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半残红(下)

兰若皇朝天瑞十八年秋,瑞帝三子广陵王彦信携新婚不到一年的王妃风氏初晨前往北地省亲,路遇北岐使团,共住一所客栈。半夜,客栈被奸人放火焚烧,除广陵王、北岐使团正使和极少数随从外,王妃及北岐使团其余共一百四十四人全部罹难。这场事故牵涉面之广,引起政治格局变化之大,前所未有,兰若、北岐、海澜三国均搅入其中,开始了长达十年的战乱纷争,兰若皇朝史称荞山之变。

相对于皇室的讳莫如深,民间有几个版本暗地流传。关于那位国色天香的广陵王妃还活着的有两个:一是王妃与太子彦宁早就山盟海誓,是广陵王横插一脚,棒打鸳鸯,太子不爱江山爱美人,借着这把火,带着王妃私逃了,之后还有人在看见两个人手牵手坐船到海澜去了,后来又被皇室派人追回,太子被幽禁,王妃被赐死,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二是广陵王与王妃其实不和,火是王妃放的,那具尸体其实是王妃的侍女,王妃自己则趁乱私逃了,不知所踪。

关于王妃已死去的版本,也有两个,一个是皇室放出的:海澜为了破坏兰若与北岐结盟,派出奸细放火烧使团所居客栈,目的是为了引起两国纷争,海澜好坐收渔利,王妃只是运气不佳,刚好碰上而已。另一个是民间传说的:广陵王与王妃一个英明神武,一个貌美多才,乃是神仙眷侣,可惜深受当朝皇后和太子嫉恨,不惜与海澜勾结想阴谋陷害二人,广陵王侥幸逃出,王妃却不幸罹难,当真是人间一大憾事。老百姓根本不管你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他们只管这故事狗血不狗血,能不能在茶余饭后给他们添些谈资。

四个版本中,传说最广的是最后一个。因为在出了此事后,广陵王曾三天三夜守着王妃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不吃不喝不睡,拒绝承认王妃已死,不肯将王妃的遗体下葬,为此遭到瑞帝的申斥。王妃下葬那一日,当原本丰神俊朗的广陵王形容枯槁憔悴,强忍悲伤愤怒,踉踉跄跄地出现在送葬队伍前头,并在王妃墓前流下眼泪的时候,他打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接着广陵王病重,一个月后,他坚强地再度出现在世人面前时,形销骨立,不成人形,然目中的坚韧更甚从前,从此无人见其笑容。

瑞帝亲封广陵王侧妃左清为正妃,彦信言其正妻永远只有风氏一人,恳求瑞帝收回旨意。瑞帝不许,广陵王跪在宫门两天两夜,上不曾收回旨意,反而赏赐十名绝色宫女为广陵王姬妾,令小黄门将其强制绑回府中。一时间,大江南北都传遍了原本冷酷好战,曾救黎民于北岐十万骑兵铁蹄下的广陵王原来是个痴情种子,王妃的死给他平添了几分悲情色彩。

彦信地位高贵,是英雄,而且是容貌英俊的悲情英雄,他毫无悬念地得到了民间极大多数人的同情和支持,而冷后和太子名声、威信都遭到极大的破坏和挑战,甚至危及到了太子的地位。不过,政治这个东西,名声固然重要,但怎么也比不上真刀真枪的。所以广陵王如果要想一举打败太子,还有关键的一步要走。那就是彻底置太子于死地,再把所有潜在的对手彻底击败。

是年冬,北岐以荞山事件要求兰若交出凶手,并以九皇子萧摩云为帅,陈兵十万于两国边境。兰若朝修生养息时间并不长,国力财力都不允许其大规模地开战。所以,此次事件,必然要推出一个替罪羊,而且这个替罪羊的身份地位都必须要适当。太重,会让兰若没有面子,太轻,不能让北岐满意。

朝中的太子党和广陵王派互相指责,互相构陷,力图趁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将对方置之死地,为己方获取最大的利益。瑞帝退后一步,先出兵,边打边谈。

在这个敏感时期,领兵的大将人选成了关键,这既是捞功劳的好机会,也是让人万劫不复的好机会,关键是看操作的人怎样做。彦信有着对阵北岐的辉煌战绩,是大多数人甚至百姓心中的首选人物,大家都以为瑞帝必然是会让其挂帅的。然而,当朝廷诏书下达的时候,却让大多数人心中凉了半截。太子彦宁为兵马大元帅,威远侯付南付将军为副帅,领兵十万,即日开赴北地。彦信什么也没捞着,不仅如此,天天躲在王府中称病闭门不出,显得很是心灰意冷。

而此同时,有人自京中偷偷前往海澜神龙岛。

太子踌躇满志领了十万兵马前往北地,原本要求的是一个月内必须赶到。前十日还基本顺利,到了第十一日,军中兵士多发痢疾伤寒,不能行军。太子心慈,亦想在军中博得一个爱兵如子的好名声,命令原地休整,同时密报进京,请求宽宥些时日。瑞帝心中已是不喜,待到大军好不容易到了北地,又因太子自持身份,与北地各大世家不合,导致军民关系紧张,不能得到当地粮草物资的支持,军中用度紧张。且其军中多数人为南方人,不习惯北地天寒地冻的气候和枯燥单一的饮食,受到有心人士的煽动,竟然有军士外逃。

待众人捕回外逃军士,军士泣求,称家中男丁早就在战争中死完,家有八旬寡母,寡嫂五个,孤儿七八个,都只靠他一人供养。太子当场落泪,竟然命令将此人放走。大将军付南跪求其严执军令,被斥狠毒无人性。自此,每日都有逃兵,军中人心动摇,军士背称太子为活菩萨。

太子对军队的控制力越来越弱,急需一场战争树立自己的威信,不听付南苦劝,亲自上阵,急功冒进。落入北岐九皇子萧摩云的圈套,折兵三万,自己只带了数十骑狼狈逃回北地。消息传回京中,瑞帝大怒,连骂:“竖子误我!竖子误我!”瑞帝派人至彦信家中探病,末几,宫人回,言广陵王整日带了诸姬妾泛舟湖上,对着残荷吟诗作对。并送上广陵王奏请封朱氏彩阳为侧妃的折子,折中称他不知能活到哪一日,须得为身后留下一男半女披麻戴孝,朱氏有功,已有孕在身,请上看在父子之情上册其为侧妃。瑞帝气得摔了杯子,他自然知道彦信表现出的这副意冷心灰,自暴自弃的样子,是要逼着他给死去的风初晨一个交代,但他目前是怎么也不可能满足他的,想用彦信代替太子带兵的念头暂时作罢,索性满足他的要求,让朱彩阳做了侧妃,却派了人至北地申斥太子。

同月,海澜海上霸主万龙岛岛主白起风为二子白鸣灿举行婚礼。晚宴时,有客奉上二粒粉色大珠要求面见新娘陆宛凝。晚宴毕,陆宛凝不入洞房,反而冒着瓢泼大雨跪在白老爷子的门前哀哀哭泣,只求白老爷子为她亲生姐姐报仇。

天要亮时,白夫人才自房中而出,扶起陆宛凝。白老爷子与白鸣灿密谈半日,末几,召入陆宛凝。一日后,客自万龙岛返兰若。

半月后,有人在大朝时上疏死谏,言荞山事件原为冷后、太子密谋,利用万龙岛牵线搭桥与海澜皇室相互勾结,旨在除去彦信,挑起北岐兰若两国战争,借机谋反上位。人证物证俱全,一时朝野哗然。瑞帝大怒,叱问冷后,冷后喊冤流泪而不能辩,随即,冷后被囚秋叶宫。太子彦宁被密召回京,兵马大元帅由六旬老将朱石暂代,朱石一上任,首先挨家挨户亲自上门拜见北地各世家大族,达成共识,北地军民同心抗敌。其次高挂免战牌,只守不打,拒不出战,北岐与兰若陷入僵持状态。

天瑞十九年一月,太子幽禁秋叶宫中而待废。太子正妃叶柠彼时有孕五月,惊闻此事,情绪激动,胎位不稳。其表妹广陵王正妃左清前往探望,送上手抄金刚经一部为其祈福。叶柠观摩经书良久,当夜,流产,产下一已成型的男婴。太医断言,太子妃此次受创极大,终其一生都不可能有孕。

二月,太子侧妃金玉露产子,瑞帝大喜,亲赐名为睿,特赦太子前去看望金玉露母子。太子见了金玉露,只言自己冤枉,金玉露誓言定要救出太子,还太子清白,两人抱头痛哭。叶柠闻讯前来,哭诉自己遭遇,太子不耐,言:“睿儿不也是你的儿子么,你哭什么?是怕孤死得不早么?”叶柠回宫后两天未进水粮,第三日,洗手亲做羹汤与金玉露姐妹言欢。

三月,金玉露外出活动,意在为太子洗涮冤情。叶柠扼死婴儿睿,携莲子羹入宫面圣,以头抢地,血泪横流。瑞帝心软,允其面见太子,太子与叶柠共用莲子羹,皆暴毙。

太子侧妃闻讯,疯不能辨人。冷后缠绵病榻,不问外事,只吃斋念佛。至此,太子与广陵王之争结束。

四月,广陵王彦信出任兵马大元帅,于飓风雪原与萧摩云十万铁骑鏖战飓风雪原。双方胜负未分之际,海澜皇长子羽池率二十万兵自两国南部海岸线登陆,势如破竹,不过月余便深入两国腹地,三国大乱始。瑞帝临危封彦信为太子,全权负责兵马战备,与此同时,西北沙漠中一个叫西上的小国渐渐崛起。

下卷:寂寂竟何待

第1章 残月当楼(上)

兰若天瑞十九年六月,广陵王彦信被封为太子。

左清所居淳勤院里到处张灯结彩,左清穿了太子妃品级的服饰,在一群丫鬟婆子的簇拥下,喜气洋洋地等着彦信的到来。今天,是她人生的重大转折点,她终于扫清了前面的一切障碍,登上了这个万众瞩目的位子。而前太子妃叶柠,还有那个一直压在她头上的风初晨,都如同一缕青烟一般消散在这人间,从此再不能对她造成任何威胁。她要与彦信一起渡过余下的几十年人生,生儿育女,享尽人间幸福快乐。

夜已过三更,彦信迟迟未来,秦嬷嬷的脸上有些不安,“娘娘,殿下想是太高兴了,还在前面陪客人喝酒?老奴去看看?”

左清还未答话,就听一缕熟悉的箫音从初晨原来居住的熙和院那边传来,正是那首《长相思》,她的心头一阵闷疼,险些喘不过气来,看了看周围面面相觑的丫头婆子,挤出一个大方得体的笑容:“王爷思念姐姐,今晚想是不会来了,你们伺候我歇息吧。”

左清心里恨得要死,自从风初晨死后,熙和院不曾被彦信关闭。里面的东西和陈设一应不许改变,一切都维持她离开的那天早上的情形。曾经有一个洒扫的丫头不注意,把原来半卷放在桌上的,风初晨看了一半的书合拢,这个丫头就被彦信打了个半死,自此,没有人敢随意动里面的东西。院子里面服侍的丫头婆子一个不变,一个不少,待遇与原来没有什么不同,每天晚上仍然灯火通明,与任何一个拥有女主人的院子完全没有两样,唯一不同的就是里面的女主人是个死人。除了彦信和里面值守的下人以外,其他人等一律不许入内,就是她也不行。左清知道王府里的人轻易不敢从外面经过,尤其是晚上,他们都觉得鬼气森森的,里面有一双眼睛在看着王府里的一切。左清发誓,总有一天,她一定要烧了这座院子。

秦嬷嬷告辞退去,就有陪嫁的丫头愤愤不平地上来:“太过分了,一个死人而已,居然还敢如此霸着殿下。”左清大怒:“掌嘴!大胆的奴才!怎敢对先王妃大不敬!”那丫头低呼一声,跪在地上,左右开弓用力抽打自己的脸颊,边打还边认错:“奴婢错了,再也不敢了!”

左清指着她对周围诸人道:“都看清楚了?谁敢对先王妃不敬,打死了拖出去喂狗!”周围人跪倒一片,都说是她贤良。

彦信从外面进来,正好看见这一幕场景,淡淡的问了一声:“怎么回事?”秦嬷嬷跟上来正要禀告,左清忙制止,“没有什么大事,臣妾伺候爷更衣。”

彦信淡淡望了左清一眼,将手伸开,等她替他宽衣。左清被他这一眼吓得够呛,只觉得冷冷地刺进她心里边去,看透了她一切所思所想。

清晨,左清亲手奉上洗漱用具,伺候彦信洗漱。洗漱完毕,有人送上芜子汤,左清脸色惨白,摇摇欲坠,彦信轻抬眼皮:“不必了,今后都不必再送。”左清抬起一双饱含惊喜的眼睛,轻泣着哭倒在彦信怀里,彦信轻轻拍拍她的背脊,柔声道:“哭什么?好好养好身子,早日为孤生个儿子才是。你从明日起,便让秦嬷嬷帮着你打理府里的事务吧。”又道:“朱侧妃那边,你要多上心。不几日孤又要启程到前线去,恐怕要些时日才行,你是主母,这府里,你要打理好。”

左清哭得更凶了,她等这一日,等了多少年?吃了多少苦?朱彩阳自怀孕以后,一直多得彦信宠爱。左清眼看着她就要母凭子贵,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彦信一直给她服用芜子汤,她哭着问过他好多次为何如此偏心,彦信只道:“时候未到,孤是为你好。等你当上太子妃的那一天,孤自然会让你如愿以偿。”为此,她主动请缨,利用叶柠对她的信任,把掺了下胎药的墨汁亲手写了金刚经送给叶柠,因为再没有人比她更知道叶柠表面温吞,实则疯狂的性子。她为彦信除去彦宁立了首功,这一天,在她坚持不懈的努力下,终于来到了,她要让所有的人都看着,只有她左清才配得起彦信。

从多少年前,还是个孩子的她跟着父亲去迎接刚刚击溃了北岐十万铁骑的彦信那一天开始,她就疯狂的爱上了他。他不过十多岁的少年,却已龙资凤表,穿着银甲,坐在高头大马上,犹如天神降临,从此,她的呼吸只为他,她的欢笑,她的梦想亦只为他。她日夜把那翠羽带系在身上,大家都笑她爱显摆,却不知,那是因为她知道那翠羽带是他从海澜带回来的,上面有他的指纹和气味啊。只要那翠羽带系在她腰上,她就会觉得是他用他那双有力的手臂紧紧搂住她的纤腰,她那个时候就会觉得无比的幸福。

好不容易她长大了,离她的梦想越来越近,可是,斜刺里杀出了个风初晨,夺走了原本属于她的一切。她怎能不恨?还好,上天待她不薄,他是她的了,他终于属于她了。朱彩阳那个贱人么?不就是仗着自己长得像风氏么?等彦信走了,她的命还不是在她手里捏着的?左清笑得吃饭都没有兴趣,丫头碧玉进来:“姑娘,秦嬷嬷来了。”

秦嬷嬷走进屋里,先向着左清行礼,左清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亲手扶起她:“嬷嬷,休要如此客气。”只要把这个彦信最信任的嬷嬷给伺候好了,还有什么她左清不能做到的?

秦嬷嬷看看周围,左清会意,对诸人挥手:“你们退下吧。”又笑眯眯地邀请秦嬷嬷坐下。

秦嬷嬷站得笔直,并不肯坐下:“娘娘,老奴今天来是有事要禀告,有人闹着要见娘娘呢。”

左清若无其事的道:“是什么人如此大胆?”

秦嬷嬷笑:“老奴也不认识此人呢,不过此人哭喊他妹子死得冤枉。”

左清讶然道:“那到底是谁?嬷嬷处理不就行了么?”

秦嬷嬷自怀里摸出一只锦囊来在左清面前晃了晃,“娘娘,这是从那人身上搜出来的,老奴想着,那人贫苦不堪,又怎会有这样富贵的东西?想来娘娘认识此物,就带来了。”

左清摇着头:“嬷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怎会认识此物?”

秦嬷嬷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来:“娘娘不知啊,那更好了。老奴先前还担心这事要是和娘娘有关,那就不好了,既然这样,老奴也就可以放心地把这东西交给殿下,殿下自会处理。对了,那人的妹子,好像是先前风娘娘跟前服侍的,好像叫柳——柳什么?咦,人老了,脑子不好使,等老奴再去问问他去。”

秦嬷嬷作势要走,左清“啪”的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抱住秦嬷嬷的腿,哭喊:“嬷嬷疼我!”

秦嬷嬷慈祥的笑着扶起她:“娘娘啊,您这是做什么?折杀老奴了。”

左清顺势起来,紧紧抓住她的袖口:“嬷嬷,您心肠软,知道我要的是什么,难道您真的要看着仇人的女儿占着这个位子?对您又有何好处呢?”

秦嬷嬷冷笑:“娘娘这话,老奴可听不懂。老奴只知道,忠心为主,殿下说让老奴干什么,老奴就干什么,倒是娘娘可能不太了解殿下的性格啊。”

左清狼狈不堪,退缩了一步,“嬷嬷,我知道自己的本分了。以后,再也不会有同样的事情发生。一切当以殿下的意志为先。”

秦嬷嬷点点头,把锦囊收回怀中,“这东西,放在娘娘那里不安全,还是老奴替您收着的好。娘娘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

左清恶狠狠地瞪着秦嬷嬷远去的背影,手里的锦帕都要绞碎了,“老货!总有一天我要看你死无葬身之地!”碧玉从后面走上来:“姑娘,那个东西还要吗?”

左清咬牙切齿地:“为什么不要?拿来我看。”

碧玉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一个荷包,从里面拿出张用朱砂画着符文的黄纸来双手递给左清,“奴婢花了一千两银子从妙香山的天音寺求来的,那师傅说,不管怎样的恶鬼、冤魂,只消用此符贴上镇压九九八十一天,必然魂飞魄散,永不得超生。”

左清眯起眼,拿起符纸左看右看一会,微微的笑了,“今天晚上,你就去把这事办了。注意要贴在让人看不见的地方,呵呵,活着不让人舒服,死了亦不让人安宁,让她永世不得超生吧!”有了这道符纸,想来她夜里不会做那可怕的梦了吧?

碧玉一听,背心都冒出冷汗来。太子不是下令不许其他人等进入熙和院吗?就是连自家姑娘这样的身份也不得入内,何况她一介小小的侍女?如果此事败露,以太子那样暴虐的性子,她还不得死无葬身之地?

左清见她犹豫,眯起眼:“怎么?你不敢去?”

碧玉忙双手接过:“奴婢虽然害怕,但为了姑娘,愿意肝脑涂地。”

左清这才满意地笑了:“你放心,你做的这些事情,我总会记着你的功劳的。做好这件事情,还有一件大事要你去做,若是做好了,你哥哥就是出来当个一官半职也不是不可以。”

秦嬷嬷停在淳勤院外的花影下,回头看着淳勤院门口大红的灯笼,冷冷一笑:“蠢货!前面一个大火坑等着她往下面跳,还不自知,还真以为这太子府就是她的天下了。殿下若是会让你这样恶毒的女人展翅飞天,我就把我的秦字倒过来写!”

碧玉刚出了淳勤院院门,迎面就遇上以前在风氏王妃面前伺候的柳叶。柳叶笑着对她招手:“碧玉,秦嬷嬷找你呢。”

第2章 残月当楼(下)

一年多前,荞山镇外——

初晨逃出荞山镇不过两里路就遇上了阿怜,阿怜对她做了个手势,表示人已带到。阴影中缓步走出一个面容普通的中年男子,初晨一见他就语带讥讽:“原来是您老人家啊?你倒也是一诺千金,来兑现你的诺言了。你是来帮我收尸的?”就是因为他在妙香山上的临时倒戈,才害得她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她要让他加倍还回来。

中年男子叹了口气,“你又何必这样冷嘲热讽呢?我原来答应助你逃走,却因为阿怜而临时改变了主意。那是因为我们都以为你会好的。你跟我走吧,我负责安全把你送去一个隐秘的地方,那里将会有人教导你,不出三年,我保证你能比现在强上十倍。这样我们能两清吧?”

初晨的神情略略放松下来:“你确定,独绝?”

独绝轻轻笑了:“小风,难道一次意外就让你对我失去了信心?我可不愿没完没了地为你的一次救命之恩付利息。”

“如果过了三年,我没有达到你说的那个高度怎么办?”

独绝翻了个白眼:“我都说保证了,你还要我怎样?”

“保证?你怎么保证?你一直陪着我?要不然三年后我到哪里去找你?”谁知道这三年她会遇到些什么情况?

独绝不高兴地说:“什么你啊我的,我好歹也算是你长辈。如果真的是那样,你可以在天下英雄面前骂我是龟孙子,可以了吧?”

初晨摇头:“我在英雄面前骂你是龟孙子有什么用?反正你掂量着办,如果是师傅不好或者是因为其他原因,我没有达到你说的那个高度,那么你就要为我做三件事情。你敢不敢答应?如果敢,就发誓。你也别怪我不信任你,我可是被你害惨了。”

独绝张嘴结舌,直瞪瞪的望着初晨。这个女人狡猾得很,三件事情,如果其中一件事情是要他做她三年或者五年的保镖,他是不是也要答应?那他不是吃死大亏了?

初晨与他相识在五年前,因为他当时被仇家追杀受了重伤,受了她的救助恩惠。他当时看她慈眉善目,温柔细致,以为她是观音菩萨转世。谁知道,她狡猾如斯,不过几剂伤药,一点干粮并两袋水的代价,她摇身一变就成了他的救命恩人。一封密信就让他千里迢迢从飓风雪原来到京都,成了助她逃婚的秘密武器。虽然最后他背弃了诺言,但现在看来,他即将付出的代价远远大于当初应付出的代价。独绝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怎么当初就不能忍忍,偏偏被她那样清纯美丽的笑容给迷惑了,放心地接受了她的那些东西呢?

他的表情没有逃过初晨的眼睛:“你不会是又要后悔了吧?我就知道你是唬我玩。”她回头看向阿怜:“嬷嬷,你看我说不能相信他,你偏不信,还说什么他最可靠。”既然独绝这么听阿怜的话,她怎么能不好好利用呢?

阿怜还没开口,独绝已经对着天空发誓了。他回头望向初晨:“你满意了吧?”

初晨没有理他:“嬷嬷要连夜赶回去吧?”阿怜必须再回王府呆一段时间,否则会引起人怀疑的。

阿怜刚走,独绝就问初晨:“我免费帮你做一件事情,要不要我替你杀了他?”

初晨没有吱声,反而重重地打了马一鞭子,率先向前奔去。独绝眼里闪过一丝不明意味的光芒,打马跟上:“小风,你想不想哭?”

初晨不防他会用如此直接的方式点破她此时心中的感受,她摇头,“我今后不会再哭了,我要让想要我哭的人去哭。”

独绝呵呵一笑:“你知道我这么多年为什么可以一直独绝于天下吗?那是因为我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啊!今晚我们喝酒吧?”

一直以来初晨都以为独绝是个话不多的人,和他相处多了才知道他有多啰嗦。听到他安慰的话,心中涌过一阵暖流:“我喊你大伯吧?”

独绝道:“不行。”见初晨脸色一黯,又道:“不过你可以喊我一声叔叔。”他摇头晃脑:“大伯,听上去好像我有多老似的,叫叔叔。人家还没成亲呢。”

饶是初晨心中难过,却也被他那故意做出的滑稽样逗得开怀。

一月后,无名小镇上,一家客栈二楼红烛高照,独绝酩酊大醉,用筷子敲击着碗低唱:“人生有几?念良辰美景,一梦初过。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命友邀宾玩赏,对芳樽浅酌低歌。且酩酊,任他两轮日月,来往如梭。”歌声苍凉凄切,唱着唱着竟潸然泪下,伏在桌上哭得不能自已。初晨斜靠在窗边,望着苍茫夜色中的点点星火,神态幽黯。她耳边还回荡着独绝对她吐露出的秘密,原来阿怜脸上的伤,就是独绝划的。但细问到深处,独绝却怎样也是不肯讲了,伤心人,不止是她一个。独绝不过一坛酒就醉成这个样子,想必也是因为伤心人饮伤心酒,醉的要快些。

店小二轻轻敲了敲门:“客官,请问可要添些酒菜?”

初晨方想起夜深,歉然道:“小二哥,麻烦您搭把手,把我大伯扶进房里去吧,这里撤了就行。”她递过一块碎银,小二笑眯眯地谢过,初晨看着小二那双细白纤长的手,若有所思,神情自若地帮着安顿了独绝。

初晨把身子并头一起深深埋入水中,任眼泪不停地流。为什么,她明明那样恨他,却无时无刻不在想他?她无数次的对自己说忘了以前的一切,也竭力不去想他。可是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就是偶尔睡着了,她也恍惚是在他温暖有力的怀里,却又突然惊醒,想起他不爱她,她只是他的仇人,他要她死。他是她心头那永远也解不开的毒药,日日夜夜她都在受折磨,而他却在那里软玉温香抱满怀,争霸天下,日益位高权重。为什么她的人生,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就悄然转弯呢?她把手放在小腹上,里面有一个生命在成长,他和她血脉相连。她凄然一笑,无数次小心翼翼,谨小慎微地预防,却在诀别的夜晚,得到了这样一份礼物。

理智告诉她,这个孩子她不能要,她不知道她能给他一份什么样的生活,能不能给他幸福。一直以来她都认为,如果要她的孩子从小就生活得不如意,那么他就没有来到这世间的必要。

但每每想到真的让他离开她,她又舍不得。将来他会是和她最亲的人,她无法做到亲手去扼杀这样一条与她血脉相通的生命。她痛苦的想,她到底该怎么办?

店小二伏在窗前刚用手指蘸了口水化开窗纸,初晨就披散着头发,胡乱裹着丝袍,夹杂一股热腾腾的水汽用刀抵住了他的腰眼。

店小二抬起头,憨实的脸容上露出一个不协调的媚笑来,轻轻将刀推开:“哟,你就是这样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一个月不见,你功夫长进了不少啊,看来我也要再去找个好师傅才行。”

初晨收回手中的刀:“再找一个师傅教你如何偷看别人沐浴吗?”

店小二挺直了身子,整个人的神采气质全变了。那麻布衣服在他身上穿着,仿佛也成了世间最好的料子,他摸摸鼻子,丝毫不见羞窘:“你若是觉得吃亏,嫁给我好了。”

“萧竹衣,你脸皮可真够厚的。”初晨转身往屋里走。

萧竹衣跟在她身后,看上去很是委屈:“你答应过的,我苦苦找了你一个多月。”

“我答应过你什么?怎么我不记得?”初晨坐到床上用布巾擦头发,刚刚出浴的她面若桃花,一身轻便的丝袍勾勒出美好的曲线。萧竹衣眼眸深沉,只盯着她看,初晨嫣然一笑:“你看什么?”

“我看一只小狐狸怎样勾引我。”萧竹衣抱着手斜靠在门上,眼神不曾挪开半点。

初晨的笑容僵硬在脸上,不自觉地拉紧了衣领,“谁勾引你?”这个男人,为何永远都那么自我感觉良好呢?不过,利用他作为她的助力,貌似是个不错的主意。只是,萧竹衣明显不是她能控制的,所以还是离他远一点的好。

萧竹衣走过去,接过她手中布巾,包住她的头发,轻柔的擦起来:“你勾引我。但我喜欢被你勾引。”他的指尖有意无意地抚过她小巧精致的耳垂,温热的呼吸吹进她的脖颈,初晨如遭电击,劈手夺过丝帕,像躲避洪水猛兽似地一个箭步窜到了窗边。刚才她竟然恍惚有回到从前的错觉,每每她洗了头,彦信也是这样轻柔地给她擦头发,故这样有意无意地挑逗她,嘲笑她的敏感。

萧竹衣望着瞬间空了的双手,眼里闪过一丝黯然,随即扬起嘴角坏坏地笑了:“你可还记得欠我一个承诺?如今我可要你兑现了。”

第3章 水寒风似刀(上)

“我记得。你想要什么?”

“你跟我去北岐?”

“你是北岐的什么人?”

“这重要吗?”

“不重要。”

“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等我想去的时候必然会去。”她又没答应过他什么时候兑现这个诺言。

“你——”萧竹衣笑成一朵花的脸瞬间垮了下来,“你怎能这样对待你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初晨笑起来,“在这世上,你是我最佩服的人。”她指着他:“萧摩云,北岐九皇子,俊美无双,其母林贵妃,为兰若人。自幼随世外高人于山中静修,练就一身绝好的武功和世人难出其右的计谋,江湖人称竹衣公子。荞山镇火灾的受益者和操纵者之一,现在你倒来跟我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萧竹衣微微一笑:“不错,我就是萧摩云。看来你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笨,可为什么在天彦信面前,你就那么没有脑子呢?难道真的是爱情令女人愚蠢?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你来跟我说说看,此次火灾我怎是最大的受益者和操作者?难道你不认为,最大的受益者和操作者其实是你夫君吗?其次就是你了。我就算在中间做过什么,都只是为了你呀。”

初晨当然不打算告诉他,她是蒙的。

北岐这位九皇子生来命运多舛。其母林贵妃生他的时候因难产而死去,他不吃奶妈的奶,成日哀啼不已。眼看就要夭亡,北岐皇宫外来了一位仙风道骨的道人,言道他有法子救这位小皇子,但小皇子需得随他到深山中静修,直到十八岁才可以回到宫中,到时可展凌云之志,造福家国,否则克父克母,自身亦不得安宁长寿。

北岐皇帝笃信道教,听了这话,再加上爱妃难产而死,就有了五分相信。让人抱出小皇子后,道人只在他头上摸了一摸,小皇子当下便停止了哭泣,望着道人一笑,道人让奶妈过来喂奶,小皇子也就乖巧的吃起奶来。众人皆以为奇,北岐皇帝相信了道人的话,并请道人赐名,道人说此子聪慧,摸了一摸便乖了,且将来必定壮志凌云,不如就叫摩云罢!自此萧摩云被道人带走,直到几年前才回到北岐皇宫,长得一表人才,颇有仙人风姿,智谋权术北岐无人能出其右。初晨早在北地的时候,就曾经听在北岐经商的商家将此事当做传奇故事来讲。只是她当时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和这个传说中的主角有了交集。

初晨仿佛不曾听见萧摩云的讽刺,关于彦信的一切,她都尽量选择忽略。顺手将半干的头发绾了个髻,拿起一根银簪别上,她就是再蠢,也猜得到北岐会利用此次的事件大做文章,不过,这些家国大事,和她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于是答非所问:“我何德何能,居然能见着北岐人眼中天仙一样的九殿下?”

萧摩云眯起那双狭长的眼睛,轻轻按住她的肩头,初晨挣扎,挣不开,“你还不是我的对手。刚才我是故意让你知道我来了的,如果我真的想看你,你以为你躲得开?”萧摩云伸手自初晨头上取下那根银簪,“我好歹也算是帮了你的忙,这个就算谢礼吧?”如果不是有独绝跟着,他早就把她直接掳走了,还用得着跟她这样费口舌吗?

初晨伸手去夺银簪,他早有防备,一个旋身便到了门口,留下一串笑声:“不过是一枝普通的簪子而已,你怎的这样小气?”

初晨立在门前对他招手:“这簪子你拿了会后悔的,还是还我的好。”

萧摩云笑:“要我不拿也不难,你跟我走不就是了?”

初晨也笑:“等独绝醒来,我跟他说,看他的意思罢?”

“既是这样,我还是拿簪子的好,等将来见了广陵王,我就跟他说,这是你给我的定情物。”萧摩云似极怕独绝,一溜烟地走了。

待萧摩云走远,初晨方从怀中摸出另一根银簪来,细细抚摸着银簪上精工细刻着的流云花纹。她恍若又回到了那个烟雨濛濛的早晨。那个早晨,彦信用这根银簪偷偷换走了她妆盒里的一根一模一样的银簪,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可他不知道的却是,她向来最爱在这些首饰中藏东西,每样东西的轻重变化都在她心中。她偷偷打开了这根银簪,却发现被彦信设计弄走的那半截碧血浸透的玉簪恍然就藏在里面,彦信脖子上带的那个,是假的。

他真狡猾啊,骗走她的东西,又将这东西重新放在她眼皮子底下,如果她和别人去偷,就只能得到那根假的。可是这样一来,她更好奇这半只簪子的秘密了。所以,她也装晕,在最合适的时候,她带走了它,它本来就是属于她的,它就是有什么秘密,也应该属于她。为了以防万一,她也弄了几根一模一样的来带在身上鱼目混珠,萧摩云拿走的那只也是假的。这簪子只能与她小时候在飓风雪原上刺伤的那只雪狼有关,莫非,飓风雪原上有个天大的秘密吗?雪狼神,又与那个秘密有什么样的关联呢?

萧摩云站在楼下,一动不动望着那窗里的倩影,也不知看了多久,直到那屋里黑了,什么都看不见,他方转身。一回过头就看见流风提着一盏气死风灯站在廊下,满脸是泪,恨恨地瞪着他。

萧摩云微微一笑,对她招手:“流风,去给公子端点好酒好菜?”

流风怒道:“我不要叫这个破名字!”

萧摩云愣了愣:“你怎么了?”

流风狠狠地将灯笼砸在地上,哽声道:“你怎能这样对我?你知不知道你当初给我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我是多么的欢喜?但你只是想起了她,因为她姓风,所以你就让我也跟着她叫风吗?她是早晨初起的清风,可以吹进你的心里,我却只是一团在墙角打转,惹人厌的乱风,你怎能这样不公平?我恨你!”流风跺跺脚,哭着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