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你极少回来。”炼化压低了声音,却加快了语速,“连重伤将死也不愿让我二人去瞧…”

柔和的风声掠过,半晌无人作答。

“我知你为那个姑娘一直在部署,可是徽儿…若你真的中了那种毒,至少…也该告诉我。”她继续道,言语中努力维持的平稳开始有了一丝颤抖,“难道她能为你做的,我这个娘亲却不能么?”

“哦?”曲徽慢条斯理道,“你肯为我换血?”

这般平淡的语气,委实有些残酷。

“以前大约不曾想过,但得知你时日无多,我才知我是什么都肯为你做的。”炼华顿了顿,复又道,“你恨我和瞿简,这个中缘由我亦不愿再辩解什么,但…但你须知道…”

言语到了后来,已有些微的哽咽。我屏住呼吸,心中忽然有一丝难受。在苍雪山受尽苦楚的曲徽,二十余年从不曾有半分温暖的曲徽,他要有多痛…才能去原谅?

静寂了许久,曲徽似是站了起来。

“若百万喜欢,日后常回瞿门看看,亦是很好的。”

炼华没有言语,大约有些讶然。

“从前或许不懂,但遇见百万之后,多少也明白了一些,你为何宁愿抛弃世人艳羡的一切,独自幽居苍雪。”曲徽淡然道,“世间会出现这样的一个人,让你遍尝酸甜苦辣,让你饱受担忧相思之苦,让你倾尽所有也想要去守护,最重要的是…她让你活得像个有血有肉的人。”他顿了顿,仿佛笑了,“若她离开了,我大约也不愿看这世间繁华流景,不毁天下便毁己,实难做到娘那般的气度。当年你之所以愿意隐忍,多半是…为了我。”

因为腹中的孩子,所以刚烈果决如炼华,亦可以隐居二十余年之久。我心中一动,便听炼华亦站起身来,沉默半晌,柔了声音道:“二十余年冷心无情,遇了她,步步皆变…徽儿,你果真是变了。”

“娘也变了。”曲徽淡然道,“口口声声恨他,却仍留了下来。”

“既他二十余年未娶,便也勉强算是长情吧。”炼华似是亦笑了,“随我去用膳,定不让他欺负了你的百万。”

“多谢娘。”曲徽道,随即挥出一掌,内门应声而开,我竖着耳朵的模样就暴露在二人面前。

每次偷听都被发现,最讨厌了…

“换好便去用膳吧。”曲徽向我伸出手,目光温柔得醉人。

我虽然荡漾,但已不敢当着炼华的面得意忘形,便装作一副什么都没听到的模样老实问了声好:“瞿…瞿夫人。”

炼华本已转过身去,这时却顿住了脚步,我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

“要叫…‘娘’。”

我怔住了,然后感到曲徽握着我的手,温暖而坚定。记忆像是回溯般到了初时的时光我刚刚知晓乌珏要收我做义女,对着他说我要有家有爹娘了,就仿佛昨日一般历历在目。而那种有些缥缈的幸福,第一次真切地摆在了我面前。

这一次,我真的要有家,要有爹娘了。

曲徽弯起眉眼,在我额间轻轻一吻,柔声道:“叫吧。”

(4)

瞿门大举设宴,如同当年我与曲徽从桃源谷鬼门关走过一遭归来时一般,只不过彼时我身份未明,气氛未免古怪。如今我早已名正言顺,苏灼灼也放宽了心不再找我麻烦,看起来就其乐融融了许多。

瞿简黑着脸,耳根下有一道极其可疑的红色长形痕迹,很像鞭子打的。他默不作声地喝着茶,连瞥都不愿瞥我一眼。

若按这老头儿以前的脾气,大约根本不会出现在晚宴上,是以很难想象炼华用了什么手段让他乖乖坐在这里,我心下不由得好笑,这世道…当真是一物降一物。

然心里想归想,面子还是要做足的。我端起托盘呈着两杯茶,恭恭敬敬矮下身,顿了顿道:“爹…请用茶。”

半晌没有回应,我悄悄抬了眼,只见炼华一个眼刀飞过来,瞿简立时不情不愿地伸出手去了一杯茶,嘴角细不可闻地漏出一声“妖女”。

我便装作没听见,一样呈给炼华,她难得露出一副和善的容色接了过去,随即便撇嘴冷笑:“妖女怎么了?瞿家两代都折在了妖女手里,我看可好得很啊。”

席间登时传来一阵隐忍的闷笑。瞿简立刻扬眉,闷笑声霎时都憋了回去。

他哼了一声,只浅浅沾了点杯子边缘,便赶紧放还到托盘上,仿佛我在杯子里下了毒。我恶从心起,便趁贴近他的功夫用了传音入耳的神通。

——瞿门主,曲徽他…一次还没叫过你“爹”呢。

瞿简一怔。

——你若想一直都听不到,就尽可能继续瞧我不爽吧。

言毕,我无视他瞪得凶狠的眼睛与就快要翘起来的胡子,乐颠颠地坐了回去。

宴席的菜色绝佳,上菜的功夫,不停有从前伙房的旧识对我挤眉弄眼,我心中怀念,都一一回以笑容。

如今瞿门的宴席也不同以往那般死气沉沉,不知为甚,虽然炼华也是孤僻拐杖的性子,但瞿门有了她,总觉得瞿简比过去更加宽和了。众人有说有笑,我拿过一张金黄的酥饼,深深咬了一口,内绵外脆,心中暗暗称道。

正吃得欢畅,忽觉有人从旁里伸过手来,抚上我的下颚,轻轻拭了一下嘴角。

曲徽淡然道:“沾到了。”

我一时没有适应这般浓情蜜意的亲近,忍不住咳了数声,这才发现大家都直勾勾地瞧着我二人。

正有些尴尬,曲徽却弯起嘴角,将手指上那粒饼渣送到唇边,果断地…吃掉了!

动作之流畅,仿佛再自然不过。

我的脸轰地一下红了个彻底。

席间抖了一抖,大约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晚宴过后,我在院中闲着,想着日后已为人妇,便弄了些刺绣女红之类,坐在石桌旁努力奋斗。曲徽在一旁习字作画,这般看去,倒是一幅岁月静好的温馨光景。

可惜对着图样绣了许久,却是越来越不像。我苦了脸,想想曲徽用这方帕子的模样,只觉后背一凉,忍不住便想将其毁去。

只是低了头,手中的帕子却不见了踪影。

“哎呀呀,这哪里是形似君子的绿竹。”宋涧山哈哈一笑,“这明明是搅屎棍。”

我老脸一红,对着他便劈过一掌,恼羞成怒道:“还给我!”

“暴力啊忒暴力!”宋涧山揉了揉被我打红的手背,呲牙咧嘴道,“你这家伙当真是失了半数内力么?那毒的成效也不怎样——”

他言语未落,旁地里忽然飞出一只毛笔,险些戳中他的白牙。宋涧山两只手指掐住了笔杆子,擦了把汗讪笑道:“开个玩笑,阿徽你也真是的,牵扯到百万就生气。”

曲徽淡淡一笑,并不接话。

我亦不放在心上,乐颠颠道:“不是公的,最近在哪儿风流快活?”

“如今再风流快活,哪能比得过你二人。”他不怀好意瞟了我一眼,“怎样,需不需要虎鞭——”

我面无表情道:“你是想再挨一下吧?”

宋涧山笑得十分潇洒不羁:“好凶好凶,如今有夫君撑腰,就这般骄悍,日后那还了得。”

我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却听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道:“我就知道…百万,你一定会幸福的。”

我怔了怔,他望着我,眸光清澈而认真。

“嗯。”我与他目光相接,郑重道,“你也一定会。”

他微微摇头正欲说话,却忽然面色一变,赶紧起身连个道别都没有,霎时便溜得远了。而后院门一响,便见晋安颜俏生生地站在那儿,满脸的呆滞。

我忍不住抚额,果然…

她亲自参与了围杀俞望川的计划,当是已经知晓了宋涧山的冤屈,大约更是芳心难收。只是如今宋涧山对已故的妻子有愧,乃至见到她便如耗子见了猫,实在忒伤人。

我犹豫着走过去,想说两句宽慰的话,只是还未张口,却见晋安颜垂下头,将怀中的刺绣都推到了我手里。

“不能总等师兄来找我。”她扬起一个笑,映着一双晶亮的眼,顾盼间竟是神采飞扬,“我想要的…我要自己追。”

我心中讶然,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握起拳头,对她比了个鼓励的手势:“快去!”

晋安颜没有迟疑,点点头便运起轻功,转瞬消失在了宋涧山离去的方向。

我望着她的背影站了许久。

历经这一切后发觉,你在,你爱的人也在,想说的话仍可以说出,大把的岁月可以纠缠和相守,再没什么…比这更圆满了。

“百万。”

我回过神,不知何事曲徽已站在我身后,便抱歉地笑笑:“这个…一时出神…”

他执起我的手,温言道:“你随我来。”

我不明所以,便老实地跟着他进了屋。曲徽翻出一个小小的木匣,轻轻抽了开,里面静静卧着一本古朴的经书。

“这…”我忍不住心跳快了些,竟有几分口干,“这是…”

是《璞元真经》。

“我曾对百万说,与你一起是因为这本经书。”曲徽垂目将我望着,微微一笑,“眼下将它给你,便也是说…”

他顿了顿,伸手抬起我的下巴,幽深的眸光落下来。

“当年我说了谎。”他柔声道,“与你一起,不过是因为喜欢你,片刻…也不想与你分开。”

四目相接,情意深绝。

我心中欢喜,握住他的手贴在我脸上,闭上眼弯起嘴角道:“若我生你的气,就此变心了呢?”

“那就让所有令你变心的人消失。”曲徽温言道,“最后,你只能在我身边。”

他说得风轻云淡,我背后一毛,咳了一声道:“为了江湖和谐,我还是专一点好了。”

“这个暂且不论。”曲徽低声笑了笑,“你打算…如何处置《璞元真经》?”

我怔了怔敛去笑容,心中不由五味陈杂。

这一切的一切,都因《璞元真经》而起。

因为它,御非死了,晋风云死了,俞望川从一代豪杰沦为丧心病狂之徒;因为它,炼华与瞿简分别二十余年之久,晋安颜失了慈爱的父亲,宋涧山蒙受不白之冤;因为它,我离开九重幽失去记忆,靖越山村寨被灭门,慕秋历尽心伤爱错了人…

也因为它,我遇见了曲徽,人生从此再也不同。

说到底,《璞元真经》本就无过,错的是人心。

人心到底是什么,一念起,可以光辉雄伟;一念覆,亦可以罪恶丑陋。

我抚上经书破旧的封皮,这里面有江湖人梦寐以求的绝世武功,亦有可以颠覆朝纲的无上财富…

不过是一本小小的册子。

“虽然可惜,不过…”我弯起嘴角,“烧了它吧。”

曲徽似也不感到讶异,亦没有半分不舍,只答了一句:“好。”

院落中已是夜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