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欢仍摇头:“我不想吃,我只想来问问你。”

谭傲轻叹了一口气,顿了半晌对韩端道:“恕我失礼,我想与常姑娘单独谈谈。”

“不可。”韩端淡淡一句,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谭傲看看垂着脑袋的常欢,苦笑道:“我绝无恶意,既然常姑娘来了,有些话,我就只能对她一人说。”

“不可。”仍是这一句,韩端坐在椅上稳然不动。

气氛陷入尴尬,谭傲无奈坐下,不再开口。

半晌,常欢站起来挪到韩端身边,小声道:“不如你…到门口等我?”

韩端瞟她一眼,又坐了一阵,还是起了身,一言不发向门口走去。常欢紧步跟上,看韩端开了门,伸手拂了下他的衣袖,轻道:“就在这个门口等我,好么?”

韩端没有回身,鼻中“嗯”了一声,带门而出。

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谭傲盯着房门,微笑叹道:“这是位真朋友。”

常欢低道:“朋友还有假的吗?”

谭傲道:“银有真假,友有虚实。”

常欢抬头望他:“那你呢,你是真的还是假的?虚的还是实的?”

谭傲不答,起身走去床边,从包袱里摸出一个小布包,递到常欢眼前:“杏糕,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布包里隔着一层油纸,几块方正洁白的糕点摞在上面,常欢不是贪吃的女子,也没有觉得肚子饿,可她看着那白糕,不知为何就伸出手去拈了一块,放在鼻下闻了闻,郁郁的香甜味道萦在鼻间,轻声问道:“杏糕?”

谭傲笑道:“是,杏糕,你小时候曾问过我它的名字,我告诉你,它叫‘高兴’,所以你每次嚷着要吃高兴的时候,爹和娘都会笑你。”

“高兴…高兴…”常欢拿着那糕,喃喃念着,闻了又闻,忽又将它放回谭傲手中布包,咬牙道:“我有爹,我爹叫常德,他是我亲爹。我没有娘!”

谭傲不驳,拢好布包,在屋中踱起步来,缓声道:“你可知你爹常德是何人?”

“何人?”常欢疑惑,“我爹就是我爹,还能是何人?”

谭傲道:“常德,本名常梦白,靳州人士,天安十年状元郎,饱读诗书,出口成章,曾被誉为夏国第一才子,入朝后先任万州知事,后任太院学辅,天安十七年官拜三司御史,因上书宰相之子徇私菅命一事,被污奏冠以无稽之罪抄家革职,牢内受刑骤疯,皇帝爱才念功放其一命不再追究,从此消失无踪。”

常欢听得目瞪口呆,不能置信道:“你在说谁?我爹?”

谭傲点头:“不错!就是他,常德!”

常欢滞然,他口中这个中过状元,当过大官,下过大狱的人,是自己那穷困潦倒一辈子的爹?

谭傲继续道:“他在万州为官时,结识画女蓝茹心,两人结为夫妻,育有一子,常梦白疯后失踪,其妻携子回了老家,常居千山,以画为生,被人称做千山画仙!”

常欢已惊得合不拢嘴,口吃道:“你…你是说…我师傅他…”

“是常德与蓝茹心的亲生儿子!”

常欢蹭地站起身,双手抱头,不住挠着头发,困兽般在屋中走来走去,口中乱道:“怎么可能?我爹是我师傅的爹?不是我的爹!师傅…是爹的儿子?”

转了半晌,猛地回头看向谭傲:“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编出来的?”

谭傲无奈摇头:“他本是与我不相干的人,我根本不想知道他的事情,若不是有人看见他从家中将你抱走,我也不会费尽心力去查探他。你可知这些消息,是找了多少弯路,寻了多少旧人,整整用了十年的时间才得来的?”

常欢不语,心里隐隐有些信了,自己是爹拾来的,从小就知道,爹一直都是这么说的,没有亲爹娘,他就是自己的亲爹,可谭傲说的话,竟与自己经历过的事情吻合得上,师傅在爹将逝前突然出现,一老一少,年纪相差这么多又怎会是多年好友?

常欢心中一跳,猛然想到自己在画室中见过的那幅男子画像,师傅说是他的爹,那男子如此眼熟…如此眼熟…她眼睛一亮,对准自己的脑袋狠狠砸了一下,不错!笨脑袋到现在才想起来,那男子分明就是爹啊!

思路一通,她颓然坐下,闭上眼睛暗叹,若这一切都是真的,原来爹早就计划了要将自己托付给师傅,可师傅他…为什么不认爹呢?面前这个人,知道胎记的位置,知道眼泪的秘密,知道爹的那么多事,他真是自己的亲哥哥?自己真的是姓谭的?

常欢犹疑两难间,谭傲又道:“当年家遭惨祸之时,刘叔正带我在外拜师,这才逃过一劫,回家认尸没有寻到你,马夫告知你被常德带走,刘叔直呼苍天有眼,想灭我谭家满门,却将你我漏去!多年来我兄妹二人虽天各一方,路遇不识,但终归血浓于水,天再开眼,让我寻到了你,”他情绪激动起来,上前握住常欢手道:“笑笑,我们是莲州人,我们姓谭,我们身负血海深仇啊!”

常欢没有抽出手,愣愣地看着他道:“你说…什么仇?什么惨祸?”

谭傲悲伤地垂下眼帘,恨声缓道:“你道我兄妹二人为何会多年分离?为何会形同陌路?只因我们谭家,在十五年前被人灭了门!爹娘…叔伯…全府上下都在一夕间被人…杀了!我记得…我已经十一岁了,我什么都记得,那魔鬼…甚至没有给他们留下全尸!”

他面色惨白,回忆起过往,眉间紧紧锁住痛意,“笑笑,也许我不该跟你说这些,你一直生活得很好,也许…我该永远不来认你,可是,你是我亲妹妹,是谭家的血脉,我…”

常欢听着他的话,仿佛惊吓到了极点,眼神突然空洞,身子不由颤抖起来,“杀了…都死了…全尸…”倏尔呵呵笑出声来,梦呓般说道:“跪下磕头,磕头就不打你了…磕头…”声音语气竟极似孩子。

谭傲见她好似魂魄离体的模样,蓦然大震,忙扶住她胳膊来回摇晃:“笑笑!笑笑!”

摇了一气,常欢眼里回了神,怔怔看着谭傲,嘴唇哆嗦着,没有一丝血色。

谭傲难受至极,拍拍常欢后背:“不说了,哥哥不说了,笑笑不要难过了。”

常欢发了会呆,低下头小声道:“我先走了。”

谭傲点点头:“好,我们兄妹来日方长,不要让你师傅担心,我送你回去吧。”

常欢摇摇头:“不用了,我的朋友会送我的。”

脚步轻飘飘地走到门口,常欢手持门栓,忽又回头,看着谭傲结巴道:“我…我明天再来听你说。”谭傲目显潋光,紧抿了嘴唇,抑住激动,用力点了点头。

拉开门,韩端果然还在门外,双手抱臂斜靠着墙壁,一动不动地看着常欢。

常欢垂着头,拖着脚步,一言不发向楼下走去。

到了车前,她想抬腿爬车,抬了几次都没能成功,全身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回头见韩端站在身后正冷眼望着她,苦笑道:“你饿不饿?我饿了,没劲。”

韩端慢悠悠走到她身前,看着大街来往人群道:“吃饭。”

二人找了一家小酒楼,时逢下午,饭点已过,店堂内几无客人,正好落得清净。

要了两荤两素一壶酒,韩端也不言声,自顾斟饮起来。常欢更是不客气的埋头苦吃 两人无半句交谈,喝的喝,吃的吃,看起来像是拼桌儿的。

吃了一阵,觉得腹内暖意升腾,舒服多了。常欢放下筷子头也不抬,喊道:“小二,再拿个杯子来。”

“就来!”

韩端举杯停住,疑惑道:“你要做什么?”

“喝一杯。”

“…”

常欢看着韩端的寒冰脸,道:“我付银子。”说着拍拍腰间,“我有钱。”

说话间酒杯拿上,常欢摸过酒壶倒了一杯,顿都没打,仰头喝下,辣得一眯眼睛,“比我爹的酒好!”

又倒一杯,菜也不吃一口,接着灌下。连灌了三杯,韩端坐不住了,一把夺掉杯子:“不可再喝!”

常欢面不改色,神情自然,嗔道:“怕我喝醉?小看我了,我经常陪我爹喝两杯的。”说着又将杯子抢过,哗哗又灌了几杯,抿嘴皱脸咽下,哈了一声,笑道:“我爹常说酒是好东西,喝了能忘忧,我现在就要忘忧。”

韩端默默看着她喝水似的喝酒,半晌道:“你有什么忧?”

常欢点点头:“有忧,谁又能没有忧呢?你没有吗?你若没有就不会喝酒了!”

听着她答非所问,说话间一壶酒就见了底,韩端有些无奈,再次夺杯道:“好了,不要喝了。”

常欢没再抢夺,呆呆看着菜盘道:“你姓韩,我姓常,可我还有一个姓,你有么?”

韩端不作声。

常欢抬起眼睛,韩端一怔,那眼睛一刹间清澈全无,尽染愁苦之色,只听她又道:“哎,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血海深仇?”

韩端仍默,半晌掏出银子放在桌上,站起道:“吃饱了就走吧。”

常欢闭上嘴,乖乖起身,跟着韩端出门,临到门口,突然恍然般一个激灵,忙从腰间摸出银子,向小二一扔:“付帐。”

银子几里骨碌滚到柜台边上,小二朝他们那桌看看,又探头看看地上,笑得像朵花儿似的叫道:“谢姑娘打赏!”

韩端无奈摇头,快步出门。夕阳已沉,暮色初现,常欢磨蹭到车边,手脚并用吭哧爬上车架,瘫坐在车门处笑道:“我骗你的,我爹才不会让我喝酒呢,哈哈第一次喝,味道不错。”

韩端无语,半晌道:“我送你回山。”

“不要!”常欢突然大叫,“我不回去!永远都不回去了!”脑袋朝边上一耷:“永远…不回去。”

韩端驾车从城东穿到城西,将常欢送回了丹枫画院,一路奇怪的无话,皆因常欢…睡着了。

到了地点,常欢仍没有醒。韩端喊话未果,推肩未果,拍脑袋未果。天已暗了,背街冷风嗖嗖,看着她的头发被风吹得贴在脸上,小脸儿干巴巴的,犹豫再三,无奈之下,只得颤着手将她半拖半抱而起,退步下了马车,。

常欢嘟囔着向他胸前缩了缩脑袋,侧腰紧紧贴在他身上,散落的发丝撩向韩端颈侧皮肤,他只觉手抖得快要托她不住,急拖了几步上前,扣响门环。

门开得十分迅速,一张胡子拉茬,憔悴不堪的脸出现在韩端眼前,两下相望皆一大震。

那人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紧靠在韩端胸前的常欢,看着韩端紧揽在她肩上的手,看着二人贴合的身躯,狂怒大吼一声:“放开她!!”

封心生辰

开门的正是蓝兮, 他眼见常欢靠在韩端怀里,心中惊诧愤恨难以抑制,眼中几要喷出火来。韩端并没有放手,冷静瞥了他一眼,置若罔闻般揽托着常欢走进门里。

蓝兮一步挡在他身前,一字一句狠道:“我让你放开她!”

韩端面冷神冰,甚至不看蓝兮一眼,只顾继续行步。蓝兮见其不睬,怒到唇青,探手便捞向常欢手臂,韩端揽紧常欢一个转身,手肘抬起隔开蓝兮,紧着出掌一推,正中蓝兮胸口。蓝兮猝不及防,闷哼一声,蹬蹬倒退三步,眼神瞬间一凛,右手中指弯曲,从袖中弹出一物,刚欲举起,忽见韩端怀中人儿脑袋来回蹭了蹭,忍了半晌又缓缓将那物收了回去,咬牙道:“你太无礼了!”

韩端冷哼,拖着常欢一脚“砰”地随意踹开一间房门,将俯在门边偷视的张之明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坐在地上,胡子眉毛皱成一团,连连摆手胡乱道:“大侠饶命,饶命!”

韩端看也不看他一眼,“她睡哪屋?”

“对面,对面。”

韩端再将常欢拖去对面屋子,这次蓝兮没有上前阻拦,只是静静站在院中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将她放在床上,盖好被子,看着她因醉酒而红晕满布的脸颊,韩端长长呼了一口气,觉得那条揽住她的胳膊酸得厉害,麻得厉害,连日练剑时也没有这样的感觉,自己为何…要用这么大力气?

韩端走出房门,冲蓝兮抱拳道:“得罪了。”

蓝兮低声问道:“她怎么了?”

“醉酒。”

蓝兮一惊,“醉了?她为何要喝酒?”

韩端迈步向门口走去:“也许你比我更清楚,告辞!”

韩端走了,蓝兮却迟迟没有进屋子里去,他在努力的镇定着自己。没有人知道他从早到晚的这几个时辰是怎么度过的,急切,烦躁,担心,后悔,种种杂乱的情绪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只能不住的奔走寻找,他跑遍了万州城,甚至去了痕影庄,见到了病中的季凌云,却没有人知道常欢的去向。无处可寻的他,只得回到画院等着,希望丫头没有冲动的跑出万州城去,希望她还能来这里落脚。他已做好了打算,若是今夜等不到她,明日一早便回康州去寻。好在…被他等到了,只是没有想到,她却并不是一个人回来。韩端最后的那句话…丫头与他说了什么?师傅不好是么?

烛光在桌上明暗不定,床边俯着一个人,散乱的黑发披在肩上,宽阔的背轻轻起伏,一只有力的大手正紧紧握住常欢的手,握得太紧,握得她心有微疼。

她一动,手的主人立刻醒来,疲色未消的脸挂上笑意,喜悦伴着焦心的唤出声来:“欢儿!”

常欢没有答应,眼光挪开,怔怔盯着房梁。

蓝兮抿了抿嘴唇,轻道:“你又生师傅气了?”

常欢闭上眼睛,咳嗽了两声,没有答话

“你可知你这样负气下山,这样不告而别,让为师很担心。”

常欢不语。蓝兮又道:“那些话不过是气头上说的,师傅也知说的重了,以后…以后师傅会注意的。”

常欢仍不语,仍闭着眼睛。蓝兮叹道:“为何要喝酒呢?女儿家不宜饮酒,更不宜醉,昨晚,你可知谁送你回来的?唉…即便是朋友,也要注意男女有别啊。”

听到这“男女有别”四个字,常欢忽然睁开了眼睛。蓝兮拍拍她的手:“总是孩子脾气,跟师傅回山吧,嗯?”

常欢抽出手,淡道:“师傅觉得我还是孩子么?”

蓝兮一怔,“呃…你是大人了。”

常欢浅笑:“可在师傅眼里,我不管长多大都是个孩子对吗?”

轮到蓝兮无语,因为他不知道常欢此话何意。

常欢坐起身来,靠在床架上,用手按了按额侧,浓睡消了残酒,头脑为何还不甚清晰。“师傅。”她突然看向蓝兮,低声道:“你喜欢我么?”

蓝兮颤了一下,被常欢的问题震了个措手不及,张口结舌半晌道:“欢…欢儿你是我的徒弟,我…我怎会不疼爱你呢?”

“疼爱?”常欢喃喃道,“像对孩子一样的疼爱?”

蓝兮诧然莫名,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得应道:“那…那是自然的。”

“哦。”常欢笑意加深,倏地伸出手抚上蓝兮的手背,柔声道:“可是师傅…如果我说我很喜欢你,想嫁给你,你愿不愿意?”

蓝兮如遭雷击,猛地掀掉常欢的手,慌张站起身来,目瞪口呆步步后退:“欢儿…欢儿你…”眼前的常欢变得异常陌生,那目光,那神情,那话语,都是他从来未闻未见过的,只不过一天一夜,丫头竟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愿意么?”常欢垂下眼帘,两手对在一起搓来搓去,口中还在逼问。

蓝兮又惊又急,“荒谬!欢儿你怎会生出这种念头?我们是师徒啊!”

常欢脸上始终挂着一抹微笑,淡道:“师徒怎么了?难道我不能嫁给你么?”

蓝兮“哐”地靠上房门,颤抖着举起手指:“你…你太荒谬了!”

常欢不答,继续道:“你愿不愿意?”眼光再看向蓝兮时已变得凌厉,蓝兮被那目光看得胸口一紧,心神再也稳不住了,拉开大门,断然道:“不可能!”

常欢见他欲逃,紧着大声道:“我们不是血亲,为什么不可能?”

蓝兮顿了半晌回头,失望道:“欢儿,你变了。”

常欢冷笑:“说不出来?那就让我告诉你,因为你不喜欢我!因为你一直把我当做女儿看待!”

“对!”蓝兮低吼,“你知道就好,从今以后不准再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否则…!”

“可是我已经说了。”常欢笑着再次躺倒,拉拉被子道:“我已经说了,所以…没有以后了。”

蓝兮僵在门口,心尖的抽搐一阵强过一阵,做梦也想不到常欢竟会这样直言,那曾有过的疑惑不解,隐隐约约的担心全变成了事实,他却还没想好应对的办法,只好慌乱的站在那里。

常欢又闭上了眼睛,轻道:“我悖伦常,逆情理,说出这样的无耻之语,让师傅受惊了,不过总算还有自知之明,没在千山上污了画筑的仙气,我这荒谬之人,无颜再上单绝,师傅请回吧。”

蓝兮手指紧紧扣住门边,心肺苦涩至极,寻徒梦一场,到头来还是空,一手带大的女娃竟说要嫁给他?不知她这念头从何时兴起,可在他的脑中,仍清楚的保留着第一次见到常欢时的情景,在他的眼里,看着十七岁的徒弟仍如十二岁时一个模样。授徒成私,养女为妻,若让天下人知晓,他蓝兮将以何面目存于世上?若老爹泉下有知,定会大骂他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丫头如此逼迫如此决断, 见己不愿便要与千山恩断义绝,一日之间,只是一日之间就全变了,怪只怪自己只顾照料生活,却对丫头心思知之甚少,没有及早引导,走到这尴尬无比的一步,他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常欢的酒并没有醒,她再次沉沉睡去,睡得很香,似做了许多奇怪而无头绪的梦,分割的片段,清晰的场景,有欢笑,有悲伤,有很多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有很多句支离破碎的话语,有投洒在青松间影绰摇曳的月光,也有啼破苍穹的鹤鸣。在梦中恍如身临其境,恍如走过沧海桑田,睁开眼的一刹,就忘了,就像她心底里曾经停留过很久的某些东西,睁开眼的一刹,全然封闭!

起床洗了脸梳了头,重新整了整衣服,觉得脑袋隐隐还有涨痛。常欢后悔不迭,酒醉不是件舒服的事情,以后再也不能喝了。

拉门出去,见蓝兮搬了张椅子坐在门口,定定望着院子的某一角。许又是一夜未眠,看起来比昨日更显憔悴,长发随意散着,一向飘逸的蓝衫皱摺叠出,再也没了潇洒的味道。他没有走,即便在徒弟对他说了那样让他不能接受的话之后,他也没有走。跨出门,揪心的感觉就不断袭来,整整一夜,折磨得他合不了眼。他不能放弃丫头,不能依丫头之语从此不认这个徒弟,她是他的心血,是他的骄傲,是他唯一担心惦念的人,又怎能放手让她独行?

常欢走过蓝兮身边,弯身施礼:“师傅。”叫完眼皮不抬,迈步向大门走去。

蓝兮蹭地起身:“欢儿,你要去哪儿?”

常欢回头,面无表情:“徒儿有事要办,师傅请回。”

“办什么事?”

常欢不再作答,含糊“嗯”了一声便掉脸出门。蓝兮顾不得去与张之明打个招呼,紧步跟上常欢,急道:“你不准备回山了?”

常欢奇怪的看他一眼:“不回。”

“办完事之后呢?”

“不回。”

蓝兮直觉心力交瘁,对常欢竟毫无办法,低声又问:“你不认师傅了?不学绘像了?”

冬远春至温暖阳光,在这悠闲的未晌时分,在这飘着墨味纸香的诗画街上,一个面容俊美却胡子拉茬的男子和一个娇俏玲珑却脸色青白的女子,实在构不成一幅和谐的画面。

常欢侧过脑袋,认真道:“认!即便师傅觉得我有辱师门,我仍终身认你为师。至于绘像…我既已离千山,自然也没资格再学了。”

蓝兮蹙眉:“你是我唯一的弟子,你想半途而废?”

常欢又迈起步来,语气中没有任何感情:“承师傅厚爱,若以后有机会再向师傅请教,我自当用心学练,不过现在徒儿有更重要的事情办,师傅还是请回吧。”

蓝兮听着她疏离的口气,双眉越蹙越紧:“有何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