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颜好笑地看着她,“那句‘吃得口中苦,方为人上人,’的话,我却不怎么为然的。可以不吃苦的时候,凭什么非要自虐地找苦吃?你娇气就娇气呗,也不犯罪。”话落,她拍拍屁股站起身,“你等着,我去给你找伞。”

秋月点点头。

花颜很快就找来了一把伞,不费力气地撑开,给秋月挡着太阳,陪着她说话。

秋月忽然觉得这样跪着,一点儿也不难受了。

天不绝从药房出来,便看到了那二人,脸色铁青地哼了又哼,嘟囔道,“怪不得秋月那死丫头非要跟着花颜那死丫头走,当年说什么也留不住,这般个对人好法,长久了,谁还能离得开她?”

苏子斩沐浴之后休息了一会儿,从房中出来,便也看到了那二人,一个跪着,脸上全是笑,一个撑着伞,懒洋洋地说着话,脸上也带着笑,他眸光微凝,便倚着门框看着。

从来没有主子会为奴婢打伞,世家大族里从来没有不说,小些的富贵人家也没有谁会这么做。很多主子都摆着高高的姿态,奴婢在主子面前都卑躬屈膝。

而在花颜的眼里,秋月虽然称着奴婢,但却是与她平等的。

秋月眼角余光看到了远处门口站着往这边看的苏子斩,小声说,“小姐,子斩公子在看着您呢?”

花颜慢慢地回头,顿时笑了,又扭回头,对秋月眨眨眼睛,悄声说,“他这别扭的性子,真是折磨死个人,我如今没了婚约束缚了,他却依旧不应我,我却也舍不得对他用手段,哎。”

秋月大乐,也悄声说,“小姐,当年游方道士为您算命,说您情路波折,原来是应在这里呀。”

花颜也笑了起来,“也许还真是,那臭道士的破嘴,若是有朝一日再见,我非要撕烂了他的嘴。”

第六章(二更)

桃花谷如世外桃源般的宁静,外面的天下却热闹喧天。

万奇快马加鞭回到京城,对病中的太后禀告了前往临安花家送懿旨的经过,他未曾隐瞒丝毫,说完之后,跪在地上跟太后请罪。

太后听完万奇所言,脸色青青白白红红紫紫许久,怒着声音问,“你是说,你身边出了奸细?而你竟丝毫不知?被人换走了懿旨?追踪下去之后,发现懿旨是被临安花家的人夺了?”

万奇惭愧地点头。

太后很难消化这个消息,“连哀家的隐卫,都被临安花家收买了吗?还是临安花家早就埋在宫里的暗人?只不过是哀家一直不知道罢了。”

万奇也不知是哪种,垂首道,“卑职不知,未曾追查到陌三。”

太后沉着脸说,“总之,懿旨已经到临安花家了?东宫的人没得手?”

万奇应是。

太后心里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本来事情如她所愿,毁了这桩她一直不满的婚事儿,她该高兴,可是如今,听着这经过,让她舒服不起来,尤其是想到云迟,更是憋在心口堵得难受。

她闭了闭眼,似乎一下子老了几岁,说,“你说见到的人是临安花家的公子花灼?就是花颜那个自小生有怪病,足不出户,不能见光的哥哥?他什么样?”

万奇想起花灼,虽然没看到他的容貌,只一个背影,但那周身不容许人触犯的气息,让他和幕一都没敢造次,便如实地说,“卑职和幕一只看到他的背影,深不可测,未敢对他的话置喙,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

太后猛地咳嗽起来。

万奇听着太后咳得揪心,想着太后这是心病,这心病是因太子,怕是难好了。

周嬷嬷连忙给太后抚背,端茶,侍候了好一阵,太后才止了咳,对万奇道,“临安花家,看来是哀家小看了他们,怪不得先帝临终前,与哀家说那样一句话,不要惹花家人,哀家当时纳闷,没放在心上,如今总算体会了,藏得可真深,竟让东宫的人都奈何不得。”

万奇大惊,先帝临终竟有这样的交代吗?太后一直未说,无人得知。

太后摆摆手,“罢了,你下去吧!不必领罚了。皇上若是派人传你,你便如实告知经过。”

万奇没想到太后轻易便放过了他,他以为总要挨罚的,试探地问,“那陌三叛变……”

太后依旧摆手,“不必追查了,便当没这个人吧。”

万奇应是,悄悄地退了出去。

太后闭上眼睛,对周嬷嬷说,“兴许是哀家错了,该听你劝,不该草率决定。”

周嬷嬷心疼地说,“您也是为了殿下好,不育之症,搁在皇家,是不容的,您只是做了您该做的,虽然太子殿下可能会对您生怨,但殿下也会理解您的。”

太后深深地叹了口气,“是啊,哀家是太后,任谁坐在这个位置上,都会如哀家一般做的。他理解归理解,怨还是会怨的。但做了就是做了,哀家也不后悔。错了也就错了,毕竟都做了。”

周嬷嬷点点头,“您要仔细身子。”

太后不再多言。

皇帝知道万奇回宫后,果然如太后所料,命人将他传到了帝正殿。

万奇跪在地上,有了太后的吩咐,自然不敢隐瞒,将送懿旨出宫被陌三调换懿旨他带着人与东宫的人一起追查,追到了临安花家,见了花灼之事,详尽地说了一遍。

皇帝听罢,久久不语。

这普天之下,能有多少世家与东宫的人做对稳赢不输的?虽然说太子带走了最得力的那一部分人,但是花家的人想必也未倾巢出动。

这一局,表面上是东宫输了,但实则是天家输了。

太后下悔婚懿旨,他未插手,懿旨送走,他也未插手,如今这个结果,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临安花家,果然深不可测,怪不得养出花颜那样不畏皇权的女儿。

皇帝摆摆手,一言未发地让万奇退了下去。

万奇退下之后,皇帝揉着眉心想着云迟也该得到消息了吧?他会如何做呢?是放弃花颜另择太子妃?还是待西南番邦事了再另想谋策谋回她?

花颜不育的流言依旧在天下间传着,传了几日后,终于又有了新的流言。那就是太后下了悔婚懿旨,临安花颜与太子殿下取消婚事儿,花颜再不是太子妃。

流言先从京城传起,起初不起眼,后来就如星星之火,燎原开来,传得广了。

有好事者开始探寻真假,探寻了几日后,终于从礼部和司礼监得到了确实的消息。同时,临安花家也临摹出了上万份悔婚懿旨,几日的时间,如告示一般,贴满了各州郡县。

花家将太后亲笔所写的悔婚懿旨,版印公示给了天下人,让人观仰。

此举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出自花灼的手笔。

花灼传达这个命令时,安十七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说,“公子,您这是要……”

花灼好听的声音有些冷,“临安花家,有立世的规矩,子弟不娶高门世家女,姊妹不嫁高门世家子,更不攀附皇权。太子云迟一心抓着妹妹不放,我便不信他是对妹妹深情似海。他三岁能诗,七岁能赋,十岁辩当世大儒,十二岁百步穿杨,十五岁司天下学子考绩,十六岁监国摄政,如今二十,已监国四年,南楚境内,四海升平,西南番邦,他同样插手多年。他这帝王路,走得稳,一个心中装着江山天下的人,怎么会有儿女情长?她要妹妹,怕是不止为她这个人。”

安十七点点头,“公子说得是。”

花灼道,“妹妹如今没看到悔婚遗旨,没法出手将懿旨公示天下,我便替她把这事儿做了,断了太子云迟再谋算的想法好了。她既喜欢苏子斩,而苏子斩也能为她一句话前往桃花谷,可见有心,将来脱离武威侯府,也不是不可能,若是他们缔结,便是极好。”

安十七闻言更是对苏子斩好奇了,“公子,您还没见过那子斩公子,便有这般想法,是不是过早?”

花灼笑了笑,“他能让妹妹看重,必有过人之处。”

安十七想想也是。

太后的懿旨乍一贴出,各州郡县的人都蜂拥而看,一时间因为悔婚懿旨,讨论得甚是喧嚣热闹。

花家将悔婚懿旨贴满了各地,唯独没贴到京城,有意给落下了。

京城的人得到消息,有好事者命人骑快马出京从最近的州县城镇拿回了一张懿旨,无数人伸长了脖子去看,早先对花颜羡慕的人都转为了同情,无数人连连叹息。想着花颜不育,被太后亲笔悔婚,以后何人敢娶?

她怕是嫁不出去了。

京城各府邸都得到了这告示贴满天下的消息,皇宫自然也得到了。

太后气怒地说,“这花家可真是够狠,是要绝了太子这个后患。”

周嬷嬷劝慰,“太后息怒,悔婚懿旨既然已下,太子殿下也回天无力了,如今这样一来,也兴许是好事儿,殿下也能再择选太子妃,免得世人不清不楚地乱嚼舌头。”

太后深吸了一口气,“皇上怎么说?”

周嬷嬷道,“皇上什么也没说。”

太后道,“他该谢我,我做了他犹豫不决难以决断的事儿,不会毁了他们的父子情。他这些年,不像个皇帝,太子不能让人给毁了,他比哀家更清楚。”

周嬷嬷点头,“您的苦心奴婢懂,您这些日子都未曾睡安稳觉,这样下去,身子骨怎么吃得消?若是您的身体再垮了,太子殿下若是听闻,也是会难受的,怕是在西南更不会安心理事儿了。”

太后点点头,不再多言。

赵府,赵宰辅看着被府中人拿回来的告示,递给赵清溪,“溪儿,你怎么看?”

赵清溪看着告示,问,“爹,临安花家真的将悔婚懿旨张贴得天下皆知?各州郡县都有?”

赵宰辅颔首,“此事不假。”

赵清溪闻言说,“这样说来,临安花家做出此举,真是让人佩服。太后以花颜不孕不懂闺仪不守礼数等十几条指责之罪亲笔下懿旨悔婚,按理说花家颜面尽失。但是偏偏将这样的懿旨传遍天下,也就是说,悔婚之事,花家是欣然同意的。”

赵宰辅点头,“此事看来是可以这样理解。”话落,他沉思道,“没想到,花家这般不可小视,以往是我们错了。”

赵清溪聪明,隐约也猜测出些什么,说,“左右不关我们赵府的事儿。”

赵宰辅捋着胡子颔首,“你说得对。”话落,转了话题,“武威侯对我说,苏子斩的婚事儿,他做不了主,若是我有意他为婿,就自己与他说。如今苏子斩身体不适,闭门不出,你对此事,可有想法?”

赵清溪摇头,“女儿没有想法,京中有诸多公子,未必非太子殿下和子斩公子,父亲的眼界该放开些才是。”

赵宰辅点头,“你说得对,是我老了,那此事便罢了。”

第七章(一更)

悔婚的懿旨被花家人所劫,且花家将太后悔婚的懿旨临摹万张贴遍各州郡县,这则消息在没多久后,便传到了云迟的手中。

幕一信笺的末尾,请示该如何行事。

此时,云迟已经到了西南番邦的边界之处,他勒住马缰绳,看完信笺,便驻足在原地,足足立了半个时辰,才碾碎了手中的信笺,一言不发地继续前行。

未给幕一回信传令。

此时京城已经入夏,但越往西南走,气温越是有些凉冷,西南境地花草树木刚刚发芽,路上的行人都穿着厚厚的衣衫。

自从花颜离开后,云迟一路来甚少说话。

云影和东宫的暗卫们愈发地谨慎小心,这一路来,没有刺杀,不代表会一直没有,太子出京的消息不是秘密,越靠近目的地,越不能出丝毫差错。

尤其是即将到安书离出事儿的卧龙峡,所有隐卫们打起十二分精神。

云影见云迟自顾自往前走,似乎没发现前方便是险地,于是,靠近他低声禀告,“殿下,前方十里处就是卧龙峡了,便是书离公子遭遇截杀之地。”

云迟“嗯”了一声,声音有些低沉干哑,“知道了。”

云影听到云迟的声音猛地一惊,问,“殿下,您可有不适?”

云迟摇头。

云影仔细打量云迟,心中还是敲起了警钟,劝道,“殿下,您不眠不休地行路,恐怕到地方身体已经吃不消了,不远处有一户猎户农家,歇一宿可好?”

云迟道,“不必。”

云影心下暗急,“殿下,身体为重。”

东宫府卫也齐刷刷地跪在地上,“殿下,身体为重。”

云迟勒住马缰绳,看着跪了一地的人,沉默许久,面色终于缓了下来,“便听你们的吧。”

云影松了一口气。

猎户人家里只有一个老婆婆和一个年轻姑娘,老婆婆耳朵聋,眼神也不太好使,满头白发,云迟等人来的时候,她正弓着身子在篱笆围的院子里喂猪。

年轻的姑娘长得娇俏,穿着一身粗布的劲装,一手拿着一支大弓,一手拎着一头百来斤的死鹿,正对老婆婆说着她今日上山打猎的收获,得意洋洋,眉飞色舞,也不管老婆婆听不听得见。

小忠子先一步下马,隔着篱笆墙的门向院子里瞅了一眼,压着嗓子对里面询问,“敢问姑娘,我家公子赶路累了,可否腾出个空屋子容歇息一晚?”

那年轻姑娘一愣,猛地回头,看到墙外的人影,愣了愣,扔了手中拎着的死鹿,来到门口,没立即开门,而是隔着门扉对外面的小忠子问,“你的意思是,要投宿?”

小忠子拱手见礼,“正是。”

那年轻姑娘摇头,拒绝说,“我阿爷死的时候交代了,不准留陌生男人落宿。”

小忠子闻言向身后看了一眼,“这……不能通融?我等不是坏人。”

那年轻姑娘摇头,“不是坏人也不行,只要是男人,就不行。”

小忠子看着这年轻娇俏的姑娘,想着怪不得看起来老大不小了还梳着姑娘家的发髻,显然是嫁不出去的。他一时没了话。

“走吧。”云迟的声音从后方远处响起,温凉的,淡淡的。

小忠子只能转身,以他家殿下的身份,还没有到因为露宿而破坏人家规矩求人的地步。

那年轻姑娘听到了一个极好听的男声,一时不受控制地好奇地打开了门扉,当看到远处的云迟,顿时痴了,口比大脑快地呐呐地问,“便是这位公子吗?”

小忠子一听有戏,连忙停住脚步,“敢问姑娘,可能通融?”

那年轻姑娘看着云迟,脸不由得红了,点点头,“可……可以的……”

小忠子一喜,连忙看向云迟,“主子?”

云迟沉下脸,“走。”

小中心下头一跳,再不敢多言,连忙跑回去,翻身上马。

云迟纵马向前离开,小忠子与府卫们齐刷刷地跟在了身后。

那年轻姑娘呆呆地看着人走远,回不过神来。

老婆婆喂完猪便瞧见年轻姑娘站在门口,不知在看什么,走过来瞅了一眼,什么也没瞅到,说,“丫头,你在瞅什么呐?”

年轻姑娘小声说,“阿婆,那公子长得好俊啊,我从来没见过那么俊美的人,像是天上的人。”

老婆婆自然听不见她说什么。

纵马行出一段路后,小忠子想着太子妃在时,殿下白日里骑马,晚上睡车里,不会累到的。可是太子妃走了之后,殿下就不再进车里了,也不落宿,整日的骑马赶路,这样下去,怎么受得了?

他又想起,已经没有太子妃了,那将来谁会是殿下的太子妃呢?

他私心里觉得,那位准太子妃,人其实真的是挺好的,哪怕跟殿下相处,虽然总是发恼,与殿下斗智斗勇,时常气着殿下,但争执的时候,从不会闹得太难看,而殿下的脸上时常都是带着笑的,似乐在其中。

可是如今,没了准太子妃,殿下也没了笑容了。

他们这些近身跟在殿下身边的人最能感受体会。只因为殿下的身份,明明如此高贵,却还不若寻常人顺意,觉得殿下实在是太辛苦了。

来到了卧龙峡,四下十分的静,连飞鸟都不见。

这一处峡谷是天险之地,一条山路,弯弯曲曲,仅容两辆马车错身而行。两旁的山上多是灌木荆棘,树木高大浓密,十分适合藏人。

云迟纵马立在峡谷的入口处看了片刻,便纵马进了卧龙峡。

云影握住腰间的佩剑,紧跟在云迟身边保护。

卧龙峡的峡谷长约两里地,在路程行出一半时,峡谷两旁浓密的灌木丛中窜出大批的黑衣人,足有三四百,每个人的剑锋闪着黑芒,显然是喂了剧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