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踏上这个于她而言极其特殊的城市,小时候那几年和父母以及奶奶生活的种种记忆片段便扑面而来。既熟悉又陌生的情愫瞬间充盈在她胸间,令她情不自禁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百花巷十二号,这就是她那个院子里栽了木槿和藤萝的家的地址。

……

天很快亮了,这个还看不到任何拆迁痕迹的古老南方小城也随着晨曦慢慢苏醒过来,开始了它步调悠缓的新一天。

一边凭记忆,一边向人打听,七点多,安娜穿过似是而非的小城,终于找到了自己家的附近。

百花胡同就在前头那座长满青苔的老拱桥桥头下。

在安娜的记忆里,拱桥桥头有个卖早点的摊子,摊主是对本地夫妇,做的苏式早点十分地道。韭菜蛋饼、葱油饼、豆浆、豆腐花、小馄饨,还有汤团。奶奶没去世前,经常带她到桥头吃早点。安娜最喜欢吃现包的甜汤团。皮子黏黏弹弹,一口咬下,黑色的芝麻馅儿就流了出来,满口香甜,鲜肉馅儿的也汤汁十足,卖的贵些,五分钱一个。但她不爱吃肉馅儿的,有时候奶奶就会黯然叹一口气,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你哥哥要是也在的话就好了,他可喜欢吃了……”

关于她那个名叫小光的哥哥的意外夭折,虽然家人一直都不大提,但随着安娜慢慢长大,她渐渐也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就是这一年九月,小光刚开始上中班的第一周,所在的街道幼儿园因为电线老化引发火灾。起火时,幼儿园正在午睡,小光和另外十几个孩子没能逃出来,不幸遭难。

这件事对全家的打击巨大无比。奶奶病了很久,当时是老师的安娜妈妈很长一段时间里也以泪洗面,甚至到了不得不停薪留职的地步。安娜父亲原本常年驻外,一年也难得回家几趟,出了这事后,愧疚自责万分,终于决心要多抽时间陪着家人,这才有了他后来的转业。

……

安娜已经看到小河对面的那个早点摊了。和她记忆里一模一样,雾气腾腾里,摊主夫妇正忙里忙外,七八个食客坐在摆外头路边的矮桌旁,面前一个饼,一碗豆腐花,空气里飘散着安娜久违了的醇正豆浆鲜甜味道。

安娜压抑住突然加快的心跳,下了桥头,视线掠过那对她记忆里的摊主夫妇,朝自己家的胡同慢慢走去。

忽然,她的脚步定住了。

她看到一个老太太一手挎了个菜篮,一手牵着个小男孩,正从胡同口走了出来。

老太太面容慈祥打扮利索,小男孩五六岁大,戴顶毛线帽,穿件蓝色外套,身上背了个小书包,蹦蹦跳跳。

“奶奶奶奶!我要吃肉馅汤团!”

小男孩直奔早点摊。

“好,好,”身后的祖母跟着到了摊子前。

“老唐家的,一碗小馄饨,两个肉汤团!”

“稍等!”

老唐老婆手脚麻利,很快烧好了东西端上来,“小心烫,我给您孙子端过来。”

“老婶儿,听说你家儿子昨天回家啦?”东西送上桌,老唐老婆顺口问。

老太太一边给钱,一边乐呵呵地点头:“是啊!我儿子昨天回家了!”

“啥时候走啊?”

“说就过一天,明天就走呢!”

“哟,那今天可要做顿好饭了!”

“是啊是啊!等送了我孙子去幼儿园,我就去买菜呢!”

……

安娜躲在电线杆后,定定注视着自己原本已经过世的奶奶和那个她只在照片里见过的哥哥小光,竟然没有勇气迈出脚步。

小光是个非常漂亮的小男孩,比照片里的还要好看。额发略微带了点自然卷,有一双黑白分明的明亮大眼睛。

汤团有点烫,他咬了一口,立马吐回勺子里,拉出一道口水丝,接着就鼓起腮帮子使劲呼呼地吹,忽然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扭头看向安娜的方向。

他一眼就看到了藏在电线杆后的安娜,对上了安娜的目光。

安娜注视着这个和自己有着相同血缘关系的小男孩,眼睛忽然发酸,强忍住了,朝他微微笑了笑。

小光仿佛有点害羞,立刻扭回头又继续吹起了汤团,过了一会儿,忍不住又悄悄掉头,再次看了眼安娜。

“看什么呢?再不吃要凉了。”

奶奶和边上几个邻居闲聊完,回头见小光碗里的东西还没吃完,催了一声。

小光叽咕咽下嘴里的东西,回头指了指电线杆,含含糊糊地说道:“奶奶,那边有个姐姐刚才对我笑……”

“谁啊——”

奶奶顺着小光的手指看过去。

安娜心脏一阵乱跳,慌忙背过身,再次躲在了电线杆后。

“不认识的呢!”奶奶看了眼,不在意地道,“好了没?好了自己擦干净嘴,奶奶送你去上学喽!”

小光拿起用别针别在衣服胸前的一块手帕,认认真真地擦干净嘴。

“阿姨再见!”

他背起书包从凳子上跳了下去,和摊主老唐家的挥手再见。

“哎,小光再见!真是个好孩子!”

老唐家的乐呵呵地道。

小光被奶奶牵着上桥,经过电线杆的边上时,忍不住扭头又看了眼还站那里的安娜,眼睛里带着好奇之色。

安娜目送被牵着的那个小小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里,内心深处涌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

在她小的时候,她总希望自己能像别的女孩那样,能有个哥哥,他会保护自己。

现在,小光真的这样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有这样一个和她身体里流着完全相同血脉的正太小哥哥让她去守护,未尝又不是另一种心愿得偿?

……

安娜在早点摊买了一碗小馄饨,慢慢吃完,随后就坐在那里,视线投向百花巷的巷口,久久没动。

这会儿快八点,吃早点的人不多了,老唐家的也没赶她走,只是觉得她有点奇怪,一边收拾,一边用听起来软糯糯的当地话和她搭讪:“姑娘,外地来的啊?什么事啊?”

安娜自然也会说一口本地软语,张嘴正要应答,忽然停住,浑身血液凝冻住了。

一个男人正推着辆三角杠自行车从巷口里走出来。

这男子三十出头的年纪,浓眉挺鼻,身材高大,浑身透出一股干练英气,边上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女人。女人娇小白皙而美貌,打扮时兴,烫个现在流行的飞燕式短发,身上挎个包,和男的并排走着。

两人虽然没牵手,但看着就是透出一股黏腻的恩爱味道。

“国强,亲自送老婆去上班啊?小瑜今天出门可比平常晚了不少哪!”

老唐家的看见了,笑眯眯地招呼。

与他同行的女人虽然是少妇了,但眉眼里依稀还带着点少女韵味。听出老唐家嫂子话里的善意打趣意味,有点娇羞,悄悄伸手使劲掐了一把边上丈夫的胳膊。

做丈夫的神色丝毫不变,笑道:“是啊唐嫂子!小瑜早上说脚有点疼,出门耽误了。反正我也没事,送她过去。”

“应该的,应该的!你难得在家,回来就该对小瑜好!”老唐家的笑呵呵点头,“刚你妈去买菜了。小瑜晚上也早点下班,你们一家好好吃个饭!”

“谢啦!先走了!”

男人推着自行车,和妻子一道从安娜边上经过,最后双双上桥离去。

从他们出现在巷口时,安娜第一眼就认了出来,他们就是自己的父母安国强和萧瑜。

三十年前,她还没出生时,正当年华的父母!

☆、第22章 年轻时代的老爸老妈

安娜注视着父母上桥后渐渐远去的背影,鬼使神差一般,从凳子上站起来,尾随跟了过去。

安娜妈在学校教语文,可能早上第一节没课,两人似乎不急着要赶过去,下了桥并没骑车,依旧并肩沿着路边慢慢朝前走去,一边走,一边说着话。安娜爸时不时低下头和妻子说上句什么,安娜妈就笑,两人光背影看起来就很亲昵了。

安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头两人的背影,就这样一直尾随在他们的后头。

她知道她或许永远也不可能冲上去告诉他们,自己是他们将来的女儿。但是即便如此,能这样近距离地和他们再次靠近,于现在的她而言也是一种满足。

前头爸妈走了一段路,安娜妈大概脚累了,安娜爸就让她坐到了后座上,自己骑上车,等她坐稳后,朝前蹬去。

安娜情不自禁加快脚步跟上。

安娜爸越骑越快,渐渐将安娜抛在了后头,安娜忍不住跑着追了上去,没留神脚下一个地坑,一下摔在了地上。

“爸,妈——”

摔倒的那一刻,完全没有过脑子的,她下意识地大叫了一声,直到发现自己摔在了地上,边上几个路人用诧异的目光看着自己,这才意识到这样是何等的愚蠢。

忍住心里忽然涌出的那种如同被彻底抛弃了的孤独绝望之感,忍住膝盖和手心的钻心疼痛,安娜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再次抬起眼睛时,前头的父母身影已经不见了。

无视路人的目光,安娜当场便泪眼模糊了,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蹲在路边一株老梧桐下,把自己的脸埋在膝盖上,无声地抽泣起来。

“女同志,你没事吧?”

安娜听到一个声音,抬起脸,见是个陌生的路人停在了自己面前。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安娜擦了擦眼睛,从树根下站了起来,朝对方勉强笑了笑,掉头离去。

……

整个白天,安娜都徘徊在小光所在的那个街道幼儿园边上。

到了傍晚,幼儿园放学,家长们陆续来接孩子了,她终于看到父母再次推着那辆老凤凰自行车出现了。应该是父亲接了母亲下班,又一起来这里接小光回家。

小光被父亲抱了起来,坐在自行车前杠上,安娜爸把稳车头,推着自行车,和安娜妈妈从站在几步之外的安娜面前走了过去。

“国强…我们学校明天放假,幼儿园也快放了……可惜你明天又要走……年底是不是又不能回了……”

边上唧唧咋咋很吵,但安娜爸带着妻儿经过安娜面前时,母亲特有的甜糯的、带了点撒娇和埋怨口吻的说话声还是传到了安娜的耳朵里。

父亲露出愧疚的神色,低头对母亲说了句什么,母亲便笑了,眉眼弯弯,漂亮的不行。

小光忽然像是觉察到了什么,转过头看到安娜。应该是认出了她,一下睁大了眼睛,出去老远了,还是不住回头张望。

父亲推着自行车,很快随着人流远去,再次消失在了安娜的视线里。

……

天黑了下来。

安娜像个幽灵一样地徘徊在自己家门口的那条巷子里,好几次,在那扇她再熟悉不过的门前走来走去。

这扇门里头的一切,她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出来。

今年冬天仿佛特别的冷,里面却亮着温暖的灯光。

爬满了那面墙的常青藤即便是冬天,依然青翠,高过人顶的木槿却已经落叶了。但再等一两个月,它就会回青抽出嫩叶,然后开满一院的紫。

她仿佛听到了厨房里菜下油锅时发出的欢快滋啦滋啦声,闻到了飘出来的熟悉酱香味。

老妈是个厨房杀手,做出来的饭菜有让人一看就饱的功效。老爸却是个烹饪高手,甚至比奶奶的手艺还要好。

一闻到这种熟悉的酱香味,安娜就知道厨房里一定在炖他拿手的鸡爪肘子锅。

安娜暗暗吞了一口口水,闭着眼睛,贪婪地闻着这种熟悉的味道。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这是谁呢?这么猫这里?干嘛的?”

一个声音随之传来。

安娜回头,借着巷子口透过来的昏暗路灯光,看见邻居林叔手里提了瓶酒,正朝自己家走来,吓了一跳,讪讪地让开,往后退了几步。

林叔狐疑地看了眼安娜,推开门进去,喊道:“老安,给你捎了瓶绿豆曲,陈了十年的!平时你可别想喝到这么好的酒!”

“那还藏什么,赶紧拿来呀!”父亲的声音传了过来,“晚上烧了几个菜,坐下来一起吃!”

“老安,刚你们家外头有个女的,是不是找你们的啊?”

“女的?没人找啊!我去看看——”

父亲熟悉的脚步声传了过来,越来越近。

安娜心脏一阵狂跳,转身就狂奔落荒而逃,跑出巷子口,一直跑到气喘吁吁,这才终于停了下来,弯腰撑住肚子,大口大口地喘气。

……

第二天一大早,路上人还稀稀拉拉的。安娜躲在昨天桥头下的那根电线杆后,目睹父亲被家人送出了门。

奶奶叮嘱了一番父亲,父亲抱起小光,摸了摸他的头,放下来,奶奶随后牵着小光先回了。剩下母亲和父亲两人站在巷子口。

母亲仿佛刚刚哭过了,虽然已经极力加以掩饰,但眼圈依然有点红。父亲也是一脸不舍。两人相对站在那里。最后母亲抬起父亲手腕上的那只上海表看了一眼,似乎催促他离开。

父亲忽然顺势抓住母亲的手,用力握住,又朝她点了点头,倏然松开了,转头朝拱桥方向大步离去。

“国强,这就走了啊?”老唐夫妇和经过的父亲打招呼。

“是,走了!”父亲回答。

“走好啊,下次几时回啊?”

“看情况……”

应答之间,父亲已经从安娜藏身的电线杆前走过,上了桥,身影最后渐渐消失在了晨曦里。

安娜回头看向母亲,见她回过了身,朝家的方向慢慢走去。

老妈在老爸跟前特娇气,永远像个小女孩,还老爱哭鼻子。安娜记得就前几年,她都上大学了,有一天在家一大早的想找她商量件事,到她卧室拧了拧把手,见门没锁,随手就推开,进去了才发现昨晚不知道啥时候出差的老爸回了,正搂着老妈并头在少儿不宜。

当时她倒没啥特别感觉,当做没看见扭头就出来了。反正他俩感情好,啥子她都不奇怪。倒是老爸老妈挺不好意思,当时就跟做贼一样立刻分开,起床了看到她还讪讪的,估计心里后悔死了,怎么就忘了把门给反锁。

三十年后,他俩的感情还这么好。更不用说现在了。

安娜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文青老妈回去了肯定又在屋里掉泪。

她强行忍住了想跟上去安慰她的念头,目送年轻的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母亲背影消失在了视线里。

……

安娜在这里已经停留了三天。

这三天,她像个变态狂一样地尾随着母亲、奶奶和小光,看着她们进进出出,一次次生出想要靠近的念头,最后却又退缩了回去。

安娜知道自己不得不走了。

如果可以,她想一直就这么留在这里,哪怕都像现在这样,他们永远不知道她的存在,而她也只能这样在暗地里悄悄看到他们,她也甘之如饴。

但是现实让她不得不打断这一切。

虽然她已经很省了,但带出来的钱,已经不足以支撑她再继续像现在这样留在这里——这个时候的s市,还没有那么多的工作岗位能让没有正当身份的她留下来找到足以支撑她生活下去的工作——即便去国营饭店里当个服务员,也是抢手岗位,没熟人介绍不可能进去。

她只能先回红石井,想办法再多赚点钱,让自己能更久地待在父母身边。

她会小光可能会出事之前提早回来的。

现在,终于亲眼看到了他们,知道了他们的存在,这对她而言,已经是一种极大的安慰。

……

幼儿园放假前的最后一天,安娜到s市最高级的商场里买了现在还属于高消费的大白兔奶糖,再次来到了街道幼儿园。

这家街道幼儿园是十年前由一个废弃厂房仓库改建而成的,房屋陈旧,顶上拉满了横七竖八的电线,里头的几个所谓老师其实更类似于保育阿姨。但即便这样,这会儿也只有那些父母在正式单位里上班的孩子才能进,完全的卖方市场。

学期的最后一天,孩子们都很开心,在围墙里一块填了黑色煤渣的空地上跑来跑去,吱吱喳喳,到处是吵闹声。

安娜总觉的小光似乎和自己有心灵感应。只要她出现在他边上,他总是很快就能觉察到她的到来。

现在也是一样。安娜趴在铁门边往里看,在一堆穿着差不多衣服的小孩里终于找着小光后,他很快也发现了她,扭头看着她。

安娜面露微笑,朝他招了招手。

小光犹豫了下,终于慢慢朝她走了过来,停在铁门里头。

“让我猜下,你叫安小光,对不对?”

隔着扇铁门,安娜弯腰下去微笑道。

小光咦了声,微微歪头看她:“你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