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两腿发软,水盆咣当掉在地上,跪身说道:“青青还在宫女房中,只是…大人救救她吧!”

云空没有多问,往宫女房中跑去。

侍卫见了他,以为这里又出了什么妖孽,也不拦他,但也不敢跟着进去。

云空冲进里面,其他宫女还在当差,并不在屋里。他环视一眼屋内,却并不见人,寻了好一会,才瞧见一处被窝拱起,他轻步上前:“青青。”

想要掀开被子,却被她死死抓着,声音极沉:“大人回去吧,以后青青不能伺候大人了。”

“为何?”

被里里头已有哭音,云空扯开被子,不由一愣。

青青仍穿着一身粉色宫衣,可却如破衣,所见之处都是血痕,面颊和脖子皆有青淤,他抬手要碰,却被她躲过,颤声:“大人…回去吧。”

云空站了一会,方才那宫女已经进来,拉他出去,将门关的好好的。云空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宫女默了片刻,声音低的几乎听不清:“昨夜碰见了太子,被强拖进房里…被夺了…清白。”

云空心口一闷,宫女抬手抹泪:“太子脾气暴戾,被杖毙的宫人也不少,三年前一个宫人反抗,抓伤了他的脸,结果家中上下三十七口人…一夜被杀。”

云空愣神:“杀了那么多人,却逍遥至今?”

她苦笑:“太子啊…他是太子,就连皇上也不能随意处置他呀。”

“律法呢?”

“法是天子定的,谁敢管?”

云空又愣了许久,宫女叹气,推门进了里头,步子刚迈入,惊叫起来。他立刻进去,却见那藏青被褥上,全是血,红的刺目。他疾步上前,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也会发抖。

他伸手握住青青淌血的手腕,厉声:“快去找御医!”

宫女几乎哭出声来:“御医不会过来的,大夫也不许进来,没有腰牌,也出不了宫。”

胸腔顿有痛楚溢满,云空抱起青青往外跑,直接去太医院!

青青蜷在他怀中,神志已不清:“大人…”

“嗯,我在,我在这。”

“大人…”青青低声念着,好像说了,就能安心,低低念着,一遍一遍。

声音渐渐低的听不见,直至完全…听不见。

怀里的人身体冷的很快,云空平日养尊处优,抱着一个人跑了那么长的路,已是筋疲力尽,步子一个踉跄,滑在雪上,几乎将她摔了出去。

“青青…”云空怔愣,看着面无血色的她,又唤了一声,可她再不会说话。

漫天飞雪,冬日的寒冷一点一点的刺入骨髓。冷的他没了知觉,大脑空白如雪,怔的再唤不出声。

“大人,院里的茶花开了。”

“大人,夜里可冷,多添一个炉子可好?”

“大人…大人…”

心口如利剑刺来,生生吐了一口血,天地晦暗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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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做了多少噩梦,云空醒来,口干舌燥。宫女进来倒了茶水,他喝了一口,哑着嗓子问道:“可来了消息?”

“来了…”

“说。”

宫女低声:“无罪。”

手中的茶杯砰然碎在地上,云空愕然看她,这几日他收集的太子罪证,足以让他死一百回,身背那么条人命,无罪?一时声音更哑:“刑部那边不处置?”

“是,圣上让他们撤了折子。”

云空怔了许久,忽然笑了笑,笑出声来。宫女看着他,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笑,却笑的…如此凄厉,如此绝望。

“好,无罪…竟会是无罪。一夜三十七条人命也可以当作无罪。这音国的王法去哪了。”

宫女听着这笑声,心觉凄凉:“大人…”

这一声大人唤来,云空又想起青青,抬手颤声:“点炉子,冷。”

那日的寒冬,一直冷到如今。每次一冷,就想起青青。

他上了几次折子,寻了几遍刑部,找了几次圣上,每次都被驳回、驳回…太子依旧逍遥法外。

这日皇帝正和大臣游玩花园,又听侍卫禀报国师在外面,几乎想叫人杖退他。只是这国师法力高强,得罪了也不好。当即让他过来,沉了脸:“你又来这做什么?”

云空双掌合十:“臣来辞去国师之位。”

众人微愣,云空已脱去袈裟,和禅杖放在地上。皇帝说道:“朕薄待了你?金银财宝可堆满你整个屋子,还有什么不满足?”

云空轻叹,却并不答。

道不同…不相为谋,不过是对牛弹琴。

从王宫出来,仍在飘雪。他踏雪而行,没有金色袈裟,却如卸下重负。求佛求心,他还要继续磨炼,只叹,人心有意向恶,律法又有何用,却不知能否寻得真谛。

风雪凛冽,他抬头看去,路…还远着。

第67章 番外·莲花灯

竹子种下的时候,是十年前的一个清晨。一个小男孩要随父母去远方求学,但是放心不下疼爱自己的祖母,于是在后院种了棵小竹苗,告诉奶奶,以后就把它当自己,要是想他了,就跟竹子说话吧,他很快就回来。

竹子本就生在灵泉旁,隐约有了意识,每日听奶奶说话,也知晓些事,渐通人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渐渐有了灵身,虽然不能化作人身,可也能从竹子里走出来,在院子里蹦蹦跳跳,和其他灵怪玩闹。

每到日落,老奶奶吃过晚饭,就搬了凳子在它面前唠嗑。说今天的事,说着说着就笑,说着说着就抹泪。

它很奇怪,为什么小孙子不回来,不来看看奶奶。

又是一个十年,它正在院子里飘来飘去,有人骑马到了门前,它趴在屋顶上看着。见那人拿了一封信给老奶奶,看完后,就回了屋里。到了第二天才出来,可两眼红肿。

等它反应过来,已经被砍了一刀。它瞪大了眼,疼呀。一起一落,咚咚声响。咔嚓一声,倒在地上。

随后是削枝杈,劈开,削片,途中还割伤了老奶奶几次。这几天,一直不说话…它都有些不习惯。

每天它就看着奶奶把竹片摇软,照着地上的图纸编织。它漂游上方看了一会,那纸上的东西真好看。难道要把它做成这个样子?想一想好像不错。只是离了土地,没了灵气,渐渐就没了知觉,它想…真可惜呀,还没看到成形的样子,可它已经没力气了。

心中有无数遗憾,可是却无能为力。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就又听见了奶奶的声音:“莲花儿呀莲花儿,帮我找到我孙儿吧。告诉他,奶奶挂念他。”

她微微睁眼,阳光明媚,刺的她又闭上。渐渐习惯光亮,不由诧异。不是奇怪这里是什么地方,而是奇怪她竟然又回到了院子里。她不是死了吗?

低头看去,又抬抬手,她成形了?

蹦了几下,确实是有腿有手。她立刻笑开了,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等变回真身,琢磨了很久,才知道原来自己成了那莲花灯。虽然…跟图纸上的不一样,也不漂亮,甚至有点歪扭,可是她却因此可以化做人身了。

不一会,那门又开了。老奶奶走了出来,将歪斜在木凳上的莲花灯扶正:“今晚可要努力飘的远些。”

她不懂,可是为什么觉得心里怪怪的。

夜幕落下,万籁无声天地静。老奶奶小心拿着莲花灯,往镇上最大的河流走去。她端坐在手掌上,小镇很热闹,很多人都拿着灯,好像只有自己最丑呀,别人的多好看。

到了河边,老奶奶寻了个地方,寻了个平静的河流,又念叨了好一会。她听着,已经听过很多回,小孙子的事她都能背出来了。过了很久,周围放灯的人都已经回去了,她才将在莲花灯里放了一小碟油,捻好灯芯放在上面,点燃了,轻轻放入河中,微微一推:“要找到小孙儿…告诉他,奶奶很想他。”

只是刹那,满满的思念如浪涌来,脑海中如有繁华绽放。她突然想起来,自己是因何而生的了。

日复一日的挂念,渐渐汇集在一起,在变成莲花灯后,将那思念发挥到了极限,终于让她成形。她不是竹子精,也非莲花怪,而是由凡人的思绪而成。他们这种灵怪,最弱。一旦那种思念消失了,她也会死。

只是她记得,要帮奶奶找到小孙子,一定程度上来说,她的命来自两个人。老奶奶和小孙子,如今正是报答的时候了。

一路飘流,躲过了一个又一个精怪。吓的更是衰弱,几次要被妖怪吃掉,可是到了嘴边又说了一句“真是塞牙缝也不够”,就将她扔了。她战战兢兢踉踉跄跄的回到河边,噗通跳了进去,继续漂流,继续念着“不要吃我不要吃我”。

可是她没有找到小孙子。

一个月,三个月,一年…

马上又要中元节,她的灵力没有弱,那就说明奶奶还在想着小孙子,还在等着她把小孙儿带回去。可途径的鬼都告诉她,那小孙子已经死了…就算是死了,也有魂魄不是吗?

这日从上游下来,河水湍急,砰的就撞在拦路的石头上,晕了过去。梦中听见有人在吆喝,鼻尖满是妖气,她惊的醒来,果然见到一堆妖怪,搓牌斗殴,赖账吵架,应、应该是凶狠的妖怪,她还是装死吧!

“她醒了。”

不知谁吆喝一声,立刻有人过来围观。她缩成一团,被人戳了戳:“小妖怪,我们家爬爬把你捞上来,救了你一命,不是坏人。”

不是坏人会跟人打架骂人吗?不信。

“小妖怪,你再不开口我就吃了你。”

她心口一跳,差点吓晕过去,一会就又有一人气势汹汹道:“你们老实交代,又是从哪里抓的小妖怪?”

她抱住脑袋,蹲在地上不敢动弹,过了好一会,那人又道:“你要去哪里?我把你抱回河流好不好?”

说罢,就碰了她,吓的她抬头,看见那张艳绝的脸,突然想起某日隔壁大叔说的“长的好看的女人都是蛇蝎心肠的坏女人”!长的这么好看,还要把自己抱回河里,其实潜台词就是“吃、了、她”!这么一想,惊吓过度,体力不支,晕倒在地上。

几日的相处,她才知道,原来这个客栈是妖怪的据点,老大就是那个叫勺子的。看起来十分厉害,她想了许久,终于决定,拜托她去冥界帮自己找小孙子吧。

可那叫勺子的不肯,厚着脸皮缠了她很久,终于答应帮自己找了。等她回来就帮她捶腿揉肩,看着她疲累的模样自己也很愧疚呀。

又过了几天,她却告诉自己,小孙子已转世投胎,不会回来了。后来又说,大家一起制造个幻境,让她化身扮作小孙子给老奶奶圆梦。她想了想,可行。

拿着勺子姐姐给自己的妖丹,她变成了小孙子的模样回到了阔别一年的家。虽然奶奶很高兴,可是她却隐约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吃过饭,她帮着奶奶收拾碗筷,她却说道:“去坐着吧,你们能来,我就很开心了。”

她愣了愣,是能来,而不是回来…她咽了咽:“奶奶…”

“你不是我的孙儿,我知道。”

她忽然很难过,听着这平静的声调难过极了。原来她做的这么多都是徒劳的。

老奶奶笑的淡然:“无论你来自哪里,又是什么人,都谢谢你的好意。”

她怔神,哭趴在她身上:“奶奶。”

一场像闹剧的幻境就这么结束了,她没有明白,为什么她说要把转世后的小孙儿带回来她却不要。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这世间,果然还是有很多她不懂的。

她将妖丹还给勺子,对着那说要带她回客栈的芍药花笑道:“我要继续去漂泊,寻找作为妖生存下去的真谛。”

虽然她的妖力很弱,正是如此,才更要好好锻炼自己。

告别了那些善良的客栈妖怪,她又在河流中飘荡。撞晕在岩石上,躲过要吃她的妖怪,甚至打雷下雨也要认真躲闪。

漂啊漂,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上刮伤又愈合,愈合又复裂,可她从未后悔过这条路。以前她为老奶奶而活,如今她有了自己的灵识,要为自己负责。

流浪了很久很久,久的她胆子都大成了狮子,一般的小妖已经奈何不了她。

直到有一天,她漂进一个碧绿湖中,里头的水清凉,整个身体融入里面,舒服极了。她来回翻滚了好多遍,直到把竹身浸透,只觉骨子里的伤口愈合了。

正玩的开心,忽然见一人踏水而来,一手将她捞起。强大的仙气掠来,她忙闭上眼。

“观音大士,不知这盏莲花灯是怎么出现在这的,该不会是哪里缺了个口子吧?”

观、观音?那个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观音大士?她微微睁眼,就看见一个眸色威仪却慈祥的白净仙人。

那童子道:“大士,要如何处置它?”

声音如泉水叮咚,缓而不慢:“既来则是缘分。小莲花灯,你心有善念,才得以出现在此。可愿成为本座莲花座?修仙得道?”

她这才敢直视她,结巴了:“我、我可以?”

观音笑意淡淡,满目慈悲:“可以。”

她愣了愣,伏地而拜:“弟子愿永生侍奉大士。”

话落,净瓶雨露滴来,已化身莲花座,明艳而不张扬,再非那破旧的竹子灯,这也并不是她最在意的,而是…她终于可以在观音大士身边寻求真谛。

如此,足矣。

第68章 番外·糖画老人

天庆十年,东城开了条皇道,又可言商路,一时两旁街铺如春临大地,各色铺子如花绽放,寸土寸金。而风雨桥,也是那个时候架起的。

但凡是野外之地,便会有人堆积几个石头,然后点上香,就当作是神灵供奉起来,实则不过是凡人求个安心罢了。建造风雨桥时,恰好那里有个小小不过小腿高垒砌的石头堆,面前也插了些香火。寻道士来看了,说是土地公,留着好。于是就将那石头堆建成半人高的小庙,当作土地公供奉起来。

谁想那土地公在凡人的香火熏陶下,渐渐有了意识,成了个非仙非妖的灵物。他每日的乐趣就是看着凡人和妖物魔物从桥上经过,偶尔还有人跳桥,或者是在桥上对骂,各种各样都有。

这日凌晨,他正睡的香,鼻尖忽然嗅到烟火味,睁眼看去,就见一个姑娘跪在前面,烧了几柱香,轻声:“保佑三郎能考上状元,保佑三郎能考上状元。”

一连念了好几遍,这才离去。他打了个哈欠,继续睡觉。虽然他能帮人,但不过是帮人找找小猫抓抓小狗程度的,所以许了心愿也是没用的。

第二天凌晨,那姑娘又来了。

一直持续了一个月,在他几乎习惯了那个姑娘每天准时准点来的时候,却再没见过她了。又过了五六天,终于见她出现,正高兴,却没看到她手上有拿着香烛,神色恍惚的走到桥那,踩上石栏杆,纵身一跃,跳如急湍中。

他惊了惊,愣了片刻,立刻去救她。如果她真的被列入生死薄中,他救了也没用。所以他救她不算扰乱阴间,不怕被鬼差追责。

他守在一旁看着那姑娘,长的挺好看,怎么就寻了短见。他顿了顿,想到她这一个月来许的愿,难道…那叫三郎的人没有考中?

那姑娘昏迷醒来,见了他,惊醒坐起。他笑了笑:“我路过,见你跳河,就救了你。”

她顿了顿,掩面哭道:“为何要救我…让我死了吧。”

他皱眉:“人间不是有句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有什么事要让你寻死觅活的,不如…说说吧,或许我可以帮你。”

姑娘哭声渐止,哽咽:“我本是寒门小户人家的女儿,与邻家男郎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后来我爹经商赚了大钱,便不许我和他往来,还要将我许给别人。爹爹说,若三郎能考中状元,就同意我们的婚事。可是三郎却未考中,爹爹前日就给我找了人家,后日出嫁。三郎得知,一病不起,徘徊鬼门关。我想,若是如此,我也不想再苟活。”

他叹息一声:“原来如此…只是这样死了,实在可惜。”

那姑娘轻笑一声,万分无奈:“可又有什么办法…”

他默了默,这种左右人间姻缘的事…他改变不了,许久黯然道:“我帮不了你,对不起,姑娘。”

那姑娘强笑安慰他:“这事与您无关,不必自责。”

说完,缓缓起身,满是落寞的离去。他看着那姑娘,忽然觉得自己很没有用。关乎生死的事他管不了,左右姻缘的事他也管不了。他不敢去打听那姑娘的消息,他怕得知后续,比如姑娘死了,三郎也死了,或者她过的不好…总觉得,辜负了她连续三十二天都来上香的坚持。

过了很久,旁边搭了个茶棚,闲侃的人很多。不知怎么就说到了某个大户人家的姑娘。说者叹气:“那林家姑娘长的好,脾气也好,怎么就嫁了那齐家不成器的公子,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真是白瞎了这么好的姑娘。”

一人问道:“不是说当初不肯嫁吗?”

“说是她娘以死相逼,那姑娘就嫁了。那齐家公子不知是从哪听说林家姑娘有个老相好,待她十分不好,后来呀…唉,那姑娘疯了。”

他心头一个咯噔,疯、疯了?

“我倒听说好像真是有个情郎,去考科举名落孙山,后来病死家中。真是可惜呀,活生生断了两个人的好路。”

他越听越不是滋味,如果当初他出手了,该多好…可就算如此,也没有办法改变啊。

唉。

他竭力让自己忘掉这件事,后来就真的慢慢忘了,毕竟那么长久的时日。只是他非仙非鬼,年岁也会渐长。过了很久很久,已经是个中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