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呆呆的,如同一个对发生的一切看不懂也听不懂的布娃娃,姿势和表情跟刚才在走廊里时一模一样地空洞。白色的长裙,细绒绒的短发,她就像抽走了灵魂的布娃娃,目光空洞而呆滞,呆呆地站着,却没有一个人会注意到她的存在。

顺着裴优的目光,尹赵曼也看到了小米,看到她的那一刻,恨意顿时在眼底冷凝:

“你还没走?!”

小米呆呆地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恍若什么也没有听到。

任院长说:“赵曼,冷静一点。小曜的手术效果可以维持这么时间或许跟她的出现也是有关系的,即使没有她,小曜的心脏也还是会……”

“不。”尹赵曼打断他,深呼吸说,“如果没有她,曜不会那么痛苦,这几次发病也都是由于她的原因!”

静静地。

小米空洞的眼珠动了动。

然后,又静止住。

尹赵曼站起身,走到她的前面,冷冷凝视她,美丽的脖颈倨傲得就像一个女王:

“请你离开。”再不要出现在曜的生命里。

即使曜会死去,她也要他最后的日子平静而安宁。为了曜,她尝试过接受这个女孩子。可是从那以后,她发现曜更多的是痛苦,一种仿佛脆弱得会死掉的痛苦。她要保护曜,哪怕必须要用到指甲和牙齿,哪怕要变成泼妇,她也要保护他远离痛苦。

小米呆呆地望着她。

她魂不守舍的模样让裴优的心绞成一团。他走过来,轻轻扶住小米的肩膀,低声说:“我们先出去……”

小米没有动。

呆呆地,她的目光离开尹赵曼,呆呆地,目光空洞地落在任院长脸上。她的喉咙动了动,好像说了句什么,但是声音出奇得沙哑轻忽,只有离她最近的裴优听到了。

“……哪里?”

任院长没有听见,疑惑地问:“什么?”

小米脸色苍白,嘴唇轻轻颤抖:“……在哪里?……”

“什么在哪里?”任院长皱眉。

“……心脏……在哪里?”她恍惚地问,眼睛里有可怕的光芒,直直地望着任院长,声音轻得就像耳语,“……那么……你把翌的心脏……放到了哪里……”

任院长怔住。

尹赵曼也怔住,她瞪着小米,眼中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小米直直地看着任院长,声音低如呢喃,颤抖地说:“……那么……你把翌的心脏放到了哪里……是不是……因为没有用了……所以……你把它扔掉了……”

“小米!”

裴优握紧她的肩膀,想要把她摇醒。

“……你把翌的心脏……扔到哪里了……告诉我……求求你……告诉我好不好……”泪水怔怔地流下小米的脸颊,她抓住任院长的衣服,怔怔地问,“……你把翌的心脏扔了吗……如果不用它……为什么不把它再放回去……身体里有一个洞……空荡荡的……会很冷……你知道吗……”

任院长被她问得怔住了。

“你关心的只是那颗心脏吗?!”

尹赵曼急怒攻心,挥起右手就要向小米的脸上甩去!

“尹阿姨!”

裴优低喊,握住尹赵曼的手。

“你在做什么?!”尹赵曼心痛得难以收拾,眼见挡住她的竟然是儿子最好的朋友,不禁怒声道,“曜的病那么严重,她口口声声却只是在意那颗心脏!你居然还护着她吗?!”

“对不起……”

裴优歉疚地低下头。

尹赵曼望着他,又望望她,唇边露出一抹自嘲的冷笑,终于慢慢收回手,转身离开了院长室。

小米浑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泪水静静地在她的脸颊漫延,她望着任院长,体内空荡荡的,仿佛什么都没有了,空荡荡的,那么寒冷。如果只是流泪就会空荡荡的如此寒冷,那么,她见到翌的时候,他躺在冰柜里,白白的寒烟,胸口一个黑黑的洞。他就那样地睡着,是不是更冷,更冷。

裴优拥住她的肩膀。

于是她的泪水流淌进他的胸口。

她哭着,哭着,哭得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她开始痛哭失声,大声地哭着,仿佛只要用力地哭就可以不去相信,就可以死去,就可以再不用醒来。

她哭着抬头望他。

泪水星芒般闪耀在她的面颊。

她哭泣中望着他……

忽然,她怔住,痴痴地看着他,轻轻举起手,轻轻碰触他的脸,就像碰触一个易碎的梦。她忽然笑了,抱住他,她紧紧地抱住他又哭又笑,哭笑着喊:

“天啊--!只是一个梦啊!原来你还好好的!还好好的!你不会离开我,你说过你不会离开我!我知道你不会骗我!是不是?!天啊,原来你还好好的……”

裴优心痛地抱紧她。

星芒般的泪水。

她抚摸他面颊的手指上也有小小的星星。

捧着他的脸,她又哭又笑:

“我错了,翌,我发誓我往后再也不对你说话大声,再也不对你凶,再也不吃果冻,我给你做长寿面,我好好学习,我好好锻炼身体,我再也不睡懒觉再也不生爸爸的气,我会乖乖的做个好女孩,你说什么我都听!……好不好?……求求你,可不可以再也不要让我做可怕的梦……”

“好。”

裴优抱紧她,心痛如绞。这一刻,他忽然恨不能变成翌,只要她好好的,只要她不哭,只要她可以开心。

原来真的只是一场梦啊……

小米开心地笑了。

她对着他笑着,泪芒中灿烂无比的笑颜,笑得就像天使,纯白完美的天使。

然后--

她软软地后仰,倒在他的臂弯里,晕了过去。

院长室的百叶窗透出漆黑的夜色。

裴优静静抱紧怀中的她。就这样睡吧,什么都不要去想,安静地就这样好好地睡吧。他静静抚摸她毛绒绒的短发,心中阵阵抽痛,将她打横抱起来,准备离开。

转身间,他看到了已经完全怔住的任院长。

“院长……”

“嗯?”

“那颗心脏在什么地方?”他的眼神黯然。一般来说,医院遇到生前答应捐赠遗体器官的志愿者遇车祸的情况是很难得的,如果罹难者心脏情况良好,不大会弃而不用。

任院长望住他。

裴优静静地说:“请您告诉我,因为那个捐献者--是我的弟弟。”

Chapter 15

清晨,第一缕曙光斜斜照进病房。

空气里的灰尘颗粒在金色阳光中飞舞。

当成媛从睡梦中睁开眼睛时,第一眼看到的依然是小米守在病床旁的背影。

小米在这里有三天了。

整整三天,她没有离开过姑姑的病房,不去上课,不回宿舍,甚至也没有去看过隔壁重症加护病房里的尹堂曜。

成媛搞不懂发生了什么,自从生日那天尹堂曜心脏病发,由于要照顾姑姑所以她没有跟过去,之后所有的事情就都变得让人看不懂了。戚果果说尹堂曜病得很厉害,差点死去,那么,小米最紧张的应该是他才对啊。

为什么整日整夜,小米却象石雕一样守在姑姑病床前。从白天到黑夜,她长时间呆呆地望着姑姑出神,肩膀单薄得就像一张薄薄的纸。

成媛走过去,见到姑姑仍在昏睡中,于是她轻轻问小米:“情况还好吗?”

小米点头:“成阿姨整晚都没有醒来过。”

成媛沉默。

姑姑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一天里清醒的时间渐渐不超过五、六个小时。虽然她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但是眼睁睁看着姑姑的病情恶化却束手无策的心痛,使她即使睡着做的也全都是恶梦。

“为什么不做手术?”

小米咬住嘴唇问。

成媛看看她,淡淡地说:“医生说没有用。”

小米身子一震,脸色顿时苍白:“为什么?我们换一家医院,说不定……”

成媛望着病床上姑姑昏睡的面容,眉心紧紧皱起来,她转身走到窗边。小米也走过来,眼底有惊人的固执。

“我们可以找更好的医院……”

“你怎么会知道姑姑曾经换心的事情?”当初医院方面免费为姑姑做心脏移植手术,唯一要求她们答应的条件就是不可以将换心的事情告诉任何其他人。但三天前,小米竟然知道了,而且裴优也知道了,任院长似乎也默认了从此姑姑换心手术的事情可以公开。

“……”

小米沉默,曙光里,她的嘴唇苍白透明。

成媛淡淡望着窗外蓝天:“我们没有钱,一直都过得很穷,幸好我们遇到很多好心的人,所以姑姑才可以做宿舍的管理员,我也可以到圣榆上学。姑姑有心脏病,身体非常差,如果不是那次换心手术,她当时也许马上就会离世。心脏移植手术哪里是我们能够做得起的,所以姑姑多活在人世间的这段日子,就像是天使送给我们的礼物……”

成媛静静地说:

“可是,礼物的期限已经到了。医生说,由于姑姑身体以前太过虚弱,再加上心脏移植的排斥反应,引发了全身器官的严重衰竭。”

小米惊栗。

“如果医治还有作用的话,就算我们很穷,我也会带着姑姑走遍所有的医院。”成媛沉默地远远望着病床上的成阿姨,良久,继续说,“但是……姑姑很累很累了……你知道为了给你酿米酒,姑姑累得整整昏迷了两天没有睁开过眼睛……”

睫毛怔怔地僵住。

晶莹的泪水从小米苍白的脸颊滚落。

成媛淡淡地笑,对她说:“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因为姑姑为你酿米酒的时候很开心,她是微笑着的,那种微笑甚至让我有点嫉妒,好像只是为你酿米酒她就可以那么幸福。小米……姑姑真的很喜欢你……”

清晨的阳光。

病床上,成阿姨静静地睡着,她睡得很安详,眼角有细细的皱纹,唇边有宁静的笑容。

灰尘的颗粒在金色光芒里旋舞。

小米怔怔地站在窗边。窗外是蔚蓝的天空,白云一丝一丝轻轻飘着。她耳边一片宁静,血液在体内缓慢地流淌,仿佛有回声,在曙光里寂寞地层层荡开。

“所以,不想再让她受太多的痛苦。”成媛打开窗户,让微凉的风吹进来些,低声说,“我们就这样陪在她身边,或许会更好。”

小米说不出话。

风轻轻吹乱她的短发,她的眼睛里失去了神采,幽黑空洞,怔怔地站立着许久回不过神。

病房门无声地推开。

裴优走了进来,他走到病床边低头看成阿姨,轻按她腕部的脉搏,调整输液的速度。然后,他抬头,看到了窗边的成媛和小米。

成媛对他点头。

他微笑点头,目光轻轻落在她旁边的小米身上。小米失神地望着他,目光中有一种不知所措的痛,嘴唇微微颤抖,于是他的目光里也渐渐出现同样的痛。

默默的。

他和她的眼神在空中交汇。

成媛低下头,不想再看到裴优和小米互相凝视的模样,那种感觉就好像她是被隔离出去的。她拿起暖瓶,准备去打开水,才走到门口,门突然“砰”地一声被推开了!

苍白的脸孔。

淡紫的嘴唇。

鼻翼闪动着小小的银色天使。

尹堂曜虚弱地倚在门边,他抿紧嘴唇,瞳孔幽暗紧缩,死死地盯着病房里的那个人,胸口紊乱地起伏,双腿有些无力虚软,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医生说你不能走动!”

“你不能下床啊!”

“医生~~!医生~~!”

护士们在尹堂曜身后焦急地喊着劝阻着,一个护士手上举着吊瓶,输液管的针头处有触目的鲜血,仿佛是被人硬生生拔掉的,一个护士慌乱地推着空的轮椅赶过来,一个护士惊慌地扶住他。

“滚开!”

尹堂曜低喝,纵使在病中却仍然骇人的气势吓得那个护士颤抖着赶忙缩手。

裴优大惊,赶忙走过来:

“曜!你在干什么!你还不能下床!”

尹堂曜望着她。

清晨的阳光自窗户烂漫地洒进来,她背窗而立,光芒跳跃闪烁在她的周身。她好像一个美丽的天使,短短的头发,白色的裙子,金色的阳光,而在耀眼的光芒里,她的脸却看不清楚。

他心中一痛。

淡紫的嘴唇勾出寂寞的笑容。

“是不是……最近有考试……所以你没有时间来看我……”

成媛别过脸。

裴优走过来的脚步僵住,他不由自主地轻轻转头向小米看去。

小米背光而立。

她的面容比尹堂曜还要苍白,苍白得惊人,似乎下一秒钟就会晕厥过去。她望着尹堂曜,嘴唇苍白地颤抖着,眼底仿佛有乌溜溜的空洞,淌着即将凝固的血。

她动了动。

然而又站住,呆呆地望着尹堂曜。

尹堂曜吃力地望着她,想要走近些将她看得更清楚,而胸口一阵剧痛让他开始咳嗽。

淡紫的嘴唇痛楚地轻咳。

他的身子晃了晃。

裴优扶住他,撑起他全身的重量才使得他没有倒下。

尹堂曜轻咳着勉强勾起唇角,对她微笑:“你……能走近些吗……我很想你……”

重症加护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