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在京城东宫小住时她在云迟身边发生了什么,但一定脱不开他的关系。她因云迟,改变良多。

他笑了笑,“我看你写章程,实在是太熟能应手了,忍不住好奇。若你是男子,我丝毫不怀疑,你这般坐着,很有帝王批阅奏折的风范。”

花颜眉目微动,也跟着笑了笑,目光向窗外看了一眼,夕阳的余晖已剩不多,她转过头,不隐瞒地说,“你眼睛倒是真毒辣,说对了。”话落,声音轻下来,“那时怀玉身子不好,我心疼他,便让他躺在床上,给他读奏折,后来,干脆有些无关紧要的,便模仿他的笔迹,帮他批阅了。”

苏子斩温声说,“那时一定很辛苦。”

毕竟后梁末年,天下民生聊赖,天灾人祸不断,无论是身为太子,还是帝王,肩挑着江山的责任,怀玉帝若是昏君也就罢了,偏偏他不是,他想励精图治,拯救后梁,自然是劳心劳力,偏偏身子骨中毒受重创,让他心有余而力不足。

身为他的皇后,每日伴在他身边,面对皇室宗室一众人等歌舞升平,众人皆醉我独醒,自然也甚是煎熬,可想而知,没有多少快乐的日子。

花颜微笑,“是很辛苦,但也有很多美好。”

苏子斩点头,不再多言。

他可以想象,定然是有着许多美好的,否则,她也不会在怀玉帝死后,一心追随他而去,哪怕太祖爷要起死回生她,她也不同意,非挣破他的聚魂,给自己下了永世无解的魂咒,再出生,便是四百年后,虽已苍海沧田,但她依旧将之刻印在心里折磨着自己。

花颜见他不再说话,又重新换了一张宣纸,继续下章程。

屋中静静,苏子斩坐在对面看着花颜,在他写完一张纸后,没落笔时,又开口,“你想过没有,你以为的怀玉帝恨你,也许不是,他该感谢你。”

花颜一愣,复又抬头看他。

苏子斩对她道,“虽然后梁最终因你亡国了,改朝换代,但也结束了民不聊生的天下乱世,更帮他斩断了肩上背负的不堪重负的重任,是将他从泥潭泥沼中解脱了出去,他是该谢你的。哪里会恨你?”

花颜攥笔的手腕颤了颤,“这样?”

“嗯。”苏子斩温和地看着她,“应是这样,他丢下你先走,想必是觉得你那么年轻,何必陪着他一副残身破体一起死?想必也知道你是花家人,有花家庇护,你可以活得更好,但是,大约他死了之后也没想到,你会固执地要下九泉陪他。他想要你活得更好,但没想到,你反而因此不好。”

花颜怔了片刻,她一直钻在死胡同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如今苏子斩这般说,她觉得也有十分可能,毕竟,怀玉常对她说,她若是没有遇到他就好了,不必跟着她受那些苦。

苏子斩看着花颜久久怔怔,他轻轻地叩了叩桌面,“行了,别想了,继续。”

花颜回神,低头,继续写章程。

苏子斩将冷茶泼了,重新又给她换了一盏热茶,看着她落笔姿态端正,笔锋清逸,若不是他亲眼所见,只看到这份章程,笔迹没有丝毫的柔弱之态,也想不到这是出自女子之手。

后梁怀玉帝最终虽结局不好,但他也是幸运的。

如今云迟比他,因她身有魂咒,不能说更幸运,但也是十分幸运。

而他遇到她,也很幸运,没有她,就不会有他如今这般好好地坐在这里。

寂静中,外面传来脚步声和人声,不用刻意细听,便知道是五皇子、程子笑、安十六、安十七、花容等人回来了。

花容踏进院子后就问,“采青,十七姐姐还没醒吗?”

采青在远处正房门口立即回话,“回小公子,太子妃早就醒了,如今与子斩公子在书房商议事情。”

花容“哦”了一声,回头看向众人。

“走,咱们去看看。”安十六说。

众人没异议,都来到了苏子斩辟出的书房门口,门没关,一眼便看到二人对坐着,苏子斩闲散懒散地靠在椅子上喝茶,姿态随意惬意,而他对面的花颜在奋笔疾书,手边的茶满着,不冒热气了,似乎都不曾顾上喝。

众人对看一眼,还是安十六皮,对苏子斩不满地说,“子斩公子,你这不太对吧?太不厚道了,怎么把苦力都推给我家少主呢?”

苏子斩姿势不变,扫了众人一眼,散漫地笑着说,“她让我歇着。”

安十六扁嘴,“让你歇着你还真歇着?”

苏子斩笑看着他,挑眉,“要不然你来帮她?”

安十六看着花颜在他们进来后,连头都没抬,理都没理他们,奋笔疾书不停,她面前已经摞了好几张写完的宣纸,字迹行云流水,清逸风流,他后退了一步,“别,是我嘴欠,少主要做的事儿,谁也帮不了。”

苏子斩不置可否。

安十六找了一张椅子坐在花颜身边,伸手将她写完的东西拿起来看。

五皇子和程子笑也好奇二人商议出的结果,此时不言声,也各自拿了一张写完的章程看。

程子笑看完,敬佩地看了一眼花颜。

五皇子则十分惊奇,皇室的一众皇子虽都不受重视,但也都看过皇帝和云迟如何批阅奏折的,花颜端坐在这里提笔的姿态,让他几乎眨了好几下眼睛确认是否看错人了。

一行人不再说话,不打扰花颜,默默地喝茶的喝茶,看章程的看章程。

两盏茶后,花颜彻底放下笔。

花容立即走过来,动手给花颜捶肩,“十七姐姐,累不累?我给你捶捶。”

花颜浅笑,温柔地说,“还是花容乖。”说完,便坐好,任他捶。

花容给花颜捶了一会儿,他下手不轻不重,花颜僵硬的肩膀总算舒服了些,笑着道谢,“多谢弟弟了,果然带你在身边是对的。”

安十六翻了个白眼,“好像咱们这里的兄弟,谁没给少主捶过肩似的。”

安十七点头,“就是,少主都忘了,如今只记得花容这小子了。”

花颜失笑,挖了二人一眼,“你们多大的人了,酸不酸?我如今哪里还敢使唤你们?”

安十六和安十七咳嗽一声,也一起笑了。

花颜笑着说,“你们看看这赈灾的章程,可还仔细妥当?哪里需要补充?”

苏子斩在花颜写时就顺带看完了,安十六和安十七看的快,此时也已经看完了,五皇子和程子笑慢了一步,但在花颜说话时也看完了。

苏子斩笑道,“你这个章程,若是让朝廷一品大员来写,也未必及你的这份章程。我看没什么要补充的,已是极好了,就这样吧。”

众人齐齐点头,何止没有异议,都齐齐称赞佩服。

花颜笑道,“行,既然大家都觉得没有异议,那赈灾的章程就按照我写的来办,我这一份送去京城给太子殿下,另外,拓印两份,派人去凤城和鱼丘赈灾。”

第五十二章(二更)

花颜说完,苏子斩就对其摇头。

花颜看着他,“怎么了?我没说错话啊?你觉得哪里不行?”

苏子斩一本正经地说,“你的字迹不能送去京城公开存档,我是太子殿下亲命的查办史,自然要拓印三份,由我拓印一份,送去京城,交给他。”

花颜觉得有道理,笑着说,“这一点我倒是忘了,没考虑周全,行,就按照你说到办。”

苏子斩点头,伸手将章程收了起来,揣进了自己袖子里。

安十六、安十七、五皇子等人都愣了愣。

程子笑意味深长地看了苏子斩一眼,笑着点破,“子斩公子怕是要将太子妃写的这章程自己留着吧?”

苏子斩不否认,斜眼看向他,“你有意见?”

程子哈哈两声,摇头,“在下不敢。”话落,看向花颜,“只要太子妃没有意见就行。”

花颜此时也明白自己被苏子斩给绕了,对他又气又笑,“你说你留着这章程,直说就是了,何必拐弯抹角,你若是要,给你收着我也不说什么的。”

苏子斩容色寻常,没有半点被程子笑点破的尴尬,淡笑着说,“太子殿下该谢我,我今日收了这个,只能算是小利,你若是听了我的话,他将来还要给我大礼相报的。”

花颜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气笑中又无奈,“好了,怕了你了。”话落,站起身,“到用晚膳的时辰了,咱们先用晚膳,再商议下一步。”

苏子斩点头,也站起身。

二人先后走了出去,留下其余几人面面相觑。

安十六、安十七、花容是花家人,对花颜与苏子斩的纠葛自然熟悉个中内情,如今看花颜一副对苏子斩怕怕的模样,显然是被苏子斩抓了什么把柄,也有些好笑,跟着二人走了出去。

五皇子和程子笑却是一头雾水,虽是一份章程,但这个太子妃亲笔所写的章程,似乎也不能被除了太子之外的男人说收着就收着。但花颜没意见,苏子斩一派坦然,他们倒是摸不清头脑了。

只是觉得,到底是苏子斩,不怕云迟,也比旁人更得花颜另眼相待。而花颜未曾避讳昔日与苏子斩的纠葛,如今也坦坦荡荡,没因云迟退避三舍与苏子斩老死不相往来。

这样的知己知交,让他们旁观者都觉得似也极好。

在花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所以,吃晚膳时,花颜又与苏子斩又断断续续地商议后面的事情。

起初,五皇子和程子笑都有些不适应,听着二人你来我往地说,安十六、安十七时不时插一句,到最后,二人也跟着说上那么一两句。

用过晚膳后,基本商定出了去两地赈灾的人选。

青魄与安十六去凤城。青魄自小跟着苏子斩,很是擅长易容乔装之术,但是不及花颜精妙,但在京城时,就很少有人见过苏子斩,如今在北地,更没人见过,那些人只知他狠辣的名声,却是不得见,即便青魄的易容术不够精妙,但模仿苏子斩的姿态做派,那是手到擒来。所以,苏子斩拨出了青魄,而花颜这边思索之下,选了安十六。

凤城是大城,当初西南境地一片乱象,安十六生生地跟着安书离、陆之凌的脚步做兵战之后的收尾,连云迟都连连夸奖他的能力本事,所以,有他跟着,自然能做好救灾章程。

安十七与花容去鱼丘,安十七比安十六个子高,他也熟悉苏子斩,自己易容模仿苏子斩,也能模仿个十之五六,只要不遇到极熟悉苏子斩的人,也能糊弄得过去。而且主要是以凤城为主,所以,他易容苏子斩,只不过是打打幌子。另外,有花颜拟定的章程在,二人也不会出错。

安十六和安十七没意见,对于他们来说,花颜和苏子斩如此安排,定然有一定的理由。

花容小声问,“子斩哥哥,十七姐姐,那你们呢?”

“我们暗中去军中。”花颜道。

花容点点头,不再多问。

五皇子忍不住地说,“四嫂,我跟着你吗?”

花颜点头,“嗯,你跟着我,太子殿下将你交给我,将你带在身边,我才放心你的安危。”

五皇子点头,不再追问了。

程子笑看着花颜,“那我呢?”

“你在北地的生意,早先已经让十六接手了大半,如今调度粮仓救灾之事,用不到你亲自露面出面。”花颜琢磨着说,“待以你名下产业的粮仓赈灾的消息一旦传出去,杀你的人会更多,当然,杀子斩的人比杀你的人还多,你不用做什么,保护自己的小命就行了。”

程子笑无奈,“总要做些什么吧?总待着会待废的。”

花颜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保护你的小命还需要我的人,那你说说,你想做什么?”

程子笑噎住,顿时有些不自然,从京城到北地,这一路杀他的人好几批,他还真都是靠着花颜的人护着的,否则小命早就没了。他轻咳了一声,“我放在北安城程家的东西,总要取出来吧?我偷偷去取?”

“不急。”花颜摇头,“程家我也会去的,届时你与我一起就好。若让你自己去,我怕你有命去,没命拿着东西回来。”

程子笑想想还真是,彻底不说话了。

花颜看着他一副破受打击的模样,扯了扯嘴角,笑着说,“你路上提醒我北地军中也许有参与,你对北地的军权有多少理解?”

程子笑眨巴了一下眼睛,摇头,“了解得不多。”

“不多是多少?”花颜追着他问。

程子笑琢磨了一下,“三军中有些人物,相识一二。”

花颜顿时笑了,“你不是怕待废了吗?那这样好了,你现在就把你了解的军中那一二关系网,起草一份文书给我,若这份文书价值高,我就委你一件事儿。”

程子笑立即说,“什么样的文书算是价值高?”

花颜轻轻叩了叩桌面,“让我能够通过你起草这一二关系线,能掌控军中,且顺杆爬着,牢牢地攥在手中。”

程子笑明白了,低头思索了片刻,抬起头,对花颜清亮了眼眸说,“也许还真有这个价值也说不定。”

花颜对他摆手,“那还等什么?快去起草,半个小时后,我要看到。”

程子笑撂下碗筷,站起身,讨价还价,“一个小时。”

“行。”花颜痛快答应,“反正天色还早,我睡了半日,如今也不困,等着你就是了。”

程子笑立即走了出去。

苏子斩看着程子笑的背影,扬了扬眉,似笑非笑地对花颜说,“你倒是人尽其用。”

花颜“哈”地一笑,觉得苏子斩这话说得妙,对于程子笑这个人,无论是他在北地的产业,还是他手里攥着的让北地官场塌一片天的东西,以及如今他所了解的北地军中一二关系网,她还真就是对他人尽其用了。

她笑着转过头,认真地对苏子斩说,“刚刚是他自己送上门的,你亲眼见了。”

苏子斩点头,他的确是亲眼见了,但焉能没有她的算计在其中?她故意不安排程子笑,无非就是想他自己撞上来找事儿。他笑问,“淮河盐道三成利给他,你是想扶持他做什么?总不是想让他做南楚最大的富甲吧?”

花颜抿着嘴笑,对他感慨,“果然是子斩公子,你这双眼睛,真是极毒辣了。”话落,她笑着说,“我先给他三成淮河盐道的利,然后他十分顺利地将自家的金银堆成山后,想必这银钱对他来说,就没趣了。当今世上,有抱负的人,无非就是想富甲天下,或者位极人臣,当前者没了兴趣时,那么,你说,届时他有没有心思想试试后者?”

苏子斩失笑,“说得有道理,所以,你是打算让他报效朝廷?”

花颜点头,“有才有能之士,不报效朝廷,只能福泽一人一家之地,岂能福泽一方百姓?朝中一帮老臣已经越来越不中用了,稀稀疏疏的年轻世家子弟,有几个风清气正?又有几个不靠祖荫庇佑凭自己的本事想为老百姓做点儿事儿?户部把控着朝廷的金钥匙,自然该有一个会赚钱懂钱来自何处却自何方且会管钱的人来管。”

苏子斩恍然,扶额笑道,“原来这么早就你在打他入户部的主意了?”顿了顿,深深地盯着她说,“你为云迟和南楚江山社稷,想得可真够远。”

第五十三章(一更)

苏子斩觉得,云迟也许如今都未必想到这么远,可花颜已经想到这么远了。

他感慨地说,“云迟可知道你对程子笑的打算?”

花颜摇头,“没与他说过,他只知道我用淮河盐道三成利换了程子笑北地的产业,利于肃清北地。如今多事之秋,他堆积了一大堆事情,没时间静下心来深想。”

苏子斩笑盯着她,“你是不敢与他提吧?他很聪明,你怕与她多提一句,他就会多心地觉得你是在给他和自己安排好一生。”话落,他收了笑,眼眸深不见底,“可以预见的被安排好的一生意味着什么?他不会不明白。”

花颜抿唇,收了笑,默然了。

因为她只有五年的性命,不想自己看不到未来的走向,所以,想早点儿安排好,提前看到。这是她的私心。

那一日,云迟追出城外,冒雨抱住她,与他说的那一番话,不其然地又闯入她脑海中。他的确太过聪明,即便她从没说过什么,瞒得死紧,但他还是察觉了。

而苏子斩如今又毫不客气地剥开了她裹着的外衣,犀利地戮破了她的急迫。

她无力地趴在桌子上,有些苦闷地嘟囔埋怨,“苏子斩,你就不能给我留点儿面子?”

苏子斩嗤笑,“面子值几个钱?”

花颜没话了,抬眼瞪他,“还想不想继续商议接下来的安排了?”

苏子斩哼了一声,“继续。”

花颜直起身,对他说,“安阳王府的五万兵马交给你来掌控,而北安城附近的武威侯府的兵权和敬国公府的兵权,由我来。如何?”

“分开行事?”苏子斩问。

花颜点头,“不分开行事时间来不及,我们两头行事,逐个击破。武威侯府人的人对你的手段熟悉,却不见得对我的手段熟悉。”

苏子斩想了想,点头,“好,依你所说。”

花颜笑着说,“待程子笑起草完那一二军中关系网,我们好好研究研究,总之敌在明,我们在暗。北地这一仗,就将所有混账一网打尽。”

苏子斩见她说的轻飘飘,就跟大刀剁白菜一样,偏偏又让人听出了豪气干云。他笑着颔首,“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