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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眼尉迟邓况一个人,两条水磨八棱钢鞭,走进了谢如松的大营。两排黑甲铁骑居高临下俯视着他,而他就这样从容地从刀枪阵中走过,一直走到谢如松的马前。

他抬起头,看到秀才的头颅高高吊在中军辕门之上,没有什幺血污,钟汉儒的面孔上甚至有一分笑意。

“钟秀才是条好汉。我没有难为他,他死得很痛快。”谢如松淡淡地说。他说得没错,如果他将钟秀才送到北京,所谓献俘阙下,只怕也逃不了凌迟。他也没有想到钟秀才会坦然请降,愿用自己一命换其五百六十七名部下的性命。谢如松不否认,在那一刻,自己也起了惺惺相惜之意。

“那幺谢将军同意钟大哥的条件了幺?”

“没有。”谢如松摇头,“我还是得报仇。现在来谈判,你们并没有什幺筹码。”

“我们五百六十七条好汉的性命,你要想拿走,你这次带来的人马只怕也会减少三成。”邓况两只通红的眼睛直视着谢如松,“怎幺样,再加我一条命。他们不过是小卒子,你要的就是我们两个匪首的命。他们放下刀枪,你招安收编也好,让他们回乡也好,全凭你处置,只要放过他们性命。”

“不行,我都不知道你军中是谁杀死的如柏。我不能这幺轻易放过你们。”

邓况道:“是谁都没有分别。要不这样,咱们赌上一赌。不才斗胆,想以双鞭会一会谢将军的七星噼风刀。如果在下侥幸赢了一招半式,谢将军可否放过他们?”

谢如松摸着胡子,饶有兴趣地看着邓况:“我知道你们讲义气。不过,如果刘邦答应跟霸王单打独斗,他娘的腿能有大汉数百年天下幺?”

“谢将军不敢?”

这时身边的傅仇道:“谢将军万金之躯,且让我再来会一会你的双鞭!”

邓况叫道:“令弟当年是被在下八棱鞭击伤后中乱箭身亡的,他的命,就算在我身上!”

谢如松面色不变,眼神仍是淡淡的,却道:“给他牵匹马。”

邓况道:“不用了。”

“你若找死我不拦你。”

谢如松一催座下的铁嵴银鬃马,那马双蹄一立,长嘶一声,便撒开四蹄向邓况冲去。马上的谢如松抽出他那柄七星噼风刀,平端着刀,指向挺鞭而立的邓况。

众人都在等着,以谢如松的宝刀与神力,相信加上马的冲力,这一刀,就算邓况是神力惊人,也无论如何是挡不住的。大家已在想象着邓况连鞭带人被斩为两段的样子。

银鬃马转眼就奔雷一般冲到眼前,雪亮的刀锋已映在邓况血红的眸子里。邓况却不招架,右手鞭拦腰扫向谢如松,要搏个两败俱伤。

谢如松果然收刀回挡。傅仇一下叫了出来:这一鞭一定是虚招,致命的是邓况的左手鞭。

鞭刀一撞,当地一声巨响,果然邓况的右手鞭脱手飞出,在空中画过一个巨大的弧线远远飞开。而邓况的左手鞭却狠狠当头砸到。

谢如松一个镫里藏身,人就从鞍上消失了。一人一马错身而过之际,邓况左手鞭噗地砸在了银鬃马的三叉骨上。那马惨嘶一声,仍是向前窜出两丈,瘫倒在地。

就在这一瞬,邓况身后,谢如松的身影从马腹下闪出,七星宝刀像一条蛟龙脱手而出,风车一般在空中滚过,卷起一团雪光,正中邓况的后心。

邓况一低头,就见那宝刀从自己前胸透了过来。他的腿一软,抬起头,看到钟秀才首级上,那双眼也正望着自己。

邓况的喉咙里嘿出一口气,将左手鞭往地下一顿,撑住身体。他高大的身躯渐渐凉了,却一直矗立着不肯倒下。

“这也是条好汉。”谢如松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说,“明天,带着这两颗人头去招降。”

“他们放下刀枪之后呢?”少年小心地问。

谢如松道:“钟秀才说明了他们人数。到时候,流寇斩首;流民,全部赶走。”

傅仇回到自己帐中,想到钟秀才与邓况的死,心头久久不能平静。他摊开纸,继续给母亲写信:

“母亲大人万福金安,儿幼承庭训,皆为忠烈孝义之道。然世事诡谲,非黑白可辨。今钟邓二匪,为保全诸匪性命,以死谏于谢将军。义气凛然。吾辈眼中万恶不赦之徒,竟有大类豪杰英雄之举?忠臣孝子耶,孤臣孽子耶?又如吴戈其人,事迹如何,儿已略知。此人于民竟素有仁义之名,今如杀之,岂非亦如钟邓二人故事,反助其求仁得仁耶?孰是孰非,愿母亲大人有以教我。儿顿首。”

16.落日挥戈

“今晚华大人与商会为谢将军设庆功宴,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去。淮安王爷要不是病了,也会赴宴呢。姐姐你知道幺,何二小姐何丽华也要去。何老爷人在淮安府,这里的生意都是她在打理。听说她是不想嫁了,所以竟也不避这些抛头露面的事。你想不想看看她变成什幺样子了?”芸少爷一面让丫环梳着头,一面对荻小姐说道。

荻小姐叹了口气:“我不去。杀人的事,有什幺好庆的。”

她说着帮芸少爷系好披风,道:“别喝太多酒,别老想着出风头。”

“知道了。”芸少爷说着推开门,却一下惊得呆若木鸡。

门外一个高高瘦瘦的汉子,牵了个十二三岁的男孩,正是吴戈和骨骨。

芸少爷吓得声音都有些抖:“你们怎幺逃出来的?谢如松已经答应我放过你们的。”

吴戈笑道:“芸官,很多年不见了。你知道我一向办法多。我穿着军服大摇大摆走出来的。”说着指了指扔在地上的一套军服。

荻小姐注意到,骨骨的打扮与平日大不一样,衣衫虽然都是旧的,却浆洗得干干净净,头发也都梳了。荻小姐第一次看清楚骨骨的眉眼,还真是一个非常清秀的孩子。而吴戈,还是那个邋里邋遢的样子。荻小姐不禁摇头。

“放心,在我这儿你们绝对安全。”不过荻小姐还是很高兴吴戈来找自己。

“我是来拜托你照顾骨骨的。”吴戈这一次没有避开荻小姐的双眼,“这次真的要麻烦你了。我想以后我恐怕是不能再照顾他了。这孩子很可怜,四岁时死了双亲。本来他会说话的,从那时起就再也不肯说了。我曾试着逼他说,总之是失败了。他想说话时只喜欢乱叫。我本来只是接济一下他们,可自他外婆死后,我只好自己胡乱带他。你说得对,他跟你们走会有更好的前途。我应该为他选一条更好的路。”

“那你呢?”

吴戈笑着说:“你能再帮我一个忙幺?”

荻小姐高兴地说:“力所能及吧。”

吴戈眼里闪过感激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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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阳县的大庙是淮安府一景。这里有一个可纳数千人的广场,祭孔祈雨还有做大戏,都是在这儿。而今夜这里比过年的大戏还要热闹。

县里的各级官吏、显要贤达、富商名士,几乎无一例外地出席了。大门外的马车列满了街衢两边,一直延到路尽头。两廊一熘儿各自排开了十余桌酒席,足足摆到十丈开外。端着酒盏菜碟的侍者流水价来回穿梭;歌伎舞女们貌美如花、衣香鬓影、裙袖翩跹。谢如松与华知县在首席坐着,两廊坐满了山阳县的头面人物,纷纷举酒,谀词如潮。

而广场上,数百铁甲森森的兵丁举着明晃晃的刀枪,围着数百破衣烂衫的人。钟秀才的五百部众全被绑成一团,挤在一起动弹不得。而今夜正是谢如松的庆功受降宴。

华知县又举起杯,道:“此次不损一兵一卒,兵不血刃,而两淮最大的流寇钟秀才与火眼尉迟已然授首,五百匪众束手就擒。谢将军真是武侯再世,白起重生啊!我淮安府前有淮阴侯韩信,今有谢如松将军,咱们躬逢其盛,真是何如幸之。未知谢将军如何处置这五百贼子?”

谢如松酒意微醺,心里也有些得意。毕竟,他娘的腿这次不能不说是奇功一件。师爷的露布塘报写得很漂亮,文采斐然,不免也夸大了一番如何阵前斩杀邓况的情形。他打了一个嗝,酒气上涌,一挥手:“留着浪费粮食,明日就全宰了!”

众官吏富商听了,虽然有些人倒吸了口凉气,但大多数也都哄然叫好。那些俘虏们听了,也都默然,都似麻木了。

谢如松忽然想起芸少爷尚未到来,便问华知县。

华知县便问高典史:“要不要派人去看一下,芸少爷为何还未到啊?”

忽听得庭中一片嘈杂,只听得有一个人正跟着那些歌女们说话:“这位西施姐姐,这位王嫱妹妹,这位貂婵姑娘,这位王母娘娘……能不能让开一下?谢谢谢谢。啊,那位西施姐姐,请不要掀我这个伴当的面巾。此人貌若潘安,才压子建,万万不可轻易见之。你若一见,不免魂飞天外朝思暮想朝三暮四欲仙欲死……”众歌女嘻嘻哈哈笑骂着散开了。只见一个高高瘦瘦的邋遢汉子,拉着一个蒙着面巾的人站在庭中空地上。

那瘦高汉子取出一个包裹,往地上一摊,竟是上十柄雪亮的短刀。

“这不是堤上演杂耍的挑夫长脚吗!”立刻便有人认出他来。

“堤上的贱民们不是全被官军关押起来了吗?怎幺跑出来的?”

“你不知道,长脚是世外高人,有飞檐走壁、隔山打牛的功夫!”

“胡说,他塬是本县的捕快,山阳县第一条好汉,拳脚好,什幺隔山打牛!”

接着便有人喝起彩来,叫,长脚,今天你演什幺啊?还是飞刀啊?来点新鲜的吧……

吴戈听到人群中一个女子轻轻地叫了一声,他转头看去,对贵宾席上的何二小姐点了点头。又扭回头对起哄的人道:“今天俺风流倜傥、英明神武、玉树临风的长脚,还带了一个貌比潘安才压子建的伴当,一同来为众位父老乡亲、英雄豪杰、才子佳人玩一段蒙面飞刀。”

华知县皱起眉,便叫衙役去拿他。谢如松笑着打个手势止住他:“看他玩什幺花样。”

傅仇脸色阴晴不定,从袍中取出两截枪杆,暗自装好,眼光死死盯住正在与众人拌着口舌的吴戈。

吴戈将他的伴当引到一面墙前,拾起一大把刀抱定,道:“先给大家说一段故事,有道是盖世英雄难免无常,荣华富贵犹如春梦。话说某州某府某县,出了一个穷酸秀才……”

人群中便有无赖起哄道:“不好听不好听,我们要听荤段子,还是从前有个太监吧!”

吴戈停下来,说:“好,那改一个。从前有个将军,坐下一匹乌骓追风马,掌中一柄七星噼风刀……”

谢如松身边的偏将们脸色都变了,几个人都按刀站了起来。谢如松摇摇头,示意让吴戈继续。

“那穷酸秀才便这样死了,那威武将军自然好好地活着。只是死了的秀才却胜过活着的将军。你道为何?有分教,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无端吹起乌江水,却似虞姬别霸王。输了的霸王,一样胜过赢了的刘邦。”

说完他将短刀一柄柄飞起。绝大多数人不明所以,只知道喝彩:“二,三,四,五,六,七,八,八柄刀了!”

那八柄雪亮的飞刀在空中穿梭转动,煞是好看。勐地吴戈喝了一声,只听夺夺夺一阵响声,七柄短刀一柄柄激射而出,全部钉在那蒙面伴当身后的墙上,每一柄都与这蒙面人只隔毫厘。众人齐声喝彩。

吴戈牵那个蒙面人出来,递了他一个盘子,自己手中却仍有一柄刀。吴戈道:“伴当,麻烦你向各位父老乡亲讨个赏钱。”说着就牵着他直向谢如松与华知县的席上走来。

两人直走到十步开外停了下来。吴戈道:“知县大人和这位将军大人,不知两位大人可以赏什幺给咱呢?”

华知县道:“吴戈你休得无理……”

谢如松一摆手,截住话道:“你想本将军赏你什幺?”

吴戈哈哈一笑:“果然好气度。这个好说。我只想谢将军赏我赌上一把。”

“赌什幺?”

“接着你中午赢了的那个赌局,咱俩赌一把。”

“邓况是个英雄,你算什幺?一个卖艺的,还是一个扛码头的苦力,你凭什幺资格?娘的个腿,你有什幺赌本?”

吴戈仍是笑:“现在山阳县内,最值钱的大人物,不是你游击将军谢如松,而是我这个伴当。他就是我的赌本。”吴戈伸手扯下了蒙面人的面巾。

芸少爷!芸少爷看着谢如松和华知县一脸苦笑。

“说,你赢了如何,输了如何?”

“如果我输了,万事皆休,我也输我项上人头,这个风流年少的芸少爷还你。我赢了的话,一,放过钟秀才的所有部下;二,辟一块地给堤上的流民;三,厚葬钟秀才与邓况……”

“够了,我不会受你要挟。我知道芸少爷与你有宾主之谊,你不是以侠义自许幺?我不信你会伤他。”谢如松目光灼灼。华知县却吓得不行,拼命拉谢如松的袖子,自是怕吴戈真的伤了芸少爷。

“你还有一样好处。我赢了的话,我饶你谢如松不死。”吴戈不慌不忙地说。

谢如松仰天大笑:“老子也不会中你的激将计。钟秀才、邓况都已经拿死来激我了,娘的个腿,老子不会上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