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乔也透过后视镜注视他的眼睛,“没有。”

老郑叹口气,“你得向前看,别在一棵树上吊死。”

她满心疑惑,“怎么突然问这个?”

老郑把车停在路边,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最终没讲出口,“没事,就随口问问。”

身份尴尬,相互之间无话可谈。余乔道谢,匆匆下车。

老郑在雨中追她,“余乔,余乔——”

她回头,他塞给她一大袋营养品,原本打算带回家孝敬岳丈,但遇上她,实在过意不去,“你拿着,带回去好好补补。”

余乔不接,纳闷地皱着眉,“郑警官,你这是……”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吃饱向前看,别老想着过去的事。”老郑干脆把纸袋挂在她手腕上,转身就跑,将余乔留在雨中空寂的广场。

雨溅开在伞顶,行程矮矮一层雾,令天空也变得面目模糊。

老郑窝在车上,匆匆拨一通电话。

这通电话辗转两次,等上二十分钟才有人接。

“喂?”他的声音一如既往,透着一股懒劲。

老郑开门见山,“我刚遇上余乔了。”

他的话断在这儿,对面也没有回音,不知道是无话可说还是根本不敢开口。

老郑掏出一块钱一只的打火机,把嘴里的红河烟点燃,深吸一口,“去领余文初的骨灰,小姑娘,瘦得不成样子。”

那边嗤一声,似乎没头没尾地笑起来,“她本来就瘦。”

“我说真的,真瘦得看不下去。”他的嗓子哑了,忽然间好一通咳嗽,咳完了继续感慨,“我问她处对象没有,她说没,还问我没事打听这个干什么。”

那人说:“我还想问呢,你闲得慌了打听人搞对象的事干嘛。”

“我就是想问。”停一停,老郑又说,“我替你问。”

“我他妈什么时候求你了?”

老郑喊他,“川儿。”

“哎。”

“余乔真挺不容易的……”

“那就别给人添麻烦了。”

老郑把烟掐了,总觉得心口有块石头闷着,透不过气,“行吧,反正也没别的办法。”

“那挂了啊。”

“你在里面缺什么?我让钱佳给你送。”

“还让人送啊,多送几次人都要爱上我了。”

“别他妈臭不要脸。”

电话里传来一阵闷笑,笑完之后说:“我挺好的,真的。”

他回头看,太阳盖在云里,窗下无光,鹏城也是阴雨天。

第二十九章惊惶

余乔将余文初的骨灰藏在瑞丽。

她听余文初的律师说,他一早看好一块风水宝地,就在祖坟往下十米远,正好陪着家里老人,以后晚辈扫墓也方便,不用一天跑几个山头。

不过他当初想的是全须全尾入土为安,现在只剩一捧灰。

骨灰盒放进预先挖好的水泥坑,简直是蚂蚁进别墅,根本不成比例。

落葬那天,十里八乡一个人亲戚朋友也没来。余乔独自指挥工人合棺掩土,最后为余文初上一炷香,把这一世的父女情都还请了。

研三开学,余乔的课程减少,大多数时间在与小曼一起跑案件。

二零一四年的冬天冷得有些异常,商场内的呢大衣羽绒服都比往常紧俏。

今日天气尚好,余乔和小曼一起去负一楼取车。

小曼最近接手一件故意伤害案,嫌疑人吸毒后将妻子砍伤,现正在勒戒所接受戒断辅导。

小曼开车,余乔闲着翻手机,不小心点开宋兆峰的微信页面,把昨晚的对话再读一遍。

宋兆峰称,“乔乔,我是个十分现实的人,我不像你,经不起无止境的等待。我决定和她结婚,不再继续做不必要努力,也祝你幸福。”

她轻声吁气,但还是被小曼听见,忍不住咕哝说:“宋兆峰真不是个东西,当初追你的时候爱得要死要活的,一眨眼没几年,就跟个相亲的小姑娘结婚了,什么玩意儿啊?”

余乔淡笑不语,作为当事人,她反而没有小曼那么多愤然不平。

路遇红灯,小曼停下来,掏出手机,越看越生气,“你说现在的警察怎么这么难缠,这个不让查那个不让查,我去趟公安局吧,能拐着弯把我挤兑死,又不是我让当事人拿刀砍人的,挤兑我有什么意思。”

“谁呢?”

“刑侦组的小队长,田一峰。”

“噢,好像有点印象。”

小曼扔掉手机,气呼呼说:“怎么会没印象,你上次陪委托人去分局签字,就是他办的手续。”

余乔隐隐约约记起来,印象中这位田警官是个严肃的人,应该不至于故意刁难。

小曼恨恨补充,“反正我就是内什么,天生和他不对盘,以后要和分局有接触的事都你去,省的我被她活活气死。”

“好吧。”余乔笑笑说,“你是老板你话事。”

勒戒所位置偏僻,背靠室内唯一一座高山,山树和鸣,鸟雀筑巢,倒是一处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因此小曼感慨,“把这破地方推平再建,十万一平也有人买。”

余乔调侃她,“那你来做开发商?”

“好啊,叫你妈给我投钱,我还干个屁的律师,天天在家卖房子。”

花半个钟头在办事大厅把会见手续办妥,两人到接待室等看管人员将当事人李宪带出来。

不锈钢栏杆将房间隔成两部分,小曼在一张破旧塑料椅上坐下,眼睛左右一瞟,开始哼哼唧唧,“真够倒霉的,在这也能遇上他。”

余乔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原来田一峰也在。他今日穿便装,薄薄的黑色羽绒服中规中矩,直通牛仔裤洗得发白,被小曼点评为,“科技园男*丝统一制服。”

“别这样,上去打个招呼吧,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余乔拉不动她,只好自己上前去,刚要开口,却发现田一峰等的人来了,他站起来抬手致意。

那人穿一身乏善可陈的灰色抓绒运动装,头发短得紧贴头皮,眉骨上又多一道疤,一只眼木讷,半点神采也没有。

然而他笑一笑,只一瞬,已足够抢走她所有呼吸。

她的时间停滞在那一刻,她的心脏被命运踩得粉碎。

田一峰说:“哎,川儿,又精神了啊,吃得挺好?”

他带着一贯的轻蔑说:“得了吧,他娘的天天吃黄豆,我都快长成豆苗了——”

他的话停了,余乔醒过来,向前追。疯子一样扑在不锈钢栏杆上,她看着他,流着泪,却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卡住咽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而他站起来,眼中有惊慌也有困惑。

他是谁?

她又是谁?

他如梦初醒,弹簧一样跳起来向后逃,仓皇无措地消失在通道走廊。

“陈继川——”余乔终于喊出来,撕心裂肺。

她声音里的悲戚令小曼捂住嘴,一瞬间泪流了满脸。

“为什么?”

她痴痴呆呆,问小曼,又问田一峰。

然而没人能给她答案。

其实她早已经死心,她注定是等不来,求不得,难有圆满。

但她今天见到他,匆匆一瞥,如同十字街口擦肩而过的陌生男女,仿佛曾经充沛的不能割舍的感情已经随风而去,留下是怀疑、猜测,不如不见。

小曼在办事大厅拷问田一峰,一个咄咄逼人,一个顾左右而言他,注定不会有结果。

余乔坐在长椅上,慢慢将自己弯曲成一道单薄的弧。

她很害怕,害怕他的冷眼或逃避,但也许,她更害怕的是,眼前这一切都只是一场虚幻的美梦而已。

等她睁开眼,身边依旧是冰冷房间,床头脑中提醒她几点几分,又要开始像行尸走肉一样生活,而陈继川依然下落不明。

风那么冷,仿佛这座不冻港即将被冰雪覆盖。

小曼嗓音尖利几乎要掀翻屋顶,“你不说,我就去找人查。我就不信,凭我一句话,拿不到在戒人员名单。”

田一峰说:“随便你,查得到是你本事。”

小曼怒不可遏,“这样的话你都说得出口,你还是人吗?睁开你的狗眼,你给我看清楚——”她将余乔拉过来,横在他面前,“你早就知道她,早就见过她是不是?但你知道她等多久?她伤心多久?每天吃多少抗抑郁的药才能抗住继续往下走?你们是警察,为国牺牲是伟大,我认了。但他他妈还活着,活的好好的!把我们乔乔害成这样拍拍屁股就走人,一见面转头就跑,你们还是人吗?是人吗?”

她骂着骂着,悲从中来,忍不住低头饮泣。

余乔反握住她的手,听田一峰说:“你觉得现在他那样,是活得好好的吗?”

小曼红着眼反驳,“他没死,他逃了,他他妈的就是个懦夫、孬种!”

田一峰听得恼火,“你说够了吧。”

这一回却是余乔答他,“你们的谎也撒够了吧。”

田一峰闭紧嘴,一语不发。

余乔拉上小曼,准备出门取车,“你不说也不要紧,我明天再来,每天都来,等够三百六五天,总能等到他出来。”

“余乔。”田一峰严肃的脸上,终于多出一点不一样的神色,“小川有他的苦衷。”

小曼翻个白眼,“呵——你们男人的苦衷可真多,你什么时候出本书啊,就叫《男人们的一千零一个苦衷》,指导指导其他不会编瞎话的男同胞们。”

田一峰被气得要吐血,“你!你这人真是……”

小曼扬起下巴顶回去,“我这人怎样?我最起码堂堂正正,没窝窝囊囊改名换姓躲在这破山沟里装怂。”话说完,一把拉住余乔就往外走。

田一峰在身后喊余乔,然而这两人像是铁了心,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车上,余乔还在发愣。

小曼挂断电话,得意地说:“你放心,我刚已经打电话托人去弄名单了,一会儿就能发过来。”

余乔说:“我不是他亲属,见不了。”

小曼信心满满,“那就再找找熟人,我在这圈子混这么久了,勒戒所里见个人算什么?又不违法,放心啦。”

“那……最好不要透露我是谁,我怕他还是不肯见我。”

“啧——你怎么就那么怂呢你。”她嘴上嫌弃,心里却心疼。小曼说:“乔乔,他那个样子……你还愿意吗?”

余乔的视线落在窗外一株矮杉树上,穿过叶片,目光悠远,她一人低语,“我很害怕,我怕他忘了我,更怕他恨我。”

也正是这时候,田一峰走出大门,盯了他们的车一小会儿,转过背上了自己的黑色起亚。

“拽个屁,臭傻逼也就配开一辈子破起亚。”

小曼发动她的xc60,抢在田一峰之前开出停车场。

第三十章会面

二零一四年十二月五日天气晴。

余乔一夜没睡,醒来时眼下乌青,黑眼圈正在耀武扬威。

她叹口气,想着自己或许是老了,再也经不起熬夜摧残。

然而与陈继川的会面安排在今天下午,她对着镜子里憔悴不堪的自己,心头盖着一片阴云,停停走走,总是心烦。

补点粉吧,她想,不然真的很像女鬼。

一段不眠的长夜并没让她彻底清醒,她想见他,去见他,然而见了面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很少有这样走一步看一步毫无计划的时候,她开始焦虑,满屋子找乳液和粉底。

对着镜子化妆时手一抖,口红画出了嘴唇,将自己描绘成马戏团可怜的小丑。

她怔怔看着镜面,忽然喊一声:“陈继川——”

停一阵,她低下头,把妆卸了干净。

她准备就这样顶着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去见他,纠结太长时间,临了反而无所畏惧。

会面被安排在一间内部办公室。

余乔坐在长沙发上,摸了摸衣兜,准备去窗台底下抽根烟,安抚自己焦躁的情绪。

这时候门开了。

管带把陈继川领进来,“就半钟头,抓紧时间。”

余乔点头。

管带再看陈继川一眼,关门退了出去。

余乔盯着他,慢慢站起来。

午后的天阴阴沉沉,光线晦暗。

他的头发剃得很短,几乎露出青色的头皮。

眉头那道疤还在,他习惯性地抬手挠它,几乎和她记忆中的轮廓一模一样,然而他的左眼毁了,很明显带着义眼,没有一丝光彩。

他还是那样站着,微微弓着背看她,“唔,早知道是你。”

他漫不经心,不想她辗转反复,这感觉比厌恶、痛恨或逃避更让人愤怒。

余乔已经过了大悲大痛的时候,此刻面对他时,她的心情远比想象中平静。她仍然爱他,但这份爱被迫掺杂了太多额外的感情。

当然,也许还有恨,但这种被辜负之后的恨意无法改变她,也无法驱动她去伤害或责怪对面这个似曾相识却陌生到令人恐惧的人。

陈继川或者余乔,余乔或者陈继川,都已经是遥远到难以勾起回忆的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