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西区有一个高墙围起来的建筑,拉着电网,持枪的士兵阴沉的守在入口。高墙里是一座废弃的监狱,后来改成了情报局的秘密机构。我被安置在西边的一座瞭望塔里。坚实的灰色墙壁,顺着布满灰尘的楼梯走很久才能到达塔楼顶端。楼下有特别设置的守卫士兵。

石砌的窗户不大,正好能望见机构的正门。我能看见安得蒙的车开进来办事,卫兵向他行礼。彼得拉开车门,他穿着黑色风衣,从侧门下车,向我这边走来。

走到瞭望塔底下时,他会抬起头笑一笑,仿佛知道我就在窗户边看他。

这个处理决定来得太突然,我很长时间才适应了这个事实——战争结束之前我是不可能从塔楼里出去了。

而让我伤心的是,在被情报局处理的第三天,我听到了考文垂被轰炸的谣言。给我送饭的看守在谈论这件事情——没有任何防备,谁也不知道德国佬的飞机会来袭击这里。空袭发生在半夜,持续了近十个小时,古城考文垂沦为废墟。谁也不知道到底多少人在空袭中身亡。

安得蒙来看我,我质问他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考文垂不抵抗?

“艾伦,你分析得很正确。希特勒在试探我们是否已经破译出了‘迷’。我们不能冒德国现在换密码系统的风险保护考文垂,只能牺牲它。”

他站在窗户边上,显得很安静。从这里看出去,天空总是灰蓝色的,时常有鸽子盘旋。

“但是纽卡斯特没事。皇家空军派出了一个飞行中队,那天晚上上演了激烈的空战,纽卡斯特保住了。”他摇摇头:“艾伦,放弃考文垂是首相做出的决定,但是理由是你给出来的——德国在试探我们。”

我坐在床边,心里很难受。

安得蒙走过来,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他想了想,说:“但是向首相建议放弃这座城市的人是我。艾伦,如果你感觉到了责任,那么我们一人承担一半。战争一旦开始,我们只能以最少的牺牲,最快的方式,结束它。”

塔楼顶层空间不大,有小小的窗台。窗户下面是一张漆成绿色的木书桌,漆皮掉了一半。靠墙有个很窄的钢丝床,铺着白色亚麻布床单。除此之外一无所有。没有柜子,所有的东西都装进床下的木箱子里。

枕头上有一本叶芝的诗集,是安得蒙当初送给我的那一本。他为我带来了,同时还带来了其他书,纸张,钢笔和我常用的笔记本。

“亲爱的,你现在有时间解决希尔伯特提出的七大数学难题了。”他吻吻我的额头。

安得蒙问我:“艾伦,你后悔当初爱上我吗?”

我苦笑:“后悔。”

“我就猜有一天你会后悔。但是来不及了。”他从背后抱住我,把下巴搁在我肩膀上,声音带着笑意:“柏林那个试图联系你的人还在间歇性的为我们发送情报。我们用相同的密码反向联系了她。她的确是你的母亲——简.卡斯特夫人。艾伦,你有一位温柔的母亲。”

第四十章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章

从塔楼的窗户看出去,可以俯视整个伦敦。灰色和砖红色的屋顶连成一片,上面是高而空旷的天空。鸽群一圈又一圈地盘旋,偶尔有乌鸦停在不远处工厂灰色的烟囱上。我在窗前看书,风很大,总是吹得桌面上的纸张猎猎作响。

空战最激烈的时候,我甚至看到德国飞机从远处呼啸而过,机尾翼上鲜红的纳粹标志格外刺眼。

C最终下台了,安得蒙在他的旧文件里发现了一些资料。

其实假象与真像之间只有一条模糊的界限。当你跨过之后,就会发现世界是那么地不同。

C通过英国在柏林的间谍联系到了我的母亲。他给正在为柏林情报局工作的简.卡斯特寄了我的照片和资料,告诉她我被掌握在英国情报局手里,希望她配合他们的工作。早在C同意让我进普林顿庄园时,我就成为了他手中的一枚棋子。

“母亲答应了吗?”

“没有。”安得蒙摇摇头:“卡斯特夫人的行动受到了严密的监视。即使她愿意,也不能给我们传递情报。况且她不信任英国情报局。”

“这时C做了一个决定。他告诉卡斯特夫人你在为情报局工作,负责‘迷’的破解。他赞扬你是个优秀的青年,希望她能在适当的时候帮助自己的儿子,帮助她的祖国。我想这就是为什么她知道你在一号办公室,试图通过这种方式向你传递情报。她冒着巨大的风险向我们发送和‘迷’类似的密码,并且不确定你能不能分辨并且破译它们。”

“她为什么不直接和情报局联系?”

“她不信任情报局,只相信她儿子。艾伦,她说她爱你。”

“我也爱她。”我说:“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为柏林工作。”

安得蒙抱住我,叹了一口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仰。”

我理解母亲不相信情报局的心情,这种心情和现在的我一模一样。安得蒙说得对,这是一个黑暗的部门,进来的人没有谁能够干净的走出去。但是我不理解为什么接受了纳粹信仰,协助德国开发了“迷”的母亲,最后却向我们泄露情报——是出于对祖国尚未燃烧殆尽的热爱,还是作为一个母亲接到C的恐吓信后想帮助自己在情报部门工作的儿子?

后来联系中断了很长时间。安得蒙带着摄影师来看我,拍了很多张黑白的照片。

他告诉我:“你可以表现得更加绝望一点,艾伦。”

我想我已经做不出更绝望的表情了。无论是C还是安得蒙掌控的情报局都采取了同一种做法,简单而直接。只是C至少让我在普林顿庄园正常工作,而安得蒙则把我关在了这座瞭望塔里。

他照了非常多的相片,然后把它们寄给我母亲。不久以后,这种情报联系又恢复了。

我觉得这是一种利用,但是无法指责他,因为情报手段从来都是肮脏而卑鄙的。就算我们出于一种高尚的目的运用它们,也不能掩盖这个本身存在的事实。

我要求安得蒙给我自由。

他拒绝了,告诉我他没有这种权利。

他抱住我,列举了很多很多项理由——隔离决定有首相的签名,放我出去的权利不在他手上,情报局正在以监禁我为手段来威胁我在柏林工作的母亲,还有他的每一个行为都被所有人关注着,不能私下释放自己的情人。

“艾伦,抱歉。在现在这个位置上,很多以前可以处理的事情反而办不到了。”

可是我怀疑这一切只是借口。所有的原因只有一点——我被划在的不受信任的黑名单上。当局在害怕。他们知道这些事情对我来说不公平,害怕一旦我恢复自由,当真相浮出水面时,就会试图和柏林取得联系,像我母亲一样成为合格的,优秀的纳粹。

我知道了实在太多的情报,可以告诉德国“迷”已经被破解了,甚至能够帮助他们开发一套在“迷”之上的情报系统。因此他们把我隔离在这座瞭望塔里,不能给我自由。

阿诺德来看望过我。他经常在这边做手术,穿着医生的白大褂,叠着腿坐在我的钢丝床上抽烟,抱怨工作累得要死。

我问他,我有机会从这里出去吗?

他凝视着上升的淡蓝色烟圈,叹了一口气:“我以为加西亚先生最初同意你进普林顿庄园时,把这些可能性都告诉你了。任何微小的不信任,都可以成为致命的利剑。”

“他的确告诉我了,可是我没能够真正理解。”我说:“我猜测了很多结局,但是没有猜中这一个。”

阿诺德没有回答我,他只是苦笑:“哦,小艾伦,这不是最差的结局。”

“如果有这个能力,我希望能把你从这个鬼地方里弄出去。但是我没有。”他显得有些沮丧:“你会嘲笑我连这个都办不到,是吗?”

“安得蒙也办不到。”我走过去,蹲在他旁边:“借我一根烟抽。”

阿诺德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递给我,帮我点火。

我吸了一口,呛到肺里,咳了很久。

他伸手掐我的烟头:“算了。”

我不给他:“受伤的男人吸起烟来比较帅气。”

阿诺德给我看他小表弟的画,一小叠,蜡笔画。第一张是书房窗台上盛开的金雀花,第二张是他的小木马。第三张是一副变了形的金丝眼镜——这是阿诺德。我往后翻,有一张画着个破烂的数学笔记本,封面上歪歪扭扭的写着“艾伦.卡斯特”。

“这是我?”我问。

阿诺德眯起眼睛点点头:“乔天天吵着要他的家庭教师。说你答应教他画画。”

我的确答应过找天才画家教小屁孩画画。本来打算埃德加回剑桥休假的时候带他去见我的学生,我想现在他们已经永远永远不可能再相见了。

“你表弟需要梵高亲自教。”我告诉阿诺德。

他走的时候抽掉我手中的烟,说:“下次给你带口味淡一点的过来。”

1941年春天,德国撕毁《苏德互不侵犯条约》,正式进攻苏联。不列颠空战结束,英国取得胜利。从此窗口再也看见到伦敦上空突然造访的德国飞机。

1944年诺曼底登陆成功。盛装欢庆的游行队伍穿过我窗外的街道。人们重新充满希望,换上配给制下难得穿上的华丽衣服庆祝DDay。

四年里,安得蒙定期来看我。他给我带来大量普林顿庄园的密码。我全靠它们打发空虚得无聊的时间。

我不知道那些密码的级别,已经破译还是尚未破译,他是信任我还是仅仅帮我打发时间。这些都不重要了。我日复一日地玩数字游戏,没有密码能在我手里保持它的神秘超过一个星期。

安得蒙总是吻我,然后说:“艾伦,你是天才。”

他会让门外的看守离开,锁上门,然后吻我,脱掉我的外套。我们在灰色的瞭望塔顶端,没有节制地□。钢丝床,石头地板,他甚至把我压在书桌上,腿架在他的肩膀上,头几乎伸到窗户外面,睁开眼睛就能看见外面让人发抖的高度。

他挑逗我,让我在□中一遍遍的说我爱他。

他威胁我,如果不说,就在就样把我从窗户推出去。所有人都会看到赤身裸体的艾伦.卡斯特,临死前脸上还带着□时的余韵。

这种爱乎近绝望,我觉得总有一天自己会疯掉。

他说,艾伦,对不起。

可是这些有什么用?

他意识到了我们的感情出现了危机,只能试图用侵犯加固它。

《乱世佳人》热映的时候,安得蒙的书柜里曾经有一本原著小说。我在无聊的时候翻过它,还嘲笑过他怎么会看这种矫情的爱情剧。结局很感伤。

接近尾声的时候,男主角曾这样说:“亲爱的,你有没有想过,再深刻的爱情也会有厌倦的时候。”——而我现在已经厌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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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我告诉安得蒙,这样下去,我对他的感情迟早有一天会消磨殆尽。这不是他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我们错在了不应该在这个战争年代相爱。

安得蒙没有回答我,他只是沉默而坚决地脱下我的衬衫,一遍一遍地进入我的身体,逼迫我说我爱他。

他问我,如果有一天我能够从这里出去,会去哪里?

我说回贝肯福德郡,乡下叔父家。

安得蒙想了想:“不,你不能离开我。”

时间已经失去了本来的意义,生活的洪流渐渐缩减为报纸上抽象的黑白符号。上等的牛肉已经很难买到了,政府鼓励妇女们用廉价的兔肉代替,并且提供了各种去掉兔肉骚味的方法。不断有靠近我们海岸线的德国军舰被空军击沉。剑桥数学家利用概率学帮助海军减少在太平洋上遭遇德国潜艇的机会,记者提到了艾米丽.罗特这个名字。我记得她,我们曾经同在剑桥的数学俱乐部,她曾经向教授推荐过我的论文。

1945年4月27日,我摊开《泰晤士报》,看见头条新闻是苏联攻占柏林。

柏林攻防战中苏联人胜利了,希特勒和他的情人在总理府地下室服毒自杀。

三天后,the last battle。一千余名党卫军和外籍志愿兵守卫着第三帝国最后的象征——国会大厦。他们大多数都死了。我理解党卫军的行为,但是不理解为什么会有外籍志愿兵,他们为什么愿意为纳粹作战到底。

就像我不理解母亲为什么会为纳粹工作一样。

柏林被攻占后的第二天,安得蒙递给我一则翻译过的密文。这是我收到的来自母亲的最后一条密文。

内容依然只有一句话。

请告诉艾伦,我爱他——简.卡斯特。

安得蒙说,苏联方面彻底搜查了柏林,情报局总部已经焚毁,重要资料遗失。就现有材料来看,他们并没有发现卡斯特夫妇存在过的痕迹。但是在一间被焚烧得面目全非的办公室里,有人找到了一个早期“谜”发报机的雏形,铁皮底座上刻着花体字,勉强辨认后似乎是英文的“Jane”。

这个世界是一个矛盾的组合体。我所做的每一次选择都是错误的,然而我不能够停止做出选择。

我问安得蒙,德国投降了,我可以回家了吗?

他抱歉地看着我,说,不能,艾伦。你在组织的不信任名单上。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说抱歉,可是这有什么用?

我厌倦了在瞭望塔外空空荡荡的天空,厌倦了每天空虚得可怕的时间。我试图伤害安得蒙,对他说:“最开始我追你的时候,你应该拒绝我,找个女人结婚。我当时太年轻,没有完全理解情报局的黑暗,现在后悔了。”

他只是抱着我,说,抱歉,艾伦。

安得蒙告诉我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保留现在的记忆,一辈子被关在这座瞭望塔里。

或者清除这几年的记忆,回到原来的生活。忘记普林顿庄园,忘记战争,忘记“迷”和所有的事情。

“艾伦,你知道得太多了。你在当局不信任名单上,并且曾经掌握过‘迷’的心脏。”他说:“这是组织的制度。”

我固执地选择了第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