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她的错。

若她早些从田地里回来,若她没有隐居靖越山,早早死九重幽宫,或者死那个被井渊宫主捡回的小小村庄。

若她不曾这世间出现过。

那么这个孩子,可会和伙伴一同长大,拥有平淡快乐的生活?

她愣了那么久,终于大笑起来,从孩子手中拿出那枚绣花针夹指间,对准百汇穴,用尽毕生功力狠狠拍下一掌。

生就如同笑话一场,历经肮脏而黑暗的地狱,以为终于可以拥有平凡的生活。可她有着被诅咒一般的过去,只会为身边的带来不幸。那些苦苦支撑了她一生的勇敢与信念,终究敌不过命运和死亡。

幸福都只是奢望。

如果真有来世,那么…不要有战火,也不要这武功,更不要这可怕的身份,宁肯穷苦和卑贱,也愿做一个平凡普通的姑娘,勤恳度日,相夫教子,安安稳稳终此一生。

所有画面翻转重叠,齐齐落尽的脑海。

睁开眼,耳中一片寂静,丹田中似有一股真气流转。良久听见窗外有水滴落地上的声音,这才发现是下雨了。

过去的记忆残酷得近乎虚幻,而镖局的那三年,却更像是美丽的梦境一场。躺床上,眼泪早已打湿了枕畔。

流年如水,命运兜兜转转,一切终究都回到了原点。

阿初,久违了。

作者有话要说:数学君还在折磨我OTL

☆、49章

我坐起身来,但觉身轻如燕,内力盈满四肢百骸,身上已换了套素淡的衫子。百汇穴处还有些火辣辣的疼痛,不过已是可以忍受的程度了。

窗外绵绵细雨间,似有一股极为内敛的吐纳之声,连这等高手的存在也可轻易察觉,可见从前的修为当真是不错的,我不由得在心中微微苦笑,缓步走过去推开了门。

擎云背对我站在细雨中,一动不动,像一尊巍峨的雕像。

“好久不见了。”嗓子还有些不适,出口却变得清亮而柔润,我望着他萧索的背影,垂下眼睫轻道:“永安。”

他周身一颤,极慢的转过身来。

湿漉漉的黑发覆过他眉心朱砂,将一张清冷的容颜分割得妖异而凄美。那一双微灰的眼眸微微紧缩,目光像是隔了两个尘世般落在我身上。

曾经那个不爱说话,苍白而隐忍的盲眼少年,四年不见,他高了些,更英挺了些,可骨子里的那种执着和孤独却丝毫没有变。我缓缓走近了,任雨丝落在脸上。

“你的眼睛…”我弯起嘴角笑了笑:“终于是治好了。”

他痴痴瞧着我,时光像是凝固了一般,瞬息又似绵长。

“自你离开之后,他与人合谋,给杏林坡张氏一族下了九幽令。”他稍微平复了些,缓缓道:“是我接的任务,到了杏林坡,我没有下手,作为交换,张镇寰帮我医好了眼疾,且我向其索取了一种无色无味的化功散,一年中让他失去内力将他软禁,紫荆携了新人,将九重幽宫上一辈的杀手尽数除去,如此…我便成了宫主。”

我静静的听着,轻轻握紧了五指,又松了开。

“原来如此。”我伸出手,轻轻拭去擎云脸上的水滴:“如今…你可看到花的颜色了吗?”

他颊边温热,却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我觉着冰凉的手指握住我的手,他闭了眼,似是有一瞬的温存,随即猛然将我甩开。

“看到…又有甚么用?!”他怒道,狠狠瞧着我:“你抛下我就这样走了,就算我得了九重幽,得了这天下,又有甚么用?!”

“你知我宁肯死,也不愿再是九重幽的人。”我平静的道:“若可以选择,我希望我从未活在这世上。”

擎云眸中一紧,上前一步紧紧攥住我的胳臂:“我不准!”

他极为用力,我却不觉得痛,只是定定瞧着眼前苍白的面庞。

从小到大,近十年相依为命,他是我于这地狱中最深的依靠和牵挂,可世事无常多变,又有谁能料到如今这番境地。

“你一走了之,隐在金氏镖局,与人相亲成姻,好不快活。”他压低了声音,携着满满的孤苦:“那我呢?你可曾想到我被你丢在这地狱,又该怎么办?”

我心中难受,低了头道:“当年我是怕连累了你,若是被井渊抓住…”

“连累?”他冷冷一笑,松开手,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事:“那么你在那泥沼去救这对瓷人的时候,可曾怕连累了我的性命么?”

心下一跳,我摸了下怀中,这才反应过来,他定是趁我泡过药浴后从衣衫里搜去的,便赶紧伸手去拿。擎云微微后退一步,眼中尽是怒火:“你就这么紧张这个东西,你就当真…这般喜欢曲徵?”

我心中微微一疼,缓缓昂起头。

“不。”我朗声道,一字一句极是坚定:“自大婚那夜起,我再也不会喜欢他。”

纵然不可能说断便断,如此决绝的忘情,但我珍惜这对瓷人,却也并不是因为曲徵的缘故。我所怀念的,不过是那份单纯的情意,它属于平凡的女子金百万,我看着它,会想起曾经很多很多的美好。

原来我也曾那般无忧无虑的快活过。

“很好,若如你所说,留这东西还有何用?”擎云冷笑,随即将那瓷人狠狠向地上一摔。

我眸中一痛,便觉自己也如那瓷人般碎裂满地。雨水冲洗着四下的狼藉,碎片中隐隐现出一张雪白的纸卷,霎时便氤氲舒展开来。

这是甚么?

擎云弯下腰,将那纸卷拾起展开,我故作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却瞬间认出了曲徵的笔迹。

“苍雪乱心事,别离殇琴时;一刻不见卿,初衷难复思。”擎云缓缓读道,眸中燃起怒火,五指将那纸卷狠狠揉在一起:“初衷难复思…好个难复思!”

我怔了怔,脑中疯狂开始疯狂思考,难道曲徵将这瓷人给我,便是有意要我发现这张纸卷么?

擎云见我不语,却似当我被这情诗所牵动,提了声音道:“这场纷争,很快便要有结果。九重幽宫与各大派永远是冰炭不洽水火不容。璞元真经只有你知道下落,他们如何肯放过你,你亦该审视清楚自己是谁了,”

“不必。”我望着他道:“从前的血月和阿初都已死了,现下我只是是金氏镖局的金百万。”

擎云没有动怒,只是冷冷哼笑一声。

“不管你是谁,这辈子都休想离开九重幽宫。”他淡道:“我不会让四年前的事情再度重演。”

“你明知我最恨的就是这个地方。”我心头一颤,上前一步道:“你…你疯了么?”

“我是疯了。”擎云转过身,声音夹在雨中幽幽的传了过来:“自你离开我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疯了。”

天色阴暗,乌云翻滚。

我站在雨中,一时间心乱如麻。

可眼下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那张纸卷藏在瓷人内部,绝不是情诗这般简单,曲徵早早安排了这一手,是想告诉我甚么?

我沉吟半响,回身走进屋中。这明明是首再普通不过的情诗,若不是我亲身而历,旁人定搓破头皮也想不到。苍雪乱心事,表面上指的是我二人初遇,实则应该是指璞元真经;别离殇琴时,大约便是说大婚那夜,他奏起《殇别离》的时辰,应该是子时左右;一刻不见卿,初衷难复思,初衷当是我一直以来的念想,毁去九重幽,揪出托镖人,那么连起来看…这首情诗暗地里的意思,应是告诉我须在子时去见甚么人,事关毁去九重幽与托镖人还有璞元真经,不可耽搁。

擎云已表明了态度,定是不会对我透露托镖人身份了。如今我既已恢复,便不能再任人鱼肉,九重幽宫若在,对江湖,对镖局,对慕秋终究是个祸害,我亦要为青青、靖越山村寨、御非、乌珏等人报此大仇。这个地方毁了我的一生,哪怕拼上性命也好…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将它除去。

这是我四年前早该完成的事情,当由我亲手终结。

夜深,张歆唯又来看过我的脉象,一切恢复得比预想都要顺利。

我送走她,静静待到子时,便悄无声息的出门翻上屋顶。九重幽宫仆役甚少,是以晚间除了几个守夜的杀手,整座宫殿分外静谧。我唯一要小心的,大约便是擎云和紫荆二人。

沿着瓦片一路施展轻功翻越,下方站的几个杀手毫无察觉,我隐在一处角落,心下不禁有几分困惑,这是要去见谁?难不成那瓷人里面真的只是一首情诗?曲徵这货应该不会这么闲罢…

正神游间,却见一个杀手端了点吃食,匆匆走过大院。我瞧了他托盘上的东西一眼,脑中登时灵光一现:从前九重幽宫不给甚么好吃的,除了馒头,便是一种菜饺,因捏得粗糙,既扁且平,又称作“一刻饺”。

而那首情诗中,一刻不见卿,一刻…难道这一句,是在暗示我寻人的地方么?

我心中隐隐对曲徵生出几分钦佩之意,他大约是怕我看不出玄机,还特意挑了这一种九重幽宫常见的东西,可惜我恢复记忆没多久,竟然没有想到。

因九重幽常年圈养大批孤儿,馒头窝头等粗食都是需求极多的,是以伙房也离得很近。我悄然攀上墙头,门畔站着一男一女两个面具杀手,二人恶声恶气的催促着吃食,大约已等得不耐烦了。

从伙房内走出一个蹒跚的老者,他白发苍苍,身形伛偻,肩上挑了一个扁担,看起来就快被压垮了。那扁担中装着成堆的馒头,一个面具杀手走过来,提了那一筐吃食哼道:“老哑巴,再磨磨蹭蹭,小心我送你提前上西天。”

那老者唯唯诺诺的点点头,手上比比划划,倒真是个哑巴。我瞧了他半晌,心中隐隐有了底,便趁那两个杀手走了,翻下墙来,迅速掠向门畔,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这几下动作行云流水,我便这么忽然出现在他面前,如同鬼魅。那老者霎时后退一步,表情便真如见了鬼一般。

“不是吧,这样你也认得出来?”他一把撕去脸上面皮,现出原本俊逸的好相貌:“女人的直觉也忒可怕。”

“…直你娘亲!”我嘴角抽了抽:“你的宝贝枪在这扁担杆中都露出璎珞了,当九重幽的都是瞎子咩?”

“在哪?”宋涧山立时低头去看,随即挠了挠头:“还真是…那两个面具货果然都是瞎子。”

“也不尽然,全靠你扮老哑巴扮得像。”我点头道:“以后我就叫你老哑巴如何?”

“…哑你娘亲!”宋涧山扯下头上假发,苦着脸道:“这几天快憋死我了,若你再不来寻我,只怕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馒头。”

我正欲取笑几句,却见他伸出手指抵在唇畔,对我微微摇了摇头:“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我与他折进伙房,掩上里屋的门。有几个仆役似的人昏睡在床,我警觉的上前查探,宋涧山压低了声音:“下过药了,不到明日醒不了。”

“这也太乱来了罢?”我忍不住道:“若我一直不去砸那个瓷人,这计划岂不就要泡汤?”

“我特地在你旧情人面前给了你瓷人,你不砸他也会砸。”宋涧山耸耸肩道:“这是阿徵交代过的,他早知擎云在听琴苑外,送你离开不过一出苦肉计,为的便是让我跟踪你二人,记下上山的行进之法。然后我便到这里,将真正的老哑巴换出,顺便让他带出九重幽山的机关图纸。”

我张了张嘴正欲发问,便见他抬了抬手,继续解释道:“自八年前进九重幽之时,老哑巴便是阿徵的人,你不必担忧。眼下时间紧迫,你须将我所说的一一记好,此事牵扯甚广,江湖亦会重新洗牌。若成功了,便可将害你那托镖人彻底揪出来。”

“曲徵他…”我心中一动:“难道是故意让我上山的?”

“不错。”宋涧山微微颔首:“武湖会那日,那托镖人必然潜藏在暗处,擎云认出了你,而你又有真正的璞元真经,便代表着托镖人也知道了你是谁,很快便会成为他与各大派的目标。而阿徵刚刚得到武湖玉印,根基没有稳固,倘若你的身份被发现,便算你已是他的娘子,亦没有把握护你周全。当时唯一可以让你避难的地方,便只有九重幽宫。”

我听得傻了,好一会儿才结巴道:“他…他何时开始谋划这些?”

“武湖会一结束便开始了,九重幽的人到了琅中,又请了张氏一族的人回宫,阿徵便猜出他们要做甚么了。你以为音无手腕上的疤早不露晚不露,偏偏大婚之夜便露给了小鱼看?”宋涧山携着几分赞赏道:“且他这番推测几近全部料中了,你离开第二日,各大派便从乌大侠的丧典赶了过来,幸好你走得及时,且这样一来便可断定,那托镖人,必在这群人当中。”

“可那托镖人与九重幽暗中勾结,他为何不直接找来,逼问我真经下落?”

“这便是要赌的地方了。”宋涧山压低了声音:“赌你的记忆和功夫能否恢复,赌擎云要的是九重幽宫还是你,赌那托镖人不敢公开你的身份只想独吞真经…”

他顿了顿,弯起一个得意洋洋的笑:“…眼下来看,我们都赌赢了。”

这一番匪夷所思的谋划推算,步步精巧处处在先,将那图谋不轨的托镖人与九重幽玩弄于鼓掌之间。

真不愧…是曲徵呢。

我心中微微欢喜,然过了一瞬,又恍然觉得苦涩。他处心积虑推翻九重幽宫,揪出托镖人,可要的终究只是璞元真经和一统天下,自然…不会是为了我的。

“我明白了。”我点头道:“可是九重幽宫地势奇险,就算你们有了上山之法,然面具杀手个个武功高强,我怕——”

“所以,才要你来见我啊。”宋涧山狡黠的一笑:“你须找张氏那位姑娘,求来解药,然后找到软禁原宫主井渊之所,放了他。”

我怔了一瞬,然后恍然大悟:“要他们窝里反!”

“不错。”

“可张姑娘未必肯给我解药——”

宋涧山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事拍在桌上,我瞬间瞪圆了眼睛,还未待说甚么,便听院中似有响动,赶紧将那物事揣在怀中,与宋涧山使了个眼色,他立时将面皮与假发戴回,我则定了定心神,故作常态的出了伙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