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迟又站了片刻,抬步下了台阶,向外走去,同时吩咐,“端三四样饭菜,送去书房吧。”

方嬷嬷垂首,“是!”

云迟走了几步,又吩咐,“让厨房今夜留一人守着,她若是醒来,想必也会用些饭菜。”

方嬷嬷又颔首,“是!”

云迟不再多言,出了凤凰西苑。

花颜被气晕后,酒意也蔓延开来,一觉睡到了天色蒙蒙亮。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喉咙发紧,嗓子发干,渴得不行,便跳下了床,走到桌前,拿起水壶,对着壶嘴,便是咕咚咕咚一气猛灌。

喝了一壶水,方才解了渴。

她放下水壶,神思清明了些,脑中忽然想起气晕醉倒前的一幕,顿时一阵气血翻涌,险些站不住。

云迟……这个混蛋!堂堂太子,竟然做登徒子!

她脸上一阵火烧,心里又是一阵气不顺,又气又怒半晌,她颓然地坐在了椅子上,烦躁地抓抓脑袋,这才发现,一头青丝披散着,早先绾起的云鬓不见,玉簪钗环首饰都齐整地摆放在床头,似是人为地将它们放在了那里。

她盯着那些东西看了片刻,似要看出火光,片刻后,又双手捂住脸,身子无力地靠在了椅背上。

办法用尽,依然斗不过他。她今生的克星,难道就是他了?

她猛地摇头,不!

屋中依旧飘着酒香,她的身上依旧染着浓浓酒气,这气味虽然好闻,但是因这酒带来的后果,她是咬牙切齿,再好的酒味,如今是一刻也不想闻了。

她腾地站起身,快走两步,出了内室,珠帘晃动声中,她来到外屋,打开了房门。

方嬷嬷及时出现,看着打开房门的花颜,连忙问,“太子妃,您醒了?您可是饿了?殿下昨夜走时吩咐了,让厨房留了厨子守夜,就怕您半夜醒来会饿,厨房一夜未熄灯。”

花颜听着,敏感地抓住她话中重点,脸色变化片刻,咬牙问,“你说……他昨夜走时吩咐?”

方嬷嬷点头,“殿下昨日来了西苑后,一直到亥时方才睡醒离开。是走前吩咐下的话。”

花颜气血猛地又涌上心头,低头看向自己衣服,衣衫虽然褶皱颇多,但穿着完完整整,她松了一口气,但依旧沉怒,看着方嬷嬷,“你的意思是昨日我醉倒昏睡后,他一直没走?”

方嬷嬷见花颜脸色十分难看,琢磨着是不是自己哪里说错了,慢慢地点了点头。

花颜气怒,堂堂太子,竟乘人之危,若是她没记错,她气晕醉倒时,那时还未到午时,他竟然在她房中歇了半日又半夜?

东宫估计人尽皆知了!

她额头突突地跳了好一会儿,脸色阴沉地又磨了片刻牙,才一字一句地说,“云迟呢?他在哪里?”

当着方嬷嬷的面,她连太子殿下也不称呼了!

方嬷嬷一惊,看了花颜一眼,连忙垂下头,“太子殿下此时应该是去早朝了。”

花颜抬眼看了一眼天色,东方天空已经现出鱼肚白,她攥了攥拳头,总不能找去皇宫的金銮殿与他算账。她深吸一口气,再吸一口气,郁气满腹,沉沉地说,“我要沐浴。”

方嬷嬷连声说,“奴婢这就吩咐人抬水来。”说完立即快步去了。

花颜站在门口,清晨的凉风吹过,也驱散不走她心里的火气和血气,她郁郁地站了许久,见方嬷嬷带着人抬来浴桶,她才压下怒气,转身回了房。

沐浴之后,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裙,打开窗子,任屋中的酒气混合着暖气散了出去,清新的空气流入屋中,不多时,屋中的酒味便散没了。

方嬷嬷端来早膳,花颜坐在桌前,食不知味地用了些后,放下筷子,问,“秋月还醉着?”

方嬷嬷点头,“秋月姑娘还在醉着,至今未醒。”

花颜想着凭她那点儿破酒量,昨日喝了三四盏,估计还要醉睡上一日。

方嬷嬷见花颜再没了话,犹豫了一下,禀告,“昨日太后身边的小李子公公来传话,说太后请您进宫,恰逢您醉酒,殿下也宿在了这西苑,他便没打扰,等了小半日后回宫回话了。今日殿下出宫上朝时,他又来了一次,恰好在宫门口被殿下遇到,殿下说您身体不适,恐怕要歇几日才能进宫去给太后请安,便又给推了。”

花颜听着,脸色又难看起来,也就是说,昨日云迟宿在她房中连太后也知道了?而今早天还没亮又派了人来,他竟然又以她身体不适给推脱了?不是醉酒不适,而是身体不适,如此让人误会的话,他这是要干什么?

堂堂太子,这种手段他也使得出来!

花颜冒火地端起茶盏,方嬷嬷刚要说茶已冷新换一盏,话还没出口,一盏凉茶已被她一口气灌进了肚子里。

方嬷嬷后退了一步,觉得她今日是多说多错,咬紧舌头,再不敢轻易开口了。

第二十二章葵水忽至

宿醉之后,喝了凉茶,又生了一肚子气,花颜当真身体不适起来。

春夏暖风和煦,花颜便出了房门,躺去了院中的藤椅上晒太阳,沐浴在日色里,花颜闭着眼睛,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挣脱如今的困局。

她本来觉得昨日去顺方赌场所作所为,足够今日御史台弹劾,皇帝、太后厌恶,宫里朝纲一致会对她这个太子妃不满透顶,诸多压力下,云迟怎么也要顺从人心,取消这桩婚事儿。

可是她没想到,云迟极不要脸至此,轻描淡写地压制了御史台无人敢弹劾,京中虽然传言沸沸扬扬,但偏偏宫中和朝纲无人对她前来治罪。将她头顶上这顶太子妃的帽子扣得严实,怎么也摘不下来。

她算是真正的见识了,他这个太子完完全全把持了朝纲。

她躺了一会儿,觉得头顶上阳光炙热,抬手将胳膊放在头上,宽大的衣袖霎时遮住了半张脸。一时间身上被烤的暖意融融,她暂且想不到什么好法子,索性不再想,闭上了眼睛。

不知觉地,又疲惫地睡着了。

方嬷嬷见花颜竟然躺在院中睡着了,凑上近前轻唤她两声,请她回屋去睡,她却摇摇头,方嬷嬷只能回房,拿了一床薄毯盖在了她身上。

花颜这一睡,便是半日。

午时,云迟破天荒更早地回了东宫。

他进了府门,对福管家问,“她呢?可睡醒了?”

福管家知道他问的是谁,连忙回话,“回殿下,太子妃天还未亮时就醒了,用过早膳,太阳出来后,她便躺在院中的藤椅上晒太阳,晒着晒着就睡着了,如今……似乎还在睡着。”

云迟蹙眉,看了一眼天色,抬步去了凤凰西苑。

来到西苑门口,他便看到了院中藤椅上躺着的花颜,碧色织锦缠花罗裙,缠枝海棠尾曳在裙摆处,在暖日里娇艳盛开,她静静地躺着,胳膊挡在头额间,遮住半边颜色,宽大的衣袖微垂下一截,露出如雪皓腕,腕间一枚翠玉手镯,简单明媚,阳光下,她如一片碧湖,周身既透着阳光的暖,又透着湖水的凉。

云迟停住脚步,想起她初见花颜时,那是一年前,他选中了她,皇祖母懿旨赐婚,派了传旨的公公前往临安花都传旨,她听闻后,说懿旨大约是弄错了名字,将传旨的公公打发回来问他是不是弄错了?花家的一众长辈们竟然也认同她的话,觉得懿旨可能真的写错了,传旨的公公被他们弄得心中也存了疑,便带着懿旨骑快马折回了京,累晕在了东宫门口。

他听闻后,觉得天下间的稀罕事儿莫不如这一桩了,古往今来,这怕是第一次有人觉得懿旨会传错,偏偏还是举族都觉得。于是他安排妥当了朝中诸事后,亲自带了懿旨去了一趟临安花都。

那一日,花家的族长带着他去了花颜苑,他在花府秋千架旁的躺椅上找到了她,彼时,她用书遮面,就是这副模样。

时隔一年,他发现当日情景依旧记忆犹新。

那时,她顶着一张吊死鬼的脸,吓晕了小忠子,后来,洗了脸后,便对他义正言辞地说了一通她不配做太子妃的话,之后,花家的一众长辈们以不敢欺瞒于他的方式,轮流地或直白或委婉或清楚或含蓄地将她从小到大不守闺仪不懂礼数的事迹说了个全,罄竹难书,话里话外,都是让他收回懿旨。

他在花家住了七日,每一日都能听到花家人对他说她做不好太子妃的言语,他不为所动,最终,未应允撤回懿旨,花家人见他主意已定,劝说不动,便欣然接受了,而她却因此恼恨不已。

在去年一年里,从他留下懿旨离开临安后,她便接二连三惹出事端,不是想方设法弄坏她自己的名声,就是背地里给他使绊子设陷阱挖大坑,让他改注意。

真是千方百计,花样层出不穷,让他应接不暇。

一个半月前,派人给他送了一支干巴的杏花枝,踏入东宫门口,给了他一支大凶的签文,然后在顺方赌场大杀四方惹上苏子斩……

她弄出的事情一次比一次大,真是铁了心要摆脱他太子妃的头衔,不惜破釜沉舟。

他负在身后的手狠狠地攥了一下,收回思绪,踏进了院子。

方嬷嬷带着人迎上前,无声地见礼。

云迟摆摆手,缓步走到藤椅前,低头看了花颜片刻,忽然伸手,将她连人带薄毯一起抱起,向屋中走去。

她刚走两步,花颜便惊醒了,睁开眼睛,见是云迟,顿时瞪眼,怒道,“你做什么?放我下来!”话落,想到他昨日的轻薄,又补充了一句,“登徒子!”

云迟闻言气笑,停住脚步,扬眉瞅着她,温凉的嗓音如湖水,“登徒子?”

花颜怒道,“不是吗?我难道说错了不成?”

云迟看着她的眸光,似也想起了昨日,抿了一下唇角,轻轻一笑,“你是我的太子妃,以后,冠我之名,属我之姓,如今我如此对你,也算不上轻薄孟浪。”

花颜气怒,抬脚就要踢他。

云迟轻而易举地扣住了她的腿脚,抱着她面不改色地进了屋,同时说,“听说你在外面睡了半日了,仔细着凉,还是屋中睡比较好。”

花颜恼恨,“与你何干?我就是乐意在外面睡。”

云迟抱着花颜迈进门槛,珠帘晃动打了花颜一脸,她顿觉他是故意的,便伸手抓了珠帘往他身上砸。

一时间,珠帘清脆碰撞声不绝于耳。

云迟任她砸了两下,也不恼怒,跨进了里屋,将她放在了床上,见她不甘心地还要动手,他扣住她手腕,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闻你昨日的酒香还在,你若是再不规矩,我不介意再品尝一番。”

花颜怒极,堪堪地住了手。

云迟见她规矩,似有些失望,慢慢地撤回手,直起身,刚要再说什么,忽然看到衣袖上沾染了血迹,一怔,对她问,“你受伤了?”

花颜也看到了,想也不想地便反击回去,“你才受伤了!”

云迟伸展衣袖,对地问,“那我从你身上沾染的这血迹是怎么回事儿?”

花颜刚想说谁知道你从哪里沾染的赖在我身上,忽然想起了什么,伸手往身后一摸,探到一片濡湿,她再看云迟的衣袖,脸色便奇异地羞红了,又羞又怒地瞪着他。

老天!葵水忽至了!她竟睡得浑然不知!怪不得今日早起身体不适,她以为是宿醉加凉茶加被气的原因,没在意,却凭地惹出了眼前这一场冤孽。

云迟看着她脸色一瞬间变幻了几种颜色,脸颊有些白有些红有些青有些紫,眸光奇异地泛着羞怒,他还是第一次在人脸上能看到这么多神色,尤其是那抹羞涩,极其动人。他忍不住多打量了一会儿,觉得真是新奇,她竟然会害羞。昨日他吻她,似乎都没看到这样的颜色。

花颜见他盯着他,更是羞愤又羞恼,“你出去!”

云迟失笑,抖抖衣袖,“你还没给我一个解释。”

花颜憋住一口气,觉得头晕脑胀,想晕死过去,但这样也太没出息了,更是丢脸。尤其是她不觉得堂堂太子是傻子,他如此聪明,即便现在想不到,被她尴尬地蒙混过去,事后他也会了然此事笑话她。

既然如此,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看是他脸皮厚,还是她的脸皮厚。

于是,她定了定神,收了诸多神色,问,“你真要我给你一个解释?”

云迟见她的模样,直觉不妙,但还是道,“说来听听!”

花颜将手从身后拿出来,手上一片鲜红,伸开在云迟面前,有些触目惊心,她面不改色地说,“我的葵水来了,不知殿下这东宫,可有准备布包棉絮之类的东西?”话落,见云迟一怔,她笑着说,“我如今不便使唤人,殿下既然与我不是外人,便去帮我找找这些东西拿来好了。”

第二十三章反将一军

云迟有生以来,第一次木立当场。

他看看自己衣袖上的血迹,又看看花颜那被染红的手指,一时间,红晕慢慢地由耳根爬上清俊的脸庞。

竟然是她的葵水!

他动了动嘴角,在花颜笑吟吟的注视下,竟然说不出话来。

花颜忽然乐不可支地拥着身上的薄毯大笑了起来,笑声如银铃一般悦耳,身子抖动,如花枝乱颤。

云迟看着她,一时间气血涌上心口。

花颜笑了半晌,伸手指着他,“堂堂太子,竟然也有这么一副呆呆傻傻的样子,今日我可算是开了眼界了!”话落,不客气地取笑,“你连女人的葵水也不知吗?”

云迟没想到自己反倒被她取笑了,看着她,又是羞怒又是气恼,“你……”

花颜扬起脖子,“我怎样?”

云迟脸色熏红,薄怒道,“你到底……是不是女人?”

这等事情,竟然也如此被她拿出来公然当面说,还反过来笑话他。

花颜嗤笑,晃了晃手,“我是不是女人,你如今不是正在验证吗?别告诉我男人也有葵水这种东西?”

云迟心血腾地从心口涌上头,没了话。

花颜更是嘲笑地瞧着他,心中暗暗啧啧不已,今日这一出虽然让她有点儿害羞,但如今看着堂堂太子比她还羞恼薄怒的模样,真是赚了。

半晌,云迟终于受不住花颜的眼神,羞恼地一拂袖,快步出了房门。

珠帘刷刷响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花颜眨眨眼睛,堂堂太子,这是落荒而逃了?她忍不住再次大笑了起来。

笑声不客气地从房内传出,似乎整个西苑都能听见。

云迟踏出门口,脚步猛地一顿,抬眼,响午日色正盛,他被阳光晃了一下眼睛,身子不由得晃了晃。

院中仆从们不明所以,都悄悄地抬头去看刚刚从房中疾步走出的云迟,惊异地发现,太子殿下面上的神色前所未见。

云迟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又气又笑。

临安花颜,她总是知道怎样扭转利弊,她自己做出的事情反而让别人无措可施。天下有哪个女人能在做出这种事情之后还笑得如此畅快?

方嬷嬷瞧着云迟,心中拿不准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儿,但见他从屋中疾步出来后便站在门口不动,小心地上前,试探地低声问,“殿下?”

云迟勉强压制住面上神色,伸手要揉眉心,手刚抬起,忽然想起衣袖上的血迹,猛地一僵,将手迅速地背负到了身后,看着方嬷嬷,咳了一声,吩咐,“你去屋里,看看她可有什么需要,照办就是。”

方嬷嬷立即点头,“是,殿下。”

云迟抬步,再不逗留,出了凤凰西苑。直至走出很远,似乎还能听到西苑里传出的笑声,嗡嗡地在他耳边响。

小忠子跟在云迟身后,作为殿下随身侍候的小太监,自小跟随殿下多年,敏锐地察觉到了云迟一直负在身后的手,即便殿下掩饰得极好,他还是隐约地看到了他衣袖上露出的一点儿血迹,虽然不明所以,但他聪明地不会追问。

事关太子妃的事儿,他自从一年前在临安花府被那张吊死鬼的脸吓晕过去之后,他就十分的长记性。

福管家迎面走来,见到云迟,愣了一下,恭敬地问,“殿下,您不在西苑用午膳?这是……还要出府?”

云迟面上已经恢复镇定,清淡地吩咐,“将午膳送去书房吧,我有些事情要去书房处理。”

福管家连忙应声,“是。”

云迟抬步去了书房。

今日他推了许多事情早早回府,本来是打算与她一起用午膳,再与她好好谈谈,让她彻底打消取消婚约的心思,没想到出了这一桩事儿,被她反将一军,今日只能作罢了。

关上书房的门,无人了,他才看向自己的衣袖,那血迹已干,但依旧醒目,让他清俊的脸再次烧了起来。

盯着那血迹看了半晌,他觉得整个人都如火烧。

有些恼怒地伸手扯了衣袍,攒成一团,对外面喊,“小忠子!”

“奴才在!”小忠子连忙推开书房的门,“殿下可有什么吩咐?”

云迟将手里的衣袍递给他,吩咐,“拿去烧了!”

小忠子一愣,连忙伸手,手中忙不迭地说,“奴才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