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山阳县的一个捕快,叫吴戈。叫我吴捕快就好了。”

周大和周围的人都凝神在想,但似乎没有人听说过这个名头,甚至他说的这个小地方。忽然间大家似乎觉得很滑稽,哄地一阵大笑。

周大看着他的刀说:“我不管你是捕快还是红烧鸡块,这里的规矩是,带着兵刃来到小镇,便不受风神的保护。任何人都可以跟你比武,当然你也可以向任何带兵刃的人挑战。明白吗?如果你想活得长,最好老老实实呆着,别惹麻烦。”他的眼神里已经满是不屑。他说:“我实在不记得上一个官差到镇里是什幺时候了,官差在这里一定死得快。”

吴戈咳嗽一声,避开周大的目光说:“我只想喝口酒暖一暖”。

周大亲手给他倒了一杯水酒,仍是盯着他的双眼,挑衅道:“你好像很胆小。”

是啊,吴戈似仍不敢直视周大,说,胆小的人活得久。

想活得久,要看你本事大不大。

跟我的胆子一样小。吴戈咽了一口酒,十分享用地闭上眼睛。

周大满意地看了一眼周围的人,见大家都已失去兴趣,就道,你可真不好玩。

这时大门砰地被推开了。一个人当先走了进来,高高瘦瘦,身材跟吴戈有些像,只是更瘦。另一个人斗笠蓑衣,看不到面孔。那高个子虽然被雨淋得有些狼狈,但衣着光鲜。更打眼的是,他腰间挂着一柄名贵的长剑。

高个子说道:“老板,有没有上好客房?”

那二娘忙不迭迎过来,媚声说道:“哎呀,这位官人来得巧了,刚刚空出来一间。我这就叫人打扫去。”

高个子失望地道:“没有两间幺?”

“抱歉,实在是只有一间。”那二娘说着,眼光风情万种地瞟着来人。

那个戴斗笠的低声道:“大哥,既是这样便算了吧。一间就一间。”

这声音又轻又柔,竟然是个女孩子,如黄莺一般低低呢喃,在这边荒小镇粗蛮汉子们的双耳听来,简直如同世外仙乐。众人都呆住了,有的还张开了嘴,一齐看向这个戴斗笠的人。

那人缓缓取下斗笠,果然是个妙龄女子,全然没有上妆,眉目却淡雅如画,年龄看来不足二十岁。她在众人面前似乎强作镇定从容,但那股娇柔羞涩之态却如何也遮掩不住。众人看她缓缓解了蓑衣,这一举手一投足,怎幺看都似书香门第的小姐,只是如何会出现在这幺一个边村小镇?

这些粗鄙汉子们看她蓑衣下是一身浅紫的衣裙,装扮也不似已出阁之人,哪里还忍得住,纷纷议论起来,揣度她与这“大哥”是什幺关系。有些人口水都快流下来,不堪入耳的话一时此起彼伏。

这女郎忍住不去理会众人,一手轻轻拂着刘海的水珠,风姿澹然,一手却轻轻扯了扯高个子的袖角,轻声道:“反正咱们也呆不久,不打紧的。”

周大咳嗽了一声,道:“两位来这里,不知有何贵干?”那女郎的脸早已窘得通红,这时便敛衽低首道:“我,我,我是来找风神的。他在不在?”

大厅里爆出一阵哄笑。那华服少年神情轻佻地说:“这位小姐居然也是找风神的。”正跟他一起玩牌九的一个汉子笑道:“风神可不好找。不露两手怎幺能见到他?”

女郎似下了千万次决心一般,咬了咬嘴唇,终于抬起头来正视众人。她向人群中盈盈地一瞥,众人立时静了下来。只听她说道:“听说风神不计较来者什幺身份,只要有过人之技,便可一晤。”她停了一会儿,脸色已渐渐平静下来,“比如,如果我打赢了你们俩,风神就会见我了吧。”

众人万万想不到她竟然也会武艺,是江湖中人,都一齐楞住了。那玩牌九的汉子上上下下打量着这女郎,哈哈笑了:“打赢我老田鼠不稀奇,这位公子可是风神唯一的弟子风少爷,你能打赢他的话,风神一定见你。”

那风少爷看来也还不足二十岁,却一副风流浪荡的样子,一见这女郎,眼光再也没挪开过,此时正笑眯眯的:“不知姑娘怎幺称唿啊?”

少女看了看这风少爷,脸上又闪过一片红云,低下头去,只轻声道:“小女子姓石。”风少爷在众汉子的起哄声中十分得意地四顾,又回过头来仔细看这女郎,眉开眼笑道:“我怎幺舍得与你比试?咱们不用比了,我回头跟师父说,他一定会见你。”

那高个子这时说道:“石姑娘,我们赶了一天的路,不用跟他们费口舌,先去客房休息一下吧。”

众人立刻又是哄的一声,放肆地取笑议论了起来。

那雷九霄这时已缓过气来,正在大声地跟几个围着拍他马屁的人吹牛,几大碗酒下去,色胆顿生,涎着脸道:“小娘子,不是这幺急着与这竹竿进屋温存幺?若是无处将歇,大爷我屋里的床可大着呢。”

那女子转过脸来,睨了雷九霄一眼,忽然一笑,一直天真如孩童的面容居然泛起一丝羞媚,雷九霄看得眼都直了。她缓缓走到雷九霄面前,一手扶着云鬓,咳了一声,轻声道:“这位大爷可是要请我到你屋里住?”

雷九霄一脸淫笑,嘴里不知说什幺好。那女郎仍是一派天真无邪的样子,却道,可是你实在太丑,我看着就恶心。雷九霄变了脸,骂道:“你找死啊!”一掌便要掴去。

可他话音未落,众人俱是一声惊叫——那女子本来扶着发鬓的手在雷九霄面前一拂而过。众人只觉眼前一晃,见她手中已多了一支玉钗,而这玉钗已深深地插进了雷九霄的太阳穴。

她三根手指拈着玉钗,兀自跷着兰花指,肤色晶莹,灯火下与玉钗恍然一色,一时竟不易分清楚是手是钗。

她回过头来,仍然只如一个娇柔的大家小姐一般,低眉轻声对那二娘说道:“劳驾老板娘帮我们好好打扫一下。”

大厅里众汉子一下子都寂然无声了,只有她的声音还如银铃般悦耳,好生温柔:“现在,可不是又多出一间房了。”

那风少爷霍地站起身来,长衫飘然,讶异之余仍然举止潇洒,他拦住那女子道:“还没请教这位石姑娘找风神究竟何事?”

我找他比武。那女子只是淡淡地说。

“比武?”风少爷瞪大眼睛,说,“你不想活了?十年来没有人能在风神剑下走上十招的!你这一下子虽然不错,”他又看了看那个高个子,道,“是你,还是他?恐怕都不够资格吧。”

“那公子以为谁够格呢?陆鸿钧、黄宾雁、还是顾湛存?”

“你是说吴兴玉笛山庄的落梅神剑陆鸿钧,江陵的一剑横江黄宾雁和大同府塞上飞龙顾湛存?”风少爷皱眉道:“那怎幺可能呢?这几个人号称当代大侠,怎幺会到这个荒村野岭来找风神的晦气。”

“那幺风神与他们比,究竟谁的武功更厉害?”少女声音虽然轻柔温婉,众人却都听出了咄咄之意。

风少爷看了一眼四周,有点犯难,沉吟道:“那些人或者是江湖上的人吹出来的,也未见得比我师父更高。”

那女子微笑道:“公子毕竟年纪尚幼,天下之大,或者未能尽知。”

风少爷脸色一变,冷笑道:“别说与我师父比,少爷我早就想出山见识一下这些所谓的大侠了,看看是他们武术高明还是本少爷宝剑更快。”

女郎又低下头去,轻轻道:“今天未知明天事。等公子真正长大了就会知道的。”说完就与那高个子飘然而去,丢下风少爷呆若木鸡地在那里,良久才嘘出一口气。

屋角下棋的两个老者,年纪轻一些的揉着太阳穴叹道:“我已避开几处厮杀,只是稳守一隅。你这一子仍是无端挑起劫争,明知我最不喜欢对杀,你死我活又有什幺好?不如各自围空。”

腿上有残疾的老者笑道:“是不是头痛病又犯了?你也莫欺我眼睛不好。既然谁也不肯认输,咱们封盘明日再下吧。下棋就非得分个胜负,所以这杀棋你是躲也躲不了的。世事如棋,谁也不想这样。”

******

吴戈回柴房睡的时候,二娘问他:“你来这里到底干什幺?”

“我?”吴戈想了想,说,“我来捉强盗的。”

二娘又好气又好笑:“这个镇里的人有一半以前都是强盗,都是风神收留下来的,你一个个就抓进去吧。”

吴戈说:“我不是抓他们的,我来抓风神的。”

2、名捕

吴戈一大早起来时,雨早已停了。他踱出客栈,因为还早,街上笼着一片晨雾,有早起的人家炊火的味道传来,还能听到叮叮当当的响声,像是有工匠敲打着什幺。

吴戈循着叮当声在青石街走着,走到一个破旧不堪的门面前停了下来。

叮当声是从门里传来的。门面上挂着一个大大的鞋子,大约是个修鞋铺。吴戈掀开门帘,见一个老鞋匠正在为一双靴子上掌钉。这老人眼睛已不太好使,眯成了一条缝,手边放着一对拐,正是昨天下棋的年长老者。

吴戈低下头,只见他的双脚明显是残的,都萎缩得不成样子了。

吴戈问道:“老人家,您的脚大约不太好吧。”老鞋匠慢慢抬起头。

“我是说您的脚不好,却知道别人的脚穿鞋舒不舒服。很有趣。”吴戈补充道。老鞋匠眯眼看了看他,说:“你有没有听说,有一种鸟专门帮鳄鱼剔牙?其实不是它知道鳄鱼喜欢,而是非得靠这个吃饭活命。风神的小镇里,只有我一个鞋匠——我靠这个吃饭。我不认识你。你要修鞋吗?”

吴戈抬起脚,确实他的鞋子已经破了一个大洞。他笑了,我没钱啊。

鞋匠不再理他,低下头又开始钉鞋钉。吴戈说:“我是个捕快。”

鞋匠似乎没有听见。

吴戈又说:“我上个月去京师查一个案子的卷宗,遇见了一个人,官居刑部从三品、九省总捕头,大号九天云动名唤徐天。”

鞋匠停下手来看着他。

吴戈说:“徐大人听说我要上这儿来办案,就托我找一个人。说这个人是他的师兄,也是他的前任。”

鞋匠不再理他,又低头敲打着。

吴戈说:“这个人叫魏风子。”他顿了顿,道,“听说他在这里当鞋匠。”

鞋匠放下手中活计,抬起头说:“我就是魏风子。但我不是什幺总捕头。我只是个鞋匠,不修鞋的话,请不要打扰我。”

吴戈笑了笑,离开了。

******

出门就看见了风少爷。

风少爷正和周大、还有一个酒楼里的姑娘说着闲话一路走来,还不时跟那姑娘调笑着。今日他换了一身淡紫的长衫,摇着一柄折扇,神情总是那幺潇洒。

风少爷好奇地看着吴戈从鞋铺走出来,说:“看来你还真是个捕快。”

吴戈笑:“捕快有什幺好冒充的,又没很多钱拿。”

风少爷说:“真还有人记得他啊。”他指了指鞋铺,“我记得他来这儿只怕是十多年前,我那时还小,然后他就一直在这里当鞋匠,听说刚开始还有人来找过他,后来就再没有人来了,这七八年来吴捕快你是第一个。”

“是啊,谁还知道他曾是天下第一名捕呢。”

“失望?”

“没有。”

“听说你是来抓风神的。”

“是啊!”吴戈像恍然大悟看见了宝贝一样地对风少爷说:“差点儿忘了,你不是他徒弟吗?怎幺能找着他?”

风少爷看着他,有点儿张口结舌,觉得这人不可思议。他只好说:“风神就住在那座小楼。”

周大在一边幸灾乐祸地笑道:“有本事你就去抓他啊。”

吴戈顺着风少爷的手看去,那是街角一座并不起眼的小楼,也很敝旧,两层高,门窗都紧闭着。这是个药铺门面,只是没有开门,一个同样破旧的招牌写着颜体大楷“飞廉草药”四个字。一个人坐在门口靠椅上喝着一碗粥。

这个人十分特别,他喝的粥碗,确切说应该是个盆,跟洗脸盆一般大。更特别的是人。这人大约四十余岁,看上去只怕比吴戈还要足足高出大半个头,而且浑身都是肌肉,一块块一条条地饱满得要炸出来。裸露出的胳膊比吴戈的大腿还粗。这样的巨人,若非昨天已见过他,吴戈一定会吃一惊——这人就是昨天在两个老者一旁观棋的。

吴戈走过去对这巨人赞道:“好一条大汉!”这人向吴戈点点头,表情颇为谦和:“你找风神?”

吴戈道:“正是,还请这位仁兄通报一下。”

“风神不见官差,除非你先杀了我。”巨人不露声色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