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

“那她也不认识我,怎么办?”悠悠想了想,拉过大哥哥的手,郑重其事地把自己的牙齿放在他的手心,“你帮我换一份礼物吧。”

谈起懵懂心事,悠悠再次提起这件事。姐妹们忍不住大笑,说:“这位大哥哥真惨,你满嘴那么多牙。他还不如扮圣诞老人,一年只需要送一次礼物。” 又笑:“悠悠你鬼心眼真多,那么小就知道没有什么仙女,直接就把烫手的山芋扔回去了。”

才不是。悠悠撇撇嘴。“那是因为我从小就那么信任他。”她想。自己小小的洁白的牙齿,交托在他手上,身体脱落的一部分,存在于他温暖的掌心,似乎从此后便有了某种更亲密的联系。

Chapter 3

十二年前,悠悠和大哥哥并肩坐在大院的露天楼梯上,缠着他讲故事。仲夏夜的风暖暖地拂过面颊,她眯着眼睛趴在大哥哥的膝盖上,一不小心就睡过去了。

八年前,老房子拆迁,邻居们散落到城市的各个角落。悠悠很庆幸,自己的数学竞赛辅导班就设在大哥哥的中学里,有他的帮忙,什么难题都会迎刃而解。

四年前,悠悠去文正爸爸的诊所看牙,偶遇军训归来的大哥哥,他晒得很黑,眼睛更加明亮。悠悠只觉得班上所有的男孩子加到一起,都没有大哥哥好看。那天她在日记里,第一次用他的名字取代了“大哥哥”的称谓。

大哥哥在毕业的时候去了北京工作,悠悠也如愿拿到来自北京的录取通知书,那一天恰好大哥哥回来母校向老师们辞行,悠悠要来了他的联系方式,高举着在花坛边转了一个圈,险些踩到身后文正的脚。

“你来。”文正扯着她的衣袖,一路跑到学校陈列室的光荣榜前,上面有历届成绩优异的毕业生的相片。他指着四年前的一组,第二排左手边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子,笑容清澈温暖。“这就是大哥哥的女朋友。”他说,“我以前在爸爸的牙科诊所见过,有六七年了吧。”

那天晚上悠悠一口气吃了三条烤鱿鱼,十五支羊肉串,牙床立竿见影的肿起来。并不是简单的上火,赵叔叔检查后说,是因为开始长智齿了,但是悠悠的口腔空间小,容不下这个多余的访客,所以它要反反复复地磨破牙龈才能冒出尖来,过程漫长痛苦,又容易引发各种炎症,不如切开牙龈直接拔掉。

当时悠悠的头摇得好像拨浪鼓,心里酸涩无奈,好像所有的失落悲哀都汇集在口腔中这一点上,时刻痛着,心便会轻松一些,眼眶的潮湿也变得名正言顺。

在去北京的火车上,悠悠的智齿隐隐作痛。赵文正坐在她对面,掏出一包泡椒凤爪,晃到她眼前:“要么?”

她别过头去,托着腮,看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树林,悄悄吞了一口口水。“真的不要?”她听见文正撕开包装袋的声音,鲜辣的香气在鼻子尖前面打了个转,挑逗嗅觉细胞。

“你要化悲痛为食量。”吃都堵不住文正的嘴,“大哥哥,他真的有女朋友了。”

我知道我知道,用不着你多嘴,可不可以集中注意力好好吃你的东西,不用看都知道又是一嘴巴油了。悠悠很想这样喊回去,但是心口钝钝地,应和着口腔后部传来的痛感,瞬间便没有了力气。

当文正告诉悠悠,大哥哥有了女朋友的时候,她感到莫名惶恐。忽然很想问问他,当年的那颗小牙齿,你把它放在了哪里?

Chapter 4

悠悠常想,如果那时候不搬家就好了。但这个想法若是让文正知道,肯定会嘲笑她,在大哥哥眼里,她一直就是个黄毛丫头,就算大家在一个院子里,待到大哥哥的女朋友闪亮登场时,她不过是还混在小学里梳着羊角辫的祖国的花朵,搞不好嘴里还缺着几颗牙。

赵文正,真是许悠悠十八年来的梦魇,挥之不去。

她清楚记得大哥哥微笑着蹲在她面前,他知道很多悠悠没听过的故事:“所以,漂亮的牙齿,仙女才会收集,要好好刷牙,好不好?”

文正说:“悠悠的牙齿都是黑的,仙女才不会要呢!”

悠悠忍不住又大哭起来,太委屈太冤枉,这颗门牙绝对和你嘴里任何一颗一样白。

章远说:“悠悠别哭了,我带你去捉小蝌蚪,看它们怎么变成青蛙,好不好?”

他总知道在什么地方找到新奇的玩意。

悠悠想用牙齿换一只小青蛙,大哥哥便骑车带她去江边。文正吵着也要去,于是和悠悠一前一后坐在老式的二八自行车上。还记得大哥哥那时候常穿夏天的学生制服,白色的衬衫很干净,每次悠悠环住他的腰之前,都会先在自己的身上蹭蹭手。红色的夕阳从江桥另一侧坠下,微风摇碎碧波上的锦霞。很煞风景的是,还有文正那个鼻涕虫。悠悠学习photoshop的时候,第一个念头,就是用橡皮擦,把回忆画面中的小鬼头去掉。

在江边的草荡捉了十来只小蝌蚪,装在透明的罐头瓶子里,回到家就被文正统统霸占。

悠悠很是哭了一通,直到过了些日子,蝌蚪统统变成癞蛤蟆,这才消气。

大哥哥在省市各级数学竞赛中摘金夺银,是整个大院的骄傲,每一户老邻居说起他,都像夸奖自己的孩子。他凡事都向大哥哥看齐,很羡慕他站在领奖台上的风光。大哥哥教文正下象棋,总是夸他聪明,一点就透。在旁边观战的悠悠很不服气,指着并排的红马黑象说:“踩,踩,用大象踩他的马。”

文正便打她的手,说:“喂,爪子挪开。那是动物棋,这是象棋!你懂不懂?”

悠悠不想懂那么多,只希望什么时候牙齿掉了,可以改天从大哥哥那里换一个新故事。

文正在初中时学会了一句成语,送给悠悠,胸无大志。

Chapter 5

虽然在同一个城市里,但从学校坐公车到大哥哥工作的地方,需要两个小时。

加在北京的同学带着悠悠去后海,秋风渐起,满池荷花凋敝,只剩莲蓬,孑立风中。残阳下好不凄凉。悠悠站在银锭桥边,听说早年这里是可以望见西山的。而现在鳞次栉比的高楼,阻断了眺望的视线。

打电话告诉大哥哥,自己已经到北京了,邀请他什么时候路过学校,过来看看。

他在听筒那边温和地笑:“好啊,改天请你和文正两个小嘎豆儿吃饭,北京烤鸭,如何?。”

虽然两个人的距离从一千二百公里,缩短到一百二十分钟的车程,但永远都追不上光阴。在他眼中,自己永远是长不大的小孩子吧。

悠悠在KTV里唱《勇气》,一遍又一遍。

文正说:“我不喜欢这首歌的MTV,真不知道导演怎么想的,这不是教唆第三者插足么?”还瞪着她看。

悠悠撇嘴:“我又不喜欢有妇之夫。”

“你可以崇拜一个人,但他始终当你小孩子的。”

悠悠很想去烫个卷发。她拿着起一本时尚杂志,指着一个模特,问文正:“这个发型好不好看?”

“好看……”文正飞快地回答,然后噤声,做出“个P”的口型。“像没梳过头。”他评论。

“老土!”

“会显得人很老。”文正恶言相向,“一下变得像个阿姨。”他本能地跳开,躲避悠悠的铁拳。

她却美滋滋地笑:“谁像你啊,长不大的小嘎豆。”

“不许去!”文正呵斥,“要不然寒假你爸妈看到,肯定说我没有照看好你。”

谁照看谁啊?悠悠翻白眼,明明是来北京前,两家母亲在站台上泪眼婆娑,激动之余头脑发热,让从小打到大的两个孩子彼此照应。

不过也的确高竿,知道他们会互相揭短,等于在对方身边安插了不会同流合污的眼线。

悠悠愤懑,想弹文正的额头,他一仰身,轻松避开,捉着悠悠的手腕:“别费力气了,你够得着么?”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长得这么高。悠悠盯着他,一时有些失神。

文正的脸一点点红起来,放开悠悠,自己的手不知道放在哪儿好,只好搔搔头。

听见她轻声地问:“你和大哥哥,谁高?”

文正一愣:“差不多吧,也许他比我高两三公分。”

悠悠一幅了然的神情。看来,下次见面之前,自己需要买一双高跟鞋,才不会显得个子太小。

“我妈前些天遇到阿姨了,她说大哥哥现在没有女朋友。”她很得意地告诉文正,“你这个骗子。”

“悠悠,”文正的表情悲天悯人,“有些事情,你是不会懂的。”

悠悠的智齿又开始痛了,文正继续游说她去拔掉:“长痛不如短痛,而且那颗牙齿没什么用处,又不容易清洁,搞不好还会蛀掉,连累其它牙齿。”

悠悠疼得不想开口,但还是忍不住反驳:“不就是磨破牙龈么?长出来就不痛了么!”

“你听没听说过,有人因为年轻时智齿没有拔掉,上了年龄后发炎感染,扩散到全身,导致各个器官的衰竭?严重感染的会死人!”

“危言耸听!”悠悠驳斥,“那么多人没有拔智齿,死了么,都死了么?再说,你爸爸也说了,自己的牙齿能治就要治,总好过老了之后安假牙。”

“你能和牙齿好的人比么?打肿脸充胖子。”文正冷哼,“不过你现在不需要打,脸就肿得像馒头了,不信的话你去口腔医院拍张X光片,看医生怎么说!”

悠悠虽然嘴硬,但是文正说过的话,她还是心有忌惮的,于是偷偷去了校医院拍片子,果然,智齿还没有冒出来,在下面便已经长得歪斜了。医生说的和赵大夫一样,要切开牙龈,把智齿凿松,或许还要分成几小块,才能一一取出。

“没关系。”医生安慰着,“可以打麻药。”他低头写处方,一抬眼,发现坐在对面的女生已经乾坤大挪移,只剩下一把摇摇晃晃的椅子。

悠悠在校园里乱晃。牙齿是要拔的,只是缺乏相应的勇气。回到寝室,姐妹们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悠悠坦白,最近有什么艳遇吧?”

“有一个男生来找你,小帅哥哟。”

“就是,而且无比体贴。”一指桌上的小盒子,“我们都不知道你牙疼,还以为你要保持身材,所以吃得那么少呢。”

悠悠拿起来一看,是进口的口腔专用消炎药,可以抹在牙龈上。“不要乱讲,什么帅哥亚,你们真是少见多怪了。”她说。

还有,体贴?这个人什么时候和体贴沾边?

过几天在食堂遇到文正,他居然和自己寝室的姐妹们说说笑笑,好像认识很久一样,目光还不时瞟过来。八成在说自己小时候的糗事吧,再有,才认识几天,就逗得女孩子笑个不停,也太油滑了。悠悠想想就生气,从口袋里拿出消炎药,在嘴里乱抹一气。

还是大哥哥最好了,悠悠在电话里把拔牙形容成做小型手术,他立刻问要不要去大医院,还说周末有时间的话,可以陪悠悠一起过去。

似乎,拔牙也不是一件不可忍受的难事了。悠悠甚至开始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在悠悠度日如年的翘首期待中,周末姗姗而来。大哥哥如约到悠悠的学校,她心情紧张,第一次化妆,看着镜中人的浓眉翘睫,终于有一些长大的感觉。 老大说:“妹子,怎么看,怎么觉得你像歌剧里的江姐。全寝室目送悠悠出门,好像目送她上刑场。

大哥哥穿着水洗蓝的牛仔裤,浅米色的休闲衬衫,长长的衣襟,更显得身形挺拔,没有一点大多数人工作之后发福的迹象,但眉宇间有了一种成熟感,悠悠称之为沧桑。

他在楼下打着电话,似乎在和客户谈事情,语调客气而坚决,淡定沉稳的男子,不是男孩。悠悠这样喜欢看他,只觉得班级里的男生们都变成了讲台下的土豆。

“章远。”她喊他的名字。

他愣了一下,抬头看见衣袖翩然的悠悠,绽出笑容来,温和地呵斥:“小嘎豆,喊我什么?没大没小。”

“我现在也不是小孩子了,不要叫我小嘎豆。”

“呵,你长大了,我原地踏步。”章远笑,“过两年难道你要叫我小弟?”

悠悠嘴上说“好呀好呀”,心里想:我才不要,我要在和你平等的时间段里,一同安心地长大。

“说到小弟,文正还真是够慢啊。”章远继续打电话,“臭小子,快过来,否则我们吃肉,你只能啃骨头了。”

“啊……”难道不是,只有两个人的聚会么?悠悠低头,扯着袖口的蕾丝,无端地开始恼恨文正。

他不存在就好了。

Chapter 6

在去餐馆的路上,文正气喘吁吁的赶上,并且大大咧咧挤到章远和悠悠中间,还把胳膊搭到他肩上。随意得让悠悠嫉妒。

她拽着文正的衣襟,想把他扯到一边去,这家伙岿然不动,还回头白她:“大庭广众,不要拉拉扯扯。”

“我是嫌你一身汗,臭死了!”

“我……”文正不待辩驳,看清了悠悠的装束,没有想象中的嘲讽,他眉头拧在一处,叹息声轻不可闻。

“打球去了?”章远问,“现在也是一把好手了吧?”

“绝对不输给你,要不要约时间比划比划?”

两个人开始聊篮球,那些战术也好,NBA球员也好,悠悠统统没概念。真是奇怪,同样的话题,如果是文正说,悠悠一定困得不行,然后被斥为对牛弹琴;但章远讲起来,却显得那样神采飞扬。悠悠的眼光偷偷瞄过去,聚焦到他英俊的面容,似乎看见额头上刻着“渊博”两个字,再看文正,就是张牙舞爪的毛头小子。

菜刚摆好,章远就要了碗米饭,风卷残云地消灭,转身之间又在收银台结了账。“我下午还约了客户,你们慢慢吃。”他笑着看悠悠,“尤其是你,现在多吃点,拔牙之后有几天不能吃饭,只能喝粥呢。”

“你不陪我去?”悠悠“嚯”地站起来,“说话不算话。”

“悠悠长大了,你刚才都说,自己不是小孩子了。”他笑地促狭,“噢,难道还怕拔牙么?”

“不是怕……”她还嘴硬着,歪着头问,“那,如果这颗牙齿拔掉了,还会不会有仙女来送礼物?”

“老了,又不换牙,所以我很久没见过她了。”章远踢了踢文正,“小子,你说呢?”

只剩下文正和悠悠面对面坐着吃牛腩煲。她夹起一块,一看,是胡萝卜,气呼呼地扔回去。

“嗬,兔牙都没有了,所以不吃胡萝卜了?”

悠悠瞪他一眼,眼眶发红。

“别生气了,他最近的确很忙,起先我问他的时候,他说……”文正说漏了嘴,“快吃快吃,一会儿回去刷牙,然后去医院。”

悠悠坐着不动。

“鼻涕虫。”

“小气鬼。”

“眼泪精。”

……

无论文正怎么叫,悠悠都不应声。刚才问章远,当年那颗小牙齿哪儿去了。他一愣,在口袋里摸了摸,伸出拳头来。

“换成小蝌蚪了呀。”摊开,掌心空空。痕迹分明的生命线,感情线,从来不会为自己纠缠。

是在哪里呢?在江边的沙坑里,还是在起伏的草甸里?或许随滔滔江水走了,初初萌动的质朴感情,青色沙果一样微酸清香的爱,就这样,奔向大海,一去不回。

悠悠真的开始掉眼泪,文正怎么都劝不好。旁边客人用目光探询着,她忍不住捧着面颊,泪水从指缝间流下:“我的牙好疼,真的好疼。”

口腔医院距离学校还有一段距离,等车的时候,悠悠开始打退堂鼓。刚要开溜,文正反手捉住她的手腕:“不许乱跑。”

“不去了,没心情。”

“不行,必须去。”

“不去,说不去就不去。”

“你这个臭丫头,明明说的好好的,怎么又变卦?”文正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个爆栗,“小心我打得你不用去医院,就满地找牙。真没出息!”

“怎么没出息了?”悠悠梗着脖子。

看你像哭哭啼啼的小怨妇。

关你什么事!

两个人保有童年默契,凭目光就能厮杀一番。

“其实,是你叫章远来的吧?”悠悠靠着广告牌,低头,“他根本不在乎我的死活。”

“哪有那么严重!就是一个牙齿么!”文正撇撇嘴,“不过,的确要他出马,否则让你去医院拔牙,真好像会要你的命一样。”

“他也不会讲故事哄我了。”

“因为,你长大了。”

“嗯?”

“那种故事只能讲给小孩子,还有……”文正难得的严肃,“自己想要宠爱的人。你知道么,虽然章远的女朋友出国了,但是他一直在等她回来。上次和师兄们打球,大家都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