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年纪了,也该走了。你爸在加拿大买了房子,正在办移民手续,也准备把你的一起办了,到时候愿意来就来,不愿意就在国内待着也行。”

余乔一开口就是拒绝,“你们办你们的,不用管我。”

意料之中,红姨笑得无奈,“我就知道,你这么轴,都跟你爸学的。”叹一口气,又点一根烟,根本没有戒的欲*望,“你们俩这辈子就这样吧,看到老能不能有一个肯服软的。”

会吗?

不会。

她和余文初之间的矛盾三两句话就能讲清,但又不是三五十年能弥合。

静了一会儿,楼下再度吵起来,一个女中音扯着嗓子唱《死了都要爱》,一群马仔跟着一个劲地嚎,热闹得像是在开演唱会,半点没有丧礼的彷徨与凄然。

好在乐队后半夜就撤了,余文初给人安排在镇上的酒店里,钱也给的足,这一趟算没白来。

灵堂的人几乎都走干净,余乔坐在棺材右侧的长凳上,一面给火盆里烧纸钱,一面借着火暖手。习惯了加班习惯了熬夜,凌晨两点也不见睡意,只是整个人都闷闷的,像攒着一场暴雨的云,压得自己喘不过气。

她正琢磨着今天似乎忘了给小曼回个电话,灵堂外面突然飘进来一片影,是陈继川。

“文哥喝多了,红姨抽不开身,叫我给你送件衣服。”

他提着一件黑色羽绒服,凌厉的眉锋在昏黄灯光下也变得柔和。

余乔接过来,撑开罩在肩上。

羽绒服太大,把她裹得严严实实,只在领口冒出一张苍白的脸,显得尤其可怜。

“谢谢。”

“我不用谢,反正拿钱办事。”陈继川长腿一迈,大剌剌坐到她身边。

“这次准备收多少?”余乔问。

陈继川说:“跑腿二十,租衣服三十五。”

“还真有价。”余乔失笑,“先记着吧,回头一起算。”

“还有生意?”

“嗯,后天送我去一趟老峰山。”

“找你爸解决。”

“五百,去不去?”

“一千五,不二价。”

余乔这才抬头看他,她嘴角弯弯,一个笑足以令寒夜微醺。

“你这样,不怕我告诉我爸?”

陈继川冲她挑眉,全然无所谓。

他眼深鼻高,漫不经心,放到肥皂剧里,大概是最阴毒的男配角。

不过他好像也挺适合去演《古惑仔》的,只要把头发再留长一点。

她看着眼前的又短又亮的黑头发,总有一种想要伸手摸一摸的冲动。

夜越发安静,莫名的,陈继川一来,余乔脑后的弦就松了,忽然困得睁不开眼,脑袋一点一点的,像个不倒翁。

“抽根烟,抽烟就不困了。”陈继川从兜里掏出一盒黄色外壳三五烟,递一根给余乔。

余乔不接,“谢谢,我不抽烟。”

陈继川瞄一眼她右手食指,笑得有点欠收拾。

余乔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已经拨动打火机,两根烟都点燃,一根自然进了他的嘴里,另一根横在她眼前,“抽吧,你奶奶也抽烟。”

余乔稍有犹豫,还是把烟接过来含在唇边。

“你常见我奶奶?”

“嗯,见得挺多的。你呢?”

她吐出一口浊气,摇了摇头,“十几年没见了,打电话也让我能不回来就不回来。”

“老太太是挺固执。”

余乔习惯性地把烟夹在食指与中指指尖,右手垂落在长凳上,细长纤弱,仿佛一碰就要碎。

“我奶奶走得好吗?”

“还行吧,早半个月进急救,走的时候也不让你爸和红姨进去,话都让我传了。”

“看样子,我奶奶挺喜欢你的。”

“喜欢我不是难事。”

余乔含着烟,也不说话,只看着他盈盈地笑。

这笑容太过耀眼,连他也扛不住要低头。

余乔掸开烟灰,整个人都缩在羽绒服里问:“我奶奶都说了什么?”

陈继川说:“老太太让我打13871**5055找余乔,叫余乔回来送她上山,不许你爸搭手,还嘱咐我家里坏人多,让我看好余乔。”

她起先忍不住笑,“我奶还怕我被拐子拐走了……”稍顿,脸上像被寒风冻住,僵在最落寞的那一秒,“我奶老了,我的电话号码倒是记得一个字不差。”

陈继川把剩下的半根烟扔到火盆里,长舒一口气说:“想哭就哭,别憋着。”

余乔一愣,反驳道:“我没想哭。”

“那这是什么?”陈继川就站在余乔面前,高大的身体遮去她头顶的光,可她仍然能够看清他,记住他玩世不恭的笑,以及沉静如海的眼睛。

他的大拇指指腹在她脸上一抹,指腹上湿润润的液体就是她强辩的证据。

然而余乔的反应却异乎寻常,她反手握住他手腕,让他没能来得及收回手臂。

她的眼睛里写满了茫然与不置信,忽而呢喃,“陈继川……”

“嗯?”

“你再摸我一下。”

冰冷空气骤然一窒,火盆里一张烧到半截的纸钱被吹起来,飘得满地灰。

等了许久,才等来陈继川挑高眉,说:“行啊,摸一下二百。”

第三章涟漪

他望见余乔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盖住她眼前的光,让人猜不透她目光。

灵堂外透进来一丝风,将火盆里的灰烬撞碎。

余乔说:“给你四百,做不做?”

陈继川难得正经一次,绷着脸说:“余小姐,老子不做那种生意。”

余乔抬起头,陈继川也正打量她。

孟伟曾经说过,川哥身上透着一股狠,凶起来野狗都绕着走。

但是她不怕,反而笑起来,根本不当一回事。

余乔握住他停在半空的右手,牵起他,贴上自己侧脸。

陈继川的掌心温暖干燥,虎口带着薄薄一层茧,似乎比他浓黑的眼更易辨认。

她闭上眼,微微拢起的眉心,带着虔诚,也写着疑惑。

小曼说:“我跟你说,你这根本不是病,用不着看医生,心理疾病都是作出来的。”

小曼的道理不止一篇,“听我的啊,乔乔,总有一个天你会碰到一个你完全不排斥的男人。到时候你满脑子就只剩一个念头——”

“余乔!”

陈继川并没着急抽回手,只是将余乔从回忆与现实的边缘当中唤醒。

她睁开眼,乌黑的眼珠映出他疑惑地脸,显得格外亮,“四百,记账吧。”

陈继川伸手触她额头,“你是不是发烧了?”

余乔笑,“两个四百。”

“你钱挺多啊。”

“你缺钱?”余乔问。

“不缺钱谁来干这个?”

余乔这才放开手,方才开玩笑的心情顿时灭了,低声应,“也是,差点忘了你是干什么的。”

到这一步,两个人都无话。

陈继川打了个呵欠,嘱咐她,“行了,我走了。八百,都给你记账上。”

余乔低头看手机,含糊嗯了一声,算应了他。

等他走后,她撸起袖子,并没有在皮肤上发现任何应激反应。

又过了一会儿,手机屏幕上显示凌晨四点,她先发了条信息给小曼,“醒着没?”

没两分钟,小曼的电话就追了过来,她的声音清脆,像春天里枝头上的喳喳乱跳的鸟,“余乔我警告你,不要凌晨找我聊公事啊。”

余乔忍不住在冷光中抿嘴笑,下巴在羽绒服领口蹭了蹭说:“放心,找你聊心事。”

“心事还是姓事啊?”

“嗯……都算吧。”

“什么?”小曼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游戏内部团队合作也顾不上了,她谎称自己停电,变成了人人唾弃的猪队友,专心对付余乔,“终于在山海之北,彩云之南遇到了真命天子?”

“没那么夸张,我只是对一个陌生人,产生似曾相识的错觉。小曼,你明白吗?”

“明白。现实的爱人,多数时候是脑中的自我投射。”

“小曼,你好文艺。”余乔把冻得通红的鼻子藏进羽绒服领口,闻到一丝淡淡的,属于陈继川的味道。

像初冬的叶片、秋末的槐花,活着即是挣扎。

“那你想不想…………”

“我不知道……”

“那他帅吗?够有型吗?”小曼问完,不等余乔出声,立刻自问自答,“让小尼姑都春心荡漾,能不帅吗?我也是问得傻。”

余乔将耳畔垂落的一律发撩到耳后,盯着火盆边缘陈继川留下的半支烟说:“挺高的。”

“多高?”

“可能有一八四。”

“可以啊余乔,反正在休假,试试看呗。”

余乔犹豫了,“他跟着我爸做事。”

“噢……这倒是个问题,我听说这样的人那什么之后都挺乱的,也不知道有没有病。”

“但是他看着不像……”

“问你爸,或者问红姨。”

“我再想想……”

不排斥,并不等于喜欢与留恋。

她们的谈话无疾而终,但也许,女生之间的讨论本也不必得出结果,要的只是分享与感受。

余乔挂断电话,慢慢吐出一口浊气,白色的雾气在橘黄灯光下徐徐散开。

她转过头看着黑白遗照上不苟言笑的老太太,一时间再度被拖进回忆当中,有一个声音始终如藤蔓一般缠绕在她身边——

“快跑,乔乔快跑!”

她拼了命向前跑,直到泪水模糊双眼、冷风哽住喉头,山的尽头、路的尽头,再也没有人在她身后喊——

“快跑!别回头!”

“姐……”她的声音太轻,像蜻蜓路过湖面,说过的话,只有涟漪记得。

凌晨气温骤降,滇南也冷得人缩手缩脚。陈继川只穿一件皮衣和套头衫,从灵堂回住处的路上,一贯皮糙肉厚的男人,也冷得弓腰驼背瑟瑟发抖。

他就住在孟伟家,也是一栋新起的三层小楼。孟伟的父母哥嫂住二楼,他俩一人一间房占了三楼。

陈继川上楼的时候孟伟还没睡,窝在陈继川房间里占着电脑打游戏。

还没进门就闻到一股异香,香得让人反胃,陈继川盯着电脑桌旁的水烟壶骂了句“操*他妈*的”,一勾脚跟把门带上。

风止住了,卧室被电暖炉烤着,比外面暖和得多。

孟伟两眼发直,看起来晕乎乎,整个人都在梦里游。

他抽了口烟,盯着陈继川一阵傻笑,“哥,又钓妹子去了?”

陈继川没理他,鞋也没脱就把自己狠狠摔在床上,两只眼盯住天花板上的黄色污渍,脑袋里空空荡荡,敲一下仿佛能有回音。

“哥,你羽绒服呢?”孟伟又问。

陈继川抬手猛地一锤垂在床上,“闭嘴。”

孟伟还是乐呵呵的,叼着烟,一个劲敲击鼠标,“给余乔了吧,难怪早几天要买羽绒服,啧啧……我看你看她那眼神就不对。”

“怎么不对了?”陈继川皱着眉,突然间说不出来地烦。

“就跟野狗看见猪下水似的,两眼放绿光。”

陈继川给了孟伟一脚,“滚你妈的。”一翻身挺起来,跑走廊吹风去了。

三楼走廊东北角是百米内信号最好的地方,风也最大,冷得人直哆嗦。

陈继川把卡换了,熟练地拨通电话。

对方应该是刚睡醒,悉悉索索一阵,避开人,走到客厅才开口,“怎么,有新情况?”

陈继川一副吊儿郎当的态度,随口说:“没情况,就没钱买烟,找你要点儿。”

“你就不能少抽点儿?”

“不抽烟你让我抽那个?”

对方被他哽住了,一时没话说,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行,快过年了,算我给你发压岁钱。”

陈继川乐得咧嘴笑,“我年纪大,得多给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