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奥多·林先生,我们又见面了。”门响了一声,有人在他背后说。

林转过身,首先看见那部轮椅,然后是那个眉毛低垂的老人。他坐在轮椅中,对林扬了扬手中的军帽。

“非常高兴看见你平安地回来,”议长转动着轮椅向他靠近,并伸出了手,“我不像他那样信仰上帝,但是如果有神,请赐给彭·鲍尔吉灵魂的安宁。”

林没有动,也没有表情。他直直地看着议长的眼睛,“我想你才是鸽派的真正领导者吧,所以最终受命组阁的是你,即使那日松没有死,也轮不到他。”

轮椅缓缓地停下了,两个人隔着数米的距离。议长慢慢地把手放回了扶手上。

“你是怎么发现的?”议长忽地笑了笑。

“你在电话里说了一句话,我记得你的声音,我记得我听过的任何人的声音。”

“真没想到电话里面失真的声音也会被你察觉。”老人点了点头,“内森·曼提醒过我,不要小看他最优秀的学生。”

“为什么要保护将军?”林的声音平静,没有起伏,“或者从开始就是一个骗局?”

“那时候他对我们还有用。”老人缓缓地说,“在全民公决没有出来之前,彭·鲍尔吉始终是我们向西方阵营要价的筹码,我要给他更多的时间。可是最终结果出来了,我已经掌握了绝对的主动权,这时候彭·鲍尔吉就反过来变成了我的威胁。我能够留这样一个强有力的人在我的监狱里么?审判他的时间可能长达数年,而引渡他到海牙的国际法庭,他甚至还有翻案的机会——如果西方阵营对我的政策不满意,他们不是不可能重新扶植彭·鲍尔吉。”

“你是一个真正的政治家。”

“感谢你的理解,”议长扬了扬手中的军帽,“不要以为彭·鲍尔吉是民族英雄而我们是出卖高加索利益的叛国者。只不过彭为了他的理想而生活,我们为了我们的利益而奋斗。”

林笔直地盯着他的眼睛,老人也毫不退缩,整个屋子里一片寂静,气温仿佛骤然降了下来,老人身后的保镖把手按在了西装里的枪柄上。

林向前走了一步。

整齐划一的金属响声,所有保镖在同一瞬间抽出枪来,有的挡在老人面前,有的蹲地瞄准。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人员,知道什么时候应该保持高度的警觉,而在这个年轻人面前,他们中的许多人没来由地觉得心跳加速。

老人挥手阻止了他们,“不必这样,林先生不会做傻事。他已经清楚了我们的立场,我们是同一个战壕里的兄弟。”

“同一战壕里的兄弟?我不这么想。我只是有些疲倦了,想尽快找个地方休息。”

“可是我们和L.M.A.是朋友,否则你也不会被送到这里来。我接到曼博士的电话,他说从那一刻开始,他最优秀的学生,也就是你,将寸步不离地保护我。”老人微微笑着。

林沉默地看着地面。

“你杀死了那日松,杀死了我的儿子。”过了一会儿,老人轻声说。

“你的……儿子?”林的身体微微抖了一下。

老人把轮椅转到了窗边,默默地看着铺天盖地的雨丝洒落下来,“那日松的母亲是我的同学,他生下来的时候我还在高加索第一军事学院读我的学位,那个女人后来离开了我,因为我不愿娶她。那日松十岁之前我没有见过他,但他知道我的名字。那时候我是高加索政局最显赫的新人,就像后来的彭·鲍尔吉。那日松崇拜我,十岁那年,他的母亲在病死前,请求他的舅舅送他来找我。而我无法收养他,我的夫人是我前任的女儿,我有很大的压力。”

“但是我决意让他成为像他父亲一样的男人,那日松也答应了我。于是我送他去美国留学,让他受最好的教育,我告诉他不要轻易回高加索,如果他要回来,得等到他有把握把这个国家变成他自己的。而我后来明白我需要他,我需要一个能够绝对信任的人代替我掌握一些权力,站在前台。我不能自己站出去对抗彭·鲍尔吉,我没有他的热情,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没有他的才干。那日松再次答应了我。”他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本来当我赢得大选,他将通过一些复杂的程序重新成为我的儿子。”

“我没有告诉那日松我已经请来了L.M.A.的客人,也就是你,我认为他不需要知道,而当他发现你时,他误以为是敌人,急于反击。他还是太年轻了。”老人喃喃地说,“这是整个计划中唯一的一个漏洞。当我发现时,却已经来不及了。”

巨大的玻璃窗中映出他的身影,他伸手抚摸自己鬓边花白的头发,微微摇头。

他转过头看着林,“还有,林先生,您的估计错了。那日松没有权力签署对鲍尔吉的暗杀令,他虽然强行签署了,却不会生效,你根本无需赶去救鲍尔吉。杀死鲍尔吉,必须我亲自落笔。那日松是为了我签署的,他预感到形势危急,他要确保100%的成功,这个孩子就是太心急了,大概是等得也太久了吧?”

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他想免去我的罪责,他是一个好儿子,但是他并不明白他父亲的罪责没有人可以赦免。”

“为了你的权力和地位,牺牲了那么重要的东西,不觉得悲伤么?”静了很久,林低声问。

“悲伤?”老人低低地笑了笑。

他的笑声中没有悲伤,但也绝不欢愉。

他伸手出去,手中是一只手机。

林接过打开,放在耳边。博士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议长先生所说的都是最高委员会的决议,请保护他的安全。”

电话挂断了,没有多余的一个字。

“雨停了,我们出发吧。”老人转过轮椅,去向门口,“今天是我的就职典礼,和我们一起来,西奥多·林先生。”

保镖们跟了上去,而后林也跟了上去。

TWO

库拉滨河路。

年轻人哼着快乐的歌走进了一栋居民楼。楼前的道路被带有戒严标志的栅栏封闭起来,他友好地对栅栏边的武装警察打了招呼。警察们从钢盔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

幽深的楼道里没有灯光,年轻人缓步登上13楼,走进卫生间反手锁上了门。而后他手脚轻快地卸下了螺丝早已被松开的铁窗,清晨的冷风扑了进来,远处是仿佛笼罩在雾气里的国会大厦。他打开了随身的旅行袋,里面是嵌在海绵泡沫里的金属配件。这些配件一件一件组合起来,一柄造型古怪的狙击步枪在他的手中成型。

他把光学瞄准镜卡入插槽,里面映出了巍峨的建筑,门前矗立着高举旗帜的大理石战士雕像。

年轻人深深吸了一口冷气,把一只耳机塞进了右耳孔里。耳机里传来高低变化的铃声,叮叮咚咚,清脆悦耳,像是在极远处,有风撩拨着风铃。

他看了看自己的表,凌晨6∶30。

“是个风很大的早晨啊。”他小心地矫正着姿势,低声嘟哝。

林走出大厦,经过那些扛着胜利旗帜的大理石战士雕塑,清晨的冷风扑面而来。刚下过雨,老人的轮椅下溅着极细的水花,保镖们簇拥在他的前后左右。

林停了一步,仰头看着那个要把胜利旗帜插上山顶的战士,他的胸口已经中弹,他的神情痛苦而坚毅。他想起许多年之前为了建立这个国家进行的战役,感谢艺术家的执着努力,战士的吼声和旗帜的红犹然鲜明。而光荣到此为止,新的一章将会在今天翻开。

风中像是有细微的风铃声,让他觉得头脑里面像是冻着一块冰。

那颗头颅已经被纳入了瞄准镜的十字星,枪口跟随轮椅极缓慢地平移。

年轻人用尽全力控制他的枪口,他全身的肌肉如同一具精密的机床在运作,枪像是架在了平滑的轨道上推移,每一分力量都被使用得恰到好处。他很谨慎,他知道即便一丝肉眼难以察觉的移动,也会使着弹点在3000米的距离上偏差超过一米。

保镖们的身影在闪动。绝大多数时间,他们的黑衣占据了视野,黑衣后一颗花白的头颅偶尔闪现。

年轻人转过目光,他的手表放在窗台上,凌晨6∶39∶35。

细碎的铃声在他耳边宁静馨远,有时候又凌乱仓惶,始终不息。

“快一些,再快一些。给我一个瞬间,只要,一个瞬间!”这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回响。

他已经不能说话,不能呼吸。

“风铃?”林的身体忽然一震。

为什么会有风铃?

他的目光迅速移动,最后一点银光拉住了他的视线。那是距离大约100米的地方,电线杆的高处悬挂着一枚细小的银色铃铛,像是孩子的玩具。

铃声消失了。在林发现铃铛的瞬间,风停了。

战栗像是电流那样穿过他的脊柱。

“趴下!”林咆哮起来。

凌晨6∶40。

低轨卫星墨丘利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耳机里,银铃的音乐结束。

枪口的火光闪灭,瞬息间那颗子弹旋转着脱离了枪口。时间如同被放慢了数十倍,射击的人甚至可以亲眼看见那颗子弹脱离枪口。完成发射的同时,他闭上了眼睛,嘴角带起一丝极淡的笑。

“西奥,这是我们的不同。”

他站起来,看也不看那枝改造的狙击步枪,迅速地摘掉了上唇的假胡子,把外衣脱下来整个地翻了过来,他的形貌在一瞬间被改变了。他匆匆地出了门,反手用一把锁封闭了卫生间。他知道这样会为他争取几十秒钟,即便对方发现了射击的位置,至少还需要砸开这个锁才能确认。

林怔怔地站在那里。

他想往前扑去,他明白那颗不知道来自何方的子弹还需要两秒钟才可以到达。可是他被保镖们挡在了最后,他已经完全没有机会了。

议长惊诧地回过头来。他是一个经过良好训练的军人,可是他的双腿已经在多年前的一场战斗里被炮弹的碎片无情地切去。他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一颗子弹从他的后脑射入,自额前穿出。

林看见一泼巨大的鲜红在眼前泼洒开来。议长的颅骨里像是藏了一颗微型炸弹,整个面部的血肉都被枪弹的冲击力绞碎后喷洒出去。那具血肉淋漓的尸体在轮椅里痉挛着抖了一下,失去控制,前扑出去,顺着大理石的台阶滚出很远很远。

排雨系统还在工作,水冲刷着大理石的台阶,合着血一起流下。

保镖们举着枪茫然四顾。林默默地看向子弹射来的方向,在他视线所不能及的远处,他知道有一个人的背影在消失。

当警笛的呼啸声在库拉滨河路上横穿而过的时候,年轻人正在离去的公共汽车上读着一本书。他戴着一顶青灰色的呢子鸭舌帽,一身简约的猎装,有着一张亚洲人线条分明的脸,眼睛里像是总带着一点笑。

车厢里空荡荡的,只有他和年老的司机。

“真吵!他们还要怎么样?警察和军人就像是强盗!不是和平了么?他们还要怎么样?”老司机大声抱怨。

年轻人微微笑笑,继续翻书,远处的噪音完全不影响他似的。

“这个年头难得还有看书的孩子。你是外国人么?看的什么书?”老司机喜欢这家伙。

年轻人把书的封面翻过来,上面写着书名——《我的祖国》,作者是——彭·鲍尔吉。

“满本都是天真的梦想,”年轻人笑笑,“可是,真好看。”

THREE

西伯利亚红松林的深处。

内森·曼博士手持一份打印出来的电文大踏步地进入会议室。

“从高加索共和国传来的最新消息,新选举出的总统在组阁前被刺杀,目前还没有组织宣布对这起刺杀负责。应该是我们棋盘上那颗变子,它又动了一步。”博士把电文放在桌面上。

“见鬼,它每一步都走在我们前面。”4号的声音显得激动。

“这些人想要干什么?把世界推到战争的边缘去么?高加索又要陷入混乱了。真不明白,东西方阵营对射毁灭性武器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么?”7号说。

会议室里各个位置上的灯光一齐闪动。

“好了!没有人能从这种局面中获得好处。但是,不要忽略权力的因素。我们掌握了过大的权力,总会受到来自诸方的挑战。他们未必想把那只钟的指针推到尽头,不过他们肯定不满意这只钟掌握在我们手里。从来神话里就没有绝对统治的神,奥丁有那些巨人敌人,还有诸神的黄昏,亚当也会受到蛇的引诱,路西法会背叛天主。他们是为了权力而来。”13号终止了这个渐趋混乱的讨论。

“17号特工西奥多·林今天从姆茨赫塔返回,他的任务已经失败。”13号声音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