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她心里,慢慢长成一棵树——

一棵孤独的、坚韧的白杨。

余乔在机场告别小曼,独自回到公寓。

出电梯右转,她在门口撞见穿戴整齐面孔憔悴的宋兆峰。

她走上前,他让开来,在她转钥匙开门的时候默默说:“乔乔,你好不好?”

余乔仿佛没听见,拉开门走进去,转手就要关门。

然而宋兆峰扒住门,恳求她,“让我进去说两句话,说完我就走。”

余乔强调,“我真的已经很累了……”

宋兆峰执着地不肯松手,“我求你……只要两分钟……”

余乔的心不够硬,一阵沉默之后仍然侧过身,让他进来。

宋兆峰坐在单人沙发上,身体前倾,手肘撑在膝头,抬头看余乔,“我知道我做错事……希望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这些话他对着穿衣镜预先演练过无数遍,但到现场却仍然说得磕磕巴巴,“我当时只是关心你,但是方式出错,我知道你一定误会我,我对你真的没有一点坏心,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清楚的,我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不会……”

余乔就坐在他对面,纤薄的侧影在阳光下几乎透明。

她是那么脆弱,又是那么坚忍,她给过他温暖,给过他支持,最终换来的是他的麻木不仁与幸灾乐祸。

“无所谓。”余乔轻轻说,“最后证明了你说得对,我和他不会有好结果。”

他高兴、窃喜都是应当。

宋兆峰不说话,似乎已经放弃辩解。

余乔眉间微蹙,大约陷入深思。

隔了很久,她忽然笑着对宋兆峰说:“阿峰,这几天我总是在想,要是我喜欢的是你就好了。就那么简简单单的,和身边没一个人过着相同的日子,没有那么多爱和渴望,也不必面对生离死别,以后就算离婚,分财产争抚养权也都在承受范围内,不会像这样,每一次呼吸都疼得想死……”

“乔乔,我们也许可以……”

“可是转念想到他也许会爱上别的女人,和她们做同样的事,就突然气得连疼都顾不上了。”她合上眼,忍住泪,倒向沙发,“阿峰,我心里清楚,我再也不会这样去爱任何人了,我的心和他一起留在瑞丽,再也回不来。”

“余乔,你不要这样,人要学会向前看,也许明天的太阳更好,风景更美,而且……而且至少有我,我会永远在你身边。”他突然急切地挪到她身边,她的无助令他突破最后一线克制,他鼓起勇气揽住她瘦削的肩膀,不断说着,“你不喜欢不回应也没关系,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奢望,只求你给个机会,让我照顾你。乔乔,答应我不要折磨自己,不要这样……”

“他会不高兴的。”她一动不动,木然说。

宋兆峰的手臂一僵,“乔乔……”

这声呼唤实实在在,痛彻心扉。

而余乔仍在说:“明明自己是个混蛋,还企图给我洗脑灌输全天下的男人都是王八蛋,真是不讲道理……”

宋兆峰脸上热切的神情已褪尽。

他放开她,看着她,“余乔,你别这样。”

她含着泪笑给他看,“我很好,真的很好,也什么都不缺了。”

“余乔!”他握紧拳,不知道怒从何来。恨她不争气?或是恨自己太卑微?

他的感情远比想象中复杂。

余乔站起来,“时间不早了。”

宋兆峰也起身,“我知道,我该走了。”

到门口,他最后说:“给我打电话,随便说点什么都好,让我知道你没事。”

余乔敷衍地点头,送走他,关上门,她几乎精疲力竭。

她拉上窗帘,回到床上,蒙头大睡。

孤独如同野草,在沙发、在床头、在天花板疯长,最终将她牢牢困住,越收越紧。

“陈继川……”

她为他,一生眼泪都流干。

第二十七章不言

如果没有人理,她应当被孤独困死在床上。

然而有人锲而不舍地敲门,锲而不舍地将她唤醒。

她眯着眼打开门,留一条门缝。

有人捧着一大束玫瑰站在门口,送花的小男生面容青涩,不好意思地低头问:“您好,请问您是余乔女士吗?”

她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哑着嗓子说:“我是。”

小男生抱着花,匆忙在腰包里找签收条,“这是给你的花,麻烦你帮我在这里签个字。”

“谁送的?”

“好像是一位陈先生。”

一共九十九朵玫瑰,抱在怀里连地板都看不见。

余乔收了花,搁在餐桌上。

抽出花中央的祝福卡片,展开来,她认出了陈继川的字,他说——

“即使没能回来,

我也想让你知道,

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

没有落款,但就是他。

他的爱,仍不曾放过她。

余乔跌坐在椅子上,伸手轻轻抚摸着玫瑰柔软的花瓣,泪流得悄无声息,润泽了她眼角小痣。

她爱他,也恨他,舍不得他,却也怨怪他。

然而再多的爱与恨,都因为他的离去,而注定追随玫瑰枯萎。

她在阳光下急速老去,她变成灰白的魂,无目的地飘荡在人间。

不知道浑浑噩噩睡去多久,她将自己锁在房间,大概已经很久没见过光。以至于黄庆玲拉开窗帘的时候,她被光线刺得睁不开眼,再度藏到被子底下。

黄庆玲坐到床边,隔着被子拍了拍余乔后背,“饿不饿?妈给你下碗面好不好?”

余乔从被子里露出头,木呆呆地回答她,“不饿,不想吃。”

“唉……”黄庆玲怅怅叹息,伸手去抚摸她瘦的几乎凹陷的脸,“小曼都跟我说了。”

余乔无奈,“真是,一点秘密都守不住……”

“乔乔。”黄庆玲握紧她的手,“妈知道你心里苦,妈都明白,但是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啊……”

黄庆玲哽咽,泣不成声。

余乔依然平静,她坐起来,轻声说:“妈,我就像一个人待会儿,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看。”

黄庆玲说:“还要多久?你已经半个月没出门,谁的电话都不接,谁来都不开门,他死了,你还要活,不然你准备怎么样?从今往后都不理人了?就在家当个离群索居的怪物?”

“不会的。”余乔身上没力,没说几个字就要换气,“我只是需要休息……”

“你要休息多久?一个月,两个月,还是半年?你给我个期限,你总不能永远这样……”

“妈,你别逼我。”

“我逼你?你看看你自己,像什么样子?不就是个男人吗?我离开你爸不是照样活?”

“妈……”

黄庆玲把余乔的被子掀了,匆匆忙忙去厨房做饭。

余乔坐在床上愣了很久。

她的痛苦经不起打搅,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体内反复折磨她的鬼魅正在重新聚合,即将开始新一轮的痛楚折磨。

她想逃,却又不知能逃到哪里去。

可怜至极的人。

连逃跑的方向都失去。

饭桌上,黄庆玲依然喋喋不休,劝她去找心理医生聊心事,又提出反正辞职,趁机会去读研也不错,或由她出资去北欧旅行,带全家一起就更好。

余乔低头吃饭,呐呐道:“爸爸的案子由省检督办,三四个月就有可能开庭,我走不开。”

“噢,这样啊。”提到余文初,黄庆玲仍然落寞,“你是他女儿,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的。”

“嗯,妈,如果爸爸最后会见亲人,你会去吗?”

“不去,我和他早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好。”

黄庆玲语重心长,“妈妈现在只有你了,乔乔,你一定要好好的。”

余乔轻轻应一声,心却飘在半空,浮浮沉沉落不了地。

她依然想念他,每天每夜都想,思念成狂。

因她害怕,唯恐忘了他。

就像这世界,根本不记得有一名吊儿郎当的小卧底,曾经陨灭在缅北深山。

然而他想要的,也许并不是被铭记或被缅怀。

他想要的是什么?

如今再也没有人知道。

连余乔也不懂。

鹏城的春天结束得很快,一转眼气温已经攀高到三十度。

多数人脱去外套换上吊带与短裙,放松心情迎接盛夏。

余文初案侦查结束,全案移送审查起诉,余乔以辩护人身份终于被允许会见余文初。她到底没能狠下心,于初夏时乘飞机独自回到瑞丽。

依旧在看守所会面,余文初精神尚好,只是略微消瘦,面色偏黄,手背上的筋一根一根暴起来,伸出来仿佛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的手。

他看见余乔,还能弯起嘴角,挤出笑,“今天应该是礼拜四吧,又跟所里请假?老请假不好,领导不喜欢。”

眼前一条一条栏杆将视野切割成碎片,余乔与他隔得有些远,需要调整音量才能让他听清,“爸,我辞职了。”

“噢。”余文初有些恍惚,“辞了就辞了吧,再去读个博也不错。”

余乔说:“我打算去读硕士。”

“读什么?我听人说,读个金融好找工作。”

“刑法学。”

余文初一时默然,看着她,一语不发,

远隔久久时光,才听见他说:“你心里还是怨我……”

她下意识地摇头,“陈继川死了。”

“噢,听说了,那个卧底。”

“爸,换成你是朗昆……”

“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会给他一枪痛快的。”他说这话时只轻轻皱眉,仅仅源于对“叛徒”的厌恶。

余乔自嘲地笑了笑,不再说话。

余文初却突然开口,“我的案子你不用担心,送点钱,往上面活动活动,不至于真判个立即执行。”

余乔说:“你真觉得钱能解决一切?”

余文初道:“警察什么破德行我能不知道?妈的,哪个不是人渣王八蛋,就你们这些什么都不懂的小老百姓捧他们,心甘情愿让人踩。”

“你说是就是吧。”她已经无力再争,“等开庭我再来。”

“见了你弟弟没?”

“见了。”然而却没有下文。

余文初大约是懂了,什么也没再问,最后叮嘱她,“照顾好自己,不用老往这跑,这地方晦气。”

余乔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心里想,这世上大概只有极少数人真心悔过,更多的是懊丧,遗憾自己没能再小心一点,逃避惩罚。

她越发为他难过,也仅仅是难过。

他为这世界尽微薄之力,世界仍然灰暗得让人窒息。

余乔回到公寓,客厅空得像一座监狱。

周遭寂静,她放下钥匙,走进次卧。

这间房重新打理过,扔掉了小床,换成神龛与高台。

桌上放着陈继川的黑白照,是他来鹏城那一次,余乔窝在沙发上偷偷拍下来。

那时候的他洗着围裙做家务,忙碌时带着笑,仿佛一束柔光坠在她心上。

“今天去看我爸了……”她把手机拿出来,翻一翻已收信息,再把楼下捎上来的咖啡揭开盖放凉,“他一点悔意都没有,可能从来没觉得自己做错。如果说我恨他,是不是很没有道理?”

她抿一口热咖啡,看着相片中的他,继续说:“妈妈还是担心我,天天和小曼通电话,讨论我今天如何如何。他们好像都很怕我做傻事……不过,怎么会呢?我知道你肯定要生气的。”

“最近好多大新闻,神州九号升天,伦敦奥运也快开始,我妈邀我去英国看看,不过我都没兴趣,要是我走了,你又回来,那怎么办呢?”

“陈继川——”

“他们都说鬼魂心里有牵挂的人,一定会再回来,你呢?到底什么时候来看我?”

“梦里也不来,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核桃木相框下面藏着他写给她的卡片,余乔小心地展开,再读一千零一遍,他说——

“瑞丽的风和云都很美,

但我只看得到你。”

她依稀能听见他的声音,带着他一贯的笑容,微微弓着背。

“你是哪位?”

“陈继川,路口那等你好一会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