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听,不听…”门内付出一个清脆的女声,带着几分孩子气,夹杂着浓浓的鼻音,“外祖母不要莲儿,要把莲儿赶出去…”

顾妈妈听了忍不住笑出声,继续拍着门,笑道,“这叫什么话,姑娘家大了,自然要嫁人的?哪能一辈子呆在外祖母家?”

门内顿时响起哭声。

顾妈妈忍着笑,忙说道:“好了好了,平阳公主刚刚走了…”

屋内的哭声立刻停了,门拉开一条缝,露出一只闪闪亮的眼睛。

“真的?”眼睛的主人问道,“娘不带我走了?”

“是呀,”顾妈妈叹了口气,装出伤心的样子,“女儿这样对待娘,娘自然伤心的走了。”

门立刻被打开了,一个如出水芙蓉般的女子带着几分惊慌呈现在眼前。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说这话,她提着裙角迈出门,“我这就去给娘说…”

顾妈妈笑着拉住她,一脸慈爱,道:“我哄你呢…谁不知道我们郡主是敬父爱母…”

“那,怎么刚来就走了…”妙莲郡主一般遗憾,抬着头往层层叠叠的宫殿中看,似乎这样就能看到母亲的背影。

顾妈妈脸色一暗,下意识的四下看了看,低声道:“能进来一趟就不容易了…”

妙莲郡主脸色也是一暗,最近这几年,宫里的气氛变得十分紧张,尤其是今年,以住一年能见上两会的两个王爷舅舅,今年连过年时都没能见到。

从小到大,如珍宝一般被外祖母当今的史太妃捧在手心里,不知人间哀愁,不谙世事,但也生俱来的皇家子弟们的敏感,妙莲郡主也知道也许好日子不多了。

这也是父母亲急着要把她嫁出去的原因吧。

荣耀时极尽奢华,衰败时猪狗不如。

妙莲郡主玩弄着手腕上的一串红珠,反复摩擦着那个不起眼的字,清,清,这不就是活生生在眼前的例子么。

“莲儿…”端坐在珠帘后的外祖母,史太妃带着暖暖的笑,“你娘给你挑的人家你不喜欢,你来看看,外祖母给你挑的人家可好?”

一层层的珠帘掀开,举着散发着香气的红烛的宫女们也都笑着围上来,照着摊开在桌面上那张惟妙惟肖的画像。

画像中那英俊的儿郎执卷凝思,直教多少女儿一见倾心。

“…那次宴上,让我们莲儿红了脸洒了酒的人,可是他?”史太妃搅着羞红了脸的妙莲郡主,笑倒在软塌上。

宫灯明亮,宫女如云,宫设华贵,满目的宝贵耀眼在那小女儿含羞一笑中失色。

“门家小儿郎,一株青玉立,千叶绿去委…”顾妈妈喃喃念出这一句诗。

“别给我念诗,我不懂。”秋叶红不耐烦的皱皱眉,“你就说吧,这个门家小儿郎是死还是活?你们打算把我弄到哪里去?”

顾妈妈回过神,用手帕擦了泪,神情里竟带几分恶狠狠,道:“他纵然活着,姑娘,也就当他死了。”

“哦?”秋叶红挑挑眉毛,该上演苦情戏了吧?

顾妈妈转身从自己的箱子里翻了一会儿,拿出一张用帕子包的好好的纸,小心翼翼的捧到秋叶红眼前。

发黄的纸张,漂亮的蝇头小楷。

“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秋叶红勉强认全,念了一遍。

这妙莲郡主写的?还是抄的?原谅她秋叶红没有文化,能看懂意思就不错了。

“史太妃被圈禁了,王爷被流放了,大将军被处死了,牵连九族,长公主虽然被赦免,但一尺白绫随着大将军去了…我和妙莲郡主,人前连哭也不敢哭,趁着天黑背了人,在自己屋子里祭奠…”顾妈妈说着说着,想起当初的情景,心如刀割,又放声大哭起来。

果然如此,自古男儿多薄幸,何况潜力股变成垃圾股,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那后来呢,你们被赶出了?”秋叶红接着问道。

她的语气过于生硬了,就好像问的是与自己不相干的人的事,痛哭的顾妈妈有些呆滞的看了她一眼。

“是我们,”顾妈妈纠正她,慢慢的收起眼泪,咬着牙道,“赶出来?赶出来倒也好了…妙莲郡主原本也是要随着长公主和大将军去了…无奈那时候已经怀了你…”

秋叶红扯片嘴角…是富慧娘,不是我。

“为了你,郡主也是忍了,不管那负心的白眼狼如何作践…不管那狐媚子如何指桑骂槐…说死了她也是门家的长媳,你也是门家的嫡女…”顾妈妈咬牙道。

门家的嫡女,秋叶红苦笑一下,眼前自然浮现那位门小姐,怪不得那一日顾妈妈如激动…

“谁知道,那狠心的挨千刀的白眼狼,竟然能下毒手…“顾妈妈几乎咬碎了牙。

意外的被允许出门进香,妙莲郡主顾不得怀着七个月身孕,要去超度父母,也为腹中的胎儿祈祷,却不料回程中,遇到那穷凶极恶的山贼…

“说不定真的是山贼呢?”秋叶红打断她,饶有兴趣的猜测道。

“不可能!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巧合!”顾妈妈猛地站起来,“郡主是祭拜去了,那些日常的首饰我都包起来随身带着,郡主穿的是素衣,咱们坐的是最普通的马车,要不是文成兄弟领了长公主的嘱托,一直在左右守护郡主,咱们…”

“证据呢?”秋叶红淡淡道,“你们也没有证据是不是?所以才隐名埋姓流亡至今?”

顾妈妈颓然坐下,掩面流泪,“就是他做的!就是他做的!…这个挨千刀的白眼狼,偏会的做戏,哄骗了所有人…明明是杀人的凶手,偏偏被冠上了深情大义的帽子…”

门家小儿郎,突遭爱妻遇难,一尸两命,伤心欲绝纵身跳下悬崖,要随着妻子一同去了,亏得是身边人眼疾手快,抓住了衣角,保住了性命,却折伤手臂,以至于残疾,自此后,便有了个浑名半边门。 先皇感念其深情大义,多赐安慰,门家小儿郎爱妻情深,重金雇人下万丈深渊,求的爱妻残存衣物,大殡发丧,祖坟中安置妙莲郡主衣冠冢,立誓不续弦,至今无子,只有妾生三女。

“好,照你这么说,这门家小儿郎真可谓唱念做打俱佳啊,绝对的偶像派加实力派。”秋叶红笑道。

顾妈妈猛地站起来,提高声音唤了声:“姑娘!”

秋叶红敛容低头。

“这世上没有做不穿的戏…”顾妈妈沉声道,“他哄骗了太皇太后老人家这么多年,捞取了无数荣华富贵,倒忘了自己欠下的债,如今,也该算一算了。”

“那你要我做什么?”秋叶红抬头看着她,淡淡道:“没有证据,在深情大义的神坛上坐了这么久,岂是你一张嘴说拉就能拉下来的?而且…”

秋叶红咧嘴一笑,“相比起来,咱们这死人复生,只怕才是更叫人怀疑呢。”

第一百二十章 你保重我去了

顾妈妈一愣。

“他,他敢!”顾妈妈涨红脸道。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这件事抖出来,关系的是他的生死,他不拼了才怪呢,更何况,依你说来…”秋叶红站起来,摸着下颌来回走了几步,“此人唱念做打俱佳,当年先皇肃敌清党也好,如今史太妃重新翻身洗冤雪耻也好,这截然相反的局面中,他都没有受动任何牵连,反而均能坐享富贵,这样的人,必非凡人啊!”

顾妈妈被她说得愣了,怔怔道:“可是,铁证…”

“顾妈妈,什么铁证?你,我?”秋叶红指了指自己的鼻头,又一指门外,“哦,对了,还有我爹…”

这个爹字一出口,她的神情一暗,低头吸了吸鼻子,抬头正容接着道:“这个更糟…”

“可是,我活着,我活着,她们都认得我,我一直跟郡主在一起…”似乎真的面对质问一般,顾妈妈额头上一层汗,急急的辩解道。

“现在关键是,她…”秋叶红看了看堂中的牌位,上面只写了一个郭字,这个是妙莲郡主的姓氏吧,“关键是我娘,她没活着。“

顾妈妈由乍喜中冷静下来,事情来得太突然,直到现在在她的脑子还乱呼呼的,只道苦尽甘来,冤仇得报…

“姑娘的意思是,他会不承认?“顾妈妈沉声道。

“他肯承认才怪呢。”秋叶红点点笑道,“说不定反而要诬陷你谋财害命呢。”

“他敢!他敢!”顾妈妈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

“他连出身宗室的嫡妻都敢杀,还有什么不敢的?”秋叶红淡淡道。

顾妈妈颓然坐下,只觉得浑身冰凉,手脚也忍不住发抖起来。

“有太皇太后在,太皇太后信的…”顾妈妈猛的站起来。

秋叶红抿了抿嘴,又来回走了几步,道:“这个也说不准…目前她老人家乍见这个亲人,狂喜之下自然信了你,但日后呢,俗话说三人成虎…顾妈妈,最关键的是,妙莲…我娘她没活下来…”

顾妈妈彻底崩溃了,软软的坐下来,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呜咽。

史太妃是什么人,她曾经隆恩威宠,一日连升三级,稳坐后宫贵位,让三千粉黛无颜色,却又在最威极时而骤然衰,三子一女接连命丧眼前而不能救,如同困兽囚禁冷宫深院十三年,忽又一朝翻身,扶持亲孙登位。

这们的人,是说人言听人言的么?

“如果这件事挑明了,门家小儿郎一定会咬嘴不松,说你是谋财害命,说我是冒牌货…”秋叶红一面想一面说道,眉毛拧成麻绳。

冒牌货这个词听在顾妈妈耳里,让她浑身打个寒战,惊恐的看向秋叶红。

眼前这个小姑娘并没有注意自己的神情,而是用手摸着下颌,聚精会神的想着什么。

“哦还有,别指望这些首饰,还有这首诗…”秋叶红看向她提

顾妈妈受惊,猛的移开视线。

“人言两张嘴…”秋叶红摇头头道,“且不说这个假设,就说又找到了种种铁证,比如当年门家的侍女啊小厮啊,能指正他当年的恶行…这个,他的恶行人前有看到吗?”

顾妈妈已经张口无言,颓然的摇摇头,“我跟郡主身边的人都被他找个借口打发了,身边都是他家的人,更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想,我都隐名埋姓这么多年,怕他认不出我来,你说,他还能留下活口等着被指证…”

“就是说啊,”秋叶红一摊手,叹了口气,“先不说这个,就假如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老小子栽了,不认罪不成了,真相一公布,全天下可都要哗然了…到那时,出气了报仇了,但不一定算好事…”

“怎么说?”顾妈妈已经无法思考了,只能跟着秋叶红的思路走。

“假作真时真亦假,只怕群众接受不了这个真相,感觉自己被耍了,这样,群众为了避免觉得自己是个傻蛋,就一定会找借口为自己开脱,或者寻找别的焦点转移视线…这个时候,门家小儿郎一定人脉不小…”秋叶红征求顾妈妈意见。

顾妈妈愣愣的点头。

“这个时候,这些人一定会抓住机会,就算救不得门家人,也一定要给咱们添堵,让咱们不自在,比如,他们会说…”秋叶红咬咬下唇,事到如今,一定要把所有能考虑的都考虑到,“他们会说,我喊了这么多年,一定跟我娘有不得不说的事…说不定这爹是亲爹…”

“放肆!放肆!谁敢!谁敢!”顾妈妈跳起来,涨红了脸。

秋叶红耸肩,道:“人家命都没要了,一辈子处心积虑的事都泡汤了,自然要拖个垫背,什么话说不得?这个是人的正常反应,无足为怪。”

顾妈妈又一次颓然坐下了,喃喃的只说我没用我没用就没法子了…她猛的抬眼看向秋叶红。

这个姑娘淡然的站在那里,天色已经黑了,室内没有点灯,夜色将她整个罩在黑暗中,看不清神情。

“姑娘…姑娘…”顾妈妈扑过去,抱住她的腿,“你要为你娘报仇,你要为你娘伸冤,那是你的位子你的荣耀,你要拿回来,你要拿回来啊…你娘这一辈子冤枉啊…”

顾妈妈放声大哭,惊喜过后,身上的汗冷却下来,只觉得彻骨的寒。

一双温软的手拍了拍她的湿透的后背。

“恩,那是自然,这世上哪有只占便宜不吃亏的事。”秋叶红说道,一面将她拉起来,“我倒想到了一个法子。”

顾妈妈大悲之后又大喜,此时早忘了那些规矩,一把抓住秋叶红的手,颤抖着只能喊姑娘。

“我想,这就跟打牌一样,咱们出牌,对方自然才会出牌,想对策,并且咱们打的还是明牌。”秋叶红拍着她的手,道,“不如,咱们干脆不出牌。”

“不出牌?”顾妈妈一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