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师要出去一趟,你哪里也莫去,在这等我。”蓝兮表情凝重,似有大事发生一般。身边那名女子急得不住捏搓着衣襟,满脸担心之色。

常欢愕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蓝兮摇摇头:“没事,去看一位朋友,你莫走,切记等我回来。”说罢欲下台阶,常欢一把拉住他:“你去看谁?”

蓝兮顿了顿,道:“玄月。”

常欢一愣:“她?她怎么了?”

蓝兮还未作答,身边那女子哭道:“小姐被萧楼主伤了,吐了好多血。”

常欢大惊:“你说玄月被萧倾城伤了?”

蓝兮叹道:“不明详情,先去看看再说。”

“我也去!”常欢急道,听到萧倾城的名字她就沉不住气了,“我和你一起去。”

“你不是对她…”蓝兮有些顾虑。

常欢一摆手,“没什么没什么,我要去看看。”

韩端将包袱往厢里一扔道:“上车,我带你们去。”

一车将四人载到城北烟湖畔,一幢二层小楼隐在垂柳之间。下马进院,花红草绿的园子修整的颇为美丽,楼廊悬匾:明月居。楼内雕花门扇镂空窗,家居布置精致干净,空气中轻染檀香,那女子将三人带上二楼,轻推一门道:“小姐,蓝公子来了。”

“咳咳。”屋内响起女子咳嗽的声音,虚弱道:“快请进来。”

韩端不愿进房,便等在门边。蓝兮与常欢入了房里,与一端药婢女擦肩,淡黄纱帐下掩着一个女子,平卧那处,缎被盖至半身,双手放在被外,侧着一张惨白如纸的脸静静望着他们,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床前放了一个青瓷盂罐,隐见血水在内。

蓝兮走到离帐几步之遥处,皱眉道:“玄月,怎会被伤?”

玄月手扶胸口,硬撑着手臂想要坐起,另名婢女立刻上前:“小姐,你不可起身。”

蓝兮忙道:“是,你有伤在身,快躺下莫要动了。”

玄月喘了一口气,躺下又咳了几声,轻声哀道:“请公子来,只为跟你说一声…快离开京城!”

蓝兮疑道:“为何?”

玄月闭上眼睛,嘴边挂了苦笑:“楼主疯了,恐会对你不利。”

常欢心道,谁人不知他疯了,莫不是他发疯的时候正巧让你赶上了?想着口中便道:“玄月姑娘是被楼主伤的?他为何要伤你?”

玄月忽然翻身,旁边婢女慌忙扶住她,看她捂着胸口咳咳,倏地吐了一口血水在盂罐里。蓝兮惊道:“难道未请大夫,怎能任她这样吐血?”

婢女道:“请了,大夫道小姐心肺受了震伤才会咯血,需服药将养。”

蓝兮气叹一声:“你跟随他已许多年,萧倾城为何要对你这样狠毒。”

常欢接道:“是啊,玄月姑娘你到底是怎么受伤的?”

玄月歇了一气躺倒,手指紧抓被边,微声道:“昨夜楼主召我前去奏筝,我便去了会宾阁…见他独自在饮酒,好象已饮了不少,他要我弹江中月…我弹了,他说…他说我弹得不好,便一掌震碎了我的筝琴….”

常欢瞠目:“什么江中月,莫不是上次他弹给我师傅听的那首曲子?”

玄月收了收下巴:“正是…他说蓝公子听了我的琴音也会…也会觉得污耳,说我不配…不配…”

常欢接道:“不配什么?”

“不配喜欢蓝公子。”玄月的声音几如耳语,然屋内寂静,师徒二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沉默了好大一阵,常欢又道:“然后他便打你了?”

“是…”玄月手抓被边愈抓愈紧,“我心道他醉酒呓语,便否认了两句,他又是一掌…将我打出门外。”

常欢喃喃:“他真的疯了…疯了。”

玄月又道:“我知他对蓝公子…有些不寻常的想法,所以你们…还是快离开的好,他…”倏尔哽咽,“竟杀了龙天!我们画剑琴再也不能…再也不能…”

蓝兮一直未作声,待玄月说完,又走近几步到了床边,伸手探了探玄月的脉,开口道:“无需担心我,你好好休养,我去看看你的方子。”

屋里静悄悄的,阳光从窗纸透进,打出一束束光晕,轻尘浮在空中,从这束光缓缓移到另一束。

常欢呆呆站在床前,看着玄月虚弱苍白的脸,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萧倾城到底有多神通广大,玄月在外人前对师傅一向都是彬彬有礼,说话举止都隐藏的极为得体,他居然也会知道她的心思!跟了这样一个疯狂的主子,连喜欢人的权利也没有了,不知何时流露出一点端倪被他发现,就要遭到惩罚。那句“不配喜欢”真真让人啼笑皆非,玄月不配,难道他就配了?

玄月休息了一阵,抬了手指指向凳子:“常欢坐吧。”

常欢拉了凳子坐下,半晌闷头不语,玄月望着她,轻道:“你是否也觉得我在痴心妄想?”

“呃?”常欢抬头,不明白她想说什么。

玄月轻闭了眼睛,唇角微微扯出浅笑,似在回忆般道:“多年前,你师傅第一次参加唯尊会时,我便认识他了,”

常欢一震,“当年”的故事?

“那时的他…少年出道,意气风发,一手妙笔丹青,名震天下,更可贵的是…他看待名利犹如浮云,当年赢过柳如风却毁了结笔,将唯尊让给了柳先生,战毕我问他为何,他的理由…他的理由让我大笑了一场。”玄月笑意加深,眼睛仍闭着。

常欢忍不住道:“什么理由?”她也问过师傅,可师傅只说名利不重要,难道还有别的说法?

“他说,尊老。” 玄月摸了帕子按按嘴角,笑道:“你师傅少时也有几分调皮呢。”

常欢不作声,听她叹了一声又道:“我与你师傅与龙天一见如故,常在一起饮酒聊天,记得一年大雪,我们…在熙州郊外的洗墨泉边赏雪,我弹琴,龙天舞剑,你师傅作画,聊得多么投机,笑得多么开心,只可惜…那样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龙天他…”

“其实,我早有察觉…楼主对你师傅不一般,”她似有冷笑,“每次我回了楼里,他总是询问我你师傅的事情,问的多了,我便看出来了。”

常欢直听到这句,才抿了抿唇道:“你既然害怕萧倾城,疏远了我师傅,为何这几年又去找他?”

玄月蓦地睁开眼睛看向常欢,半晌闷咳起来,咳得不住声,胸口剧烈颤动,手帕捂在嘴边渗出血丝。

常欢大惊,忙奔到床边抚她胸口:“好了好了,不说了,当我没问过。”

玄月咳了好一气才止住,帕子来回蹭了几下丢在一边,大口喘着气道:“好聪明的常欢!好聪明…我是犹豫过…我是怕过…”

常欢无奈:“莫再说话了,一阵你咳出血来被我师傅撞见,又要责怪我。”

玄月苦笑一声:“你还气我上次累你受斥?”

常欢摇头:“老早的事情不记得了。”

玄月叹息:“你师傅年少时,我也年少,初出茅庐世事不通,哪曾想过愿意与你师傅亲近便是…便是…喜欢他。”

常欢撇撇嘴:“与我说这些做甚,我帮不了你。”

玄月探出手指抚了抚常欢的手:“是啊,你还是个孩子,我真的很羡慕你…你可以与他这么亲密。”

常欢俏脸一红,亲密…更亲密的都有,不让你知道罢了。

玄月摸了摸胸口,无力道:“如果我能早些学你师傅般看透名利,也不会落得今天这样,萧倾城这无耻之人…我再也不怕他,再不入倾城楼了。”

常欢闷道:“你打算怎样?”

玄月扯出一抹微笑,眼光柔和如水,轻道:“常欢,欢儿…如果我说,我想离开京城,我想和你们在一起,你愿意吗?”

常欢脸色一僵,呐然道:“和…和我们在一起?”

玄月轻颔首:“千山风景天下无双,若我离京隐居,那处当真是首选之地。”

常欢已拉了脸,斜眼看她道:“恐怕不妥吧,与我们在一起,玄月姑娘不打算嫁人了么?”

玄月羞涩浅笑:“嫁人…我不敢妄想,只盼..只盼能与他…欢儿…你未明白我的意思,上次去千山,我曾对你师傅提过离京上山之事,他没有反对,道我何时愿去只管去就是。”

常欢僵硬了半晌,倏地站直了身子,冷下目光道:“是么?我看玄月姑娘你想想怎么快些将伤养好才是。我先出去了!”

几步跨到门口,拉门正见蓝兮端了药碗上来,常欢没有作声,闪身靠在墙上,与韩端并排立着。

蓝兮瞥她一眼,见她脸色不善,但并未相问,进了门将碗放下道:“我替你加了一味药,有护心之用,待药烫热散了再服。”

玄月道:“谢谢你,你预备几时离开?”

蓝兮摇头:“我不离开。”

玄月微愕:“为何?萧倾城手段阴险,你不知道他想对你做些什么!”

蓝兮淡然道:“待我将手边事情做完,我便去倾城楼画院任师。”

玄月惊道:“你说什么?”常欢门外听到骇得忙冲了进来:“师傅!”

蓝兮冷笑一声:“萧倾城在这里无法无天的害人原来都是为了我?呵呵,那我又岂能不给他个面子?”

玄月咳了两声急道:“莫要冲动啊,兮,他…他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蓝兮颔首:“唔。”

玄月急叹:“还是不要惹他了,龙天已死,我的伤…养养便好,我们快离开吧。”

蓝兮回头看了常欢一眼,低道:“不只是为了你们,我想看看萧倾城他...到底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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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月口中急道:“兮。”倏地看了一眼常欢,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常欢心知她有话想与师傅单独说,便默默退出房门,将门带上了。

靠在韩端身边,常欢心潮起伏不定,脑中疑惑甚多,玄月在自己面前表露对师傅的心意,真的只是把她当个孩子?萧倾城知晓了自己对师傅的感情之后,一度想掐死她,想以兄命迫她离开,想将她留在宫中,各种卑劣手段层出不穷,到现在她还担心萧倾城留宫未遂后会不会想出别的坏主意来。而以他“喜欢”师傅的程度,知道玄月与师傅多年的交情,知道玄月也对师傅有意,仅仅是酒醉发疯震碎筝琴打了一掌?难道他觉得玄月不足为惧,不配和他抢师傅?

常欢喃喃:“怎会等到今时才发作?”

“你在说什么?”韩端侧首看她。常欢摸摸鼻子,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愈发觉得萧倾城可怖,又愈发觉得人心不古。”

韩端不解:“人心不古,这话从何说起?”

常欢微笑:“反正不是说你,你是我的好朋友,你不会害我的。”

韩端挑挑眉:“唔,未必,不要太相信人。”

常欢夸张的倒吸一口凉气:“你预备害我?我和人打架你不帮我,难道还背后捅我刀子?”

韩端难得的扑哧笑出声来:“常欢啊…”

常欢嘻嘻笑:“你捅我我就捅你,我有仇必报!”

“吱呀”一声,门开了,蓝兮走出,常欢咯噔止了笑,怄着眼睛盯住他,见他面色微有红意,眼光闪烁不定,睫毛眨巴眨巴不知在想些什么。看了看他二人,清了清嗓子似掩饰情绪,道:“我们走吧,玄月姑娘休息了。”

常欢沉着脸,猛地从墙上直起身子,大力甩着胳膊走下楼去。

三人出明月居上了马车,蓝兮撩帘进了厢里,常欢却在韩端身边坐下,撅着嘴皱着眉,一副气哼哼的模样。韩端看了看她,扬鞭催马前行,口道:“去青州么?”

“嗯!去青州!”常欢大声答是。

“欢儿,进来。”蓝兮在厢里叫到。

常欢“嘁”了一声,“不进,外面坐着舒畅。”

厢里沉默了,韩端低道:“你的包袱呢?”常欢一呆,伸手摸了摸腰间,呐然道:“忘了收拾…我带了银子行不行?”

韩端道:“带了银子自然可以,衣服再买。”

常欢一拍脑门悔道:“唉,我早该收拾好,花银子再置新衣服,我心疼啊。”

韩端抿嘴一笑,她这抠门模样看进眼里竟也有几分…可爱。

“欢儿!”厢里又起唤声,常欢依旧不理,帘子掀了开来:“进来,师傅有话对你说。”

常欢斜他一眼,碍于韩端在前,不好太耍性子,便慢腾腾地爬起来,嘴里嘟嘟囔囔着从蓝兮腋下钻进车厢里。

常欢一坐定,蓝兮立刻道:“欢儿,能不能缓两日再去青州。”

常欢睨着他:“为何?”

蓝兮道:“玄月姑娘身受重伤,又没有亲人在旁,方才她对为师说想脱离倾城楼,立刻离开京城,但生怕惹得萧倾城不喜,再下毒手,为师与她多年好友,不能置她于不顾,立刻离开京城是不太可能,就照应她几日,待她身子好转再送她走罢。”

常欢听到此话,仿在三九天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从头凉到了脚,心内瞬间翻起的波澜已无语言可以形容,看着蓝兮一脸的为难,想着那时他从玄月房中出来时面上的红意,眼神的怪异,一种无名揪痛攫住了常欢的心脏,后颈瞬间僵直,手指紧握住,指甲死死抠住手心,脸上假笑不出来,语气却很平静:“好啊,那你就缓两天。”

蓝兮松了口气:“为师不是去照顾她,不过这两日帮她换方子,加多几味护心养心的药,顺便看看倾城楼有无动静罢了。”

常欢艰难的点点头,仍平静道:“照顾她也未尝不可,毕竟她是师傅的朋友。”

蓝兮叹道:“为师知道你对她不喜,不过…”

常欢终于憋出了一个微笑:“我对她没什么。”说着起身掀开帘子:“韩端,先送我师傅回客栈,我顺便拿包袱。”

蓝兮一愣:“欢儿…”

常欢又坐回原位,强忍住心尖上一阵阵的酸麻,淡道:“我和韩端先去青州,师傅若赶得及就来,若赶不及便在京城等我回来就是。”

蓝兮一把握住她的手:“欢儿,师傅说了带你去,你…”

常欢一狠劲将手抽出,冷道:“师傅可以为玄月姑娘缓两天,我不能为我哥哥缓半刻!”

蓝兮怔住,半晌低道:“我早知你会生气。”

常欢嗤笑一声:“师傅多虑了,我一点也不生气,谁都有朋友,照顾朋友是应该的,韩端受了伤,我还不是一样照顾他?”

蓝兮垂首良久,抬头道:“还是…让她自己小心罢了,我陪你去青州。”

常欢眯眼看窗外:“我思忖再三,已和韩端说好,他热心助我,我也不能做出尔反尔之人,我不会推了他。”

蓝兮皱眉:“师傅说了会陪你去。”

常欢冷眼看他:“我也说了让韩端陪我去。”

师徒说话间,车到客栈,韩端打帘:“常欢去拿包袱。”

“噢。”常欢起身下车,蓝兮紧跟在后,一路无语上楼进房。看着常欢手脚麻利将包袱系好,往肩上一背就欲出去,蓝兮抓住她:“你不等我?”

常欢面无表情:“你不是要去陪玄月姑娘吗?”

“你这丫头…”蓝兮急了,“师傅不是已改了主意?”

常欢呼了一口气,摇头道:“你总是改主意,先前说不去,后见我约好韩端又说要去,再来说要照顾玄月又不去了,现下又要去,一阵这一阵那,你要我听你哪句?”

蓝兮结舌:“师傅…师傅改了这么多次主意?”

常欢嗤笑一声:“你不是答应了玄月让她上山居住吗?人家现在提出来了,离开京城就跟你上山,你打算怎么办?”

蓝兮眨眨眼:“那是…聊起千山美景,一句客气话而已。”

“喔…”常欢挑着眉毛点点头,“客气话,意思便是师傅你又打算改主意不让她去了?”

蓝兮被她死死噎住,半句也答不上来,常欢凑近他的脸,将拳头一举道:“你让她上山,我就永远都不回去了!她喜欢你,你对她也不赖,那千山美景,你俩就同享吧!”

蓝兮双手握住常欢拳头,闷道:“师傅…对她无意,只是多年好友…如何说得出狠话来?”

常欢心里一酸,甩手道:“那随你,别拦着我,我要走了。”

说罢推开蓝兮下得楼去,噔噔噔跑出客栈爬上马车,“走”字未喊出口,蓝兮也一撩蓝衫跨上车来。常欢翻他一眼,在韩端身边坐下,叫道:“去青州!”

韩端瞧瞧常欢,又瞧瞧蓝兮,没对蓝兮在车上表示任何异议,直接甩鞭出发。

车行四日,几乎马不停蹄,暮春时分天气极好,在郊野官道上眺目远望,漫山浓绿间点缀红黄蓝白彩星点点,蝴蝶翩舞追逐,暖融融的阳光日日普照,照得人…直想睡觉。

常欢不想和蓝兮说话,忆起那日他出门表情就生气,心里乱糟糟的猜测来猜测去,越猜越烦躁,再看蓝兮就总觉得他好象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想开口相问,又觉这莫须有的事情问出来有些可笑,只得一个人闷头生气,除偶尔与韩端罗嗦几句外,大部分时辰都躲在厢中呼呼大睡,到了投宿时分更是吃了饭就忙不迭关门睡觉,一直睡到了青州,睡得脸都有些浮肿。

进了青州城,韩端慢了车速,问一边垂头耷脑的常欢道:“神医住在哪里?”

“牛谷。”

韩端道:“是牛谷县还是牛谷?”

常欢抬头:“怎么还有两个牛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