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叶红抿嘴一笑,将剩余的两块点心在手里捏了捏,蜻蜓点水一般,沿着石板跳向那处房门。

才走到中间,冷不丁就从一旁的屋子里冲出一个肥胖的妇人,唰了一下,将一盆水泼过来,秋叶红今天为了接这份短工新换的雪青衫并淡青长裤都溅上泥水。

“贼奴才死王八,老娘一天到晚的累死,还日夜的瞎折腾,洗了这一遭,指望老娘再忍你可是不能!”那妇人叉着腰一顿骂,骂声才绝,仿佛刚看到这一身泥水站在那里的秋叶红,便皮笑肉不笑的道,“吆,大姑娘回来了,对不住啊,只顾得骂我家那不争气的败家小子,可有冲撞您?”

“哪里呢,没冲撞我,你接着骂,你家那败家小子着实该骂,再不骂指不定怎样偷鸡摸狗吃喝嫖赌,再混下去少不了你们白发人送黑发人,等你老死了连个摔盆的都没…”那妇人的话音没落,秋叶红一串话已经冒了出来,她的声音也不似在那边院子里的幽静,在这沸腾的大院子里格外尖悦的刺激这众人的耳膜。

那胖妇人怔了片刻才听出这一篇恶毒的诅咒,顿时嗷的一声,扬手就冲过来,口中骂道:“小蹄子,好一张骂人的嘴!一看就是个没娘教的,老娘今日就教教你!”

秋叶红立刻撒脚就跑,她年纪小,身子轻,很快穿过乱窜的孩童们,可怜那妇人身重步子慢,等追到门口,秋叶红早砰的关上门。

“一般的上门讨生活,真当自己是大爷姑娘,姑奶奶我今日就教教你,没得你张狂的什么样!”那胖妇人又羞又恼,恨得一把抓起门边一个小青翁,举着就砸了过来,眼看到了门边,却见一个人影打横里闪过来,一只手托住了瓮,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胳膊。

眼前站这的这个男人,穿着粗布衣裳,布鞋上满是泥点,脚下摆着泥瓦匠工具,身量还不如胖妇人的一半,胖妇人的一只胳膊能顶他一条腿,但此时这个男人就用那一只麻杆胳膊牢牢的托住了她,纹丝不动。

“大嫂子,小孩子不懂事,你莫跟她一般见识。”他慢慢说道。

按理说此时,就该让孩子出来道个歉,双方都有个台阶下,但这个男人丝毫没有这个意思,而是冷冷盯着那个妇人。

胖妇人觉得手臂一酸,哎咬一声,小翁便松开了,她忙忙的就往后躲,只怕被碎片砸到,但却没有意料中的碎裂声,小翁稳稳的托在那男人手里,慢慢的回到自己应该呆着的位置。

胖妇人知道在他手里沾不得光,只得骂了两声愤愤的走了,围观的人见没了热闹,也哄得散了。

“爹,”木门缝里探出一双眼睛,“你等等啊,我把门头上的瓦盆取下来你再进。”

第二章 鳏夫弱女求生计

一缕晨光照进室内时,秋叶红还在酣睡,一只手臂已经伸到帐子外,上面正有一只大蚊子进餐。

这间小小的斗室只摆着她这一张床,透过破了几个洞的布帘子,可以看到外间比这里大不了多少,摆着一张桌子一张床,地下还有散放着的锅碗瓢盆,让这室内显得更加窄小拥挤。

此时正有一个男人蹲在门口生火炉,吹着炉火,放上小瓦罐,一锅热腾腾的米粥就熬着了。做完这一切,他蹑手蹑脚的走进室内,侧耳听听里间并无声息,便蹑手蹑脚的站到门后,轻轻的翻看两个瓦罐,一面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怎么又多了几个?…”说着扭头往里间又看了眼,面上便是几分羞愧与不忍,这个大男人的眼圈猛然就红了。

秋叶红打着哈欠从里面走出来时,就看到这个男人跟往常一样,一日有半日的在发呆,也不理会自去洗漱,回来看那男人已经给她盛好了饭,想起什么似的,忙从屋内的篮子里拿出两块糕,晃着笑嘻嘻的递给男人,她如今的爹,富文成。

“昨个得的,你也尝尝。”秋叶红说道,自己拿着一个吃了起来。

富家的点心,皆出自从京城里请来的那位点心厨娘之手,据说绍兴府最大的酒楼鸭头瑙都比不过,但也因为名声太亮,秋叶红不敢动了偷攒着出去买的念头,生生断了一条财路。

“你又去那边寻事做了?”富文成捏着梅花饼,并没有吃的意思,看着秋叶红几口吃完了,还舔了舔自己的手指头,差点掉下泪来,他的目光便转到这快已经没了形状的梅花饼上,这个,原本也不是什么稀罕物…

秋叶红闷头吃完了粥,早习惯了富文成莫名的发呆。

日光照在室内,让这男人的脸面格外清晰,他的年纪大约三十多岁,脸色青白,因为瘦骨嶙峋,显得十分高挑,就如同一根竹竿一般,长相一般,算不上好看,但出去也吓不到人,手指粗糙骨节大,显然不是拿惯笔墨纸砚的读书人,怎么偏生就悲春伤秋的性子?

毕竟是半路来的,对于富文成的过往,秋叶红版的富慧娘一无所知,只知道自己大梦初醒后,就是这个男人在身边细心伺候,爱女之情让人心痛。

再就是通过邻居大婶的冷言冷语,知道他们是投奔富贵亲友的落魄人,妻亡家败女病,投亲靠友寄人篱下,悲春伤秋也不足为怪。

“也无甚大事,不过是替几个粗使丫头打打下手,我在家一个人也是闷着,那里人多说说话也热闹。”秋叶红不愿细说。

不得已的寄人篱下,富文成总是满心不愿,很反对她到那边去。

绍兴富家的族众繁多,旁支无数,前来讨生活的本家数不胜数,富文成父女住的这院子,一多半就是这样的族人。

但富文成却不是旁支,而是正儿八经的本家,往上论,他的爷爷跟如今富家的大老爷的爷爷是亲兄弟,只可惜他爷爷子嗣单薄,又早亡,只留下一个儿子,就是富文成的爹,偏巧这位大少爷也是个命薄的,再加上锦衣玉食的娇养,小小年纪吃喝嫖赌无不做,生生掏空了身子,富文成刚落地,就一命呜呼了。

富文成的娘也是个奇女子,跟富家人闹腾一场,带着富文成改嫁去了,按理说寡妇再嫁也不是稀罕事,让富家合族气愤的是,竟然把富家的血脉也带走了,富文成虽然后来还是认祖归宗了,但却不在此地生活,除了认宗时进过富家,这还是第二次登富家的大门。

曾经属于他们家的房产早就分了,哪里还有他容身的地方,何况他又是个异乡长大,半路认宗的子弟,就算是够资格对当今的富太爷喊一声大伯父,血液上是如假包换的富家大少爷,但地位上却也不能真的跟如今的富家大少爷富文礼同起同坐,所以,他们也如同其他求亲来的人一般,住进了这个大杂院。

虽然同样境遇的人,不代表就要惺惺相惜,例如方才闹了一出的胖大婶,就因为富文成父女占了她原本要用作儿子婚房的屋子,而与富文成父女不共戴天,恨不得将他们赶出去为净。

偏骂不过秋叶红,打不过富文成,只得每日在外那菜板出气。

“你莫要去哪里跟人低声下气,爹,养的活你。”富文成嘱咐道。

秋叶红随意恩了声,也不放在心上。

她醒来的时候,家里半分钱没有,富文成会泥瓦活,打工半年,攒下二两银子,吃喝穿用花的净光。

送走出工的富文成,秋叶红从门后的瓦罐里取出攒下的二两银子并十个大钱,用从富家长房姑娘们小厨房里取来的油纸包了,塞进夜壶里掖到床底下,整整衣裳走出家门。

富家大院有多大,秋叶红没有测算过,单单这处供富家长房三个姑娘起居的赋香院,她还没有走全过。

富家长房三个姑娘,各自住着一个小楼,其间设置这小厨房,花园,并供琴棋书画女红的厅子三个。

秋叶红穿过夹道,从马棚边过去,先是在小花园转了转,跟几个打理花园的杂役丫鬟说笑一会,没有找到活做,便又穿过花园,远远的见最高处的穿云亭坐着几个穿红戴绿的姑娘,另有十来个小丫鬟捧着食盒茶具秀凳坐垫来往不绝。

“哎。”荷塘边大桂花树底下的一人突然冲她招手。

秋叶红早看到一个粉彩褙子十七八岁的丫鬟,在那边嗑瓜子看小丫鬟们剪荷花,认得是二姑娘屋子里的大丫鬟,青黛。

秋叶红立刻沿着回廊往一边贴去,偏还是看到她,这些大丫鬟,秋叶红是绝对不会招惹的,当下便当作没听见,扭头就沿着回小厨房的路而去。

“慧娘,青黛姐姐喊你呢!你装什么聋!”迎头过来的是小菊,立刻赶着讨好,忙忙的放下手里的水桶,一把揪住她说道,不由分说拖着走了过去。

“你们来得正好,可愿意帮我个忙?”青黛拍了拍手里的瓜子,笑眯眯的说道。

目光在小菊身上停留一刻,便转到秋叶红身上,见她年纪大约十三四岁,梳着双髻,缠了两个红头绳,此时低着头,一副柔柔怯怯的样子,穿了件厨房里的丫头们常穿的豆青小衫暗青裤子,束着水红腰。

“姐姐有话只管吩咐。”小菊堆笑说道。

“家里来了客,乱忙着,今日荷花开得好,我们姑娘惦记着给大太太送去,我不敢走开,你们两个替我跑你一趟,将花交给青鸾姐姐,替我告罪一声。”青黛含笑说道,一面从小丫鬟们剪下的花里挑出四个手臂长短半开的荷花。

这可是大大的美差,且不说万一被哪位主事的妈妈看中了,提拔起来做个有脸面的丫鬟,就说替姑娘尽孝心,赏钱断断少不了。

小菊喜得浑身瘙痒,忙伸手接了,口里连连道:“二姑娘好孝心,有个新鲜的花也忙忙的要给太太送去。”

这样的丫鬟青黛见了多了,抿嘴一笑也不言语,却见一旁的秋叶红没什么表情,暗想这小丫头倒沉得住气。

“还请姐姐给厨房里的宋嫂子说一声,省的又说我们贪玩去了,白惹一顿骂。”秋叶红忙说道。

富家对于族众还是很照料的,但凡投奔来的,每年过年有年列,也有不少孩子们托人寻个差事,毕竟是本家的人,不好当奴才使唤,因此这样的机会并不多。

秋叶红却是很幸运,她自从瞄准这个打零工的机会,第一个投的就是紧挨着大杂院这边的姑娘们的小厨房。

不计小利、沉默寡言、老实肯做,再加上看着她明明一个正经姑娘的身份,落得还不如个粗使丫头境遇,管小厨房的宋嫂子便格外体恤她,给管事的说了声,容她来这里找些零活做。

青黛听了更是含笑,点头道:“自然如此。”说着便吩咐一个小丫头快去说,秋叶红这才跟着小菊往太太房里去了。

据云儿说,因为姑娘们不当家理事,所以跟着的大丫鬟们手里没闲钱,但跟着太太的那些大丫环可就不一样了,那一出手都是十几个大钱的赏赐,这一趟又是替二姑娘表孝心,估计赏赐更多。

秋叶红这样想着,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小菊虽然比她大一岁,人长得却矮了她一头,胳膊短,抱着荷花又怕折了,一路走着有些手忙脚乱。

“笑什么笑。”小菊扭头看见秋叶红嘴角一丝笑,只当她笑自己,翻了个白眼,将自己手里的一只荷花推给秋叶红,“你拿着,我才拎了水桶,胳膊酸,没你闲得。”

第三章 大富家事浅尝止

秋叶红撇撇嘴,接了过来,小菊是个外买来的丫头,小厨房里大多是家生子,日常总认为自己底气不足处处被人欺负,知道秋叶红是一旁大杂院讨生活的,上赶着过来说好话打些零工,顿时觉得地位还不如自己,言语上便不客气的很。

富家如今的掌家太爷有三子一女,自从孩子们成家后,嫌人多麻烦,都让分房出去住了,如今只有长子一家跟着他住在祖宅里。

富太夫人早亡,几个太姨娘身份低微,因此这富家的内宅,便一直由富家长媳郑氏掌管。

郑氏今年四十五岁,出身临安府诗礼大家,其祖父曾任翰林学士,嫁入富家之后,只有一事不足,只育的三女,未曾得男。

郑氏贤良,亲为大老爷纳妾四人,得三子,因二子妾母早亡,收养在太太名下,成了名正言顺的大少爷。

这些事,秋叶红还是刚刚从小菊嘴里听说的,不过,她也没打算在富家大院里久混,对这些八卦也不感兴趣,因此听得漫不经心,但是说到这个大少爷,小菊就两眼放光。

“大少爷书读得好,明年再考一次就能当官老爷了…”

好吧,秋叶红不明白科举考试的程序,完全听不懂说的什么,不过,想富家这样的大家,子孙当官老爷应该是很正常的事吧。

“大少爷为人谦和有礼,从没打骂过下人,谁要是被分到大少爷跟前,可就是天大的福气…”

这个,秋叶红认为她还是喜欢自主创业的,不愿意为人打工去,尤其是在这个时代。

闲话说了一路,直到大太太郑氏的院子才住了嘴,秋叶红凝神看去,这里与姑娘们住的院子截然不同,来往的丫鬟婆子众多,却都是悄然无声,看那婆子们的打扮,个个衣着不凡,穿金戴银,显然是府里的管家婆子们。

小菊与秋叶红不敢冒然进去,小菊陪着笑问了大门两边站着几个小厮,说找青鸾姐姐,那些小厮连话也不说,只把手一指,二人忙沿着小路进角门去了。

进去是一处侧院,有七八个三等丫鬟正垂手站在里面,小菊头一次进这样的场合,顿时有些臊了,蹑手蹑脚的再上前问,抬出二姑娘的吩咐说了,便有一个细眉长眼的丫头摆摆手道:“跟我来吧。”

过了一穿堂,就见眼前是一栋三间两进的楼房,标准的南方建筑,典雅秀气,秋叶红只抬头看了一眼,忙低下头不敢乱看,才上了台阶,就听里面隐隐有哭声传来,夹杂这一个女子的声音道:“…说是接我来…却带了那狐媚子…当着这多亲戚的面这不是打我脸…”

这声音一传来,秋叶红立刻收住脚,下意识的就往后退,小菊丝毫不觉仍跟着往前走,一头撞在早停了步子的丫鬟身上,吓得脸都白了,张口就道歉:“姐姐,我没看见…”

那丫鬟忙回身冲她摆手,那屋内的声音已经止住了,后门湘妃帘子一挑,走出一个鹅蛋脸杏儿眼的丫鬟,沉着脸低声道:“做什么?不知道有客在呢!又上来做什么!”

“青鸾姐姐,二姑娘着人送荷花给太太。”先头那一丫鬟忙低声说道。

秋叶红悄悄抬眼看去,这位就是太太得力大丫鬟之一的青鸾姑娘,年纪大约二十岁,穿这件粉红底子衫,罩着浅红比甲,一条杏黄裙子,虽然依旧束腰,表示丫鬟身份,但那气势比姑娘小姐们不差多少。

“青黛呢?如今越发托大了。”青鸾听了,嘴上如此说,声音却是柔和了,一面说话,一面招呼两个丫鬟过来接过花。

小菊被方才那一撞吓得慌了神,哪里顾得上回话,本着不能无辜得罪人的原则,秋叶红少不得开口陪笑道:“青黛姐姐原本是要来的,院子里的丫鬟们都忙着,她不敢离开,千叮嘱万嘱咐的才让我们来了,托我们给青鸾姐姐告罪一声。”

听她说话,已经转身过去的青鸾便又回头看了眼,上下打量秋叶红两眼,才笑道:“如此倒是,亲家的姑娘们只怕已经到院子里去了,她小心些正是。”

说罢又看了她一眼,才带着捧荷花的丫鬟进去了,小菊到此时才松了口气,早忘了要赏赐的事,转身就要走,秋叶红忙伸手拉住,冲她摇摇头。

不多时,听内有妇人几声低笑,帘子响动,先头进去了的两个丫鬟出来了,将两吊钱分别递给她们二人。

“太太赏你们的。”

小菊这才反应过来,喜滋滋的道了谢,那俩丫鬟也不屑看她们自站着去了。

“…如果不是我拉着你,这好差事能轮到你。”这边二人出了大太太的院子,小菊已经恢复了镇静,三下两下数完手里的钱,目光落在秋叶红身上,便有些不服气了。

秋叶红知道她的意思,心里有些没好气,想讽刺她两句,又想自己一个二十多岁的人,何必跟这个小孩子计较,任她嘟囔只当没听懂不理会。

小菊白说了半天,也不见秋叶红有孝敬自己的意思,更是没好气,拉着脸甩着胳膊恼厥厥的走前头去了。

刚拐出门,就见一众丫鬟婆子从太太的正院门口涌了出来,秋叶红忙住了脚,在一株批把树下站定,微微抬首去看,见一个朱红圆领袍束着大红玉带的青年公子大步迈了出来,身后随着的是正拿着帕子拭眼睛的大姑娘,再后是几个穿金戴银的丫鬟碎步慢行。

这就是那位京城里的贵婿?秋叶红又悄悄的抬了脸,刚要仔细的看,却见那大姑爷屁股着火一般,才一出门,就跟踩了风火轮一般,几步走远了,只留给秋叶红一个还算可以的背影。

再反观大姑娘,原本还走在丈夫身后,猛见此人绝尘而去,顿时停了脚,扭头向相反的方向去了。

一众丫鬟婆子们大眼瞪小眼,很自觉的划分成两派,分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