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不到。

她跪在地上拼命地喊。

黑压压的人群,刺目眩晕的阳光,失控地,突然象噩梦般怎样拼命也无法醒来,她痛哭着狂乱地喊,耳边呼呼的风声,白花花刺骨的阳光,她象濒死的动物一样颤抖着大喊。

血,象河水一样静静地流。

血红的柏油地面。

就像她的喊叫一样血红而绝望……

风轻轻地吹。

她忽然不喊了,眼神变得空洞,双膝跪在地面,呆呆地望着血泊中宁静安详的他。他望着她,淌血的唇角弯出柔和的微笑,好像他一点也不痛,只是有点累,只是有话想要跟她说。

“……”

吃力地,他握紧她的手。

她屏息去听。

“……”

她听到了。

“……喜欢你……”

她怔怔地流泪,泪水静静滑下面颊:

“翌,我也喜欢你。”

他也听到了。

所以他唇边染上柔和的微笑,那笑容柔和得就如同从树荫静静洒落的阳光。

清晨有微微的风。

风轻轻地细细地吹来。

阳光灿烂。

树叶洒落光芒,明亮得有些刺眼。

黑压压的人群中。

短头发的女孩子俯下身,轻轻抱住他。她跪在柏油地面上,轻轻抱住血泊中的男孩子,她轻轻抚摸他的面颊,喃喃地,四周黑压压惊慌的人们全都没有听清她在说些什么。

男孩子的胸口轻轻颤抖。

躺在她的怀里,他开始轻咳,鲜血中带着泡沫涌出唇角。他嘴唇轻轻地颤动着,却听不见声音。

她更低地俯下身。

终于,听到他仍在轻轻地一遍一遍地说:

“……小米……”

她俯身抱紧他。

星芒般的泪水滴落在他苍白的嘴唇。

轻轻地。

他在她怀里轻轻地闭上眼睛,声音很轻很轻--

那一天。

风很安静,阳光很安静,柏油马路两边的树木很安静,红绿灯很安静,黑白条纹的斑马线很安静,一切都那么那么安静,安静得就像他轻轻的声音。

“……喜欢你……小米……”

阳光如水晶般透明。

鲜血,在柏油地面静静静静地漫延……

恍如宁静的天使,男孩子睡在女孩子的怀里,阳光仿佛给他周身晕染上了金灿灿的光环。

远处隐隐传来救护车的鸣笛。

女孩子轻轻将他抱得更紧些,风吹乱她细细绒绒的短发,白色的裙角浸满地上流淌的鲜血……

世界安静得……

从此没有了声音……

……

……

高高的石阶上。

阳光灿烂刺眼得跟那天一模一样。

也是绿绿的树叶。

树叶也在轻轻地沙沙地响。

晶莹的果冻,梦幻的果冻,阳光下灿烂耀眼的果冻,满世界到处都是亮晶晶飞舞着的果冻,美丽七彩的气球,美丽七彩的果冻。

世界令人头晕地旋转。

台阶上的女孩子苍白得就如她身上的白色裙子。

金灿灿的黄桃果冻。

死死握紧在她的掌心。

听不到尹堂曜惊痛的呼喊,听不到广场上的喧闹,整个世界宁静地没有一丝丝的声音,宁静得仿佛在永远也无法醒来的梦里……

滴答。

滴答。

窗外飘起了雨。

秋日的雨带着宁静的味道,滴答,滴答,雨滴顺着屋檐打落在绿油油的树叶上,滴答,滴答,雨滴又从树叶滚落进泥土里。

医务室。

小米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她面容苍白,嘴唇薄薄得没有一丝血色,细细的睫毛在昏迷中也不时轻轻颤抖,吊瓶里的液体静静流进她的右手腕,手腕处有一道淡淡的疤痕。

尹堂曜趴在病床边。

他双手握住她的左手,背脊孤独地耸起,屋里有些阴暗,斜斜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

她左手的掌心还握着那只黄桃果冻。

纤弱的手指紧紧握着它,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她掌心拿开。于是他握住了她的手,让她可以不用那么吃力,在昏睡的时候不再颤栗地发出动物哀鸣般的哭泣。

不知过了多久。

她的手指在他的掌心微微抽动。

几乎同时--

他屏息抬头望向她!

睫毛颤了颤,慢慢地,她睁开眼睛,眼睛里一片茫然和空洞,像是对发生的一切都浑然不知。

“小米!”

他低声喊她,用力握紧她的手指。

她呻吟,痛楚地皱眉,身子象小动物般瑟缩,手指想从他掌心抽躲出来。

尹堂曜连忙放开她:“我弄疼你了吗?”

她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只是怔怔地望着医务室的天花板,怔怔地仿佛在想着什么,然后,她怔怔地举起左手,望着掌心的那个果冻发呆。

果冻在昏暗的屋里依旧金灿灿地晶莹剔透。

半晌。

她望着掌心的果冻,轻轻微笑:

“你知道吗?”

“什么?”

“……果冻很好吃。”

她轻轻露出小女孩一样纯真的笑容。

尹堂曜怔住。

望着金灿灿的黄桃果冻,她纯真的笑容宛如天使:“……无论什么口味的果冻我都喜欢吃,真的很好吃呢。一直希望将来有一天,可以不用吃饭,天天都吃果冻,有很多很多的果冻能够让我尽情地吃……黄桃果冻是所有果冻里最好吃的一种,我最喜欢吃的就是它了……”

苍白的手指从果冻杯外轻轻碰触里面的黄桃。

她忽然静静叹口气。

手轻轻地松开,果冻杯轻快地跌落病床上,又从病床跌落到地上,蹦蹦跳跳地,轻快地,一路滚落到房间的角落。

她轻轻侧转头,眼神古怪地瞅着他,说:

“可是,我现在不喜欢果冻了。”

尹堂曜喉咙收紧。

“……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说不出话。

“我啊……”她的眼神仿佛透过他一直看到遥远的远方,梦呓般地说“……我用果冻害死了一个人呢……”

“小米!”

他低喊,想要打断她。

“我害死了他……”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小米的声音静得就象窗外敲打树叶的雨滴,“……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他吗?……全世界我最喜欢的就是他了……可是,我因为一个果冻……害死了他……”

“够了!”

尹堂曜霍然起身,背脊僵硬地挺直。

她的声音很静很静:

“你不知道啊……我有多后悔……他已经来到了这里,也许很快,他就会发现他的爸爸和哥哥其实都还活着……他其实马上就会变得很幸福了啊……他已经被保送上了研究生……他比所有的天使都要完美优秀……可是,我用一个果冻害死了他……”

她眼中没有泪,只有一大片的空洞和茫然:

“为什么……我会喜欢吃果冻呢……我不喜欢吃了……真的不喜欢吃了啊……可是……为什么就算我不喜欢吃了……他也回不来了呢……”

“不要再说了!”

尹堂曜喉咙里一阵灼烫一阵冰凉,他闭上眼睛,身子孤独而僵冷。

细细的雨。

为什么刚才还是阳光灿烂,如今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透明的雨,透明的树叶,风也是透明的,空气中有透明的清香。

病床上。

小米的嘴唇薄得透明,她静静躺在枕头上,目光里仿佛没有了灵魂,空洞地望着医务室的天花板,呼吸也轻轻的,只有手指微微的抽动才证明她还活着。

尹堂曜僵硬地站在她的病床边。

他想要抱住她。

可是阵阵冰冷的寒意冻僵了他的血液。

然后,他忽然很想要用力地抓住她的肩膀摇晃她!将她所有关于别人的记忆全都摇碎全都摇得一点也不剩,让她的记忆里只有他!只有他!再没有别人!

可是……

她象纸娃娃一样静悄悄地躺在那里,好像只要有风吹过去的力量,她就会破碎掉,完完全全地破碎掉。

“你--在为他伤心吗?”

喉咙里紧绷出来的竟然是这句话。

尹堂曜哑然失笑。

呵,他原本想说的是,他不会再去在意她的过去,是他错了,是他不该象小孩子一样任性,不该自不量力地想知道所有跟她有关的事情。可是,说出来的竟然是这么可笑的一句话。

小米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你……”他的声音忽然有些哽咽,顿了顿,声音又恢复冰冷,好像刚才只是错觉,“很爱他吗?”

她没有回答。

她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只是,慢慢地,泪水从她的眼角慢慢地滑落,浸湿在雪白的枕头上,印下潮湿的痕迹。

“既然这么爱他,为什么不去死?”尹堂曜抿紧嘴唇,“爱他爱得那么深,那你应该跟他一起死才对。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去死?”

她闭上眼睛。

泪水从她的睫毛流淌而下,身子开始颤抖,一阵一阵的颤抖。

尹堂曜低下头,手指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望着那晶莹的泪珠,他握紧手指,指骨青白:“既然你如此爱他,那么,我又是什么?”

雪白的病床上。

她身子颤抖得就像濒死的动物。

“我在你心里究竟是什么?”他捏住她的下巴,手指僵硬得无法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道,“你说我不用象他,你说要我做回原本的样子,你说……你喜欢我,可是,你在我身上看的究竟是我还是他?!”

强烈的嫉妒中,尹堂曜捏紧她的下巴,她的嘴唇被他捏得撅起,泪水淌落进他的手心。他要让她痛醒,让她看着他,只能看着他,看清楚在她身边的,是他,而不是那个已经死去的人!

“说啊,我究竟是什么?!”

枕头被泪水浸得濡湿。

小米的面孔苍白如纸,睫毛上的泪珠湿亮。慢慢地,她睁开眼睛,望着床边站立的身子僵冷如冰的尹堂曜,眼珠静静地望着他,静静地,空洞地,一直望着他。

医务室里如此宁静。

滴答滴答。

透明的雨声。

泪水象小溪般静静流淌在她的两颊。

她空洞洞地望着他。

一种寒冷,失去了所有生命力的寒冷将尹堂曜紧紧地攫住!他的愤怒和嫉妒突然全都消失了。在她的目光中,他周身忽然感到一种恐惧,恐惧她的回答会将他打入无底的地狱,然后,就永远地留在那里。

窒息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