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冷哼一声,别过头去。我松了口气,这货趁曲徵不在,大清早便寻我的晦气,不准我坐他身畔也就罢了,连想一想都不行咩。

“苏姑娘,”我试探道:“这几天很忙罢。”

“还好,帮御伯伯忙些宴请迎送。”她斜睨了我一眼:“不过今日之后便无事了,你休想趁我不在到公子身边去。”

我默默的叹气,为甚何种话题她都能拐到曲徵身上,这要怎么套话。

行礼之时,曲徵站在一众江湖新秀之中,很是遗世独立。

他换下了昨日的白衣,着了一身浅碧外衫,内敛又温润。日前在马车上,他曾与我说,婚宴上不可穿得太素,是以替我置了新衫,并非嫌弃我甚么。彼时我早已过了这个别扭的时段,大方的道了声多谢。

所谓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他委实是多虑了。

然此刻,便有个恨不得别人看出她很素的姑娘,一身惨白惨白的裙裾,不施粉黛,容颜清雅,分外惹眼。我小声凑近苏灼灼,奇道:“那是谁?”

“那是风云庄的晋姑娘。”苏灼灼用一种“你孤陋寡闻”的眼神鄙夷了我一番,声音里携了点八卦的气息:“风云庄剧变,难为她一个妙龄女子,竟撑得住。”

我恍然想起慕秋曾与我闲话,而今江湖四分天下,除却瞿门、俞家、九重幽宫,便是桃源谷风云庄了。因其二派毗邻而居,祖辈关系亲近,便结了盟自成一家,在江湖上威名赫赫。

大约一年之前,风云庄首席大弟子宋涧山窃取门派秘籍,叛出师门,并杀死了庄主晋风云。此等弑师大孽之徒,一时间恶名昭著,成了比九重幽宫还要邪门的人物,遭到各大派的围捕追杀,至今还在潜逃。

而晋风云早年丧妻,晋安颜便以双十年华,独自撑起风云庄,要为晋风云守孝三年,立誓手刃宋涧山。

我不禁唏嘘,瞧这姑娘弱柳扶风的模样,昔年风光如今剧变,她竟能独自来此贺喜,不丢了风云庄的颜面,当真可敬可佩。

这厢慨叹完,那厢喜娘已经掀了轿帘,御临风伸出手,牵了红绸的一角,便现出了金慕秋红衣曳地的华美之态。她盖着绸布,随着御临风缓缓前行,一对如画璧人,身上都似有光。

我禁不住弯起嘴角,真好。

御非与黑白无常客坐了上首,金老爷夫妇次之,新人礼成。慕秋被牵去洞房,我心知此时不能与她言语,便趁宾客乱哄哄的吵杂敬酒之际,偷偷挪到了金老爷身畔。璞元真经的事,他定是不知情的,我需提醒他万事小心,一切均推到那托镖人身上便是。

其实我原初打算,只想与他神交一番,引其与我去后院碰头。可惜这老头儿几年不出镖,酒多喝了两杯,竟然老眼昏花了,瞅了我半晌,神情很是困惑。

我使劲挤了挤眼睛。

金老爷浑身一震:“我,我已有妻室。”

“老爷。”我磨着牙齿道。

“啊,百万!”他大步走来,一把拍向我的肩膀道:“镖可送到了?你怎会在此处?平安便好,平安便好…慕秋见你久去不归,急得饭都吃不下。”

这嗓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然在场皆是习武之人,耳朵尖得紧。便听四下喧闹渐次散去,御临风、俞兮、苏灼灼、晋安颜…无数双眼睛穿过圆桌酒杯,定定的向我刺来。

我默默的觉得黑云压顶。

“这位姑娘…”一离我最近慈眉善目的老者道:“是金氏镖局的镖师么?”

众人的目光如芒刺一般,我僵着身子,做不准该如何回答。金老爷一怔之下,到底是闯过江湖之人,发觉不对也没有贸然接话。便见御非走了过来,疑道:“你不是…”

“她是金氏镖局的镖师。”一个声音清朗道:“亦是在下未过门的妻子。”

曲徵站在我身畔,轻轻攥了我的手。

他掌心温热,容色坦然,便这么一站,仿佛驱了我心下所有的彷徨。

“这位金姑娘行镖之时遇了些麻烦,在下便让她化作我的琴童,护她去了苍雪山,一路多亏各路朋友关照,俞姑娘也是知晓的,对么?”

俞兮脸上一白,目光掠向我,眼中惊疑不定。这番话说得委实巧妙,各大派心知他言语的“关照”是何用意,亦终于明白一路将他们阻回来的瑾瑜便是瞿门曲徵,只是偏偏不敢开口质问,否则便落了觊觎璞元真经的口实。

“一路朝夕相处,我与金姑娘相见恨晚,定下婚约亦是水到渠成之事。”曲徵不着痕迹的捏了下我的手,我心中一凛,稍稍平复了些。眼下是我设想中最好的局面,他当众承认我与他的婚约,如此璞元真经这祸端,终于丢给瞿门,再无金氏镖局甚么事了。

至于我能否全身而退,便只看自身造化罢。

“如此,倒要贺喜曲公子了。”那慈眉善目的老者第一个反应过来,微微倾身相贺。

“多谢俞师伯。”曲徵弯起嘴角道,我恍然了悟,这老者原来是与瞿简齐名的老英雄俞望川,亦是俞家的现任掌门,俞琛与俞兮的爹爹。

“不知瞿门主何时出关,老夫多年不见他,连收了这么个神秀的弟子,都藏着掖着,当真该罚两杯。”俞望川抚着胡子道。

“两杯怎够,须得十杯!”御非哈哈一笑。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终是缓和了下来。我随着曲徵落座,各派前来道贺打探之人此起彼伏,苏灼灼沉着脸,只是闷头喝酒,我复又觉得背后凉飕飕。

喧闹了半日,酒席近尾声。我在众人若有似无的目光下抿着嘴,蚊子般的对曲徵道:“不好意思哈,这般当众承认,打乱了你的计划么。”

难为他竟然一字不漏的听清了,曲徵低下头伏在我耳边,轻笑道:“没有,当众承认,原就是我的计划。”

这般姿势,便似我二人在亲昵的说些私话。我惊讶的侧头看他,却不知他离得如此之近,脸颊几近碰到他的唇,登时半张脸如火烧般掠开红云:“那、那眼下…”

“眼下,你须告知金老爷实情,让他一切装作不知便好。”曲徵低声道:“今日之后,会有各路人马来打探引诱,甚至娶你做少夫人,认你做干女儿,都不稀奇。”

我默默的吞了下口水,怪不得刚才那几人与曲徵说话,却连番向我挤眉弄眼,原是意欲勾搭。

“当然,亦有直接来取你性命,迫你说出真经下落的。”他微微笑了笑:“你预备如何应对?”

我坚定且果断的道:“一律推到你身上。”

曲徵失笑:“好计策,但未免过于无情了些。”

这货居然说别人无情,便好像狐狸指责兔子狡猾一般,委实笑话。我面不改色,亦跟着笑了笑。他风姿本就卓绝,这般笑起来,实是惑人之至,引了在场一众女子火辣辣的目光。

于是在苏灼灼的神情变得要吃人一般时,我终于在众多眉飞色舞中,后知后觉的接到了属于金老爷的那一枚飞眼,借着曲徵挡住他人一时,悄悄的从大厅溜了出去。

我与金老爷到了一处隐蔽的厢房,白妗妗于门口守着,乌珏在屋内候着我二人。时间紧迫,我心知各派马上便会跟来,便将整桩事情去繁从简,快速说了一遍。

乌珏蹙着眉,面有忧色。而金老爷直接愣了神,半晌没有说话。

“近日镖局前后,多了许多暗中查探之人,我便觉着不对。”乌珏叹道:“想不到竟是这么一桩天大的祸事。”

金老爷默然良久,轻轻一叹,忽地向我深深作了一揖。

我忙想后退,却被乌珏抵住了:“姑娘不必客气,你受得起。”

“上天怜我金家…”金老爷喃喃道:“若不是百万你,这一场天降横祸,镖局怎样都是避不过的…只可惜,只可惜拖累你了。”

我心中一酸,站直身子道:“老爷言重。若不是小姐和老爷,我如何能活到现在?”

“当年秋儿救下你,果真是我们金家的福分。”他目光忧虑,苍老中尽显疲惫之色。我不知该说甚么,便躬身道:“此事…此事还是先莫告诉小姐罢,她刚刚大婚,别…别让她糟心。”

金老爷不答,只是叹气。却见乌珏上前一步,赞赏道:“我如今才知,为何慕秋这样看重你了,金姑娘忠义,教乌珏拜服。”

他顿了顿,转向金老爷道:“为今之计,镖局须得退身事外,暗中寻查托镖人才是上策。等这阵子过了,我当收金姑娘为义女,风风光光嫁入瞿门。”

我与金老爷都是一愣:“这…”

这岂不是引火烧身么,各派想拉拢我,只因不知璞元真经是假。乌珏既知这是一场阴谋,不躲得远远的便已是仁至义尽,怎会…

“姑娘年幼,尚且忠肝义胆。”乌珏坦然一笑:“难道乌珏便怕了这群匪类不成?你冠了我的名号,总教江湖和瞿门的人不敢欺负了你才是。”

三年之中,我一直觉得慕秋这位师父总是板着脸太过严厉,是以从来不敢在他面前多做停留。如今细细瞧来,他大约五十出头年纪,浓眉大眼,目光磊落,极有侠者之风。

收为义女,收为义女…我心中激荡,一时说不出话来。

正隐隐欢喜时,白妗妗出声示警,似是有人走近。我急忙从后窗翻出,依了金老爷的指点,抄偏僻小道回了自己的厢房,关门之时心中都是暖烘烘的。

忽地一个声音轻道:“事情已谈妥了?”

我万万没料到房中有人,吓得魂魄出窍,险些将手中插门的杠子丢出去。曲徵坐在桌前,弯起嘴角道:“原想你此去陈情,总要声泪俱下一番,不想竟笑得如此开怀,是我多虑了。”

我摸了摸脸,这才发觉脸上一直挂着笑,揉了揉哼道:“你怎么在我房里…也不说一声,很吓人的好咩?”

“我亦没藏着躲着,是你笑得专注,没瞧见罢了。”他目光淡淡,我瞅了他半晌,心中却仍是激荡着乌珏的话,忍不住欢喜便问道:“曲徵,你爹娘在你身边么?”

他眼中闪过一抹讶异,显然没有想到我会问这个,随即垂下眼:“我是娘亲抚养大的,爹…不过幼时见过几面。”

“真好,你爹娘都在。”我由衷的笑了笑,心知不可将失忆之事告诉他,便接着道:“我从来都不知爹娘长得是甚么模样。”

大约我的爹娘,都在靖越山村寨中被人害死了罢。

“镖局虽好,慕秋终要出阁,下人也常有离散。”我坐在他身畔道:“其实我一直心心念念要嫁人,不过只是想有个自己的家罢了。”

曲徵静静望着我。

“乌珏说要收我做义女!”我笑弯了眉眼:“你没瞧见他的样子,好英雄好气概…就算,就算你日后休了我,我都有家,有爹娘了!”

其实我亦曾想过,穷尽一生,也要为村寨报仇,要为我那记不起的爹娘报仇。但是又如何呢,人都死光了,莫说我还不知仇人是九重幽宫还是血月,我就这样赔上了自己的性命,他们泉下有知,便开心了么?

人总要有些个念想,才活得有血有肉。每每午夜梦醒,我便觉得心中薄凉,枯得让人心慌。我实是不该单独活下来的,举目回望,甚么都没有,甚么都记不起。

可如今,我要有家了,有了真正属于我的牵绊。

“我有没有与你说过,”曲徵撩起我耳边的发,轻声道:“你笑起来眼底有两粒卧蚕,很好看。”

他神色温柔,双眸如同幽深的古井,望着我的时候,仿佛凝了世间所有的光华风致。

彼时大约我是真的被惑住了,是以心中竟没有禽兽叫嚣,便觉如在云端,虚虚实实,飘飘渺渺,仿佛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只是呆呆的瞧着他。

☆、12月夜

桃源谷大喜次日,天蒙蒙亮。

我惆怅的望着幔帐,按照慕秋那些艳本发展,昨日气氛那般好,我与曲徵四目相对之后,接下来应情不自禁的缓缓靠近,再缓缓靠近…难得苏灼灼不在,我好歹也是他的未婚妻,趁他休我之前占个便宜,亦是圆满的。

可惜半路陡生了几下突兀的敲门声,美好氛围果断破灭。我让曲徵在屋内藏着,自己苦着脸去应了门,外面竟然站着俞琛。整个婚宴都不见他露面,原是来迟了半日,大约是听俞兮说了此时的情状,便直接过来寻我,下手之快,很有俞家的风范。

说起来,我与他不过在那蹩脚饭庄有个不甚愉快的一面之缘,难为他说得风花雪月天雷地火,并想认我做个义妹。我念及曲徵曾说的种种,还未推拒,便见他从房内走了出来。

俞琛登时双目喷火。他白白去了趟苍雪山,迟了婚宴,失了颜面,罪魁祸首便是眼前这位瑾瑜公子。而后我瞧着曲徵淡然的神情,默默觉得他大约早已掐好时辰,算到俞琛此举,怕我应付不来,便到我房中好整以暇的守株待俞。

于是经过一番假惺惺的客套,夹带唇枪舌剑笑里藏刀,这梁子算是实打实的结下了。

辰时我出了厢房,一路都有人指指点点。不过一夜功夫,我与曲徵掩门私话的行径便传得满天飞,那些昨日还胆肥的当着曲徵的面用眼神勾搭我的新秀公子哥儿们,今日便都转而觉得我很像他们失散多年的妹子,大约谁都不想为了璞元真经娶个二手货。如今看来,俞琛直接想认我做义妹这厢,很有远见。

然我进了大厅,顿时便悟了。

彼时宾客纷纷相辞离去,俞琛瞧着赖在曲徵身边的苏灼灼,那叫一个含情脉脉,那叫一个柔情似水,看得我都要替苏灼灼抖上一抖,怪不得他不肯勾搭我,原是因为已有心上人。

我还未及探究八卦,便见晋安颜一身素衣向我点头:“金姑娘,借一步说话。”

难道她也要认我做义妹么…我神思飘忽,随她到了角落,便听她单刀直入道:“前些日子,我指派风云庄弟子去打扰姑娘,并不是为了璞元真经。只是我想人人都想要那东西,宋涧山亦不例外,许是能得到他的下落。给姑娘添了麻烦,莫怪。”

我大为惊奇,谁都不敢说破璞元真经此事,她竟轻描淡写的代过。细瞧之下,晋安颜虽柔弱,秀雅眉眼中自有一股英气,很是凛然,我登时对她生了好感。

“好说。”我回了一礼,晋安颜点点头,转身便要离去,我忽地想劝慰她几句,便上前一步拉住她的袖子道:“晋姑娘,还请节哀…你定会手刃宋涧山的。”

晋安颜一怔,随即微微一笑:“承姑娘吉言。”

近了巳时,厅内所余之人不多,俞兮淡淡的与众人告别,随着晋安颜身后出了大门。苏灼灼俏生生的站在曲徵身边,白衣桃纱相映成辉。她满目不舍,却是甚么也未说。私以为她维持这番第一美人的矜持模样也颇不容易,若是拿出平日待我的三分横蛮,想必曲徵早被她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