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及,他果然知道,讪讪道:“这个……约莫是有些耿耿于怀,先前不是有人请绸缎庄的东家来做中人,想买东家的地皮么……”

“啊!”徐新月叫了一声,明白过来了。

当时是有位姓梁的同行想买,怕是准备都做好了,没想到他挺过来了。人家不知怎么,还是买到了这条街的地,看来还记恨上了他。

徐新月恨恨大骂对方心眼子比针还小,一时又悲切,担心,忍不住靠在江三津肩上饮泣。

江三津:“……”

他鸡皮疙瘩起来了,“徐爷,你冷静一点。”

“这要我怎么冷静。”徐新月心情反复,看着纪霜雨,“你说怎么办??我们要不要改戏?”

纪霜雨转念就想通了,说道:“没有用的,东家,你真以为对面是耿耿于怀这件事么?就算换戏成功,咱们也是他们的针对对象,因为人家是看眼下《灵官庙》正火热,和我们打对台,直接把我们踩下去,就是最好的广告。再者说,我们的风格和沪派,也的确碰撞了,只要发展下去,必有一战。”

写意风布景异军突起,对面要开新园子,还邀请了沪派布景师,绕得过去么?

“啊。”徐新月明白过来(再次),心乱如麻,“这可怎么战……”

“反正我从没因为撞档期逃跑过。”纪霜雨寒声道,面上一片冷艳肃杀,“东西都准备好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徐新月看他目光凛然,欲言又止。

纪霜雨:“干嘛?”

徐新月疯了,抓住纪霜雨的袖子:“呜你真的不考虑上台吗,你肯定比他们的演员好看。”

纪霜雨:“……走开!走开!”

……

徐新月心理素质不好,根本没法和纪霜雨一样冷静,尤其听闻这几日的风声后。

——本来《灵官庙》就引起过争议,虽然已有大批拥趸,甚至书妄言这样的当红作家支持。可是,毕竟根基还浅。

京城本就并非西洋布景最盛行的地方,各个戏园学来的几分本事算不得最精妙。

现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沪上那边的高手来了,好多人都在猜测了,长乐戏园的写意式舞美,在这样的锋芒下,怕不是也要暂避?

说得更直白些:能经得起这场考验么?

一次成功爆红,但要让这种风格在沪派阴影下继续第二次成功,哪个敢说有信心。

偏偏徐新月心底知道,他们还是要打对台戏的,完完全全正面硬刚,怎能不心慌。

别提外人,他自己都没信心!

没过两天,纪霜雨正在给金雀说戏,徐新月又来了,身后还带着俩人,其中一个拿照相机,兴高采烈,“霜雨啊——你看这是谁——”

他郑重给纪霜雨介绍:“《影剧天地》的编辑和摄影师,他们希望给你做一个采访,配一张相片。”

对方也笑着伸出手:“久仰了,纪导演,鄙人陈曼之。您可是现在京城戏界风头最盛的人物了,戏迷都想了解您的工作,希望给我们一个机会——真没想到,您这样年轻。”

《影剧天地》是京城销量最高的戏剧报刊之一了,隶属昆仑书局。但昆仑书局的报刊很多,所以陈曼之并不知道,纪霜雨和他们单位也算有合作。

陈曼之看到纪霜雨本人的确是惊讶的,因为他曾听人信誓旦旦地说纪霜雨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啊。眼下一看,什么老头,根本风华正茂,还是个美男子。

“陈编辑您好。”纪霜雨默然片刻,对徐新月单刀直入地说,“你是不是想趁机卖我的脸。”

徐新月:“……”

啊,被看穿了。

还拆穿得这么直白。

没错,采访是其次,他听说还想给纪霜雨拍照,就觉得是个大好的□□会。他太没自信了,既然对方来势汹汹,无法避战,只能设法给自己增添一点砝码。

徐新月有些羞愧,“这个……”

“可以,但你得给我钱,这算宣发支出。”纪霜雨直接打断了他。

徐新月:“…………”

纪霜雨:“还有,既然都来了,陈编辑,能不能在报道里提一下我们新排的戏,再给我的女主角也拍一张小相刊登。”

他非常熟稔地就和编辑交涉了起来。

徐新月听到前半句还忍住了,后半句听完,却是脱口而出:“不必吧?”

这个……

这卖脸的活儿,纪霜雨来不就够了。没有冒犯的意思,但是,金雀?何必呢……

就是金雀本人,也局促地站了起来,她这辈子还没有照过相,更别提上报纸:“是啊,导演,不用了吧。”

纪霜雨看了金雀一眼,金雀声音就渐渐没了。

因为是意外成为女主角,面对导演,她比其他演员还都胆怯一些,这些天纪霜雨说什么,她都一个劲点头接受,让怎么做就怎么做,小姑娘不要太乖。

陈曼之好奇地看着这位戏界头一个导演,说真的,他的相貌更像是演员,而那位金雀小姐,五官倒也端正,却显得寡淡了点,脸盘子也略有些大。

但他本人也是对《灵官庙》有好感,才会来的,面对纪霜雨的商谈,他很好脾气地接受了,“呵呵,这个事情没问题,我们的刊物就会给戏迷介绍新戏。照片我们排一排版,也可以放得下。”

“好,那麻烦二位稍等了,金雀得上个妆。还有,东家,麻烦去拿我准备的灯过来。”纪霜雨道,戏曲演员上刊物,当然得扮戏装。

“没事没事,刚好待会儿我们先给您拍照、采访。”陈曼之看了一下纪霜雨朴素的打扮,示意摄影师找下合适的角度,“对了,您的帽子可以摘了吗?”

纪霜雨沉吟。

陈曼之好奇地道:“有什么困难吗?”

徐新月的心脏忽然隐隐作痛,就像什么不祥的预兆。

纪霜雨摇头,以前是人生地不熟,现在站稳脚跟了,问题不大。他伸手摘下毡帽,慢悠悠道:“就是摘了帽子宣传效果更好了——东家,这得加钱。”

徐新月:“…………”

 

作者有话要说:

hello,友友们,都放假了吗

第15章 第十五章

纪霜雨这脸本就很有宣传效果了,那头特别的白色头发,肯定能增加更多谈资啊。

像现在,陈曼之和摄影师盯着纪霜雨的头发,作为第一次看到纪霜雨全貌的人,就发呆了。

陈曼之忍不住道:“冒昧问一句,您是有白化病吗?”

“不是,就是早发性白发病,比一般人白得比较彻底,因为我之前太穷了,营养不良。”纪霜雨这个理由给周斯音也说过,而且比起最早一口咬定“馋”的……他看在对方是媒体的份上,还修饰了一下自己的用词好么!

陈曼之这才释然,寻思即便如此,这看着也够惊奇了,毕竟一般的白发者,没有这般青春貌美,他喃喃道:“难怪,我说怎么传闻会说您是位老先生。”

“老先生?”纪霜雨也才知道,原来之前陈曼之说没想到他这么年轻,不是在说客气话,夸他年少有为,而是外头有风言风语。

长乐戏园有些人是看过纪霜雨那头白发的,也不知道怎么传的,就失真了。

“好吧,这下还趁机辟谣了。”纪霜雨想着也不亏,自己怎么就成老头了,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养葫芦娃的可怜人。

摄影师这时拿出了几张照片出来,上面都是一些社会名流或是戏曲名角,摆出各种姿势,有生活照也有官方一些的,“纪先生,你可以选一个姿势,摆出来。”

纪霜雨不解道:“怎么还要指定姿势的吗?为什么?”

摄影师尴尬地看着他,乍然间不知道说什么。

照相、剪发、不裹脚,是这个年代的三大文明事。但是,大多数人拍照的时候,都很不自然,不知道如何摆姿势,拍照时间久,普通人就更僵硬了。

摄影师们习惯了,弄些范例给他们学。

陈曼之笑吟吟道:“没有的事,纪先生随意。”

摄影师原本还觉得纪霜雨是性子虎,没想到,他还自己选起了地方,大摇大摆指挥摄影师把相机摆在哪里。

待徐新月拿来灯,他又布置起了灯光。

这摄影师也是个小年轻,被纪霜雨的气场一压,弱弱地就按着做了。他发誓,纪霜雨是他见过拍照最放松的一个人,他可是给很多戏曲演员拍过照的。

陈曼之深深看了纪霜雨一眼,同他聊了起来。

采访分为两个部分,前半部分是纪霜雨对《灵官庙》改编设计的思路,以及对这种写意式舞美的想法等。后半部分,就关于他本人,以前有没有从业经历之类的。

纪霜雨编就是了,自称从小就对戏曲和导演感兴趣,深受胡同里一位戏界前辈的影响。

“戏界前辈?敢问是哪位老板?”陈曼之手里钢笔唰唰动,问了一句。

纪霜雨:“哦,江三津前辈,是一位龙套头儿。”

陈曼之:“……”

他嘴角抽了一下,也没说什么。

采访得差不多后,陈曼之就伸了伸腰,“多谢配合了,那位金雀女士呢?”

是呵,时间过去也挺久了,怎么化个妆还没好?纪霜雨叫了一声:“金雀,你还没好?”

“好、好了。”门外,金雀紧张地道,“我不太敢出来……”

她在台上也许得心应手,可是面对着记者,很是害怕。她刚刚按照这几日纪霜雨改良过的造型妆扮上,还未有其他人看过,羞赧极了。

“来吧。”纪霜雨走到门外,虚扶着金雀出来。说起来他身体年龄和金雀年纪差不多,还大了金雀两岁,但金雀在他面前就跟晚辈一样。

其他几人,只见一名穿着戏装的女子垂首缓缓走出来,作为从小坐科学戏的旦角,身段自然不必说,她羞怯地一抬头,就露出一双精致有神的凤眼,潋滟生辉,颊染红晕,嘴唇丰润红嫩,原本稍显圆的脸庞,贴完片子就成了刚刚好的鹅蛋脸。原先明明是稍显寡淡的五官,不知怎么妆扮上,五官清艳出尘,实在秋霜难映其洁,霞光不敌其艳。

相比起时下的妆容,金雀这个扮相可以称得上精致了,直把三人都看傻眼,几乎比刚才看到纪霜雨还夸张,因为实在是变化太大了!

徐新月这才知道,为什么纪霜雨非要选金雀。因为唱工一时半会儿精进不了,但金雀的长相,还真可以通过扮相增进。

扮上后的金雀,明明五官没变,却判若两人,说她是真云霄娘娘下凡,也该有人相信了。

——戏妆也是在几十年中不断进步的,最初的戏装比现代人看到的粗糙多了,而纪霜雨从来接触的,就是改良到最佳的戏妆,而且后人总结了不少各种脸型该怎么贴片子的技巧。

纪霜雨告诉金雀如何贴片子才更好地修饰脸,还有一些加重眉眼描画,唇形勾勒之类的技术,他自己没动过手,但理论知识够丰富就行了,化妆金雀自己是会的,稍加练习后,五官骨骼很适合上妆的金雀扮完,俨然一个仙姿丽色的花旦。

在刚才见过她妆前样子的人面前现身,效果更是拉满了。

陈曼之更是大夸道:“金雀女士的扮相真是仙姿玉貌,来日上台,定要引发京城的风尚了。”

这时候的戏曲舞台,也是很能引发潮流的,女士们纷纷效仿。陈曼之就觉得这个妆容,虽然是戏妆,但加强眉眼神采,又晕染过渡自然的描画方法,怕是不少女士会喜爱。

看到众人惊艳的眼神,金雀都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她原本是很没自信的,觉得自己到底走了什么狗屎运,才能被选中。

现在,东家,记者先生……大家的赞叹,尤其陈曼之笃定她会走红,让金雀五味陈杂,目光盈盈地看向纪霜雨,更加感激他了。

纪霜雨鼓励道:“我说了,你得相信……”

金雀刚想含泪道我以后会相信自己的,自信起来。

纪霜雨:“……相信我的品味。”

金雀:“……”

金雀:“是是是。”

这就要给金雀拍照了,纪霜雨还专门给金雀布置了一下灯光,摄影中灯光能起到很大的修饰作用,最常见的,比如面部皱纹多可以用散光在正面辅助照明,拍恐怖片从下面打光,等等。

纪霜雨是自己做过一阵摄影的,所以技术十分娴熟。他采用的是蝴蝶光照明,这种经典布光方式,算算时间,现在应该已经在西方运用上了。

这种布光,能让被拍摄者的五官更为立体显瘦,因为能在鼻子下面投射出蝴蝶形状的阴影,因此得名,又因为常用来拍摄女明星的影片剧照,也叫“美人光”。

纪霜雨就根据实际需求,采用了这种布光方式的各种变体,以硬光源把金雀的脸部轮廓修饰得更好,再适当补光。

“……”这一通操作,《影剧世界》的摄影师看得有点晕,他也不是科班出身,跟家里人学习才端起摄影饭碗,平时就拍拍戏照,已经觉得自己是个技术型人才了。

现在到了纪霜雨身边……他都不知道到底大家谁才是摄影师!自己俨然就是个工具人了,连徐新月也被指挥着挪动反光板。

金雀是戏曲演员,当然不必看什么姿势模仿,自己摆了个pose,还特能吃苦,整个拍照过程笑容自然优雅,一点也不僵硬。

待金雀拍完,在徐新月的提议下,两人又拍了合影。

金雀特别不好意思地去找摄影师,询问如果合影不选用,能不能给她一份。摄影师大方地表示,倒时可以洗出来送给她,心底琢磨着,送照片算什么,日后一定要找机会来向纪先生讨教一下光影美术。

……

陈曼之和摄影师回去之后,在单位同着美术排版,现在的设计可是技术活,也有抠图,但是真·抠,用美工刀抠,美术字也是手写……全都是徒手的。但这次徒手抠图,看着这样的美貌,抠得都没那么累了。

同事看到陈曼之的版面上金雀的戏装照,更是大呼:“这是谁?京城何时出了这样美姿容的旦角!”

“是含熹班的,叫金雀。”陈曼之提醒,“就是排《灵官庙》那个。”

他和摄影师也觉得这也太牛了!本来金雀上完妆,美艳程度就直线上升了。在纪霜雨布置的灯光下,竟是更加动人,五官都变得更加立体了,照片极有张力,简直就是光影的魔术!

同事神魂颠倒:“她好漂亮,怎么从前我都不知道含熹班有这样一个演员,她的戏什么时候会上演,我得买票去看看。”还有这照片,他一定要也收藏一份。

“快让我仔细欣赏。”他伸手去拿版,就看到了折起来的下部另一张照片,“这,这又是谁?”

金雀扮相的确美艳动人,但另一张的人,也是全然不同的抢眼,是不似人间之色。

透过照片也能看到双目清澈有神,分明是青春容貌,竟有一头抢眼的白发,一张照片就让人好像看到一个故事。

“这就是《灵官庙》的导演了。”陈曼之轻声道。

陈曼之后又去印务那边,要沟通一下,正遇到他们新购置的双色胶版机到了,连总经理也在,陈曼之这小编辑赶紧立正问好。

周斯音看了眼陈曼之,伸手道:“这什么,给我看看。”

陈曼之赶紧递上去,“这是新一期的《影剧世界》版面,还没有调整完,我觉得照片应该放大些,但是版面不够了……”

周斯音自然认得纪霜雨的照片,他就是看着像纪霜雨,才索要的。上头的纪霜雨和真实的模样仍是不大一样的,而且印刷出来,失却了本人那种……凶残。

周斯音哼了一声:“放大什么。”

他一哼,陈曼之就噤若寒蝉,缩着脖子道:“那我我我删掉……”总经理的态度怪怪的,怕不是不喜欢长乐戏园吧。

周斯音嫌弃地道:“你会不会卖书?放封面。”

陈曼之:“…………”

长乐戏园对面开设的园子叫“莺歌舞台”,这几日广告打得很响亮,几个合伙的东家还花钱登报了,介绍他们的新式京剧场,以及重点推出的剧目。

莺歌舞台号称他们的新剧,足足上百幅布景,且日后每剧不同,场场都有新布景看,具备宏大机关,样样出彩!

沪上的布景师一共三个派系,最厉害的就数闽派。长乐戏园请来的布景师江湖人称“蒋四海”,在闽派内部也是小有名气的,擅长机关幕景。

说他月收入就明白了,在沪上,蒋四海最多一次,一个月拿了三百元,这是相当高了。莺歌舞台把他请到京城来,不但开了高工资,还要租小洋房给他住的。

这样的声势,加上有心人的推动,大众再次鼓吹起西洋式布景,言之凿凿长乐戏园毫无胜算,《灵官庙》只是一次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