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华知道老顾眼线广布,鹰犬爪牙满街,玉露春在月晟身边,八成没有危险,然离离曝光却是极有可能,为免惹来祸端,他当夜与司徒辉急匆匆碰面,从皮夹里掏出他们的合照,嘱咐道。“她进进出出你都跟着吧,保护好,有什么人靠近一律直接向我汇报。”

回到别墅后,只字不提。

第60章 旅行

春节前,韶华带着离离誊抄的金刚经送到含秋手里。这是他趁着出国办公时特别坐了几个小时的火车赶到伦敦,找了个信箱投递,寄给蔡天龙,再从蔡天龙手里拿回来的。兜一个大圈儿就为了上面小小的邮戳,颇费周折。

含秋感念离离孝顺,捧着经文,手指沿着白纸黑字默默念诵。信封放在手边被张妈瞧见,认出了上面的邮戳似乎和家里的一封信来自同一个地方,当即提醒韶华道。“少爷,上个月也有你的一封信,你一直没回来拿,我就放在你书房里,现在给你去取来。”

“哦,没关系,我自己去吧。”韶华说着起身踱步往书房走,岂知片刻后噔噔噔奔下来,一个箭步冲进灶坯间,拉住张妈。“这是谁送来的?”

张妈不以为然道,“邮递员咯。”

信封上黑蓝色钢笔墨水写了几个外文字母:Ed. Wu.

吴绪方。

韶华不禁狐疑,有什么事需要查到国外去?还不能明说,特地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子?

他撕开信口,里面有一份文件,Autopsy Report.

验尸报告?

韶华惊讶不已,谁的验尸报告?

他细细阅读起来,内容如下:

Name::Yip Shan

COD:Poison

韶华心头一跳,叶山?!离离的爸爸!

跟着目光移到COD.

他略一沉吟,料想COD就是Cause of Death的缩写,即致死原因。

致死原因是中毒?!!!

叶山死于中毒?!

怎么可能!

叶山明明是被他撞死的,就算他再醉,也认得那双死亡的瞳孔,倒在他的车头灯前的躯体,一动不动。

韶华按捺住狂跳的心,实在是不敢置信。验尸报告后部还画了一具人体骨架,写明dimethyl-dichloro-vinyl-phosphate.

韶华翻阅大英字典,确定是一种杀虫剂的全名,俗称‘敌敌畏’。

手中的信掉落在地,他顿觉头晕目眩,脚步几度踉跄,最终跌坐在椅子上。漫天的窒息感袭来,犹如一双无形的大手掐住他的喉咙。

“不可能,我不相信。”

星河迢迢,夜已降临,他枯坐于斗室之中,重复的喃喃自语着一句话。“不可能,我不信。”

要找到吴绪方,这是当务之急。

可无论用什么方法,吴绪方就好像人间蒸发一般,再无零星半点痕迹。司徒辉很不乐观推测,“绪方说过,汪伪当政时很多高官和亲眷都遭到暗杀,他也曾担心因为兄长的关系,自己会牵涉在内,哪一天遭到泄愤…或许…是被人秘密处决了。”

韶华端着咖啡的手抖个不停,颤声说。“不会的,不至于…不至于。”

是去查斧头帮遭到杀身之祸,还是顾家和青帮的关系惹了麻烦,亦或者…威胁来自于那横空出现的尸检报告。——韶华内心有一个声音,一个想法,隐隐蛰伏,令他害怕,不敢面对,只愿逃避。

当夜,离离久等他不来,忍不住往他公司挂了个电话。韶华握着听筒的手心出了一层冷汗,强自镇定道。“我不回去了,妈妈不舒服,我要去陪着。”

离离柔柔道了声‘好’,嘱咐他几句贴心的话,便挂断了。韶华其实没甚听清她说什么。

在韶公馆住了几天,不但没有宽松下来,心绪反而愈加紊乱。韶华知道疑惑一旦在心里扎根,必然会生出天崩地裂的后果。所以,他必须调查清楚。

吴绪方给他寄来的信封里除了一份验尸报告之外,还有一张明信片,上面只有一句话:Happy New Year!

韶华反复又看了几遍,确定邮戳不会假,说明绪方当时身处伦敦,或许是被人跟踪了,所以不敢将这些东西直接带回来,而选择寄回来给他。另外,验尸报告上的签名是Peter White白彼得,也就是说当时是由这个人负责验尸的,是重要人证,如果没有猜错,绪方去伦敦就是去找这个人。但是伦敦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找白彼得简直是大海捞针。

韶华揉了揉额头,随手将明信片翻过来。

不出他所料,明信片的印制多取用当地的风景名胜,只不过绪方没有挑中最具代表性的伦敦桥或是大本钟,而是一座教堂。

壮观的圆形屋顶,典型的巴洛克风格。韶华认得,那是泰晤士旁的圣保罗大教堂(St.Paul's Cathedral)。

答案呼之欲出。

他的手情不自禁握拳,和绪方的往事历历在目,浮于眼前。他们明明不同系别,却选修了一门共同的课程:建筑。由此开始友谊的长途跋涉,彼此照应,惺惺相惜。

绪方一定是意识到了危险,故而暗示他,要他去圣保罗大教堂,找一个叫做白彼得的人。

韶华整理行囊,立刻动身去虹桥机场。

路过别墅的时候,看到高高围墙里的玉兰树,光秃秃的枝丫。他没有停留,车子卷起一阵风,径自驶离。

候机大厅内,他买了一张申报,上面没有任何人的讣告,就连社会新闻也细细浏览,亦没有发现突如其来的死亡或者刺杀。他为此松了口气,因为没有消息其实就是最好的消息。偶然一瞥,看到《鸳鸯蝴蝶梦》竟然有了最新的一篇章节,名为Conspiracy,阴谋。

落座后,他闭目养神,飞机起飞时带动的巨大气浪令椅背震动,他睁开眼,发现邻座居然是顾思诺。微微走神的瞬间,顾斯诺率先开口讲话。她的语气淡淡的,再非从前一样热络,却也并不冷漠。“你不会以为我是故意追到这里来的吧。”

韶华说不,“我也是临时起意。”

她不再交谈,埋头看小说,是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待眼睛酸胀了,将书搁在腿上,阖眼休憩。

眼看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他们必须互相照应,韶华想着要与她说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动了动嘴,还是作罢。

半夜里逆风遇到一个气流,飞机剧烈颠簸,顾思诺捂住心口,难受得紧。韶华从包里掏出话梅递给她,那是他时常为离离准备的。

顾思诺道了一声谢,含在嘴里,盖上毯子再也睡不着了。

头上的应急灯亮着,她幽幽的声音传来。“你想我帮你?”

韶华愣了三秒,明白她的意思,笑道。“你放心,我也不是特地追你到这里。”

顾思诺不住莞尔,静默的,无声。

抵达伦敦,蒙蒙细雨不停,空气里湿度很大,顾思诺在风里站了一会儿,冷得发抖,方才意识到自己将围巾落在飞机座椅上了。

正后悔着,一只手伸到她跟前,围巾缠着那人纤长的指骨,她再熟悉不过。

回过身,冷雨斜飞,细密的水珠在韶华的额头布满,她大方的将雨伞撑在他头顶。“我忘拿围巾,你没带伞,倒是正好。”

韶华接过,说。“我来吧。”

他们一起去旅馆下榻,由于韶华急着出门,事先并没有做预定,旅馆挤不出空房,叫他一时也不知何去何从。

顾思诺看他为了替自己撑伞,淋得浑身湿透,颇显狼狈,坦然道。“就住一间吧。”

韶华狠狠一愣,直直向她看去,瞳孔之中没有令人尴尬的深情凝视或者期待,只有落落大方,他谦然点头道。“麻烦了。”

他们到房间整理行李,顾斯诺问:“我来做生意,你别告诉我你也来做生意?”

韶华背着身苦笑,“我来旅游。”

“啊?”她颇显意外。

“怎么?”他耸耸肩。

“不像。”她坐在床沿,笑得落寞。“你不说算了。”

韶华和她面对面,诚恳道。“我没有骗你,真的只是旅游。”

顾思诺说,“我十七岁时就一个人走遍欧洲了,你这样不做准备就冒冒失失跑出来,怎么看都像是有急事。”

韶华直言不讳,“我和你不一样,我不管做什么,去哪里,和谁见面,阿爸都要管。他不在了,我难得放纵。”

顾思诺,“我们家是孩子太多,上头八个哥哥,就我一个赔钱货,老头子才不高兴管我。”

说完,两人一起笑起来。

韶华总结,“人真有意思。我觉得是禁锢,你觉得我受宠爱,我羡慕你自由,你认为自己不受重视。”

顾思诺笑道,“是啊,咱们是河东与河西,你看我好,我看你好。”

没有利用与试探,交谈流利顺畅,仅凭直觉与意识的对话令彼此卸下心房。韶华觉得顾思诺一直待自己很好,不该将这次的事情归咎于她,毕竟,她没有能力左右老顾生意上的决策。而顾思诺通过短短几句便找到他们之间的共同点,后悔当初爱意表达的太过明显,反倒将他推远,否则或许可以少走许多弯路。咽下心头的感慨,顾思诺笑着提醒韶华。“落汤鸡,快去洗洗吧。”

韶华微笑,若有所思的走进浴室。

第61章 伦敦

资整完毕,他们各自偏安一隅,顾斯诺睡床,他睡沙发。

因为时差,韶华一直没有睡着,有一种近情情怯般的思绪油然而生。之前迫切急于知道真相的心意在抵达伦敦后陡然变得复杂起来。倘若找到白彼得,倘若验证了什么,那时,他该要怎么办呢?他其实后怕。

暗夜里,顾思诺像一片羽毛,缓缓直起身子,跪在他身旁,韶华叹了口气也跟着坐起来,还没开口先看到她眼里闪烁的泪光。

“我到底哪里不好?”她终于问出口。

一直以来,极尽可能的主动,后来发现光是一个人努力其实根本没有用。她的自尊和骄傲不容许她继续前行。在飞机上看到他的那一刻,她几乎以为他是故意找机会来亲近她,好让她对酱油园手下留情。因为之前的几年,说到底韶华是故意利用她的,她从来都明白。为此愤怒过,不甘心,然而冷静下来一想,根本不用试探,就知道韶华今次的出现是偶然,他没有这样的心机。

韶华抚摸着她的头顶说,“你没有不好。”

“真的。你很好。”

她扑进他怀里,带着怅然和愁绪,在这异国他乡,没有刻意引诱,仅有淡淡的失落。

韶华闭上眼,不忍看她伤怀的面庞。人世间最大的无奈,便是明知有人对自己一往情深,偏偏不能回报。

他们蜷在沙发上,顾思诺第一次靠他这么近,近在咫尺的。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近一步,不能表现出急迫,不耐,尽管她明明已失去耐心,但是却要用更大的耐心去捕获,才能成就谋算的气度。

要得到他,不必急于一时。她已突破他的心房,只要在必要的时机,一举截获,便可。

翌日,雨停,雾蒙蒙。顾思诺问韶华有什么打算,他说,沿着泰晤士河,去圣保罗教堂看看。她便陪同。

在河边享用完正宗的英式下午茶,他们一起抵达教堂。

广场上有街头艺术家在画素描,韶华装模作样的照相留念,还学其他游客那样买一叠明信片。

顾思诺以前就来过这里,并没有多大兴趣,和韶华分开去找合作伙伴谈生意,韶华心喜,却不敢表露,待她走后,小心翼翼的绕着教堂外围又走了一圈,这才入内。

询问牧师有没有叫做白彼得的人,被告知在忏悔亭里的那位长者便是。

他不由松懈三分,忏悔亭私密,正好方便做个人谈话。

韶华一进去就表明来意,告诉他自己来自中国,有一件重要的事要与他确认。

白彼得一听‘中国’二字便狐疑的掀开帘子,韶华递给他吴绪方的照片,问道。“请问这个年轻人有没有来找过阁下?”

白彼得低着头,沉声问道。“他和你什么关系?”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韶华不假思索,“但却失踪了,给我留下这里的地址和您的名字,我必须找到他,请你帮助我,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白彼得吃了一惊,“他失踪了?哦,上帝啊,愿主保佑他。”

“他来找你究竟为了什么事?”

白彼得回忆道,“是这样的。前些年我一直呆在中国,为教会作医生。最近才回来。”

韶华点头。

“那时候,公董局希望我能为法租界巡捕房解剖一具尸体,是一个中年男性,死相非常恐怖,是被剧烈撞击造成的。但是解剖后竟然发觉,他其实是被毒死的。”

“敌敌畏?”

“是的。”

“你肯定吗?”韶华问这话时,心如擂鼓。

“百分百的确定。我以上帝的名义。”白彼得作出了起誓的动作。

韶华赧然,“对不起,我不是质疑你,只是这起案子当时没人知道死者是被毒死的。”

“噢!”白彼得捂住额头,“我不会说中国话,当时我尽一切可能告诉他们,这人是被毒死的,并且还写了下来,但是那些警察完全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韶华取出验尸报告,给白彼得过目。“就是这个?”

“没错。”牧师点头,“当时你的朋友也是带了这个来问我,我告诉他,这个叫做Yip Shan的被撞飞前已经断气了。”

韶华不得不面对现实,他起身向牧师鞠了一个躬。“真的非常感谢您。”

“没关系,我很乐意帮助你。”白彼得握住韶华的手,“你不远千里而来,希望你能找到你的朋友。”

“我会尽一切可能。再见,牧师。”

他转身离开教堂,站在广场上,看街头艺术家们陆续散去,夕阳西下,太阳没入地平线后,天地连接成一片,没有光明,他的心灰了。

旅馆内,顾思诺正在打包行李,见到韶华问。“怎么样?”

他浑身疲惫,思绪却异常活跃,话到嘴边,却又只能拼出个三言两语。“很雄伟,也很悲壮。”

“悲壮?”顾思诺回头,“兄台你何处此言呐?”

玩笑的口吻顿时令韶华再次想到绪方,他一时更为感伤,肩头垮下来,坐在那里,良久沉默。

顾思诺看出来他大约有心事,也不追问,只淡淡征询他的意见。“要不你休息一下,我帮你收拾?”

“谢谢。”韶华和衣在沙发上躺下,一觉睡到隔天下午。

搭乘飞机回上海,在虹桥机场分道扬镳,顾思诺丝毫没有纠缠韶华的意向,他心里不免感激,轻松,还有淡淡的温暖萦绕。

此时此刻,他没有多余的心力为其他人事分神,打电话叫老赵来接,径自回去韶公馆。却不想才刚踏进家门,就听到含秋转述吴绪方的消息。说昨天晚报上的头条,绪方被人一枪毙命,随后装进蛇皮袋,丢到了四行仓库。

韶华呆住,站在原地,不敢置信。

张妈劝道,“少爷你别这样,人都去了。唉,但愿吴少爷下辈子投个好胎,去清清白白的好人家,别再…”

韶华气的浑身发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知道四行仓库的意义,37年日本攻打上海的时候,那里曾是中国人对抗日本人的据点。选择将尸体拜访在那里无非是想告诉世人,吴绪方家族有人为汪伪卖命,是汉奸走狗。可这和绪方有什么关系!死了还要败坏他的名声!

韶华心知肚明,绪方绝不是因为这个才被人残忍杀害,他是被灭口的!!!行凶手法简直和袁淑芬如出一辙。

张妈见他脸色惨白,泡了一杯茶给他,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少爷你别多想,缓一缓,来,喝口茶。报上说,吴少爷被人一枪打在这里——”她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还没反应过来就去了,所以没吃多少苦。

“好了,张妈,你不要再说了。”含秋见使眼色不拐用,干脆直接出言打断。

韶华腾得从椅子上站起来,拎起未拆封的行李就往外冲。

含秋指着张妈,“啊呀,我说你怎么老拎勿清呐,叫你不要说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