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报地址,之后一句话也不肯多说。

车内气氛压抑,他也有委屈,但他承担脸皮厚这一优点,沉默中伸出手去搭她手背。

没料到她立马抽开,反手啪一下打在他手背上,比耳光都响。

陈继川的手瞬时就红了,他觉得尴尬,偷偷看一眼出租车司机,好在司机对后座的男女并没有太大兴趣,他庆幸地挠着后脑勺老老实实去看窗外风景。

下车后两个人仍然一前一后埋头走路,相互之间都不搭理。

进了门,他在玄关换鞋的时候想,恐怕这会是一场持久战,但他也绝不会轻易认输,他跟一般的没有尊严的男性不一样。

谁知道突然脑袋一嗡,他被余乔的皮包砸中,颅内震荡,眼冒金星。

他捂着额头转过身看她,余乔站在阳台边上,怒气冲冲,活像一只盛怒中的母狮子。

“哎……哎!行了啊!”他刚要开口,余乔紧接着就从茶几上抓起一只水杯往他身上砸,之后是烟盒、杂志、大苹果。

陈继川左突右闪好不容易站到她身边,一下抱住她,将她双手困在背后,低下头,看着她愤怒的面孔,突然间莫名其妙的笑了出来,“行了行了,适可而止啊,把我砸坏了你不心疼啊?”

余乔气到极点,呼吸加速,看起来仿佛刚跑过八百米体测,正在卯足镜喘气,“你滚,你这个王八蛋,你去找你师妹,去找钱佳,你跟着我回来干什么!”

“噢,我还没说你脚踏两条船,你倒先气上了?我他妈哪知道她会去?碰巧遇上了我有什么办法?也跟你似的掉头就跑?”

余乔根本听不进去,她憋了一天正在气头上,哪可能是他三言两语就能劝好?她开始拼了命的挣扎,手上挣不开就用牙咬,陈继川的肩膀让她咬出一排压印,还渗着血,疼得他手一松,她立马推开他站到沙发上去,抓着靠垫就砸他。

陈继川又跟过来,生怕她疯疯癫癫的一不小心把自己摔个狗吃屎。

但她的神经病按钮似乎突然间被激活,今夜余乔见圆月变身,是个嗜血好战的女狼人,前天刚做完胶的指甲坚固可靠,一下接一下往他身上龇。

陈继川这辈子都没遇到过余乔这么难缠的对手,舍不得下狠劲拿她,她就越发地过分,指甲又尖又利,抓得他脸上脖子上一道一道的全是血痕。

好不容易在混乱中困住她两只爪子,随手用窗帘绳一扎,她就只剩两条小腿还能蹦跶。

万幸她终于累了,耗完了一身力气,跌坐在沙发上,一个劲地喘气。当然,还不忘拿眼珠子瞪他,恨他恨得牙痒痒。

陈继川摸了摸颧骨上的一道指甲印,疼得半张脸都歪了,满身警戒地坐在余乔斜对面,无可奈何地问:“疯够了?”

余乔咬牙,“陈继川,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脚踏两条船的表子?”

陈继川低着头重重地叹出一口气,“我真……今天到底谁的错啊?啊?上午是你跟小白脸一起看房,一起商量结婚,我没记错吧?”

“对,是我骗了你,我背着你去相亲,背着你和高江结婚,我从一开始就是在玩你。”她死盯着他,恶声恶气地把坏事都应了,“我明天一早就要跟高江去民政局登记,以后怎么样你自己看着办。”

陈继川一听,反而乐了,拍着大腿说:“行啊,以后我就给你当小三了,回头余老板你的给我张金卡,也让我过把有钱随便花的瘾。”

“王八蛋!”

“顺着你说你也不乐意,到底要怎么样?”

“你去找钱佳吧,反正我做什么你都不满意……”

“我今天都把人气哭了,还让我去找她,上门讨耳刮子?”

“去找你你不理,求你你也不应,买好东西送过去,结果就是送上门看你和小师妹卿卿我我……”

陈继川急了,“我跟她怎么了我?我连她手指头都碰过一下。”

“什么睡够了别指望你负责,又说让我懂事一点,无非是一夜情,天亮就忘,完了还要让我自认倒霉,再也不要出现在你面前,三年了,我等了三年,我爸死了,该还的债他都还清了,我还欠你什么?陈继川,我还欠你什么?”酒后最易动情,她方才怒到极点,眼下是伤心到极点,原本已经决定不再提起的过去,在酒精的推助下蜂拥而至,她逃不开,陷入泥潭不能自拔。

“我那时候……”

“陈继川,你们眼里难道我就不是人吗?难道我就不会痛吗?难道我就不能有一丁点让你们不如意的地方吗?”她弯下腰,哭得接不上气,“我也是人……我也会怕……我也会难过……陈继川你太坏了,太坏了……”

他心头一酸,坐到她身边,揽住她肩膀,让她在自己怀里哭。

他说:“对不起啊余乔,上午我看见你就该撒腿跑……”

“你滚!”

“好好好,我滚我滚,我王八蛋,我不是人,我向你道歉,我禽兽不如。”他不擅长道歉,说着说着就开始语无伦次。

余乔抽抽噎噎说:“你不是怪我吗?你认什么错?你闹啊,你发火啊,你去找备胎啊。”

陈继川干笑两声,“不敢不敢,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太不是人了。你大人大量,原谅我这一回行不?”

余乔收住哭声抬头问:“你错哪儿了?”

陈继川眉头紧锁,想了想说:“我不该跟钱佳一道下楼。”

“还有呢?”

还有呢!还有个屁啊,这不是诚心为难他嘛。

他搜肠刮肚,好不容易再想出一条,“不该跟你妈搭话。”

“放屁。”

“骂什么人啊,要不对我再想想。”他伸手把她脸上被泪水黏住的头发都拨开,小心翼翼答题,“没有主动给你打电话让你早点回家。”

余乔忍无可忍,自行公布答案,“那高江的事呢?”

“噢噢噢。”他恍然大悟,“我错了,不该对你红杏出墙的行为冷嘲热讽。”

“什么出墙,你嘴巴放干净点。”

“不是不是,是正常交往,我们乔乔长这么漂亮,性格又温柔,总有几个傻逼不会看脸色死缠烂打,别激动啊,咱先把鼻涕泡擦了。”

余乔一怔,登时脸烧得通红,气势也没了,“哪,哪有?”

陈继川咧嘴笑,“没呢,我骗你的。”

“陈继川!”

她抬脚就往他小腹上踹,被他半道截住挂在腰侧。人也趁机压过来,俯在长沙发上看着她,“别哭了,哭得我难受。”

余乔的眼泪被他一句话勾出来,只因他这一刻的语气温柔得像年少初见的那个午后,曾经落在他肩上的春光。

她到底是,不能免俗地贪恋着这难言的温柔。

第四十五章噩梦

余乔大概也已经闹够了,内心疲惫,连再多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

她仰面看着天花板中央闪着光的白色顶灯,觉得自己这顿脾气发得莫名其妙,就好像更年期提前到来,根本无法控制情绪。

恍惚中陈继川已经开始吻她,他的节奏缓慢,只轻轻勾她嘴角,耐心缠她舌尖,渐渐将她涣散的神智都吸引到彼此的亲昵当中来。

她原本扶在沙发背上的手臂已在不知不觉间环住他后背,窗外的夜带着化不开的愁,月亮藏在大厦身后偷偷拟一个未知的谎,他在吻她的时候想起瑞丽,也想起她从车窗爬到他身上的果敢。想着想着他忽然笑起来,他的额头抵住她的,带着温热的呼吸。

“你笑什么?”余乔抚摸着他后脑勺上刺手的短发,轻声问。

“没事。”他轻轻抚摸着她圆润小巧的耳垂,有着些微的心不在焉,“别气了,全都是我的错。”

余乔看着他,他唯一完好的眼睛里荡漾着温柔的光,她便忽然被失而复得的情绪催使,双手环住他后背,紧紧缠着他,“我着急了……我很害怕……”

“我知道。”他低头吻她嘴角,“你这叫恶人先告状,又或者是狗急跳墙。”

“你才是狗。”她不忿,余怒未消,是一块刚熄灭的炭,一点就着。

“好好好,我是,我是。要不要我给你学两声?汪汪汪——”

余乔被逗乐,调侃说:“你学狗叫学挺像的。”

陈继川说:“刚那是小狗叫,再给你学个大狼狗——”他一面学着狼狗乱嚎,一面模仿狗的习性在余乔身上嗅来嗅去,惹得她忙不迭向后躲,嘴里说:“痒,别闹了——”

他眼底放光,问:“哪儿痒啊?我给你挠挠。”一说完,手就上来了,哪里是挠痒,根本是借机“行凶”。

余乔要仰头坐起身,刚一动就被他衔住嘴唇,细细绵绵的吻让人把前一刻的争执抛到脑后,他的体温攀高,皮肤上浮起薄薄一层汗,在拥抱与摩挲的瞬间又都给了她。

阳台的窗户敞开着,风吹起落地窗帘,拂过他小麦色的后背,也拂过他背后的伤疤,他掐着她的腰说:“你就这时候最听话。”

“你就这时候最多话。”她说完,紧紧攀住他,仿佛汹涌海浪中攀住一只起伏晃荡的舟。

他嗤一声笑出来,在她扬起的脖上留下一道粉红的印。

会好的吧……

一切终归会好起来……

她闭上眼,在心中默默祈祷。

风亲吻颤动的叶,月亮沉入深水港。

一场战打得酣畅淋漓,余乔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早已经混混沌沌睡过去。陈继川坐在沙发上给田一峰拨电话,“搞定疯婆子了?”

田一峰很是不耐烦,“没,吵一架回来了。”

陈继川抽着烟,握着手机发笑,“老田,段位不行啊。”

“唉……没办法……”隔着电话,陈继川都能想象到田一峰仰天长叹时的表情。

有一点无奈,有一点心酸,还有一点点爱人脸上才会浮现的温柔。

陈继川说:“帮我查个人。”

“给个名字。”

陈继川把高江的名字报给他,田一峰说明天给消息,两个人似乎也没有过多的心事需要交流,彼此之间的友谊简简单单,无需着墨。

他挂断电话,却再也没有倦意。

他在客厅,关着灯,一根接一根抽着烟,不顾肺叶的孱弱求救,唯独想借此将痛苦的记忆封存于地心。

第二天,余乔上班前陈继川跟她说:“高江的事情你以后都不要管了。”

余乔正在低头穿鞋。

他继续说:“我找他谈。”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关门前犹豫着开口说,“别闹太大,别让我妈……”余下的话太伤人,她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但陈继川听懂了,他似乎一点也不难过,朝她笑了笑说:“放心,我做事有分寸。”

余乔长舒一口气,带上门,照着走过无数次的路线,下电梯、停车场、驾车驶向办公楼。

太阳照常升起,又是一个无比平常的工作日,但它又是不平凡的,因她被红绿灯堵塞在庞然楼宇间时并不彷徨、也未感孤独,她是余乔,从今天起,她再次拥有了属于她的陈继川。

无论世界如何变化,她再不必孤军奋战。

早上,陈继川将厨房收拾干净,列好菜单,自己吃了个汉堡当午饭,却为晚餐足足准备了两个钟头。

余乔下班时闻到满屋馋人的香,甚至还未见到他就已经带出满脸笑。

低头换鞋时笑,扔掉手包时笑,走向厨房时仍在笑。

他系着围裙,手持锅铲,在燃气灶前忙碌。

她依靠在厨房门边,静静看着他,“陈继川——”

“嗯,回了啊。”他匆匆看她一眼,又立刻转过去对付锅里的土豆同排骨,它们正一起咕咚咕咚冒着香气,比他脾气大不讲理的女朋友可爱一万倍。

“陈继川……”她继续叫他,锲而不舍。

他不得已回头,余乔说:“陈继川,我回来了。”

他不解,“看见了,这么一大活人还用你提醒。”

余乔笑,低下头,停了停,忽然又问:“陈继川,你回来了吗?”

他懒得理她,“别瞎问,赶紧去洗手坐好等开饭。”

余乔凑过去,踮起脚在他脸上啄一下,笑着说:“陈继川,我好爱你。”

他没绷住,也笑了,“成天爱啊爱的,你不嫌肉麻?”

她摇头,“我们不要吵架了好不好?”

陈继川抄起炒锅,把土豆烧牛肉盛进碗里,“好,余乔,你也别揍我了成不?”

余乔看着他耳后被自己抓出来的血痕,过意不去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你上药了没有?还疼不疼?一会儿我给你擦药好不好?”

陈继川不耐烦地轰她走,“行行行,你让开点儿,让个道儿我上菜。”

真想五十几岁老夫老妻,一点甜蜜浪漫都不肯给。

答应陪小曼一起减肥的余乔,这天晚上吃得肚子滚圆,浑身血液都急匆匆跑到消化系统加速运作。

陈继川洗完碗将她拉起来,“走,出门散散,不然俩月你就能长出二百来斤肉。”

余乔受到肥肉恐吓,再不情愿也爬起来,随便套了件开衫跟着他一道下楼。

小区楼下满地都是狗和小孩儿,他们绕着人工湖溜达,余乔身边跑过一个肥嘟嘟的小胖孩儿,她忍不住说:“陈继川,咱们什么时候也养一个吧。”

陈继川把她的手揣在自己兜里,随口附和,“养狗可麻烦了……”

“我说养孩子!你又不认真听我讲话。”

“哦哦哦,生孩子。”他说完,老半天没接下去,让人误以为他在认真思索答案,谁知道他补充说,“养小孩儿不好玩,还是养狗吧,养条德牧怎么样?队里原来有人专门驯这个的……”

他心不在焉的态度让余乔有些难过,“不要就不要吧,反正我都无所谓。”

她说了谎,像每一个忍不住催婚却又有着强大自尊心的姑娘一样,她们承受着比对方更多的压力和痛苦。

溜达了一个钟头,不断有邻居太太上前和陈继川打招呼,就连刚收工的超市收银员都记得他,“你好啊季先生,这位是你太太?好漂亮啊。”

“是啊,我老婆余乔。”他顺口把余乔介绍给这位已在社区超市工作五年,而余乔从不曾留意过的年轻母亲。

道别后余乔感慨,“这才几天?再来半个月,小区里连狗都认得你了。”

陈继川耸耸肩,厚脸皮地说:“没办法,人长得帅,到哪都受欢迎。”

余乔无话可说,她对陈继川的臭不要脸已然习以为常。

生活似乎终于回到它原本该有的步调,他们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窝在沙发上看一场怀旧电影,时不时接吻,拥抱,上床,重复着所有情侣都在做的事情。

但她睡不好。

凌晨三点,余乔再度醒来,接着窗外城市微光,她静静看着在梦中挣扎的陈继川,目睹着他的痛苦,却又是如此的无能为力。

他再度回到那个大约永生都无法摆脱的梦魇。

这一次他被朗坤提起后脑勺,按进装满污水的瓦缸里。

冰冷的水从四面八方涌入口鼻,钻进身体。他的肺被装进高压仓,随时随地要在胸腔内爆炸。

朗坤的笑声不断传到耳朵里,电钻一样不断旋扭着他脆弱的神经。

忽然间他被拉出水面,他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像一条夏日的狗一样拼了命地喘。

他看见一张张熟悉的脸,朗坤的、孟伟的、阮籍的、甚至于余文初的……

他在他们面前下跪、求饶,“放过我……放过我……我什么都可以做……求求你们放过我……”

“我是杂种,我是畜生,我是狗……一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