

离离怯怯望了一眼,只一眼便定住,她无法相信镜中那个披头散发,嘴唇红肿的女人是自己。眉间快乐又痛苦的表情如幻似真,脸色洋溢无法言喻的光彩,浑身以一种美妙的韵律在他身上蠕动,不单单是他,她更是全力配合,一旦他稍有疑虑,摇摆,停顿,她立刻显得挫败,彷徨,不耐,急切地要截取他。明知他在攻陷自己,可她的所作所为,令她不解,她究竟是要捉住他不放,还是要将他逼挤出去?

镜子赋予的独一无二的视觉享受,让她的羞耻心溃不成军,逐渐泯灭。刺激卓然,如吸食鸦片,欲罢不能,无可转移。

他们愈加疯狂,身体缠斗,势均力敌,性/爱产生的无望的求死欲忽明忽灭,直到用完最后一丝气力,她瘫倒在他怀里,维持开放的姿势,任凭处置。

韶华定定望着,那隐秘的莲花圣地,绚烂盛放,触蕊细密,是通往她心间的唯一路途,此时已被他完全掌握,尽在指尖。

他不欲再逼迫她,因为爱的凭证,一目了然。她是爱他的,他已收获这讯息。

第58章 就医

夏天,别墅里的荷花散发出徐徐清香,韶华接到绪方的来电,出门赴约。

吴绪方因国内局势紧张,一改平日的戏谑搞笑,显得沉稳内敛。韶华自然清楚,这才是吴绪方的真面目。一个古板严肃的老学究。

两人寥寥数语,尽述概况。

绪方拿出一叠资料,转入正题。“你让我查的事情有眉目了,自己看吧。”

韶华随手一翻,愣住,然后抬头,向吴绪方求证道。“真的?”

吴绪方点头,“千真万确,还记得那个司徒辉吗?巡捕房不干了以后就转去做私家侦探。如果不是他,包打听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告诉你,这个启丰洋行的后台是个姓顾的女老板。”

难怪他百般打听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顾斯诺。”韶华轻声念叨这个名字,真是既陌生又熟悉。

那女子穿着洋装,款款从记忆中走来。挽过他的手,共同出入过舞厅,曾有一段时间亦算是知己良朋。

然而如今,她的目的是什么?

韶华有些发虚,商场上的历练告诉他此事必然不寻常。

吴绪方看在眼里,问道。“要帮忙吗?”

韶华笑笑,“如果需要我会告诉你,不会同你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