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没有如往常那样继续开我玩笑,只是调整了睡姿,开口时已是一副讲故事的口吻:“那其实也是传言。据说两百多年前,苏家曾对公仪家有恩,为了报恩,公仪家同苏家定了契约,发誓世代侍奉苏家。后来天下大封,苏氏被分封至陈地为王,陈王要一批文臣武将做明棋,还要一粒隐于市野的暗子,公仪家便充当了这枚暗子。”

他顿了顿,“柸中公仪家是陈王暗地里一支绝密的军队,用在最棘手、最需要摧毁的地方。这个家族的人,暗地里杀人,暗地里被杀,历任家主没有一个活过了四十岁。到公仪斐这一代,他大约是急于让家族摆脱这种宿命,才有了你在公仪薰记忆中看到的那些。”

我沉默一会儿,闷闷道:“可这代价也太大了.”

他微垂了头,吐息就落在我耳畔,我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他的声音倒是很正常:“这代价其实并不大,只是考量的角度不同罢了。公仪斐大约没想过卿酒酒会死,归根结底是两人了解不深。公仪家转移的那些家业不靠公仪斐就无法维系,可卿酒酒的死差不多整个毁了他。听说自那日后,公仪斐闭门拒客,终日以酒浇愁,族中事务一概不理,公仪珊没有办法,才去药圣百里越处求来千日忘,强迫他忘记了卿酒酒。”

我觉得奇怪,干脆从被子里爬出来,居高临下指控他:“可你们明明收集了卿酒酒的记忆,为什么要将它封起来?她后来也回到公仪斐身边了啊,你们也没有让公仪斐想起来那些事!”

他抬手将我拽下,右手搂住我的腰:“再乱动就起来抄三字经。”

看我被威吓住,很配合地确实没有再动,才低声道:“帮卿酒酒提取出那些回忆,是因苏誉不知他们是姐弟,后来得知他们一胞双生,料想那些记忆太过痛苦,才将它们封印成珠子放进公仪薰的眼睛。公仪斐喝下千日忘什么都忘了,真的以为凝聚后的公仪薰是公仪家失散在外的骨血。他一心把她当作姐姐,她也以为他只是弟弟,这种单纯的姐弟关系不是很好?”不等我回答,轻叹了一声,“至少那个时候,看上去没什么不好。倒真是令人想不到,他们俩其实并不是姐弟。”

我想了半天,竟然觉得他说得很对,一时无话。

床外两重帷幔,只放下内层纱帐,徘徊的月色幽幽踱进来,柔柔铺在耦合色的锦被上。慕言垂眼看我:“公仪斐的事就算完了,倒是你,这么费力地偏着头,像是不想看到我似的…怎么回事?”

我稍稍把头偏回来一点,踌躇道:“你不要在我耳边说话,我…我会紧张。”说完小心翼翼地掀起一点眼皮去看他。

他怔了一下,唇边竞浮出一点笑意,手指拨开我的额发,我正觉得纳闷,反应过来已被他压在被子里。

想要往后退,根本连动一动都困难,心里茫然地想难道今晚是要圆房吗,却听到他带笑的嗓音:“看来的确很紧张。”

我恼火得很,这明明是在耍人吧,正要去推他,他的手却落下来,抚上我额间的那道疤,柔声道:“明日,我要启程去赵国了,不能带着你去。”

推他的手抵在他胸口,这柔和的月色,甚至能看清他漆黑瞳仁里我的倒影。又是分离。虽然说小别胜新婚,但新婚就要小别着实没有人性。

纱帐围出的这一方天地,雪芙蓉大朵大朵开在帐顶,眼前的这个人,有好看的容颜,笑意含在眼帘,是我留在人世的执念。

我轻声道:“以后我们的新房,一定要一张很大的床,要很多很厚的帷帐,就像是从尘世隔开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他嗯了一声,唇贴过来落在我嘴角,我闭上眼睛,紧紧搂住他脖子。

临别时,慕言将执夙留给我,听说是昨日刚到孤竹山,除此外,还有好几个身手高强的影卫。莫名其妙身边就多出这么多人,我觉得烦恼重重,在公仪家还好,一旦出了公仪家,这堆人的一日三餐该怎么解决呢?

考虑半天,让他们自生自灭好了,我完全可以假装不晓得身边跟了影卫,慕言说不希望我再继续插手公仪斐这件事,却留下这么多人保护我,看来他也不相信我会乖乖待在孤竹山等他。

我的确没想过还要继续留下,他说公仪斐的事就算完了,我却不认为这该是结局,早在昨夜入睡时就想过,等他一走,要立刻挟持百里瑨溜出公仪家,去找他叔叔百里越求到千日忘的解药。

其实是我多管闲事,明显违背师父教导的乱世处世哲学,并不是心肠好,只是在下决定时突然想起公仪薰。

她说:“人不是因记忆而存在,是因他人需要而存在…如果生前的记忆里有谁曾真正需要我,那也是好的。”

不知当初卿酒酒是以怎样的心情写出那封信,请苏誉在她死后助她凝聚成魅,而时光荏苒,一晃七年,好不容易凝聚成魅的公仪薰,她一直在寻找自己存活于世的意义,如果没有人需要她,她会毫不犹豫地自毁。

这不是一桩划算的买卖,算起来我大费周折,什么好处也不会得到,但倘若这样能帮到公仪薰,偶尔,我也想要做这么一件好事。

慕言离开的第二日,我打点行装同公仪斐告辞,顺便带走君玮小黄和百里瑨。

公仪斐并未多做挽留,我看着他好几次欲言又止,终归是没有开口,那些事就算说给他听,现在的他也不会相信,那么,也没有必要让公仪薰知道了,待取回千日忘的解药,一切都会好的。那时,我乐观地这么想着。

一路快马加鞭,七日后便到隋远城,找到一个山谷,正是百里越隐居之处。

传说高人的地盘都是机关重重,往往竖着进去横着出来,我还在想像小黄这等本来就是横着进去的有没有可能竖着出来,但竟然什么都没有遇到,一路畅通无阻,很平安地就到了百里越面前。

求取解药的过程也分外轻松,完全没有遭遇传说中那些作为高人必然会提的变态要求,比如“我救一个人就要杀一个人不然不给救”啦,再比如“要让我给解药就留一个人下来服侍我十六年”啦,…什么的。

看来这世道还不是那么令人绝望,后来经君玮提醒这完全是因为我有先见之明抓了百里瑨和我们同行,顿时觉得这世道果然还是那么令人绝望。

拿到解药,几乎是不眠不休赶回柸中,来不及梳洗,立刻去见公仪斐。

仆人将我带到一处凉亭,烈日下蒙蒙雨雾顺着亭檐徐徐而下,原来此处也建了自雨亭。拨开雨雾,公仪斐正独自在亭中饮酒作画,抬头看了我一眼,却没有打招呼。

我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按捺不住好事终于要做成功的喜悦,迫不及待地将装了药丸的小瓷瓶放到石桌上:“给你带回一个好东西。”

他仍旧自顾自地作画,我将瓷瓶推到他面前:“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公仪薰是怎么看你的吗?喝了这个,你自己去问她。”

良久,他抬起头来:“你是要找薰姐?”一贯带笑的脸上没有半分表情,“她过世了。”

我张了张口,只觉得似在做梦:“什么?”

他停下笔,却没有看我:“她死了,在九日前。”

我咬着唇:“怎么会?”

他低声重复:“怎么会?”突然笑了一声,“我拿到一桩生意,要杀掉姜国的丞相裴懿,任务重大,必须一击得手,公仪家除了我,没谁有这个能力。她担心我,代替我去了,就是这样。”

他垂眸看着眼前的画:“她做得太好,自毁了容貌,抱着必死之心刺杀了裴懿,没有留下半点线索。他们将她的尸首挂在城门上,风吹日晒,三日后锉骨扬灰,洒在裴懿坟前,我什么都不能做,为了陈国,甚至无法保全她的尸骨,连葬礼,也无法给她一个。”

我觉得腿有点发软,扶住石桌,好久才能开口:“你是在…愧疚?她死了,死得如此凄惨,你却仅只有愧疚?”

他神色冰冷:“要是我知道她是要去姜国,我会阻止她的。”

我摇摇头:“你当然不会知道,你不关心她很久了。”

本以为这话会将他激怒,他却像没有听见似的,阳光透过雨雾,照见他雪白的脸色,许久,他轻声道:“你说得对,我不关心她很久了。最后那一日,她来找我,说她曾经让我代她记住一支舞步,我是不是已经忘了。她有时会任性,却从没有像那日那样,我应该发现的,可我却责骂了她,她走的时候很伤心。

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夏狩那日她跳的那支舞,我怎会不记得呢,她的每一个表情动作,我都记得。第一眼见到她,我就知道她是个美人。”

他微微抬眼,眼神里却空无物,“有时候,我会很恨她是我的姐姐。”

我有些震惊,公仪薰那些话分明是想起往事的形容,我不确定最后一次使用幻之瞳时,是否不小心解开了她的封印。

但她已经死了。

我看着他:“你哪怕对她稍微温柔一点点。你一定不知道她心中是怎么想的,她对我说,你很讨厌她,嫌她是累赘,很多事你不同她计较,是觉得她脑子有毛病,被你这么说,她自己都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有毛病了。她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她累了。”

他怔怔看着我,血色点一点从唇角褪去:“她是,这样说的?”

我将瓷瓶再推过去一点,淡淡道:“从前我遇到一个姑娘,她的丈夫辜负了她,我很为她不平,很讨厌她的丈夫。”

想起这切,突然感到命运的可怕,不管如何努力,逃不过的终究逃不过。

我站起身来,垂眸看了他一会儿:“可我不讨厌你,归根结底,大家都是被命运愚弄了,你和卿酒酒,你们都是可怜人。”

在公仪家休整三日,君玮带来君师父的飞鸽传书,说陈王室有了新的动向,差不多该是启程之日。

我答应慕言等他来接我,却也不能违背对君师父的誓言。考虑良久,留了一封信给慕言,打算请公仪斐代为转交。可没有一个仆人知道他人在何处,最后还是莫名出现的公仪珊主动领我去见他。

越走这条路越觉得熟悉,青石道两旁的佛桑花常开不败,花径尽头,立着一座青青的院落,那是公仪薰的院子。

我记得院子里种满了紫薇花树,夜色里就像紫色的浪涛。推开院门,果然看见满院的紫薇花在和风下懒懒招摇,不久前公仪薰还在花树下熟睡,如今却是夏花依旧,物是人休。

拂开丛丛花树,看到正房门窗紧闭,公仪珊抬了抬下巴,我狐疑地去推门,吱呀一声,日光照进漆黑的屋子,竞像推开一段古老时光,才看清屋子四周都蒙上黑布,尽头处,却点着一盏油灯。

我站在门口怔怔看着油灯旁一身白衣的公仪斐,他的手中躺了把刻刀,有血迹顺着刀柄点点滴落。他的面前立着的是…我几乎要捂着嘴叫出声来,定了定神,才发现那只是卿酒酒的木雕。栩栩如生的一座木雕,垂至脚踝的发,手指从衣袖里微微露出,握着一把孟宗竹的油纸伞。

良久,公仪斐想起什么似的从袖中取出一只黑玉镯,放到那木雕面前,轻声道:“这镯子,可是姑娘的?”

声音空落落响在昏黄的厢房中,却没有人回答他。他却不以为意,眼中竟含了丝笑,声音仍是轻轻地:“在下与姑娘,似乎在哪里见过。”

听到此处,我已知道他下句会说什么。

那是他们初见情景,他还是喝了千日忘的解药。果然,他握住她的手低声开口:“在下,柸中公仪斐,敢问姑娘芳名。”

耳边似乎响起那个清冷嗓音:“永安,卿酒酒。”可谁都知道,这一切,再也无法重来了。

清晰看到公仪斐的眼中淌下一滴泪,身旁的公仪珊捂住嘴,无法承受似的提着裙子跑了出去。我慢慢关上门。

一阵狂风吹来,紫薇花随风而下,像下起一场鹅毛大雪。

九月的柸中,这场紫色的雪。抬头看碧蓝天空,白色的云层间,似乎看到那个冷淡的背影。我想了想,对着天空轻轻道:“你到底是怎样地爱着他呢?酒酒?”

有眼泪流出,我想,这会是我为主顾留下的唯一一次眼泪吧。

——柸中雪 完——

〖结局 一世安〗

『被他一剑刺穿胸膛的一瞬间,我这样想,想我面前的这个人,是我的夫君,我只想和他一世长安。』

一世安之第一章

我们是在第二日离开柸中,执夙一路跟着也就罢了,百里瑨也执意跟随就比较耐人寻味。

我和君玮的考虑是,半路定要将执夙和那些影卫甩掉,最后想出的办法是,给百里瑨戴上人皮面具让他扮做我的样子,而我扮做他的样子,两队人马出了柸中便分道扬镳,他带着执夙小黄和一众影卫找个理由路向北向北再向北,而我和君玮快马加鞭赶去陈都吴城同君师父汇合。

起初百里瑨很是不愿意,但除此外就只有让小黄扮成我了,这显然是件太有难度的事情。

关于去陈宫行刺,我想了很久。做人需言而有信,我是因君师父才重生到这世间,能在死后圆了生前所愿一世无憾,既然如此,无论如何也不该食言,所以陈王,必定是要刺的。

可慕言是陈国将军。我知道自古良将忠臣,有忠于社稷有忠于君王,可着实不敢断言慕言是哪一种,不敢去想若他晓得我杀了他的君主会如何。

天底下的事,越是简单越是令人千回百转。而无论如何考量,可以肯定的是,坦白只有死路条,若要两全其美,这件事就要瞒着慕言。我想,只要完成了这最后的一个任务,在这世上我便无亏无欠,从此天涯海角,可以一辈子跟随他。

路上再次听到姜国丞相裴懿被杀的消息,流言纷扰,几乎众口一词地认为这是赵国所为。如何议论的都有,说赵王为人阴毒,行事苛酷,前刺苏誉,后杀裴懿,虎狼之心,路人皆知。

这些流言从何而来,大约能够明白,裴懿其实是公仪薰所杀,公仪斐说那原本是他的生意,一切皆是为了陈国,看来,是苏誊开始报复了。

姜国此前嫁祸赵国刺杀苏誉,此时陈国刺杀姜相,又放出此等流言,必然会使姜国自乱心神,很容易想到这是赵国的报复,哪里会想到慕后的推手竟是刚被天子封赏的陈国。

而慕言此次前去赵国,多半是奉苏誉之命秘密会盟赵王,将此前姜国嫁祸之事说给赵王听,以此挑起赵国一战的怒火一估计不久之后,赵姜二国便会开战了。

依我看,惹上不好惹的人比爱上不该爱的人还要命,果然就要了裴懿的命。

陈世子苏誉,这个人将天下哄得团团转,仁厚贤德之名背后隐了多少雷霆手段,偏偏上至天子下涵黎民,大家都还觉得他特别清廉正直笃守信义,演技这么好,真是天生就要当国君的人,卫国灭在他手里我心服口服。

但话说回来,那时卫国腐败到那个程度,灭在谁的手里我大概都会心服口服。

行路两日,沿途经过许多风景.终于抵达吴城。外城有护城河,宽十余丈,两岸遍植杨柳,烈日下树荫投在河中,叶中偶有蝉呜。这样风雅的一座城,处处透着悠闲,随时能看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纨绔子弟手提鸟笼领两三个狗奴才在大街上调戏良家妇男妇女。

君玮很不能接受,觉得我们一定是搞错方向了,哪有王城是这样旷达放纵.其实是他没见识。陈都昊城,东陆最富庶的王都之一,说白了人家是低调,力量一寸一寸隐在万丈浮华中,越是看上去风流倜傥越是骨子里坚不可摧。

君玮开玩笑道,那这么说全大晁最坚不可摧的地方就应该是妓院了。我觉得万一呢,他怎么知道不是?

君师父在昊城最大的客栈四海楼等待我们,龙蛇混杂之地,才好掩入耳目。

我们得知原来陈王室的新动向是指陈王寿辰,届时百官入宫朝贺,比较容易混进去,但到底君师父是何安排,我和君玮心中也没什么底,料想这也正是他千里迢迢从君禹山亲自赶来的原因。

当夜,君师父将我和君玮叫到房中,本以为是有什么周密部署,出乎意料地,他却用刀子割开我手指,还就着手中冷茶不动声色饮下我几滴血,就如当初宋凝所为.不知他要做什么,我和君玮很是茫然,正面面相觑,突然听到他问:“华胥引的来历,你们可曾听说?”看我和君玮纷纷摇头,略顿了顿,放下杯子缓缓同我们解释:“封印了华胥引的鲛珠,世间只此一粒,不是什么君禹教的圣物,是我师父留给我的遗物。我的师父,也许你们听说过,复姓慕容,单名一个安字。”

我愣在当场。慕容安。早知道名师出高徒,君师父这种高人,虽然曾经想过将他教出来的师父也必定是个高人,但想一百遍也想不到,竟会是慕容安。

这个已经成为传奇的名字,凡是对秘术有所涉猎的,没有人会不晓得。东陆最强大的秘术士之一,有着远胜于世间一切的姿容,我的师父惠一先生曾有幸得以一见,赞誉她貌当绝世。

许久才能找到自己的声音,我震惊道:“传说慕容安死于二十年前陈姜两国沥丘之战,莫非当年,慕容安是为陈侯所害?”

他闭了闭眼,良久,不置可否地低声道:“陈侯苏珩,他是我的师弟。”而我已来不及震惊。

在这个月色皎皎的秋夜里,君师父让我看到他的华胥调,说起那桩埋葬了二十多年的旧事,那是他想要我刺陈的原因。

没什么起伏的声音空落落响在幽微的烛光中:“当年之事,师父从未当着我的面有过什么说法,知晓这事的人只觉苏珩年少,错处都在师父,可他们独独忘了,师父是魅,哪管什么道德人伦,而苏珩,那时他虽年轻,冷漠不喜言语,心里未尝不是明白清醒,我不信命,可许多年后回想,也不得不觉得,遇到苏珩,大抵是师父的命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