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多也好,一起来,热闹一些。”

“我周末要去冯萧家。”何洛果断地拒绝。

冯萧不是爱张扬的人,何洛起初只知道他父亲是教授,母亲是医生,寒假去他家里,才发现他祖父在上世纪50年代初期归国,是研究天体物理的泰斗,满门书香,家学渊源。冯萧父母年初在京郊怀柔购置了一进五间的青砖房,前院栽花,后院种菜,听说何洛回国,一定要她周末过去小住。

车过雁栖环岛,转入绿树成荫的盘山路,不远处水声潺潺,冯母说:“这条小溪就是从咱家门前流过来的呢。”下了车,又拉着何洛绕了一圈,看高低错落的海棠玉兰,还有正在吐蕊的白色沙果花,“都是从苗圃买的,你喜欢什么树,改天我们去选两棵。”

邻家鸡鸣狗叫,花香馥郁如醇酒,甬道尽头是葡萄藤,架下还种着葱,头上开成白色圆球。被褥是新棉花,又刚刚在太阳下晒过,柔软厚实,何洛本来说小憩片刻就去帮厨,结果一躺下就睡到天色将晚。她十分不好意思,连连道歉。冯母笑:“小孩子都一样,冯萧也是,同学都说他像个大哥,其实回到家里特别赖床。而且他从不来帮厨。”

“他说,您总说他帮倒忙。”何洛挽起袖子,先调好沙锅丸子的肉馅儿,又切了土豆丝,笑道,“我爸也最爱吃醋溜土豆丝和菠菜豆腐丸子汤,我妈说菠菜豆腐一起吃了得结石,他才不在乎,说都是报纸谣传。”

“就是,这些男同胞都贪吃,别说谣传,就是真知道有毒,也要拼死吃河豚。”冯母看着何洛,说不出地喜爱,“在外面锻炼两年真是不错,现在的小女孩,难得有你这么好的刀工,估计做个家常菜更不在话下,冯萧真是有福气。”

何洛笑:“冯萧也很勤快,每次吃完饭都抢着洗碗。”

“这是应该的。大家读书都辛苦,也不能都指着你做家务。”

冯母买了小河虾和柴鸡蛋,又要指挥丈夫去菜馆点一条虹鳟鱼。何洛连连说太多了吃不完,冯母爱怜地理顺她披在肩头的发:“不多不多,看到你,我就好像看到冯萧了。小女孩儿多乖,以后常来,这里就是自己家,知道么?”

慈爱得如同自己的母亲,手掌轻柔,拂去何洛心头的疲惫,这两日纠结不安的思绪渐渐舒展开来。

冯母又说:“我本来最不放心的,就是儿子离家那么远;但现在觉得自己又多了个女儿,想起你在他身边,就觉得很踏实。”

何洛不禁想起冯萧种种体贴关爱,曾有些蔓生的杂草在探头,现在心中温暖舒畅,它们便偃旗息鼓。

章远尝试着打了两次电话,但何洛的小灵通都是关机状态。Apple探头:“老大,你让我排版的材料都搞定了,但有些内容我不大懂,什么叫技术外参股权?和技术转让有什么关系?”

“都是和高校谈合作的内容,我桌子上有些材料,你看看。”

“你去哪儿?不是把周末的事情都推了,还抓人家来加班,怎么这么早就撤退?”

“联络感情。”

“又是饭局?真腐败!”

章远笑着摇头:“没办法的事情。我巴不得每天吃青菜豆腐。”

“对,上次你要我买的胃药……”Apple追到电梯口。

“先放一边,疼了再说。”

“放一边,等疼了就要穿孔了。”Apple嘟囔着回到办公室,空荡荡的,只剩她一个,真是多嘴啊,打电话问章远要不要下午一同去看项北,他说看情况,但如果你上午有时间就来把周五剩下的材料整理完。

最近老大有些工作狂趋势,自己还撞在枪口上,真是命苦。她想着,拿着药盒走到章远办公室,拉开抽屉扔进去。正要转身走开,忍不住又退回来。

虽然透窥别人的隐私是很不好的,但是好奇心能杀死一只猫,苹果更曾经诱发牛顿的无穷想像力,她就是一只小果果,满足一下自己的八卦天性,也不算伤天害理吧?上次帮老大拿茶叶,就看到了抽屉里的照片,只不过仓促间,没有仔细研究。

回想那天遇见的女生。有些像,到底是不是?

Apple踮着脚绕到办公桌前,再次回想,确认整座大楼里,只有大厅和走廊安装了防盗摄像头。还是不放心,又跑出去将大门反锁,还拽了两把椅子挡在过道,就算老大突然返回,乒乓乱响,也给她足够的时间销赃灭迹。这才把心安稳地放在肚子里,拍拍手乐呵呵地回到章远办公室,大大咧咧坐在黑色高背转椅上。

拉开抽屉,在他的护照下。

看到了,看到了!Apple有些激动。银灰哑光的金属相框,边角有些脱色,造型是两只颈项低垂的天鹅,弯成一个心形。

七我的爱(2)

女生穿了一件藕荷色的对襟小袄,章远一身正装,手搭在她肩头,二人之间有一线隐约的空当,虽然细微,但衬得他们动作僵硬,无比疏离。说是恋人,似乎神色都有些紧张;说是普通朋友,又多了几分暧昧。

Apple把相框举起来,回忆那天种种情形,左思右想,只觉得两个人或许曾经暧昧,走得很近;但后来女生出国,山水相隔,渐渐就断了联络。

一定如此,越发佩服自己的八卦功力了。

“干吗呢?”冷不丁传来一声大喝。

Apple吓得手一松,像框啪地摔在地上,玻璃四散。

“惨了惨了惨了!”她一迭声地叫着,抬头埋怨,“满星姐,你吓死我了。哎呀哎呀,不用你吓死我,被老大发现,我就已经死定了。”

“谁让你偷偷摸摸的?”康满星白她,“地上椅子乱七八糟的,好在我苗条,贴墙绕了一大圈。不知道的,以为你是商业间谍呢。”

“我们不是约着三点见面?现在两点不到啊。”

“我本来要洗衣服,结果停水了,呵呵,被我抓到了不是?”康满星探头,“你翻什么呢?亏着方斌他们还说,你对老大没有邪念,原来深藏不露啊。”

“什么啊!你可以说我八卦,可不能说我花痴。”Apple急于证明自己的清白,“我早怀疑老大心里的人就是她。”

“啊?”康满星低头看清碎玻璃后的照片,大叫,“何洛!”

“快快收起来,我一会儿还要赶紧去配个玻璃。”Apple手忙脚乱,“人家出国两年都有男朋友了,老大还留着合影,可见很珍惜。他会拆了我的。”

“后面还有一张。”康满星眼尖。

里面的两个孩子更加年少。金黄的叶子,秋天温暖旭和的阳光,脸上似乎有金灿灿的小茸毛,章远面有倦色,单手叉腰站在何洛身后,她歪着头,笑容甜蜜灿烂。

“啧啧,说这两个人没什么,我都不信。你说呢,满星姐?”

康满星半晌无语。她缓缓抬头,面色沉重:“马德兴告诉我,章老大说,自己的女朋友在美国。”

“啊,那不就是何洛?”

“开什么国际玩笑?那我师兄呢?她是我师兄的女朋友啊!”

“反正何洛也没有脚踏两船,你就别担心啦!”Apple拍拍她,“我们出发去看项北吧。他们也许就只是好朋友呢!”

没那么简单。康满星第一点想到的,是一样的下巴。她隐约又想起什么,周一上班的时候抓住马德兴:“上次你说和章远去看楼盘,那边叫什么来着?”

“呃,有些记不清了,几个月前的事情了。”他挠头,“你怎么不问他自己?”

“你还能记住什么啊?”康满星摇头,“我……我就是忽然想到了,顺嘴问问。”

“那也不用堵在男厕门前问吧!”

康满星闪身,他刚冲进去,又立刻跑出来,“想到了想到了,碧水清涛,河洛嘉苑。”

这,可能是好朋友那么简单么?康满星的一颗心,越发不安起来。

何洛来看项北,开门的是一个男生,两人照面都是一愣。男生引她去客厅,笑着喊项北:“嘿,又是一个女生。刚才那个是小妹,这回呐?妹妹认多了也有问题哟。”

项北左脚缠着绷带,单腿蹦过来:“常风你可别乱说。这是萧哥的女朋友,何洛。”

果真就是常风,当初他来高中找李云微,一脸严肃地站在教室门口,还是何洛问他一句“你要找谁”。他未必记得何洛,但是因为李云微随后气恼中带了羞涩的表情,令她对这个男生印象深刻。何洛不由笑笑:“久仰大名了啊。”

“我?!”

“呃……冯萧提过。”急中生智,“还有其他人来了?”

“是我呀。”Apple扎着围裙从厨房冲出来。

“她听说你要来,吵着也要过来。”项北耸耸肩。

“是满星约我的。”何洛说,“她说要煮猪脚汤,让我来场外指导。”

“哈哈,她什么时候变得贤惠起来了?”常风冲项北眨眨眼睛。

“我还怕吃坏了肚子呐。”

何洛笑吟吟看他,趁Apple和常风去洗水果,小声问项北:“其实你心里很开心吧。”

果然和冯萧说的一样,涉及到这个话题,平素倨傲的男生立刻眼神闪烁,呵呵干笑两声,不知如何对答。

“人家女孩子扭捏也就罢了,你们多大了,还和小孩子一样拌嘴?那天满星还向我打听,问我怎么认识你的,警惕性很高呀。”

“她……”项北心想,你还是不要知道她喜欢谁,这样比较好。

“咦,她说买了菜就过来,怎么还没到?”何洛见常风端着水果过来,急忙转移话题。

“就是,她不来,哪儿来的猪脚?”常风笑。

“别说她坏话哟。”何洛笑,听到门铃响起,还有Apple的开门声。

“啊,满星姐,你才来?”她嚷着,“哟,买了这么多东西呀,你真聪明,知道抓章老大当苦力。”

“我哪儿敢啊,你应该夸奖老大风格高!”

就应该想到,这个人际圈,本来也只一丁点大。也无所谓躲,难道能躲避一辈子么?何洛走到门前,接过章远手中的塑料袋,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她把要用的材料捡拾出来,多余的塞在冰箱里。

七我的爱(3)

章远在客厅和项北、常风寒暄了几句,说:“我看看都预备什么好吃的了?”刚走到厨房门前,看何洛系好围裙,康满星就推着他:“这里人很多了,暂时不需要男生们来表现。”

他无奈,还是笑笑:“那,可不要说我们大男子主义啊。”

“你原来和章远是高中同学,”康满星问,“一个班的?”

“嗯。起初不是,后来高一下学期重新分班。”

“那也认识八九年了。”

“对呀。”

“你们挺熟吧?”

“谁说的?”

“我觉得,你们都不是内向的人,又认识那么久了。”

“也还好,我们班上同学的关系都不错。”

“哦,那很好……”康满星一边洗着香菇,一边侧头注视何洛,“怪不得章老大说,当初上学的时候来北京,总是被招待得很好。”

“他认识的人多,朋友也多。”

Apple在旁边听得不耐烦:“我能问两个问题么?章老大有过几个女朋友?他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我不知道……这你都要问他自己。”几个女朋友,几个……那你们,又知道几个?她掂量着字眼。Apple的眼睛里写满好奇,而康满星则带着警惕。直觉告诉何洛,今天是一餐鸿门宴。

“项北有点胃炎,吃猪脚没问题吧?会不会太油腻?”

“饭店里面的红烧是油腻一些,但是自己家里清炖,问题应该不大。其实有胃炎,最好是定时定量地吃饭,少食多餐,慢慢保养。嗯,吃点猪肚也不错。”何洛边说边想,一会儿一定告诉项北,人家还是关心他的。

“在国外还能学到这些?”

“没有。以前……就知道的。”

“哦,”康满星作恍然大悟状,“我也应该和章老大说一些,他可比项北的胃病厉害,去年这时候胃出血都住院了,当时喝多了,吐得一地是血,我们叫救护车的时候,他都不省人事了。听说,是老毛病了。”

“哦。是啊,身体好的时候不注意,生病之后再去医院,就比较麻烦了。”何洛关了水龙头,隐约听到男生们在客厅里谈笑风生,他说:“我也拄过拐,其实就是打球不小心扭到脚踝,一点都不严重,但是觉得好玩儿,就从哥们那儿借来一副,把我们班任吓一跳,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连续三个月都免了我的课间操。”

是,是,你还得意?你只会做一些让别人担心的事情。犹记得他驾着双拐,龇牙咧嘴地上楼,她慌忙跑过去搀扶,感觉他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压在自己肩膀上,并不累,只是心疼地抓紧他的校服。下一刻忽然肩上一轻,他哈哈大笑:“上当了不是,今天路上骗到的第六个人啦!”

何洛怒目相视,他又解释:“好好,你是第一,是第一个被骗到的女生。别生气啊。”

我不是生气,我是牵挂着你。

而此刻,连牵挂或者关心的权利,都是属于别人的吧。

章远忽然喊她:“何洛,何洛,来,原来常风是老乡,还是田馨和李云微的初中同学呢。我们原来数学竞赛的时候,肯定都遇到过。”

何洛在围裙上抹抹手,走到客厅去,剩下Apple和康满星在厨房里咬着耳朵。

“她很奇怪。”康满星断言。

“看她没有很慌张,就算你说老大住院,人家也没乱了分寸啊。”

“这才奇怪。照片你看到了,至少也是好朋友吧。为什么问都不问一句?”康满星说,“如果是你的好朋友住院了,你会轻描淡写说一句,比较麻烦么?你难道不会问问他的病情么?”

“满星姐,我越来越觉得,你太狡猾了。”Apple点头,“或许是何洛当年没追上老大,心里不舒服;或许是章老大当年没追上何洛……这个不大可能,老大不出手,都好多人围过来,他要是去追人家,十拿九稳吧。”

“也可能,曾经在一起,分开了。”康满星说,“时间和距离,是爱情的杀手啊。”

Apple从没有见她这么感慨,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如果是这样,那现在她回来了,我看这两个人,彼此还有默契,也许……”

“我不希望任何人,伤害我师兄。”康满星打断她,“哪怕是章老大,也不行。”

因为有了共同的朋友,瞬时距离被缩短。

“田馨这大嘴最近如何?去了美国就像人间蒸发,偶尔在网上露脸。”

“我也好久没有她消息,倒是和李云微偶尔联络,她在深圳工作。”

“嗬,如果谁见到田馨,记得替我把她的嘴缝上。免得她到了联欢会就唱革命歌曲。对了,高放也是你们学校的吧,我们家很近,还一起打过球……”

何洛不发一语,听两个男生说那些熟悉的人和事。关于常风,记忆里有一些支离的印象,都和李云微的叙述纠葛在一起。这世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没准什么时候,你就能遇到别人故事里的主人公;又或者,不经意间,你自己也成了故事。

故事有始有终,生活却在继续。常风有意无意,两次绕过李云微的话题,章远敏锐地察觉到,不待何洛暗示,也避而不谈。

要有多坦然,才能割断和昨天千丝万缕的联系,当作烟波不兴,依旧谈笑风生?

何洛不想坐在章远身边,那么清楚地看到他挺直的鼻翼和浓眉,惟恐下一刻他说出那个女生的存在,讲他们如何相识相知,讲他们的现在未来。那时候,应该如何号令面部肌肉,调整出怎样恰如其分的表情?她如坐针毡,心辗转着纠结起来,却还要继续维持着微笑。

七我的爱(4)

项北递过来一只苹果:“这俩人还真是自来熟。”

“我还是去厨房帮手的好。”何洛摆摆手,“应该快可以开饭了。”

因为是煲汤,小火慢炖,章远和康满星又买了很多的熟食和半成品,桌上便摆了一圈凉盘,又开了两瓶啤酒。何洛进进出出忙碌着,半晌没有说话。项北有些过意不去,说:“来了就是客,要让萧哥知道我们这么麻烦你,非要回国找我们算账不可。”

“没关系……”

“就是,何洛的性格倒是很像萧哥,一样热心。”康满星说,“特别容易亲近,也值得信赖。”

Apple拿着碗筷过来,打量章远的神色。他依旧和常风说笑,似乎根本没有听到这边的对白。

众人来到桌边。项北坐了居中的主位:“真不好意思,我什么力气都没出,还厚着脸皮当主人。”

“你出了号召力。”章远笑,看着何洛在斜对面坐下,恰好紧挨厨房门口,便问她,“最近的实验还顺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