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氏气得无计可施,明知道他撒谎,盘问不出什么。只当他体质荏弱,风寒引发的哮喘,便也没有留心许多。

“韩琦你过来,我有句话问你。”水溶勾勾手,起身朝池塘边走去。两个人在垂杨柳树下站定,韩琦见他神色和平时大相径庭,不由谨慎了几分。

“王子腾是何时回京的?”

“少说也有个把月了,王爷近日在家中修养,少谈些朝事,身子要紧……”

静静看着池上的子午莲,水溶不胜疲惫的合上眼,恍然明了了前因后果。

他想独善其身,无论如何不趟着混水,可是造化弄人,却是他一手推波助澜,搅进这阴谋纠葛里。当日在凤藻宫,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家清白,才指出那条缓兵之计的对策,不料引火烧身,竟成了拆散宝黛两人的元凶。

如果有朝一日,她知道了,又该有多恨他呢?

他算好了立场,算好了退路,最终连自己也一并算了进去。这样动荡的尘世,从壮志凌云,到筋疲力尽,一场过程千回百转,直痛到心窝里。

也许他一生从未爱过,又或者,他从来不敢爱上任何人。不像贾宝玉,爱或者恨一直明白写在眼里,干净到底。

想到宝玉,他心中隐隐的不甘,却都淡了。

水溶抬起头,略略抿起的双唇,有一些嘲讽之意。

第9章 玖

转眼五月仲夏,正是阴浓昼长之际,榴花开得越发疯了。四野里蝉鸣聒噪,惊得人心头烦闷。过了午时,轮值的小厮吃罢酒,困意就泛上来,靠在廊柱上打盹儿。

罗氏穿过垂花门,朝书房这边过来。走到回廊下,小厮似是察觉了,懒懒翻了个身,继续闷头酣睡。掌房管家走上前,扬手打了他一记耳光:“没眼色的东西,大白天灌黄汤,养你不知道干什么吃的?”

小厮顿时一个激灵,酒也吓醒了,只顾垂头站着。罗氏止住管家,着眼见碧纱窗外暗透幽凉,屋里静寂寂的,推门便走了进去。门前竖着屏风,横幅六扇展开,屏上描绘通景山水,正是王摩诘的《江干雪霁图》。

有人从屏风后走出来,手里执了一卷书,此时容华收敛,眉眼略抬了抬。

罗氏一见他,赶忙福身请安。水溶轻轻搀住她,道:“宫里有信儿了?”

罗氏脸色微变,半天咬着唇,点了点头:“妾今早从南安府里回来,听他们太妃说,不知贾元妃吃了什么,昨天夜里竟然薨了!太医方子上写的‘四肢厥冷,时发痰疾’,可凤藻宫的人背地里说,是强灌的毒酒,跟东宫太子一个死法。”

水溶手里原本握着书,听了这话,不知不觉松开手,啪就落到地上。

“那元妃临死前披头散发,梗着脖子就是不肯喝,几个男人都按捺不住,口中还嘶喊着……”罗氏突然顿住,欲言又止的瞅他一眼。

“喊着什么?”

“喊着…王爷你对不起她……”

水溶默不做声,脸上表情很淡,看不出什么变化。罗氏知道他是个极内敛的人,凡事憋在心里,最容易郁结成病。又怕话太重他受不住,忙劝道:“王爷别往心里去,她一个将死的怨鬼,定是吓糊涂了,才说那些浑话。”

“你不是她,焉知她说的不是浑话?”水溶抬起眼帘,目光阴沉沉盯着她,惊得罗氏胆战心寒,向后踉跄退了一步。

“怕什么?横竖出了事,有我来顶着,又不需要你担待。“

罗氏听他说的跟真的一样,扑通跪到地上,晃着他的手已带了哭腔:“王爷别吓我,是妾身口不择言,您要怄气就冲我来,莫要伤了身子。”

正说话间,管家慌慌张张闯进来,嘴里直打结巴:“不…不得了了,宫里…宫里来人了!”

水溶收回手,从案上接过一只官窑茶碗,漫不经心地掀开盖:“越来越不像话,你不懂规矩,要本王亲自来教吗?”

管家听出话中蕴含怒意,反手扇了自己一巴掌,严整跪好道:“禀王爷,宫里的赵公公来了,正在前厅求见。”

“先勘茶,本王随后就到。”水溶沉声交待完,回内室换上朝服,才肯出来见人。赵堂是皇帝身边的心腹,一般甚少露面,这次亲自出马必是极棘手的差事。

水溶拿捏好分寸,脸上迎着笑,一改素日冷面严霜的模样。赵堂十分受用,缓和三分语气道:“水王爷,此时关系重大,奴才诏旨宣读,您可听要仔细了。”

“宁国公贾赦交通外官,依仗凌弱,辜负皇恩,有辱祖德,特命北静王与廷尉周纶予以严办,荣宁两府一罪并罚,家产充公,革去世职,钦此。”

念完不见动静,赵堂提高了声调:“王爷接旨呀?”

水溶笑着欠了一下身子:“有劳公公费心,我这里没什么招待,今年新摘的狮峰龙井,不知合不合赵老脾胃。”说着亲自斟满一杯,递到赵堂手里。

赵堂忙连声推辞:“王爷不敢当,您这是折煞奴才了。朝廷交办的事,累死了我也不敢耽误,早办早了,奴才也好回去复命。”

策马直入荣宁街,道路两旁设着围障,已经戒严了。禁军冲进贾府的荣禧堂,贾政慌忙迎出来,跪在地上听旨。此时宁国府的众人也在,各个吓得面如土色。贾赦瘫软到地上,一扑到水溶脚边,抓住他的前襟不松手。

“王爷开恩,您一向待我们贾家不薄……”

水溶表情肃穆:“宁国公,凡事敢做敢当,不须怨天尤人,小王也是奉旨办差。来人,将贾赦拿下,其余众人留地看守,传唤司员一律严抄惩处!”

过了片刻,就有人来回报:“东跨所抄出两箱房地契一箱借票,,都是违禁之物。”又有人检举:“内房查处御用的衣物、器具多件,赤金首饰珠宝俱全,都是盘剥来的赃产……”

赵堂扫了一眼贾政,冷冷笑道:“员外郎大人,胃口不小啊!”

水溶拉住一个司官,私下里问他:“贾府的二公子贾宝玉在哪?”

那司官正点账,想了想说:“刚才见他带着枷锁,好像让廷尉周大人押走了。”

水溶眉毛一挑:“那周大人现在何处?”

司官声音都有点颤:“在,在西边儿,正准备查抄大观园。”

水溶变了脸色,目光茫然一空,立刻醒悟过来:“好个铁判官周纶,倒是会抢功。你们都在这里候着,没有本王的旨意,谁也不准擅动!”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撞开大观园的腰门,里头正闹的天翻地覆。丫鬟婆子们满园乱逃,被军官衙役抢的披头散发,用绳子拴着,畜生一样绑在廊柱子上。哀告震天,哭声直上干云霄。

水溶心里记挂着人,又怕萧墙生乱,只有挨着一间一间的搜查。蘅芜苑、怡红院、秋爽斋、藕香榭、蓼风轩、暖香坞,园里姑娘大都到出阁的年纪,嫁的嫁、散的散,只在稻香村搜到李纨娘俩,栊翠庵里的妙玉和一干小尼姑,惜春是东府里的人,早被衙役拿走了。

来到紫菱洲时,天色已经渐晚,十里平湖上风荷初绽,碧叶亭亭,映着暮色晚照,更有一种沉醉不知归路的错觉。禁军头领搜了一遍,并没有什么人。看门的婆子说,她们小姐许给大同的富户孙家,早都接走了。

水溶听她说的含糊,不知道是谁,心里也有些犯疑。这时候来人禀告说,东四所的宅院没有搜,廷尉大人已经带兵去了。

循着一带青色的水磨砖墙,向内蜿蜒曲折,阶下是石子漫成的甬道。两岸绿竹掩映,乍青还寒的薄雾中,显露出六扇格的碧纱窗屉,廊下挂着一架鹦鹉。

禁军拔出刀鞘,正要破门而入,水溶道:“女眷重地,勿要伤及人命,懂了么?”

两扇大门开着,迈步进去,箱匮四零八落的倾倒,笔墨、纸砚遍地都是。外间几个粗使丫鬟抱成一团,瑟瑟缩在炕上。碧纱橱里人声吵杂,掀开帘子,里头俱是一惊。

屋内幽凉,床帐束起一半,隐约间看见女子倚在塌上,苍白单弱,像一枚纸剪的人儿。似乎卧病久年的缘故,她的唇是那种清透的薄,眼里空荡荡的,只余下怔仲温柔。

耳边蝉声起伏,由远及近又飘走了。水溶只觉胸臆绞痛,便如万箭相攒,没来由一阵抽紧。转开头去,不忍再看她。即使心力交瘁到这般田地,也是为了别人,从来不是他。

你若能明白我半分心意……也算,值得了。

挪开目光,水溶望着廷尉周纶,又恢复了居高临下的态度,只等他先开口。周纶伏到他脚下,怯怯地说道:“卑职该死,理应等着王爷来,再做打算。”

“别啊,廷尉大人审案,你是主审,我是陪审,本王何敢居功呢?”

周纶见他这般气势,惊得一头汗:“王爷息怒,实在是这潇湘馆赃物繁多,登帐起来麻烦,住的也是些下等女眷,查抄多有不便……”

“周大人如此明事理,知不知道纵兵劫掠乃军法大忌?”水溶一拍案,指着他鼻尖道,“你这样打着查案的幌子中饱私囊,趁机捞便宜,把旁人都当瞎子么?”

周纶吓得瘫在地上:“王爷言重了,卑职万死也不敢。”

“好,我且问你,这些女眷都是些什么人?”

“回王爷,一个是前任巡盐御史林如海之女林黛玉,剩下的都是些陪侍丫鬟。”

“哦?”水溶走到床帐前,脚步若有似无的一顿,恍若并不认识黛玉,将她上下打量番。黛玉被他看的不自在,却全然不明所以。他忽然伸出一只修长清瘦的手,捏住她的下颚,凑近了仔细端详。黛玉本能地扬起脸,眼中流露出某种惊惧。她渐渐缓不过气,努力克制着情绪。游走在彼此之间的暧昧意味,心也跟着颤起来。水溶却是脸若寒霜,眼中清澈无物,连气息都平静的出奇,隔了良久之后,才松开手,淡淡道:“姿貌这样平庸,哪里像林御史的女儿?本王有幸见过林如海,此人与他相貌迥异,五官无一相似之处,断不可能是林氏女。”

他轻描淡写的一番结论,满屋哗然。连黛玉本人与紫鹃也是面面相觑,水溶背对着赵纶,给她们使个眼色。紫鹃立时恍然大悟,扑通跪到他脚前,声泪俱下道:“王爷饶命,我妹妹雪雁不懂事,被惯坏了的。求各位官爷大人高抬贵手,饶她这一会!”

雪雁上月已经遣出园子,送回扬州老家去了。此时除了潇湘馆的人,谁也不曾见过黛玉本尊,一时之间真假难辨,摸不清底细。

周纶心里愈加乱了,发懵地问:“既然她是雪雁,林黛玉又何在?”

“这正要问你了,周大人。”水溶慢慢将目光移向了他,浓长的秀眉拧起,“你比本王早到几个时辰,这段时辰追缴的赃款赃物,都要归交国库。人要是丢了,自然唯你廷尉府试问。周大人好生想想,之前可曾来过什么人,将人犯提审走了?”

周纶是何等的明白人,一番对答已经看出,这明摆着是推他下火坑,还是少生事为妙,赶紧顺水推舟:“王爷说的是,是卑职疏忽,确实不曾见过林氏。”

水溶满意地点头,向对面的大案一指:“那就快些写契书,放她们与本王走。”

周纶有些犹豫:“王爷,这不合规矩吧……”

“哪有那么多规矩。”水溶背过身,“人我要定了,一个都不许少,你给还是不给?你若不给,本王一早就上朝奏明陛下,堂堂千岁连两个奴婢都要不得,倒不如辞了官,省的各位整日在背后磨牙。”

廷尉周纶无法,只好命书办拿笔,草拟了两张纸契,递到他手里。

第10章 拾

事隔半月之后,贾氏一案终告了结,罢黜的罢黜,贬官的贬官,族中男子全部没入刑部衙门,女子不论老少,入禁收监在大理寺,只待秋后论处。据说籍没其家产时,得金二十万锭又五万余两,元宝六百万锭,宝石二斗,其他珠玉古董无数,贪赃之巨可见一斑。

户部将统缴的清单,呈交上去,皇帝阅后拍案大怒,只说百年来未遇此大蠹,念在其祖上有功德,将灭族改为抄家,贾赦、贾政、贾琏等人的罪名判成流放,连带着一干男丁发配到西疆去戍边。

俗话说,贪官倒、百姓饱,金陵城里人人额手相庆,一时都传为美谈。

过了五月端午,气候愈见闷热,家家买了艾蒲簪门、雄黄泡酒。罗氏见水溶这几天早出晚归,朝务忙得十分辛苦。便着人在河塘边采的嫩苇叶,掺了糯米甜枣,包成蜜糖粽子,赶着他下朝时送过去。

水溶不喜甜食,吃了两口便觉得心里发腻,撂在手边不动了,继续批他的公文。罗氏看见卷宗上的字样,不由多留心,问道:“贾家的案子断得怎样了?”

水溶叹了口气,揉着额角道:“虽不至盖棺定论,要翻案怕也难,刑部大理寺上下统连,想在这块铁板上做手脚,不是那么容易。”

罗氏点头:“这就难怪,王爷你劳碌这些天,也没算白忙活。剩下的是天意,你又何必自寻烦恼。对了,昨儿个林姑娘还托紫鹃来问,他们家宝玉有音信么?”

水溶正在翻阅卷宗,手指略微一顿,停了片刻,照常翻过去:“人还关在狱神庙,我已经派人打典过了,有间四面通透的干净房子,将他单独隔开,衣食也都关照过,不劳她们费心。”

罗氏笑道:“妾身也是这么说的,偏她们不信。依我看,林姑娘那一片心思都扑在宝玉身上,嘴上不说,其实担心的紧,来府里这些天,都不见露个笑脸儿。宝玉正经娶的那房夫人,也未必这样上心。”

窗外蝉声啾啾,细碎的光阴筛落进来,只听一阵闲花落地的声音。他的脸埋在阴影之中,显得幽深哀婉,有种沉静的美。嘴角轻微上翘,竟似笑了,那颗心却在薄薄的胸腔内无所依附的撞击,只剩了最后的悲凉。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与宝玉自小青梅竹马,感情远比旁人亲厚,他是了解她的,所以明白她的难处。像她这般一心一意不在乎功名利禄的女子,世间已经不多了。只是情字当头,谁又能说的清楚。

坐了良久,手底下的卷宗一目十行,竟是半个字也没看进去。他烦闷的转过头,手边的青花瓷盘里盛着热气腾腾的白粽子,苇叶已经剥去了,洒着蜂蜜糖霜,晶莹剔透的裹了一层。水溶隐约想起来,她是姑苏扬州人,应该爱吃这些甜食的。

“锦娴。”他唤了一声,仍是用惯常平静的语调,“你把这粽子带去,分给林姑娘她们尝尝,府里这么多女眷,留着也是可惜。”

罗氏笑道:“早送去过了,这回子恐怕正吃着,人家大户家的小姐,什么没吃过,胃口早养刁了,稀罕这点子残羹剩饭?”

水溶缓过神来,抛开手里的书,不由失笑道:“你瞧我,看书都看糊涂了。赶明儿请个淮扬菜的厨子,照样做些胭脂鹅脯、菱粉糕、蟹黄卷就是了。”

罗氏侧过脸来看了他一会,别有深意地说:“王爷对她可真是好,这几天来嘘寒问暖的,让妾身都有点羡慕了。”

水溶心中思潮起伏万千,想说什么终究说不出,一时无语。罗氏只觉他眉宇间魂不守舍,竟是从来不曾有过的缱绻神情。她看在眼里,越发觉得不对劲,原本只是半信半疑,此时这般光景,隐隐已经猜到了什么,却又不肯真的相信。

“罢了罢了,我不过是闹着玩的,哪里就当真了。王爷下的旨意,妾身敢不从命?”她低头笑着,快速收拾好食盒,再尴尬不过的情形。走到门槛前,罗氏翻来覆去想着,心头沉甸甸的,想起黛玉那样的面庞身段,也是个绝色的人物。难道王爷对她,一直存有什么非分之念……

想到这里,她心跳得又急又快,手里的食盒险些端不住。罗氏忍了几忍,思量再三道:“王爷,妾身有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讲?”

水溶漫应了一声:“夫人不必拘礼,只管说来。”

罗氏踌躇半天道:“妾心里藏不住话,原是不该说的。君子防患于未然,如今王爷和贾家走的这样近,难免惹人非议,林姑娘又尚未出阁,虽说瞒过了司法衙门,以待罪之身藏在咱们府里,到底不合规矩。她个人名节是小,若让阴谋小人得逞,告王爷‘侵官生事’,以致天下怨诽,岂不辜负了王爷的声名?”

水溶低垂了眼帘,只淡淡道:“浑水已经趟了,想干干净净脱开身,谈何容易。本王受贾政再三重托,总不能失信于人。何况侯门深似海,这偌大一个府第连两个弱女子都藏不下?”

“只是这府中人多口杂,预先不防着,我怕……”

“怕什么?”水溶抬眼看她,脸上风波不兴,“你只管让他们闭牢了那张嘴,谁敢泄出一点风声,再弄出什么妖蛾子,休怪本王拔了他的舌头。”

罗氏身子不经一颤,仔细回味他的话,似是森然透着寒意,竟像告诫给她听的。呆了一刻,心里更觉得委屈,匆匆拎起了食盒,忙加紧步子出去。

过了时辰暑气渐消,日头影沉沉地落了。晚霞顺着窗纱漏进来,暮色里一点伶仃微光。只听那墙上的西洋自鸣钟,有一下没一下敲着,仿佛走的没有尽头。

日影绕过曲径回廊,淡的缥缈,窗上新糊的纱屉,是黯黯的松石绿色,又叫软烟罗。黛玉斜靠在床榻上,身下枕着玉色夹纱枕头,瞧着窗影上的芍药花样,只是一阵出神。

到了吃药的时辰,紫鹃拿银吊子篦出来,用瓷碗盛着端进屋里。黛玉身子虚弱,隔了半晌方才借着紫鹃的手吃力的坐起。

“姑娘今儿气色好些了,这王府的药真管用,不像那些个蒙古大夫,只会骗人的钱,一剂好药也不给人吃。”紫鹃吹凉了,一勺一勺喂到她嘴里。

黛玉咽下药,却是喘得厉害,伏在她肩头歇了会,静静镇着气:“你这蹄子,才吃人家几顿白食,就忙着帮人家添好话了。”

喂完之后,紫鹃掏出事先备好的绢子,替她拭净唇角:“虽是白食,总归要还的。我看这王爷心气极高,不像个菩萨心肠的人,谁知竟对姑娘这般好。就是宝二爷当初,未必想得这么周全。等姑娘养好了身子,也该去道一声谢。”

听见她提宝玉,黛玉只颦着眉,也当作没听见,怔怔的唯有两行泪,悄无声息的滑落下来。紫鹃自察失言,只能闷坐在那里,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不是我劝姑娘,宝玉虽好,到底是成家了的人。姑娘还这样年轻,把心放宽些,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

黛玉盯着窗外的余晖,喃喃自语:“紫鹃,你说我这病……还能熬多久?”

紫鹃听这话不像样,只觉得心酸加剧,眼眶烫的要逼出泪来。自她病重以来,脸上消瘦的厉害,人已经不成样子。紫鹃怕她多心,将所有的面镜藏起来,有时清晨洗脸,她从湛碧的水影中照见自己的形容,总是怔着不说话。夜里翻来覆去的咳嗽,那么多痰中带血,都不是好兆头。

“姑娘快别怄自己,常言道病来如山倒,你只管好生养着,总会好的。”紫鹃一面温言开解她,一面将话引开,拿来新攒的牡丹绣样看了会儿,才服侍她躺下。

天外暮色渐浓,凉风袭袭吹送,这屋子临湖而建,开着半湖新荷,蛙声也远了。

紫鹃伺候主子吃了药,坐在外间里,临窗作针黹。心里惦记着黛玉的病情,手下不防事,猛然指尖一痛,鲜红的血珠子冒出来,晕染在牡丹花瓣上。

她痛的直咬牙,生怕屋里的人听见动静,放到唇边抿了一下,方才止住血。

帘外悬挂的缨络穗子动了动,紫鹃心生狐疑,隐约瞧见一抹人影,印在碧幽幽的窗上。自从搬进王府,她们被安置在这个极僻静的院落,平时甚少有人来。此时又快到了宵禁的时刻,更不该有客才是。

“谁?”紫鹃胡乱撂下针线,低唤了一声。待看清楚是谁,不由暗自吃惊。来人脚步轻不可闻,隔着细密的青竹帘子,一张脸庞甚是俊美,说不出的风华。

“怎么?紫鹃姑娘不肯赏光,请本王进去坐坐。”

紫鹃呆看着笑如春山的水溶,好半天缓过神,忙争着打起帘子:“王爷真是折煞奴婢了,您是主,我们是客,怎好暨越了分寸。”

水溶见她言语合度,是个懂规矩的人,心下里喜欢,微微一笑进了去。屋里陈设简单,两墙通壁的博古架,磊了满满的书。桌案上放了两条镇尺,一只宋代的定窑梅瓶,插了束野姜花,映着滟滟的兰膏明烛,一室洁净如洗。

“你家主子呢?吃药了没有?”

紫鹃笑道:“姑娘今儿好些了,只是没胃口,除了顾太医给开得药,旁的什么也咽不下。估摸着刚睡,既然王爷来了,不如陪着她这会子说话解闷儿。”于是放下手里的活计,就要去叫醒黛玉。

水溶在背后唤住她:“既然睡下就算了,本王只是顺道路过,看她一切安好,也就放心了。”又觉得这话太过暧昧,却是鲠骨在喉,容不得他再说下去。

屋里掌着灯,烛红半明半灭,摇荡沉浮。映在那天青色的床帐上,投下朦胧的暗影。帐里的黛玉,静静仰面躺在枕上,恍惚什么都听见了,又什么都没听见。

多像十四岁那年,也曾这样昼夜躺着,想到心事,不禁拿袖子盖了脸。

年复一年,那么多难喝的药,可她并不觉得苦。日日对着菩萨发愿,保佑她能长长远远地活 着,活到宝玉娶她的那一天……

只是这缘分,想必都是前生注定,命合使然,终究强求不得。

那个人坐着大红轿辇,毫不留情地抢了他,她趴在窗前看着,乌黑的眼里安定明澈,后来时常想,那时候其实是想哭的罢。

她疲惫地合眼,忍了许久的泪慢慢淌下来,渗入玉色夹纱枕头里,是温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