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落地之时施展妖力减缓了落势,清时并未受伤,他站直身子,旋即往四周望去,便见四处茫茫雪白一片,周身彻骨严寒,风雪竟是覆盖了整片大地,头顶的高崖与四周的石壁皆已经不见,他虽落于深渊之中,却仿佛进入了另一重从未见过的世界。

从未体验过的严寒侵蚀着身体,不过片刻的时间,清时便被冻得微白了面色,他望着这处茫茫无际的雪原,头一次体会到了天地浩大却独然一身的孤寂。

不知方向,不明前路,也不知身处何时何地,清时拢紧了衣衫,抬步往其中一个方向走去,脚印在雪地里拖出了一条长长的痕迹。

四下无人,他提了一口气,开口在风雪中大声唤道:“姐姐!”

风雪蔓延在毫无尽头的雪原上,视线也随之被遮盖,目所能及处不过眼前,然而这声音却透过空洞的风传出很远,渐渐在雪原上回荡开来。

一声唤罢,清时放下手,睁眸望着前方不住落下的雪,静静等待着。

回声渐渐消散,空旷的雪地里除了落雪与风过之声,再不闻其他声响。

雪原中独有清时一人,长久的站在原地。

落雪开始堆积在清时的衣衫上,长发间,他轻轻眨眼,眨去眼睫处的一片雪花,继而又喃喃轻唤了一声:“姐姐。”

依然没有回应,清时咬唇看向前方,在雪地中行走着,再次扬声唤道:“姐姐!你在哪里!”

清时一路往前一路唤着那人的名字,雪原上不住回荡他的声音,他也不顾声音沙哑,只不知疲惫的唤着,不知疲惫的走着,却始终看不见这雪地的尽头。

直到,清时手足皆已在这严寒中变得冰冷僵硬,他终于停下脚步,垂眸往足下看去。

四周一片素裹,除此之外再无颜色,清时有些无奈的翘起唇角,想起他之前所做下的决定,他虽然未曾畏惧,但真正到了这种时候,仍是不禁想到南渊,想到自己或许会永生被困在这片雪原当中,无法再见南渊,依然觉得难以忍受。

就在此时,一道极为细微的声响突然自风中传来。

那声音本不大,但混在风声当中却显得十分明显,因为那声音与风声截然不同,是一种好似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清时不禁循声望去,一眼之下正见眼前不远处的一处雪丘正微微颤动着,那冰雪碎裂的声音便是至此传来,震颤的雪丘上,冰雪纷纷破裂成细小的冰碴,而就在清时的注视之下,那道雪丘倏然自脚下升起,越来越高越来越大,最后竟倏然一声,自后方伸展开一双巨大的羽翼!

羽翼洁白纷纷落下,与整个雪地混作一道,是以清时当时才无法立即发觉这异样的存在,如今这双羽翼自地底处伸展而出,雪地随之震颤崩裂,伴随着一阵唳叫,一道巨大的身影轰然自雪地中冲出,通神雪白,浑身羽毛在冰雪的映衬下反射出耀眼的光晕。

正是整个妖界寻找了许久,却一直未能找到的妖兽赤追!

第七十一章

寻找多时, 终于再次见到南渊,清时仰头看着看着那庞然巨大的雪白身影,终于卸下了这段时日以来所有的疲累, 喃喃笑到:“姐姐。”

赤追自雪中骤然冲出, 身上尚带着未曾褪去的戾气,她冷冷看着清时, 半分不为所动,却甚至隐隐自周身透出杀意来, 似要随时出手将眼前的人撕成碎片。

清时经过这段时日的奔波本就清瘦不少, 此时被风雪吹得身形单薄, 与那庞然赤追相比,显得渺小脆弱无比。

但他迎着赤追身上的杀意,却是丝毫也没有惧意, 只一步步缓缓往赤追靠近,目光穿过风雪,极尽温柔。

赤追像是被这目光所烫,骤然扬翅, 四周雪花便随之飞旋扬起,划出刺骨的寒意。

清时感觉到这侵身的寒意,却依然没有停步, 他来到赤追身前,低笑着道:“我终于找到你了,姐姐。”

赤追目光凛利,紧紧定在清时的身上, 有若刀锋。

清时来到赤追近前,这才终于驻足,却是轻轻抬起手来,便要去抚赤追的身子,他低柔着声音道:“你还认得我的,是么?”

所以当初在千山岭当中,赤追原本可以杀了他,她却及时住了手,自己独自仓皇离开,且狠心让自己躲到了这样的地方。

他一直都相信着,相信南渊还认得他,还在等着他。

所以他这半年来四处奔波,从不曾停下,因为他知道痛苦的不会只有他一个人。

“这里好冷。”清时又是一笑,将万般情绪都收在了眼底,“这半年里你都一直在这里么?”

面对着清时探出的手,赤追身形微僵,却是很快闪避过去,周身激起一道风浪将清时又往后逼退几分。

清时看出了对方的闪躲之意,他眸光微动,放缓了声音又再度上前道:“我会想办法帮你恢复的,所以你不要躲着我好不好?”

赤追仍是不曾有回应,清时看着她,眸中的笑意渐渐浓了起来。

他还记得幼时两人一道同行,他曾经好奇南渊的真身究竟为何,南渊却摇头不肯说出,只道是希望清时永远都无法见到她的原身。

后来,在梦落崖上,他第一次见到了南渊的真身。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高贵漂亮的妖兽,也从来没有见过那样残忍可怖的战斗,他浑身受伤,是赤追将他救了出来。

因为化为原身的时候险些伤到清时,南渊不敢再与清时同行,甚至将他交给了鲛人族,离开了他。

但他其实一直未曾告诉过南渊,他从来都不会害怕她,不管是南渊,还是赤追,她始终是对他来说无法替代的重要存在。

他怎么会害怕呢?

他想到在千山岭中,南渊救出他后,与他一道往山庄中去阻止山主。那时候她曾经说过,不论如何改变,山主就是九原,而这世上若当真有人能够阻止山主,那么那人一定是狐王。而正如九原之于狐王一般,这世上能够唤回南渊的,只有清时。

若连他都离开,南渊要如何是好。

想到此间,清时觉得心口微微发疼,他不顾赤追的闪躲与戒备,再次上前,温声道:“姐姐,是我啊,我是清时。”

他还记得那时候南渊说过的话。

“如果有一天,我也像九原一样失去了神智,我想我一定……”

“一定还能听见你的声音。”

她早知会有这样一天,却也依然惧怕,她想要远离不让自己伤害清时,却依然也……想要回到他的身边。

清时知道,他都知道。

他轻轻触碰赤追身上雪白的翎羽,眼中微见水雾,“姐姐,跟我回去,好不好?”

因为风雪,清时的指尖冰凉已极,他小心的触碰着赤追,这半年来压抑的思念无法诉尽,然而赤追听得清时这话,却像是猛然间被惊醒一般,周身妖力倏然尽数释放而出,四周雪原上的雪花以她为中心纷纷激扬而起,无数细小的冰沫于空中再次落下,原本好不容易靠近了赤追的清时被这妖力再次震开,跌坐于地。

清时被赤追所伤,却好似浑然不觉,撑着身子再次站了起来,他面色苍白,唇畔已是渗出了鲜血,却依然往再度往赤追行来。

还未近身,便又是一阵寒风凛然袭来,清时身子摇摇晃晃再次倒下,却是同样再次撑了起来。

他像是不知疲惫,又不知痛楚,依然坚定决然的往赤追靠近。

赤追殷红的眸中终于闪过嗜血杀机,在清时再次近身之际,猛然扬起利爪,妖力伴着尖锐如霜的寒意猛然降下,直往清时而去!

这一次再不是方才那般的闪躲,而是真切凛冽的杀意!不可闪躲的寒刃锋芒!

那道利爪骤然落下,击中清时胸口,毫无妖力保护的清时几乎顿时被爪风逼退而去,鲜血溅落之间,清时身影已被赤追震开数十尺,整个雪地随之被扬起一道巨大雪尘,雪花漫漫飘落,直将眼前一切掩埋!

雪原之上光影缭乱,一切的声音终于在方才的动静之后再次沉寂下来。

没有了清时的声音,也没有了那道始终不住靠近的身影,赤追血红的眸子扫过这片雪原,终于僵硬着停住了一切动作。

然后她的眸中突然多了一抹恐慌。

她怔怔望着空寂的雪原,突然之间像是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

“姐姐。”

“是我啊,我是清时。”

“跟我回去,好不好?”

那是她最熟悉的,最无法放下的那个人。

他真的来了,走遍了整个妖界,来到这荒无人烟的深渊当中,只为了找她。

然而她却再次伤了他。

赤追的眸底晃过无数挣扎与痛楚,浑身微微颤抖着,痛苦的嘶鸣声划破雪原的寂静回荡开来,白色的羽毛犹如雪花般簌簌落下,银色的光芒从中流泻而出,庞然巨大的赤追妖兽在飞雪缭乱中终于渐渐变化,最后归于一道清瘦身影。

南渊。

终于自混沌中醒来,南渊尚来不及习惯这具重新恢复意识的身体,便面色苍白往方才清时所消失的方向冲去。

清时身上早已经没有了从前九原所给的妖力相护,必然难以接下她这一击,她迫切的想要知道清时如今究竟如何,会不会出事,她甚至不敢再去细想,若是清时当真被她这一击所杀,她究竟应当如何……

“清时!”雪原中的沉寂再次被打破,而这次却是南渊在唤清时的声音。

她疯了一般的冲到了清时所消失的方向,不住将地面的积雪拨开,想要寻找清时的身影。

她紧紧咬着下唇,却依然无法抑制心中的惧意。

她多年来行走于妖界之中,这时间本没有什么能够让她心生惧意,除了……清时。

当年清时在梦落崖重伤的模样,她至今犹难忘记,她绝对无法容忍清时再在她的面前受伤,更何况是她自己亲手所伤。

南渊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仓促而绝望的寻找着,苍白无助的唤着那人的名字,终于——

“姐姐。”

那个人的声音清晰的传入耳中。

南渊骤然回头,才见眼前的雪幕渐渐散去,熟悉的身影自其中走了出来。

她怔怔看着那人,不待再有动作,那人已经快步上前将她拥住。

“姐姐,你回来了。”清时的声音犹自带着哭腔,他紧紧拥着南渊,就像是许多许多年前,他在千山岭外与南渊初见。无依无靠,仿佛世界只有眼前的南渊一人。

南渊心底的柔软被这话所触动,她将头轻轻靠在清时肩头,轻声应道:“嗯,回来了。”

至此以后,千载万载,再不分离。

番外 珠链

狐王宫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云定将香亭自听木山中接了回来,两人即将举办婚礼,如今整个狐王宫皆忙作一团, 便是为准备此事。

狐王宫中冷清多年, 已有许久未曾这样热闹过,狐族的年轻人们各自玩闹着, 狐王也随着他们去,自己依然待在殿内忙碌着自己的事情。

四下热闹非凡, 多年来冰冷的狐王宫中染上了喜气, 到处也是热闹非凡, 狐王在殿内看完了有一卷文书,终于在这片喧闹声中站了起来,披衣往殿外望去。

“是香亭殿下在跟朋友讨论喜服的样式。”一名宫人在旁垂眸解释道。

狐王负手来到殿门处, 看着庭中的一片灿然□□,不禁笑道:“真想看看香亭穿上喜服会是什么模样。”

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了。

不过她依然有些怅然,没有想到从前那个小姑娘,如今就要嫁人了。

想到这里, 狐王摇了摇头,往殿外走去,宫人便要跟上, 她却是含笑道:“不必,我自己走走。”

宫人依言退下,狐王离开大殿后,便去了喧闹传来的那处所在, 入眼便正见到穿着一身漂亮大红喜服的香亭正在与几名少女笑谈着,他们也不知究竟说了些什么,惹得香亭双颊飞起霞色,有些羞恼的往后躲去。

狐王站在远处看着,却并未靠近,看了片刻,她才又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谁想走出没有多久,她就见到了正坐在一处凉亭中的云定。

狐王看着那道身影,默然上前坐到了他的面前。

眼前突然出现个人,云定抬眸正欲开口,却冷不防接触了狐王的目光,他面色一变险些叫出声来,直瞪了好一会儿眼才终于调整好了神色,连忙起身道:“陛下。”

“坐吧。”狐王随口说了一句,唇角依然含着笑意,似乎觉得云定的表现有几分趣味。

云定有些弄不准狐王的心思,他小心翼翼地坐下,想了想才终于开口道:“陛下今日似乎有些不同。”

印象中,自从千山岭回来之后,狐王便一直未曾笑过了,虽说狐王从前也不是个爱笑之人,但看在眼里,却总有些不同。

狐王也不曾开口解释,只随口问道:“香亭在里面试喜服,你不进去看看?”

云定苦笑摇头:“说是新郎新娘还不能见面,所以我在这等着。”

狐王挑眉,目中带着询问之意,道是云定既然不能见香亭,又为何来到此处,与香亭的庭院不过一墙之隔的地方。

云定挠了挠头道:“不能看,好歹能听听声音。”

狐王有些失笑:“你们倒是一天都分不开。”

今日的狐王褪去了平日的庄严冷肃,倒是格外让人亲和,云定听着这话不禁有些怔愣。就在他发愣之间,狐王坐在亭中目光穿过亭外树荫看向那座庭院,颇为感怀的开口道:“我还记得未继承狐王之位前,我就住在香亭如今所住的那处殿内。”

云定顺着狐王的视线看去,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待见得狐王专注神态,不禁又止了开口的念头。

狐王垂眸轻笑一声,回忆起从前的事情,神情也柔和了几分:“那时候九原每日都会坐在这里看书。”

自从千山岭回来之后,众人便一直避免再在狐王的面前提起九原,有些事情纵然表现得再过淡然,却依然难以放下。云定不知道狐王究竟放下了多少,却知道那必然是极为困难的。

因为那段感情已经存在了太久太久,久到纵几乎成为了生命中无法分割的一部分。

云定怔怔看着狐王,良久之后,终于问道:“九原将军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他啊。”狐王唇畔笑意渐渐敛了下来,想了很久才道:“我也不了解他。”

云定似是有些不相信。

狐王与九原之间的感情相互纠缠了整整五千多年,两人本应该是最了解彼此的人,然而狐王所给的答案却让云定惊讶万分。

狐王看出了九原的惊讶与不可置信,她低声道:“从前我了解他,可自我成为狐王后他便有意疏远我,渐渐地我也看不明白他了,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究竟想了什么,究竟在意什么,我竟然完全不知道。”

云定微微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狐王回头笑到:“是不是很可笑?”

云定连连摇头,正欲劝慰,一名宫人却已经到了此处,道是新郎的衣裳也挑好了,要云定赶紧去试衣服,接着还有许多事情要忙。云定有些犹豫的看了一眼狐王,狐王摆手示意他离开,云定这才连忙跟着那人去试衣服,不过多时身影就已消失在拐角处。

狐王坐在原地,随手倒了一壶茶给自己,垂眸动作端庄的喝了一口。

狐王宫不似以往宁静,四周的喧嚣却都未曾打扰到狐王,她端着杯子的手微微抬起,衣袖被风吹动,露出了半截皓腕,腕间一条七色珠链在阳光下闪烁着漂亮的光晕。

相比狐王一身的华服,这串珠链显得有些粗糙陈旧,就像是随手串成毫无做工的小孩子玩意,其中一些珠子甚至已有破损,但狐王却是毫无顾忌地将它戴在了手上。

这串珠链,就是当初她送九原的那一串,这串珠帘赔了九原五千多年,后来又辗转到了狐王的手中,当初在千山岭中,狐王亲手将珠链破坏,待那一场战斗结束之后,狐王却拖着伤势沉重的身体,独自将地上一粒粒的七色珠子又重新捡了回来。

回到狐王宫后,她悄悄在灯下将它们重新穿好,每一粒都无比用心。她将珠链时时戴在腕上,就如同那五千年里的九原。

她与九原之间的一切,随着千山岭的那一场战斗灰飞烟灭,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只剩下这串珠子,只剩下这一个念想,证明它曾经存在过。

那时候的她,是这样以为的。

正值春日,满院花开,狐王独自饮茶,风动之下院中白花纷纷洒洒落于亭中石桌之上,狐王腕间的珠链闪烁着暖色的光晕,一道极浅的影子便在这风中自珠链中穿出,旋即化成了人形,在狐王的对面,方才云定所在的位置坐下。

“那个小子被你吓得不轻。”那人语带笑意,似无奈似宠溺。

“他就要将香亭娶走了,我吓吓他又怎么了?”狐王语气也与往日不同,她这般说着,终于放下手中杯盏,抬眸往身前坐着之人看去。

明丽如画的眉眼依然如昔,是狐王所最熟悉的模样,就连笑时眉眼微弯的弧度也是一样。他浅声笑着,与狐王对视间,又道:“看来他今后的日子还有得过。”

狐王但笑不语,目光却始终落在他的身上,像是要将一生看尽。

一直到现在,她都还有些不敢相信,九原回来了。

当初千山岭一战,她的确一剑刺穿山主胸口,以狐火将他烧尽,使他魂飞魄散。她本以为此生再无法见到那人,却没有想到将珠链穿好之后,她一直戴在身上,在半年之后的某日,九原的魂魄当真自珠链中走了出来。

原来当初九原为与山主对抗,分离了其中一部分魂魄,那部分魂魄虽被山主斗败,却并未真正飞散消失,而是藏在了狐王送他的珠链之中陷入了沉睡。

后来千山岭一战结束,狐王将珠链带回,又时时戴在身上以妖力滋养,那沉睡在珠链中的魂魄才终于得以苏醒,再次出现在狐王的面前。

不论究竟为何,但他终归是回来了。

只要想到这个,狐王便觉得无比庆幸。

“在想什么?”九原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低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