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累了,他合上书,顺手关灯。

躺下时不忘亲吻身边宁静美好的侧脸,微光下,她鼻尖莹润似缅北深山无人知晓的玉,让他忍不住亲在她鼻尖上,惹她一挥手,赶蚊子一样挥开他。

黑暗中,他微微笑,慢慢在她身边躺下,怀中拥抱着余乔瘦小娇弱的身体,无法想象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弱小的未经风雨的人,在天地崩塌时,在摇摇欲毁的悬崖边,将他拉回平庸却真实的生活。

“谢谢。”他在心里说。

凌晨三点,这座城终于落入孤独的掌心。

余乔已经习惯半夜清醒,一睁眼,她清楚地听见浴室传来低哑而压抑的哭泣声,这一次他似乎再也忍不住,忘了身边还有她,忘了隐藏,在春天刚刚张开双臂准备与你拥抱的时候,他蜷缩在浴室角落,断断续续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别打了……”

在虚幻的想象中,那些疼痛却仿佛都是真的,拳头扎扎实实捶在小腹,刀锋冰冰凉凉紧贴耳后,他道歉,他求饶,他毫无尊严地趴在地上去舔朗坤的鞋尖,他尝到血和泥土混合的味道,他同时听见周遭快活的笑声,他们操一口生硬的汉语指着他说:“快看,他像不像一条狗?”

他是,他是!

他点头,朝着每个方向、每一张得意的面孔点头。

他甚至向朗坤下跪磕头,跟随指令大声说:“我是狗!我是!我是狗!”

“我是一条狗……一条狗……我是坤哥的狗……”

这些神经质的剖白大概取悦了身旁围观的人,他们开心地笑了起来,笑得最大声的是朗坤,捏着陈继川的下巴说:“真他妈是条好狗。”

他在惶恐中也跟着他们一起笑,他的面孔扭曲,仿佛是被泡发了的面团,沾满这个世界最肮脏的颜色。

朗坤问:“你笑什么?”

他似乎不会说话了,不可自控地笑得越来越大声,笑得口水流了满脸,眼泪鼻涕也同一时间向外涌。

朗坤嫌他脏,收回手一脚踹过去,陈继川倒在积水的泥坑当中,昨夜多半有人在坑里撒过尿,水从口鼻钻进去,他尝到一股一场腥臊的味道。

“妈妈——”

他想家了,想妈妈,想念家属区二栋楼下那颗承载了他一整个童年的老槐树,想念奶奶亲手做的芝麻煎饼,想念父亲磨得半旧的武装带。

他害怕,害怕成为那些程式化的故事里光荣壮烈的英雄。

于是他双手抱头,躲藏在浴室、泥坑、或是现实之外。

直到余乔推开门,他仍然没有察觉,他只是抱着自己,以一个弱者的姿态,恳求再恳求,“求求你们,放了我……求求你……坤哥,求求你……”

他太疼了,疼到企图用一种全新的疼痛去掩盖旧的疮疤。

“陈继川……”

余乔的声音在止不住地颤,她一生被保护得太好,从未见过血腥场面,直到今天,二零一五年四月二十九日凌晨三点三十四分,她撞见陈继川的血,顺着凹陷的水槽流向下水道。

他用陶瓷刀左手手臂上割开两道伤口,似两张血盆大口正冲着门口止步不前的余乔露出獠牙、耀武扬威。

终于,她走上前,抱住身处惊惶中的陈继川,让他靠在自己胸上,她哭着说:“陈继川,你醒醒,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他从她怀里抬起头,双眼茫然,却充满恐惧,仿佛从那一天开始,他余下时光都在恐惧当中挣扎。

她捧住他的脸,定定道:“都已经过去了,都已经过去了陈继川。没有朗坤,没有孟伟,也没有……没有余文初……只有我,我在这里,永远陪着你……不要怕……”

怎么能不怕呢?

连她自己都在害怕,对未来的抗拒正在一点一点将她吞噬,她的话语是如此无力,拥抱又是如此单薄,但这也已经是她能为他做的唯一了。

生活的苦难过于庞大,似一座巨人山,让人灰心、绝望、永远却步。

她说:“你不要怕,余文初和朗坤都已经被执行死刑,我亲眼送他们上刑场,不会有错。”

陈继川仍然没有反应,可是余乔哭了。

她想起与余文初见最后一面时瑞丽阴沉沉的天,隔着冰冷铁窗,余文初的脸被栏杆切分成竖条形碎片。父亲问她,是不是还怨恨。

她说了谎。

最终,父亲走了。

罪与罚分明,她的苦痛无处言说,唯有山边一朵灰蒙蒙的云替她哭。

然而她的痛原本不要紧,她是罪有应得,再痛也不可言说。

她跪在陈继川身前,血染红了她睡裤上乳白色小花。

“去看心理医生吧,陈继川,算我求你。”

他不说话,放下刀,静静看着浴室灯投射在客厅的光影。

余乔再一次恳求他,“陈继川,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这一回我求你,我真的……求求你了陈继川,去看医生吧!别再装成什么事都没有了……”

她收住哽咽,满口涩然,“就当是为了我好不好?求你,求你了陈继川……”

第四十八章心病

他收回视线,怔怔看着她的眼睛,仿佛一夜之间失去记忆,脑中混沌不堪,再也认不出她。

她深深呼吸,忍住眼泪,托住他手肘,尝试着把他从瓷砖地板上扶起来,“来,地上凉,我们去客厅换件衣服。”

陈继川近乎痴呆地扶着墙起身,带着一身血水坐到沙发上,一只眼盯住面前漆黑的电视机屏幕一动不动。

余乔快步走回卧室,翻出应急药物。转身时却一个不小心撞上桌角,一时间疼得喘不上气,方才被收进心底的眼泪这一刻在胸中翻涌,仿佛要趁着这钻心的痛一鼓作气全都涌出来。

梳妆台镜子就在身侧,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伸手拍了拍面颊,“不可以哭。”

“一定不可以这个时候哭。”

眼睛红了,但眼泪始终不曾出现。

她拿上纱布和碘酒回到客厅时,陈继川已经恢复正常,他将左手手臂搭在膝盖上,微微低头,享受一根烟的沉寂。

抬头时他问:“吓到你了?”

余乔站在茶几后面,两手不空,像个傻子一样摇头,“没有,我不怕。”

他笑了,面色苍白,所以连笑容都晦涩勉强,“我早说你领了个大麻烦回来,你还不信。”

“我不怕麻烦。”余乔走过来,坐在他身边,用棉签沾上碘酒擦拭手臂上两道并不算深的伤口,但她仍然疼得浑身颤抖,甚至比他更疼,“我只怕你离开我……”

她的声音很小,头埋得很低,说出来的话远比姿态卑微。

陈继川心上一抽,嘴里含着烟,用完好的右手揉她后脑勺,“别傻,我就是有点毛病,没你想的严重。”

“你答应我好不好?”

“什么?”

“去看医生。”

他把左手从她膝盖上收回来,“上点碘酒差不多了,用不着包起来。”

“陈继川……别那么固执好不好?”她看着他,几乎是哀求,“去试一试而已,你不喜欢,我们以后都不去了。”

他不说话,只顾抽烟。

余乔找不到解决办法,除了一遍又一遍苦求,她再也无计可施。

客厅的钟走到四点十五分,在余乔第十三次劝说之后,陈继川终于把烟摁灭,“周一去看看。”

她差一点惊喜得哭出来,“我陪你一起去。”

“你不上班啊?”

“不去,你最重要。”她轻轻靠在他肩上,与他一同守着凌晨四点星月沉睡的夜,“你一定不可以再有事,陈继川……我老了……再也经不起了……”

陈继川揉揉她的脸,“你老什么老,比我还小几个月。”

余乔却说:“你走那天,我就老了。”

陈继川长叹一声,而后说:“对不起。”

余乔握住他的手,手指尖在他虎口的薄茧上来回抚摸,“不要紧,我原谅你。陈继川,你记住,无论你做了什么,我永远都会原谅你。”

他带起她的手在唇边亲吻,哑声问:“真的?”

“真的。”她笑着说,“生气也是一小会儿,所以你一定不要以为我不爱你,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好或不好,我的心不会变,我的心属于你。”

他窃笑,“真肉麻。”

“因为我真的好爱你,比我想象中更爱你。”

她眼中有泪,非因伤痛,而是情到浓时,语言已不能传递她心中永恒的缱绻与温柔。

因此必须以眼泪,以拥抱,告诉他,她爱他,爱得不能自已,爱得几乎抛却了自己。

他深呼吸,缓一口气说:“即使……即使我根本不是说什么英雄……”

余乔说:“我爱的从来不是英雄传说里战无不胜的男主角,我爱的……从来只有你,嘴又贱,脾气又讨厌的小混蛋!”

他笑了,不顾受伤的手揽住她,与她在深夜拥抱,在冰冷的命运中相互群暖。

小小的、脆弱的她,成了他唯一的依靠。

爱,像春天的蝴蝶,灵动、轻盈,被上帝的手点缀在荒原与天空的边界。

难以追寻,难以捕捉,却又在不经意间落在掌心,为你带来春天最美的颜色。

爱,让我们不害怕。

礼拜一上午,余乔请了假,与王家安越好在诊室见面。

路上她比陈继川更紧张,一直侧头看窗外,一句话都不肯说。

陈继川揉着她的手调侃她,“我又不是小屁孩儿,看病还得老妈带着。”

余乔大大方方地认了,“我感觉我就是你小妈。”

陈继川死皮赖脸,笑呵呵凑上来,“妈,给我买个游戏机,要ps4.”

余乔瞄他一眼,先摆出条件,“你乖乖看病,听医生话就给你买。”

“妈,你还没到更年期呢,怎么就这么抠。”

“敢犟嘴,信不信妈抽你。”

越说越来劲,把驾驶座的司机先生恶心得早饭都要吐出来。

赶到医院,余乔被王家安拦在门外,只能和看着走廊上一幅幅心理健康宣传画消磨时间。

陈继川与王家安聊了一个半钟头,王家安开门时余乔起来得太猛,差一点晕倒在走廊。

陈继川跨过来扶住她,王家安问:“没事吧,要不要去急诊科看一看?”

余乔说:“老毛病了,不用看。怎么样?你们聊得还好吧。”

王家安无奈道:“余乔,你知道规矩,我什么都不可以说。”

“好吧。”她忍住焦虑,向王家安再三道谢,靠着陈继川走向电梯。

陈继川手上还拿着取药单,他的手臂扶在她腰后,与她一道慢慢走,“你不要急,真的没什么大问题,就吃点药,定期来聊两句。”

“王医生没给我分派任务吗?”

“你?放心,没你的事。”

怎么能没她的事?她担心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不得到答案决不罢休。

因此趁他去排队拿药,她偷偷拨电话给王家安。

电话接通,王家安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给我打这个电话。”

“那你不如直接告诉我,省得我带病求人。”

王家安低头翻记录,低声说:“余乔,他患有ptsd,也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并且是最糟糕的一种……”

“你讲通俗一点。”

“创伤性再体验,在他潜在记忆或梦中会不能自控地反复出现与创伤有关的情境,多数时候伴随触景生情反应,或者是臆想,令自己认为创伤*件再次发生,不断地重复体验当时的痛苦。”王家安合上记录,斟酌着说,“余乔,你要有心理准备,他这样的心理状况很难得到改善,需要药物治疗与心理治疗同步进行,也需要家人配合,你懂我意思吗?”

余乔不由自主捂住胸口,艰难地开口问:“要我做什么?”

王家安说:“就像当初你母亲和小曼做的一样,不要给他压力,尽量让他快乐,最重要的是尊重他,给他自由,当然,不要忘了督促他按时吃药,以及按时来见我。”

“好。”

又到了窘迫无助的时刻,她站在十字路口,茫然无措,身边人步履匆匆,没人能给她答案。

好在她一回头,陈继川已经拿好药走到她身边。

余乔忽然拥抱他,在人来人往的医院大厅,仿佛久别重逢一般。

“怎么了?就这么离不开我?”

他的声线如此温柔,令她忍不住在这一刻祈求上天,多给他们一点时间,多给他们一点快乐,令他们不必孤苦无依,亦不必苦海求生。

余乔把头埋在他锁骨前,闷声说:“陈继川,说你爱我……快点。”

他笑,环住她的手臂再度收紧,用这世上她最中意的声音说:“我爱你,很爱你。”

“最爱我吗?”

“是啊,最爱是你,小傻子。”说完一巴掌拍她屁股上,拍得她屁股发麻,“赶紧走,别杵这儿挡道。”

余乔被他拖到一边,不忿地质问他,“爱我怎么还老欺负我?”

“我欺负你什么了我?”他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我可什么都听你的了,从前我妈我叔让我配合心理医生,我理都不理。”

“为什么?”上了出租车,余乔靠在他身上,轻轻问。

陈继川轻描淡写地说:“不为什么,就觉得以前太混蛋了,想补偿你,想对你好……哎,又哭了?怎么随随便便说两句你就感动成这样,让我多没成就感啊……”

他替她擦掉眼泪,看着她因昨夜而哭肿的眼睛,长叹,“我后半辈子,只要对得起你就行了,别的我不管。”

余乔笑,眼睛里闪着眼泪的光,即便她素面朝天、疲惫不堪,却仍然是他记忆中最美的模样。

她说:“陈继川,我们以后一定会好好的,你答应我。”

“嗯。”他吻在她红肿的眼皮上,低低道:“会好的。”

这也许是他一生中最美的承诺。

第四十九章全心

余乔决定辞职。

硕士毕业之后她一直和小曼一个组,做刑事案件,小曼算她半个上司。

早上事情不多,诉讼律师一多半在出外勤,余乔与陆小曼都有空余时间,便一同坐在一楼咖啡厅里发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