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顺王知道再也瞒不住,叩头道:“皇上,臣虽然贪得无厌,可是军中粮饷,关乎几十万人的生死,臣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贪啊。”

“你还有什么不敢?这信上的笔迹、体痕,分明都是出自你手,需要朕来找人验对吗?”

“许是……许是高手伪造的,臣确实写过一封信,可是明明已烧了。”

皇帝懒得和他争辩,唤道:“柳敬言,你是书法大家出身,来仔细认认,这是谁的手笔。”

柳敬言接过去看了看,见笔迹矫健遒劲,心中一动,又找出案头上的折子,对比之下,果然是忠顺王的字体,不过墨迹尚新,不像是隔年的陈墨。

他心中又是一动,转过脸去看水溶,却见水溶打了个哈欠,唇畔勾起一抹慵懒的淡笑,做出事不关己的模样。

柳敬言不由蹙起了眉头,看了好一会儿,方才道:“这信上的字迹确实不错,忠顺王用笔独特,且看这一撇,藏锋处隐见锥画沙,若说仿造,除非天下国手,一般人仿不出来。”

他这话一语双关,既没否定,也没承认。

皇帝听出话中的深意,不觉用扫了水溶一眼,沉声说:“先将忠顺王押候听审,革去户部尚书谭荣之职,一并交给大理寺发落。朕有点累了,你们退下。”

百官们都退了出去,只有水溶转身要走的时候,听见帘栊后传来短暂的咳嗽。“溶卿,你留着。”

殿宇深处静极了,磨得光如镜面的地板,泛着铮亮的青光。

地上返照出两道长长的人影,一点残阳从窗底漏下来,蝉声清幽。

两人屏息静气,隔了久久的一阵,皇帝才开口:“那封信,是你伪造的,对么?”

第45章 肆拾四

水溶敛了笑容,却听他坦然道:“看来东平王说的不错,微臣千算万算,还是瞒不过陛下一双法眼。”

皇帝点点头,自御座上走下来,走到他面前时,不由冷笑出声:“好,好啊,朕一片真心待你,你就这样算计朕,将朕的真心玩弄于股掌之上。周纶、谭荣他们固然可恨,可忠顺王毕竟是朕的亲叔父 ,你连他都不放过,下一个又是谁?是不是就该轮到朕了?”

水溶望着他,忽然间笑了笑:“难道微臣所想,不正是陛下所想。臣此番以身作饵,除掉忠顺王这个绊脚石,将他在朝中的势力折损干净,来日陛下独揽大权,那龙位坐的才踏实。”

皇帝略微一震,竟然说不出话来。定定地瞧了他一会儿,才道:“往日朕只夸你聪明,想不到心思,细到这个地步……”

水溶道:“聪明人都没好下场,何况经此一事,臣已经是心腹大患,陛下还能留臣活着?”

皇帝心里本就窝着一股气,见他仍是那种慵懒散漫的态度,不由得大怒:“朕是不欲杀你,但不是不会杀你!你明知道朕最恨人不老实,却还要使些鬼蜮伎俩,一味的欺上瞒下,勾心斗角,将个好好的朝廷闹得乌烟瘴气,你说,让朕还怎么容你?!”

看着那张雪净剔透的脸,皇帝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个人太聪明,所以留不得。若一时心软,留下他,以后不知又要闹出什么乱子来。

可说归说,真要下狠心除掉他,却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

水溶缓缓别过脸,道:“臣早说过,做人留三分余地,没有什么害处。别人不来招惹我,我自不会去招惹人,偏生个个都来挡我的道!”

“那姓卜的一家五口,也招惹你了么?柳敬言是什么样的人,朕比谁都清楚,他从来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水溶一时语塞,慢慢垂下头道:“是我对不起卜家,臣有……不得已的苦衷……”

“什么苦衷?”皇帝扬眉问道,“是为了那个姓林的女子?”

水溶本来兀自出神,乍听此话,也不由得一惊之下,抬起头来。

皇帝道:“你可知道,这次弹劾你的折子里,也有你那岳父大人罗邕一份?他说你私藏犯人于府,还将那女子纳为妾室,宠爱有加,朕开始只是不信,以你那样的清高脾气,怎会看上一个寻常女子?如今算来,她怀孕的时辰,和你插手贾家涉案的日子都能对上,若说巧合,天下哪有这等巧事?”

水溶嘴角微微一沉,静了许久才道:“正如陛下所说,她只是个普通女子,什么都不知道,况她现今又怀了臣的骨肉…… 请陛下不要为难她……”

“所以你就有脸来向朕讨封诰?!”皇帝望着他,眼中有无限嘲弄,“你好糊涂。天下女子多的是,什么样的美人没有?放眼天下,六宫之中,你看上了谁,只消给朕说一句,朕都可以赐给你。你何苦要这样作践自己?”

水溶在他眼前缓缓曲膝跪下,手指无力地揪住他的袍角,一字一顿地说:“陛下不要逼我,臣这辈子可以不领兵权,不干朝政,可是唯独最舍不下的……就是她。谁要是动她一根头发,都比剜臣的心、挑臣的筋还难受,没有她,臣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皇帝没说话,只是纹丝不动地看着他,眼里有他熟悉的微冷寒意。

水溶竭力忍着痛,道:“臣素来胸无大志,朝中之事,并不真的上心。如今触怒天颜,犯下这大逆不道的大错,臣只求安静一死,请陛下放过臣的家人。”

皇帝忽然一笑,语气森然道:“你当朕赐死元妃的时候,何尝不心痛?她当年身怀六甲,腹中尚有七个月大的骨肉,眼见着就要生了。是我亲手下旨,要了她的命,朕清清楚楚记得,那天赵堂冒着大雨赶回来复命,朕在雨地站了一整夜……那种痛不欲生的滋味,你们谁又知道?”

许是太过激动,他喘息了好久,才努力把气息平缓下来:“我何尝是薄情之人,何尝真的忍心杀她,是天不予,朕徒奈何?她那样真的心,朕到底是辜负了,这一生都辜负了……”

那是最后一次,他在凤藻宫看到她的尸体。那个冷雨磅礴的夜里,她静静躺着,在御床绛红色的斗帐中若隐若现,月白单衣上重叠着浓淡相宜的血迹,那么优美,就像一朵开到极盛的花,忽然之间萎折。

揭开她面上的白绸布,他的手都在发抖,那些鲜艳以至狰狞的红色,像火光一样轰然扑了上来。殿外尽是哗哗的雨声,雨是如此的大,一眼望去,绵绵密密没有尽头。

他站在茫茫雨幕之中,眺望着三千殿台,远处阑珊寥落的灯影,仿佛黑暗中欲蛰欲起的巨兽,于青天之下,向他绽开一个诡谲凄丽的笑容。

听那夜监刑的女官说,她到死都在唤着他的名字,那样微弱的声音,那样痴缠的灼热,终于随着最后一口气咽尽,至死方休。

他低下头,看着跪在眼前的臣子,轻轻吁了口气。

瞧着眼前的水溶,心中怦然一动,仿佛眼睁睁瞧着很久以前的自己。

“好,朕不逼你……”皇帝执起他的手轻轻道,“你随朕多年,拼了这半壁江山送给朕,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朕纵然气你,也不能不心疼你。水家世代忠良,不是死在沙场,就是死在官场,朕不逼你走他们的老路。只是你从今往后须记着,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不要怨朕,也不要恨朕——”

“……微臣不敢……亦不能恨陛下。”水溶伏低身子,将额头抵在青砖上,那青砖极凉,令他整个身体都郁郁不止的颤抖。

“来人!传吏部拟旨!”皇帝叫了一声。

赵堂见势不妙,听他语气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皇上!三思啊。”

“传旨!”皇帝又叫了声,杀意就在一念迸发,却硬生生压了下去,“北静王凭籍世资,辜负皇恩,为色而藏罪人于府,此不忠一。为权而埋伶人于忠王府,妄想打破朝中制衡,一家坐大,威逼紫宸,此不忠二。如此种种,尚不思悔改,玩弄心机,连坐无辜之人,妄图欺瞒君上,此不忠三。更兼为一己私情,陷害同朝僚友,放走国法之囚,凡此不忠不义,其心当诛!”

赵堂听他念到这里,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

水溶伏在那里不动,皇帝死死地盯着他,眼光就像在他背上钉住了似的。良久,才挤出几个字:“朕念其祖上荫德,不忍杀之,即日起褫夺封号,贬为庶人,逐出京门,永不复用。”

水溶又叩了一个头,直起身来,乌沉沉的眸子凝视着他。

“王爷,快谢恩呀!”赵堂在一旁使眼色。

皇帝挥手打断他,喝道:“别谢了,你走吧,再不走的话……朕就要改主意了。”

水溶淡淡应了声,转身步下台阶,头也不回地去了。

出了太极宫,身后的内侍一直跟着他,他却越走越快,在重重迥回的宫门中,放开了脚步,一个人拔足狂奔。

那长长的宫墙夹道,像两痕朱砂色的血迹,压得他透不过气。

这里的殿宇,一切都是高大而逼仄的,红墙、碧瓦,湛蓝蓝的天。

走在这漫长的甬道里,仿佛真有一辈子那么长。

终于,逃出这个牢笼了。

第46章 肆拾五

一路上夹道林荫,车马也走的顺畅。转眼到了府门前,水溶拨开轿帘,才从青辕车上下来。就见守门的几个小厮,匆匆跑过来,匍匐在他脚下:“王爷,了不得了,府里出大事了!”

水溶看他们心急火燎的样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脱口问道:“出什么事了?”

“少夫人刚从待霜亭下来,台阶打滑,失足……跌了一下。”

话还没说完,便让水溶急红了眼,一把推开他们就往里走:“人在哪里?”

“已经送回萼绿馆了,几位太医都在。听人说,少夫人半个时辰前血行不止,是落胎的迹象,这会子怕是要生了——”

水溶脑中嗡嗡作响,平时的镇定已经早没了,忍不住怒道:“怎么不早点叫人传话?张友士呢?”

“在,和鲍太医、王济仁都在,几个人正看着。”

不待他啰嗦完,水溶便加快了步子,飞似的奔了进去。

萼绿馆外站满了侍婢,见他赶来齐齐跪下,一行人噤若寒蝉,生怕说错了半个字。水溶就要往里迈步时,却被两个年龄大点的挡住去路,劝道:“王爷,进不得,产房里不干净。”

水溶心下焦急万分,隔着垂帘锦障,就听见暖阁里吵成一团。憧憧的人影,穿梭来去,将白玛瑙的流苏帘子拨得泠泠作响。他手心里满是冷汗,此刻也顾不上避讳,向前踹了一脚:“滚开!”

那两婢女吃痛,却不敢让他进去,只是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王爷息怒,少夫人福泽仁厚,又有您看护着,定不会有事,请再静等一会儿。”

“静等?到了这个时候,你让我怎么等?”水溶扬声打断她的话,喘息半晌,连声音都变了调。那几个婢女被他用力一挣,差点跌倒在地,可依然不肯撒手,犹自死死拉住他的衣襟。

“王爷,血房不吉利,您又是千金贵体,不能见红啊!”

水溶发了急,摔脱她们的手,踉跄冲到门前,正要伸手推门,只见紫鹃从暖阁里出来,秀发散乱的扑到他跟前。水溶一把拉住她,焦急万分地问道:“她……她怎么样了?”

紫鹃急得眼泪都快涌出来了,用力抹道:“生不下来,太医说是孩子长倒了,脚朝下,再这么拖下去……怕是两个都难保。”

“不可能的,”水溶听了这话,烧得通红的眼睛渐渐凉下来,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不是说还有半个月吗?”

“都怪我,今儿早上没看住,让她跌了一下,受了惊吓。”说到这里,紫鹃狠狠摇着他的手臂道,“请王爷赶快拿个主意,事不宜迟,姑娘要真是不行了,可怎么得了?”

水溶蹙了眉头,原本修长凛冽的双眉愈加深锁,不等她说完,一步已经踏进门槛,不管不顾地闯了进去。

拂开披到脸上的流苏帘子,迎面横着一障云母湘绿色屏风,无数个交错的人影,投在幽深黯然的翠屏上,那些嗡嗡的细语,来往嘈杂的脚步声,都在瞬间扑面而来。他挑开帘子,进了内室,地上狼藉一片,满目的凌乱。几名产婆见他进来,忙乱中赶紧收拾铜盆、染血的布团。

浓浓的腥味充斥着鼻端,水溶放轻脚步,在床榻边坐下来,柔声道:“颦儿?”

躺在床上的女子,单薄到令人担心的程度,像是一束没有生气的素帛,陷在华衾锦堆里。她的身下,那么多血渗出来,已经濡湿了层层叠叠的褥子。

他觉得喉咙有点堵,有如千万火炭填堵着,太多太多话,汹涌难言。

俯下身去,附在她耳畔,小声道:“别怕,就快好了,有我陪着你,不会有事的。”

黛玉痛得满头冷汗,一张消瘦的脸苍白若素,白的有些可怕。为了不让自己叫出来,她几乎将嘴唇咬破,牙齿深深嵌在淤青的唇中,咬出了一排血痕。那种痛,锥心刻骨,痛不可忍,仿佛是死亡濒临,胸中翻腾如沸,好似有一千把刀在腹中绞,搅得前尘往事分崩离析。

她摒住了呼吸,只能发出点微弱的呻吟,额头上淡青色的筋脉都涨了起来,手指揪着身下的被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寸寸揪紧。好像想要把体内的痛楚,刹那间迸发出来。

“王爷……是我的错,让你担心了……”

听见这话,水溶心痛欲裂,只是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勉强露出个微笑:“不怪你,若不是因为我当初执迷不悟,你也不会受这份罪,你该恨我的。”

他嘴角挂着笑,眼眶滚烫,却强忍着不肯流下来。

到了这个时候都不想哭,没有一丝悔恨,还真是该将这颗心挖出来,看看生的什么心肠。

她微微翕动着嘴唇,两颊泛起殷红,似是润开的胭脂。紧紧抓着他的手,十指交握,直将他修长的指节都捏的发白。

“想不到……生孩子这么麻烦……”

她缓了口气,呼吸始终是急促的,面上带着自嘲的笑意,道:“很早以前我就知道……喜欢的那个人,不是他。你总是怪我惦记着他,从没有一刻把心放在你身上,其实……你何尝懂过我的心?”

“不说这些了,身子要紧。”水溶打断了她,柔声哄道,“等你养好了病,有多少话我都听你说。”

黛玉定定瞧着他,一绺湿透了的头发落下来,继续笑道:“可我也不懂你,你的心太深太深了,不知藏着什么事……你是个可怜人,自幼没有可以亲信的人,你谁也不信……惟独对我是例外。”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脸上还带着用力迸出的红晕,只能靠在引枕上,虚弱之极地喘息,“可我不该,利用你的信任,去救宝玉……我真是太不知轻重了……那时候,我以为自己并没有多喜欢你,不过想出那个法子,骗骗自己……心里明明喜欢的紧,却偏要冷着你。多少次,反反复复折磨你……直到那天,你靠在我怀里,哭得不成样子,我才知道晚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水溶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喉中似乎哽噎了一下,忍不住笑道:“不要紧,我早说过,不管你是真心也好,还是虚情假意,哪怕是骗着我,我也是高兴的。”

黛玉扬起嘴角,仿佛是想笑,腹中却一阵裂痛,疼得她险些昏厥过去。

身边的鲍太医催道:“王爷,赶紧拿个主意吧,老臣好下针给夫人催产 。”

水溶转头看他:“你的意思是?”

鲍太医抬头看了一眼,却不敢跟他对视,战战兢兢地说:“只能……保一个。”

“这是什么话!”水溶霍然起身,额角的青筋都暴起来,向着众人遥遥一指,颤声怒道,“你!还有你,不是各个都有本事,都有能耐么?怎么连个胎儿都保不住?”

众人匍匐在地,面有难色道:“臣等早就说过,夫人体质虚弱,指望开枝散叶,怕是无望。现如今加上‘扑跌伤胎之症’,脉象陡转急下,不能再拖了。”

“让我试试……”身后传来虚弱的声音,似是没有半分力气,连吐字都有些含糊。水溶不得不俯在她唇上,才能听得清楚,她说:“我想要这个孩子,求你,让我把他生下来——”

“不行!”水溶几乎是想也不想,就斩断了她的念头,“你还年轻得很,早晚会再有,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

“求你,让我把他生下来,好不好?”蜷曲的手指攥住他的衣角。远处十几盏琉璃玉灯灼灼烧着,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灯影之下,看不清脸上的阴霾。迟疑了片刻,他才勉强点头,安慰她道:“放心罢,你和孩子都不会有事,我会陪着你们,一起回苏州,去看看太湖,还有寒山寺。”

……到时候,我们这一家人,年年岁岁日日夜夜,都再不分开。

……到时候,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漆黑的眸子深深盯着他,鼻间一酸,眼泪不可遏制地涌出眼眶,打湿了他的手背。镜中映出黛玉惨淡的笑意,她尽力仰起脸来,只是说不出话。

“王爷,请回避吧,臣等好给夫人下针。”

水溶抖了一下,不得不脱力放开手,背向她转身走去。走到门口,远远又回头望了一眼,张友士上前来催道:“王爷只管安心,臣等尽力而为。”

佛前点着数十盏长明灯,祷声绵长。

龛位上供着尊释迦摩尼像,紫檀作盘,结跏趺坐,左手横置双膝上,结定印,半合的双目微微垂下,似在盯着众生一切,审视着他。

水溶仰头看着佛像,心里慢慢静下去,双手合十,侧脸在光影中隐现。

“大慈大悲,大圣大愿,南无本尊菩萨摩诃萨,为阎浮提苦众生……以我之心,分汝之哀,以我之身,受汝之劫……”

他张开双唇,用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默默吟诵。

巨大的青铜鎏金炉里,焚着沉水,香气寡淡,混着一点灯油的余味。身边云烟缭绕,呛的他微微有些气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