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惨淡地抬起头,却见着一件白纱的衣摆,还有一阵耳熟的轻笑,顿时不详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寒毛林立。

这个声音她再耳熟不过了,曾经很多天,每天晚上的噩梦里都有这个声音在徘徊,让她做梦都在磨牙,恨不得咬上几口的——少紫!

当是时,她抱着笼子张着嘴,少紫笑意融融,一副打算看好戏的模样。

大丈夫能屈能伸,她叶深深好歹也算个豪杰妖怪,自然…该抱大腿就抱大腿。她一溜烟爬起来,躲到了少紫身后,拽着他的衣角嘿嘿笑。

“我救的是狐狸,你总得帮一下吧~”

少紫浅浅笑着,揶揄地看了灰不溜秋的叶深深一眼,从怀里掏出些银两,抛给了小贩,却没有看她,而是直接往前走。

——这么容易就放过她?

叶深深很怀疑,怀疑到怪异的地步,手忙脚乱地替思凡打开了笼子,抱着它站在原地踟蹰,想着总不能让他这么莫名其妙走掉,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跟了上去。

“喂,你等等!”

少紫停下了脚步,转过身道:“何事?”

“额…”好像没事…

少紫笑了笑,又甩下她一个人走了。

这只狐狸精,他什么时候变了性子?叶深深站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思凡养着小脑袋看着她的下巴,又扭过去看看少紫的背影,默默地把脑袋埋进了她的脖颈边上。

叶深深眼睁睁地看着少紫越走越远,心情不知道为什么千转百回,又惊喜惊讶变成惊异,最后变成了恼怒。

——混蛋,用走的,难道我还追不上你不成?

于是乎,二话不说,追。

不知道是不是这只狐狸精在故意整人,她一路跟着,他在青云的大街小巷走了不知道多少路,期间还去客栈喝了盏茶,让某个默默跟在身后嗓子冒烟的小鸟用眼神杀了千百遍。最后,他拐进了一条小巷。

叶深深跟着心里乐开了花,这种小巷她在朱墨见多了,一般是又进无出,她只要沿着走,就不信堵不到他!

又于是乎,她屁颠屁颠跟了进去,只是长长的小巷走到了头,却只是黑乎乎一条,周围堆着些杂物,哪里还有那只少紫的影子?

——就这么…不见了?

叶深深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只是浑身没有力气,就像是找了好久好久的东西忽然凭空失踪了一样,明明抓得住,打开手心却没有了。

“混蛋!!”

骂声未歇,一阵轻笑声从巷尾传了出来。

叶深深赶忙擦擦眼角,酝酿足了气势狠狠瞪去,却看到少紫的手里领着坛酒,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他说:

“晚饭,你就那么舍不得我?”

“…”叶深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沉默对抗。

少紫似乎早就料到她是这个反应,勾了勾嘴角转身就走。记得她什么都来不及想就冲了上去,拽住他的衣袖吼:“我决定负责了!你不许跑!!”

一声大吼,余音在小巷里回荡,叶深深额头的汗一粒粒往外冒,冷风一吹,冷得直打哆嗦。

小巷里静谧得不像话,气氛诡异。

少紫脸上的表情很奇特,揶揄之下有些阴冷。他说:“你不是已经陪着你的小祭祀走了么?在半月之期未到之前。”

额…

叶深深心里一阵发慌,眼神忍不住飘啊飘,飘到了他的手腕上。唔,那个牙印还很悲惨地趴在上面,颜色淡了许多,却依旧很清晰。不知道这个传闻中的谦谦君子有没有因为这个被人当流氓看呢?

看着看着,她傻乎乎笑出了声,对上少紫阴沉的脸,她吐吐舌头。

“我这不是来负责了嘛~嘿嘿~”上次扒了衣服加一口的责任…

“不用了。”少紫冷道,转身走人。

叶深深僵在当场。

风过,小巷里萧瑟万分,小鸟终于尝到了一回被狐狸丢了的滋味,真叫一个心酸,外加…豪气冲天!

说不让跟就不跟,那是人家扭扭捏捏的大小姐,她叶深深早八百年前就把面子这回事情当饭后甜点了。这只死狐狸忽然变了性子,她照跟不误!

风萧萧兮,小鸟惨兮兮地跟着一只狐狸走。狐狸拐弯她跟着拐,狐狸回头他缩脑袋,不知道跟了多少路,狐狸总算是停了下来。

那是一个豪华的院落,看得出是个大户人家,少紫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大步踏了进去,门口的侍卫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少紫进去了,她当然跟着去,只是才到门口就被拦下了。

进不去怎么办?叶深深努力想了想,爬墙呗。她再不济也是个妖怪,曾经自个儿飞上过湖眉山上那个千堆雪的妖怪,小小的一堵墙,她还是过得去的!

这户人家的围墙么,额,是有那么一点点高,所以失误几次也是免不起的啦。叶深深终于成功地爬上,啊不,是飞上墙头的时候,得意地差点笑出声,却在看清墙里面的景致时笑不出来了。

墙里面是个花园,花园里有个亭子,亭子里站着两个人。女的风姿卓越,男的恣意洒脱。院子里开着些漂亮的小花,男的正拿着一枝花往女的头上戴。

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的是,那男的——赫然是少紫。

有那么一瞬间,叶深深像是被雷击中了一样,浑身麻麻的。梦里的声音又从脑海里冒了出来:

——姜寐啊,你呀,真丑,丑成这样没人要,只有我委屈要你。

——难看你干嘛每天折一枝非逼我带上?

——这样我看你就可以捎带着看看桃花,美丑相映。

她说不清这是种什么感觉,只是看着,浑身不自在。

“叶深深,你是叶深深…”她咬着嘴唇提醒自己,“不要被姜寐影响了…这辈子要好好等天然呆的知道了没有!”

园子里的女人在轻斥:“不许骂我丑!”

很熟悉的一句话,叶深深闭上了眼,细细感受着心里的感觉,像一个很细很细的线,在心尖尖上绕了个圈儿,微微的痛,稍稍的麻。

——喂,你不是…嫉妒吧?

她咬牙狠狠捏了自己一把。你至于那么没出息么你!少紫从头到尾就没给过你什么好处,处处利用你,他那样的一个人,现在心里除了仇恨就没有其他的东西了。就像是一只囚禁了千年的狼,如今出来了,谁又能管得住他?

他是几千岁的老妖精,她那点儿手段在他那儿可是透明的。谁能保证下一刻这个阴晴不定的混蛋狐狸精会不会忽然要她的命?如果可以选择,她才不会眼巴巴地贴上去,奈何玄歆说过让她来找少紫,就一定有缘由,她必须要找法子跟着他才行。

可是眼下这种情况,她好歹记起了一点姜寐时候的事情…让她怎么跟嘛!

园子里的一男一女亲密得很,叶深深在围墙上面磨牙。昨天刚下过场大雨,墙头上有些滑,她看得稀里糊涂分了神,最坏的结果发生了,她的手上一个不留神没抓紧,然后慢慢开始往下滑。

不是吧…她直冒冷汗。

咚——

砸在地上的声音。

作为一只鸟,次次爬高都能砸回地上,其实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这一切,叶深深归咎为都是园子里那个狐狸精的错!

忍无可忍,她咬牙:“混蛋,死勺子!”

背后说人坏话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叶深深以前不相信,但是当天上的太阳被一片阴影遮盖住的时候,她信了。

“晚饭,你这是干嘛呢?”戏谑的声音。

叶深深顿时结巴:“你你你你不是…”在里面春风得意着么?怎么这么快出来了?

少紫似乎是压抑不住一般,笑容一点点在他脸上绽放了开来,与刚才的冷笑不同。他说:

“晚饭,你认错人了。”

“…你故意的?”

少紫笑了笑,不置可否。

叶深深只觉得愤怒的血在身体里翻腾,每一寸都在叫宣着:咬死这只死狐狸!

少紫似乎有心事,完全没有把她的怒火看在眼里。到最后,她都分不清到底是气少紫安排了一场闹剧捉弄她呢,还是气自己为什么会被一个那么简简单单的把戏给气到。他想怎么着,关她什么事情?她为什么要被气到?

“晚饭,你要跟着我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得保证,事事听我差遣,如何?”

“…”

这个狐狸精,绝对是趁火打劫的行家。

“好,听你差遣。”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有那么一瞬间,叶深深好像忽然看到了桃泽中的少紫,微微青涩的脸,还有脸上那让人想一拳招呼过去的表情。

“如果反悔呢?”他又笑。

叶深深咬牙:“如果反悔,我把下半辈子赌给你!要杀要剐要煮要吃,随便你!”

话一出口,身后就凉飕飕的,感觉像是掉进了冰窟窿,还是无底的那种,她就在那里面不断下落不断下楼。

少紫的神色在那一刹那非常的奇特,她看不懂。

不管如何,这契约是定下来了。叶深深想过他可能会让她做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譬如变回小鸟啊,早饭吃虫子啊,但是却没想到他却把她当奴婢使,端茶倒水就不说了,出门当小跟班就也不说了,居然还包括梳洗打扫吃饭侍候。

于此,叶深深得出一个结论,他在报复,他绝对是在报复。报复她当初扒了他衣服把他丢了,报复她当初咬了他一口把他丢了,哼哼。

好不容易到了晚上可以歇息了,侍女又来传报,说国师让你去他房里。

大晚上的去一只狐狸精的房里…叶深深打了个哆嗦。

妖孽的日子(上)

少紫出使青云,住的是使节大臣的别院。这但凡使臣住的地方有个特点,婢女侍从都特别的敏感识趣,叶深深照着少紫狐狸的吩咐披着月光往他房间方向走的时候,所有的侍女侍从都自发地撤离了,只剩下她一个人踏着被月光投射得婆娑丛丛长廊走。秋天的晚风很凉,吹得树叶沙沙的响,连同她的心一块儿在风里颤颤悠悠。

“喵~”一声可怜兮兮的声音。

叶深深的汗一滴滴下来了,她突然记起了被放在围墙边上后来忘了拿回来的…思凡小狐狸。这会儿它正坐在使臣府的围墙上,万分委屈地看着她。

“思凡啊嘿嘿…对不起啦,那天我不知道抽什么疯,不小心把你给忘了…”

“喵…”委屈瞪。

“好啦好啦,我房间在那个挂着灯笼的地方,”她点点来时的路,“你自己先去睡,我对付我狐狸精回来找你。”

“喵。”

思凡一溜烟跑没影了,留下叶深深独自惆怅。

古人说,杀人偿命,古人又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偏偏少紫他是个狐狸精,他可不是什么良善,这次她去了,不被报复才怪哼哼。

稀里糊涂想着,少紫的房间也到了。有个侍女从房里端着茶壶出来,撞上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这个侍女早上还对她呼来唤去呢,这会儿这么恭敬,想必是想歪了。叶深深嘴角抽搐,无奈地挤出个僵硬的笑,在门口徘徊上了。

进,还是不进?

这个问题在她脑海里纠结了很久,最后她决定壮士断腕,豁出去了!

吱嘎——门被推开了。

她的心跟着悬得紧,小心翼翼地踏进了第一步。映入眼帘的是一室的月光,和月光下坐在桌边那个模模糊糊却依旧看着很妖孽的身影。

这个家伙,居然连灯都不点。

叶深深心里发毛,站在原地前前后后打量,想着待会儿他要是临时想杀人灭口或者见鸟起意,她就立马撤了。

“倒茶。”少紫闲道。

叶深深很自觉地走上前去,拿起桌上的茶壶替他斟了一杯茶,顺便附赠怨恨眼神一记。

月光下的少紫每次都显得善良很多,叶深深高度警惕,因为每次都是晚上被他骗的,没有了白天的明媚,晚上的少紫…更容易骗到人。

“坐。”少紫轻道。

“嘿嘿,我站着就好,站着就好。”

少紫有心事,这个她早就发现了。确切的说,自从那次她变成小鸟,听他讲起姜寐的时候,他就时不时地会陷入一种奇怪的状态,阴晴不定,叶深深把这种情况归咎为五千年封印,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变态。

然而她也知道,这次回来是恨不了少紫了,在知道少紫与姜寐的关系,知道姜寐与她的关系,虽然记不得五千年前究竟是什么样子,但是她却对他恨不起来了。

她了解寂寞的痛苦,她上辈子总共两百岁的寿命,却只欢快地渡过了四十年。十六岁的时候村子里人人都夸叶家出了个标志的孩子,三十岁的时候村子里都说叶家的孩子怎么是个克夫命呢,亲事定一门相公死一个,都还没过门哟,不过幸好叶家姑娘长得美,三十了还像个二十岁的女娃儿。四十岁的时候,村子里风言风语,叶家出了个妖怪,四十岁的人却没有变老,妖怪,一定是妖怪…到五十岁,她就被人打出了村子,因为她还是一副二十未满的模样。自此一百多年,在山中渡过。

她知道,太过久远的生命和漫无目的的孤寂,活着就像是死水,到最后把前尘往事忘光的时候,就是生不如死。

所以她自杀,自己把自己的性命掐断。

她无法想象,少紫在这五千年中,究竟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你在发呆?”少紫揶揄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啊?”叶深深回过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想什么?”

“额?啊,没有。”总不能说我突然同情你了吧?

少紫的眼里闪过一丝愠怒。

下一刻他就把她拽到了身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刚刚走神的叶深深,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恼怒,不明白的后果是更加恼怒,最直接的反应是想让她走不了神,最快捷的办法就是——吻。

“啊等等!”叶深深暴跳起来,“你寂寞对吧?我给你讲故事嘛~你是暴君我是皇后,我给你讲一千零一夜吧!嘿嘿,讲完故事你心情就会好了!”

“一千零一夜?”少紫的眼里有疑惑。

“对,一千零一夜。”叶深深忙不迭点头,拿过桌上的杯子灌了一口茶,“我们今天讲第一个故事,嗯…从前有座山,山上有…有什么来着,啊对,有只狐狸,狐狸作恶多端嘴巴又刁,还经常笑话漂亮姑娘丑,终于遭报应了,后来那只狐狸死了,成了鬼狐狸,鬼狐狸后来去吃人了,后来来了个道士…”

“晚饭,你很闲?”少紫揶揄。

“啊?没有啊。”抓头。

“我告诉过你我寂寞么?”他的眼神冷了下来。

一瞬间,叶深深想到的是上辈子在山里见过的,被猎人射伤的野兽,就是这种眼神,明明痛,却更加凶恶。

“我…对不起。”本能地想道歉,不知道是为了姜寐还是自己。

少紫的眼在那一刹那有些迷蒙,像是被轻纱遮盖了的清泉,又像是被什么东西蛊惑一般。他站起了身,把她拽近了些,低下头喃喃了一句:“你自己要跟来的…”

“…”我跟来是别有目的啊!

叶深深想争辩,但是看着他这副样子,她又争辩不起来。如果是白天那个嚣张的混蛋少紫她还可以一拳打开,但是面对现在这个只要看着就好像会哭出来一样的少紫,在她知道了他的过往的现在,她真的…下不了手。

或许有一天,她会被叶深深的情感,与姜寐的记忆给纠缠分裂吧。

没有悬念的,少紫吻上了她才唇,辗转。

那一刻,叶深深想起了玄歆,她是为了玄歆的嘱托来到他身边,到此刻却分不清到底是为了玄歆,还是为了姜寐。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是她第一次,没有挣扎,没有乱撞的坏心思,以一颗姜寐的心,去接纳眼前的那个寂寞的吻,寂寞的灵魂。

勺子的唇有些凉,带着淡淡的茶香,一点儿也不像他那副天生狐狸精的模样。他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环绕到了她的身后,让她轻轻颤了颤,有些抗拒,却…没有想过要推开。

唇舌相交,他的心跳声透过微凉的舌,在她的口中辗转游走,一点一丝地传递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