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初挑了挑眉,抿嘴半晌道:“看来你知道的不少,是慧明告诉你的?”

文雅也不掩饰,下巴一抬道:“没错,我知道的是不少,是谁告诉我你就不必过问了,你帮过我,我也把你当成朋友,但是…”

“但是只要在雪玄身上有分歧,我们就做不成朋友了是吗?”文雅还没说完,乔初便打断接了话。

文雅平气,向廊下走了一步,低声道:“我可以告诉你,雪玄根本不是你和你爹想要的那个人,你们把他带走也没用。”

乔初神色波澜不惊,仍是淡然:“哦?你确信?”

文雅肯定:“我确信,他不但不会帮助你们成事,还有可能拖后腿,你们应该转移注意力了。”管不了那么多,什么复国霸国,社会高层搞的那些阴谋诡计跟她一毛钱关系也没有,雪玄本来就是无辜的,万一到时候王爷发现他不是真龙,一个恼羞成怒再伤害他可怎么办?所以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他不被人控制就好。脑中冒出这个念头后,文雅呆怔了片刻,为何自己仍然满心满脑都是他,伤受的还不够深?心死的还不够绝?

乔初道:“若你这样说,那我可以告诉你,我也确信。”

文雅愕然:“你…你确信什么?他不是,真的不是!另有其人啊!”

乔初浅露了笑意:“我有个提议,不如…你跟我们一起,雪玄到哪里,你就到哪里好不好?”

文雅皱眉:“我说的是事实,你不信就算,我哪里也不去,雪玄也不去!”

乔初的笑容不见了,半晌轻轻叹了口气:“随你吧,父王的决定没有人可以改变。”说罢一撩袍子,转身离开。

文雅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想着他方才蓦然严肃冰冷的表情,发现…他原来很有王者之气。

虽然问答隐晦,但两个人都清楚知道对方在说什么,许是他认为文雅一介平民,无力与皇权抗衡,许是他念了友情,表示了一点真诚,总之乔初没有在文雅面前再做隐瞒,他说“我也确信”,是确信雪玄肯定是皇子还是另有他意?这一句话不但让文雅百思不得其解,还隐隐有点心惊肉跳的感觉。

士兵走完,书院内外终于彻底清净了,雨下得大了些,淅淅沥沥的湿透了土地。文雅顶着雨去井边压了盆水,等洗漱干净,再看桌上,那碗稀粥早已没了热气。

拉了个凳子坐在房门口,青白色的天空里迷蒙着密密的雨丝,檐瓦被雨水冲刷的很干净,白墙在纯黑对比下,愈显清爽之意。文雅双手捧着碗边,一小口一小口的吸溜着仅余微温的稀粥,感觉着粗糙的米粉在舌尖滚过,想象着雪玄清晨在厨房熬粥的模样,这碗粥清淡无味,她却喝出了一丝甜意。

一碗粥没喝完,大门口就飘进了一抹白影,黄花油伞压得极低,纤纤玉手轻拎裙摆,踮了脚尖一步一摇,晃晃悠悠的朝文雅走近,雨水与她的纸伞上相碰迸出晶莹,水烟萦出丝丝白气,更为她添了几分空灵气息。

文雅下意识向她身后望了望,门口清冷寂寥,没有别人了。

“你倒是轻松啊,回书院来舒坦吧?”一贯的不阴不阳口气,莫小倩旁若无人越过文雅身旁进屋,收伞落座。

文雅慢腾腾挪回凳子,放下碗道:“ 这儿没真龙,也没有银子给你,来干嘛?”

“哼。”莫小倩冷笑,“当真不能得罪你啊,这么会记仇,你以为我想来?若不是有人死乞白赖的求我,我才不来呢。”

文雅心中一动,低声道:“你哥生气了吧。”

“气!怎么能不气,”莫小倩撇撇嘴,“我初始还以为是我娘剃头挑子一头热,原来连我哥也是热的,只可惜他俩人是白热了,你的心早就给了别人。”

文雅无意识的摩挲着碗沿,郁闷道:“我不信你不知道,你哥他心里只有你嫂子一人,我也知道他…他对我是有那么点意思,我也不讨厌他,但是我不能接受一个心里有别人的男人。”

莫小倩叹了口气,“要说我这大哥就是个笨蛋,我早就说过,他哪日能将把绿蘅挂在嘴边的毛病改了,光棍就不用打了,哪个女子能接受口口声声念着亡妻的男人呢,我也不能,不过…”她白了文雅一眼,道:“毕竟有过那么一段,说抛得干干净净也是不可能的,只要他又动了真心,两人相处着,渐渐也就淡了,你应该体谅些。”

文雅倏地皱眉:“什么我就该体谅?我跟他只是朋友而已,他人确实好,对我很仗义,但是感情这回事又不是游戏,说凑一块儿就凑一块儿了。”

莫小倩点头:“我了解,你莫要找借口了,我大哥再好,也比不上小和尚对么?”

文雅的脸腾地红了,冲道:“你来做什么的,就是为了给你哥当说客?”

莫小倩神秘一笑:“自然不是,你们的纠缠不清我可不想管,见你提了才啰嗦两句罢了,我来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告诉你。”

“什么?”

“我见过慧明了。”

“啊?”文雅大惊,“真的?他在哪儿?乔初跟我说明日就要带雪玄走,我正想着晚上怎么逃出去呢,慧明他能不能先救救雪玄?”倏尔眼神一暗,“不好,他把雪玄当成幌子的…想是不会救了。”

莫小倩眯起眼睛盯着她,啧啧出声:“这事说到底,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真是为他操碎了心啊。”

文雅闭了嘴,怄着脸瞪住莫小倩,两人互翻了一阵白眼,莫小倩先收回目光,拉拉裙边道:“你说的没错,今晚慧明就要把雪玄带走。”

文雅一怔,疑惑道:“那太奇怪了,如果雪玄是幌子,慧明应该把他丢给王爷,怎么会带他走呢?”

“慧明也承认了雪玄不是皇子,但他坚持要这样做,至于为什么我可不知道,买家出钱,我只有照办,来传个话给你们,晚上做好准备。”

文雅急道:“他有没有说带去哪里?”

“没有。”

“有没有说几时回来?”

莫小倩摇头:“若是今晚能够成事,我想他不会再让雪玄回来,王爷丢了雪玄必定勃然大怒,太平山不安全了。”

文雅按住桌子,脑中突然一片混乱,这算什么,跟了慧明就安全了吗?还是脱了虎口又进狼窝?王爷的目的在明,慧明的目的在暗,围绕一个风华国,皇子没找到,倒都先争起幌子来。

莫小倩又道:“雪玄几时下山?”

“不知道,刚上没多久。”

“等他下来,你与他说,行李就莫要带了,三更行事,逃走要紧。”

“哦。”

“那我先走了。”

“哦。”文雅心神恍惚,雪玄若是走了,自己…便完成了做朋友的本分?

木然将莫小倩送出门,看着她扭到书院大门口,脑袋扭向右边不知在看什么,停留了好大一阵功夫,才拐走不见。下一秒,熟悉的深绿色身影便出现在视线里。

他没有打伞,顶雨大踏步的走来,一看清他的模样,文雅吓得连连后退,慌张摆手叫道:“你干嘛?大清早的不会喝醉了吧?”

他气势汹汹,几步就跨到了文雅身前,粗鲁的将她推进屋里,“砰”地反手关上门,脸色极为暗沉,阴雨没有浇灭他眼睛里的两簇火苗,反而愈烧愈烈。

文雅惊吓难言,倏地蹦到床边抱住床架,结巴道:“你…你想干什么?”

他没有再进一步,目光里的火苗燃烧着隐痛,哑声道:“我不想干什么,只想再告诉你一遍,我喜欢你,只想问明你的心意,是死是活给个痛快!”

绵雨系情结

文雅双手紧紧抱着床架,半晌没缓过神来,莫如凡这般将人逼入死胡同的暴烈问法着实让人瞠目。看着他握紧拳头,星目怒睁,仿佛得不到回答就要扑上来将她撕成碎片的模样,不像表白,更像威胁。

对视十余秒,文雅紧张开口:“你…你想听什么?”

“说你的心意!”他一点也不温柔,阴沉口气中隐藏着呼之欲出的怒气。

文雅把脑袋抵住架子,垂眼低声:“我没什么心意。”

莫如凡出了口气,直接道:“你喜欢我么?”

文雅偷翻了他一眼,他真是豁出去了,这样直白的话也说得出口,想了一阵,小声嘀咕道:“谈不上。”

“那就是不喜欢?”

“不讨厌。”

“那就是喜欢?”

文雅放手跺脚:“你烦不烦?我说了谈不上!”

“那你究竟是什么意思?”莫如凡急了,蹭蹭两步到了文雅身前。

文雅的大脑如灌了糨糊般黏稠,雪玄安全受到威胁,这么关键紧张的时候,这人跑来添什么乱,自己好多疑点没想明白呢,哪有功夫再去理顺感情?

看着他咄咄逼人的架势,文雅不爽,扬起下巴凶叫道:“你过来干嘛?想打我呀?什么什么意思,你以为是买菜么,人生本就模糊难解,哪有那么多一是一二是二的意思?我不想跟你说这个问题。”

他沉默着眯起了眼,琢磨了半晌,怀疑道:“你为何不愿直说?是因为你其实也是喜欢我的对么?”

“笑话!”文雅高喝一声,“莫如凡你抽风了,自大的太过了些吧!”

“那你就给个准话。”

莫如凡的步子还在朝前挪动,脸色比冰山还冷,眼神比雪湖还寒,一眨不眨的盯着她,似乎要把她给冰封了。

文雅已被逼到床角窄空,退无可退,心烦气急用力对着他胸口推了一把,指上他的鼻子道:“走开!你别逼得我们连朋友也做不成啊。”

那一推起不到任何作用,他仍然跟堵墙似的挡在那儿,结了冰的墙。

文雅瞪他,他也瞪着文雅。僵持半晌,文雅先耐不住了,看他平日还有些城府的感觉,怎么今日这么冲动?伤他自己也不愿,可这么个逼法不是办法,心一横,后退两步靠上墙壁,两手一抱点头道:“好,你想听准话是吧,那我就告诉你…”

“等等!”他突然身子一颤,急急插了一句,眼中蓦地闪现一丝慌乱。

“呃?”文雅一呆,看着他让开了路,又转了身,顿了片刻,竟迈步向门口走去。

“莫如凡?”文雅有些莫名其妙,不由自主跟上,“你去哪儿?”

他停在门口,脸色不再冰冷,阵青阵白变幻不定,眼望落雨空院,喃喃道:“我就不该听那鬼丫头的唆使。”

文雅站在他身边,斜着眼上下打量他,道:“还想听我的意思吗?”

他瞥了文雅一眼,低道:“不想了。”

文雅倏地挺直脊背,怒道:“你真是个神经病诶!你不听我也要说,否则怎么对得起你大清早的跑来吓唬我!”

他的气息渐渐平了,沉默半晌道:“是我冲动,许是太久没有这般患得患失过,被那丫头一撺掇,竟像个毛头小子似的发了场疯。”

文雅疑惑:“丫头…小倩叫你来的?”

他点了点头,倏地苦笑:“她说对心意不定的女人要来点狠的,迫一迫就说真话了,我想我是昏了头,你的真话,不会是我愿意听的。”

比起方才的强硬气势来,他的这番话和无奈的苦笑,忽然使文雅的心柔软了那么一瞬,侧望着他的脸,发觉他缓和下来的面部线条,已被忧郁笼罩。

犹豫片刻,文雅还是开了口:“莫如凡,我…我不能接受你。”

即便已知结果,莫如凡仍不由得目光一黯,他垂下眼帘,扯动嘴角:“是,你是个纯粹决绝的女子,明知路难偏要行,心无旁骛只看着一个人,我正是欣赏你这一点。”

“不是。”文雅摇头道,“你说的那种人叫认死理,不叫纯粹,我可不是那样的人。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我怎样我心里有数,我不是因为雪玄不接受你,而是…而是…”

莫如凡低头看她:“而是怎样?”

文雅直视他,认真道:“我不想说,不想让你难过,因为什么你是知道的。”

莫如凡的眼睛慢慢柔和了起来,睫毛缓缓的扑扇着,轻声道:“因为绿蘅?”

文雅耸耸肩,无所谓道:“既然你都说出来了,那我不得不承认自己还真有点认死理,我给你分析分析我为什么不能接受你,第一,咱们俩的感情没到那一步,你知道我一直把你当知心大姐的。”

“我到了。”

“嗯?”文雅茫然。

莫如凡突然笑起来:“我说我到了。”

文雅明白过来,无奈嗔他一眼,继续道:“第二,你成过亲,有儿子,我还未嫁,这不公平。”

他又冷了脸色:“借口!”

不理她,文雅接道:“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根本就没办法忘记你娘子,当然,说忘记太无情了,人不在了,美好的记忆也会长留于亲人心中,这点无可厚非。应该说放下,你从来就没有放下过…”

文雅倏地顿了顿话头,想起几次与他单独相处,气氛和谐,甚而有可能生出好感的时候,他总会提到绿蘅,这不是刻意的,完全是情由心生,她明白这一点,所以没有勇气跟他将友情升华到爱情。

莫如凡斜睨着她:“说啊,怎么不说了?”

文雅暗自慨叹,说他是人间一朵奇葩一点都没错,伤处都揭到这个份上了还嫌不够过瘾,还想死的更痛快些是吧,那就如他所愿,一吐为快!

伸手扯了扯他的袍子道:“你看看你的衣服,你看看你那次送给我的衣服,过去给你留的印记太深了,谁敢向你这样的痴情男子许终身?你向人家表明心意的时候心里在想谁?你抱着人家的时候心里在想谁?不得不让人揣测难安,哪个女子愿意在猜忌中过日子?即使你人再好,我也没有跳火坑的勇气。”

“火坑…”莫如凡长叹一声,“我竟然是个火坑!”

形容夸张了些,却是真心话,文雅觉得舒畅多了,抿嘴笑道:“我说实话你生气吗?”

“不气,听得出是实话。”他没有生气或者懊恼的表情,眼睛里甚至还飘着淡淡的温柔光芒,一直望着她,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我吓着你了?”

文雅诚实点头:“我从来都以为你很稳重的,没想到今天变成了个疯子,以后不要听你妹妹的,她的想法跟一般人都不一样。”

莫如凡挑了挑眉:“唔,那你说…我要怎样做,才能让你相信我。”

“相信你什么?”

“放下了。”

文雅蓦然凝重了脸色,“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你非要把我们的友谊破坏干净才甘心?”

莫如凡浅涡一现:“说的很清楚了,不过我并没说我要放弃,你介意我念着绿蘅,你又何尝不是在死路里徘徊?”

“莫如凡!”文雅恨恨低叫,他却已不再看她。

绵雨纷飞,垂柳青翠欲滴,屋檐不住淋下水来,两个人的衣襟都沾了些湿气,他看向远天,目光迷茫,喃喃道:“我等我自己,也等着你。”

这一场雨足足下了整日,文雅便做了整日的思想者。雪玄回来的时候,天已黑透了。

心急如焚的文雅一见两个士兵护他走进院来,赶忙撑伞迎了上去:“怎么这么晚?”没见乔初的身影,院门口又被围了个结实。

士兵甲拱手道:“请高僧好好休息,明日一早,王爷便来请您同行回京。”雪玄回礼,士兵退出院外。

两人进了屋,文雅忙将房门关住,回头又道:“他怎么能拜一天的佛,你们都干什么了?我差些忍不住要冲上山了。”

雪玄面现一丝疲态,僧袍下摆有些潮湿,微笑道:“无事,一直在探说佛经,他同我一起做了晚课。”

“吃饭了吗?”

“吃过了。”

文雅给他倒了杯水,看着他坐下啜饮,又问道:“他提了明日去京城的事?”

“不错。”

“你答应了?”

“嗯。”

文雅点点头,“今天我跟乔初说了,说你不是他要的人,但是他好像并不在意,还说确信你是。他靠什么确信,我真是想不通。”

“哦?”雪玄面露疑惑,“他说他确信?”

“是啊,很笃定的模样。”

雪玄似在思索,没有说话,文雅又道:“你与王爷说了一整日,他有没有露出什么话头,说过什么特别的事情?”

“有!”雪玄肯定道。

文雅忙坐在他对面,急道:“说了什么?”

雪玄放下茶碗:“王爷读无机经书,说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曾熟读过这本经,但开篇第一句话并不是蛇现人身,祸临凡尘!”

“哦?”文雅凝神,“那代表了什么?”

“这本经书从我幼年就开始通读背诵,前后换过三次新卷,每卷的开篇都是这一句话,但王爷却说在其他寺庙中的无机经书没有这一句。”雪玄顿了顿,叹息道:“我想,是师父添上去的吧。”

文雅略一思忖便想明白了:“你师父是怕你身上现了蛇图,被人发现引来觊觎,才故意用不祥的故事诱导你,让你害怕,不敢给人看。”

雪玄颔首:“应是这样,而且师父一再告诫我要遵…遵…”他突然结舌,白皙的面庞泛出淡红,但看文雅一脸严肃的等待下文,只得道:“要遵色戒,只怕也是为了阻止蛇图的出现。”

“噢!”文雅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她瞪着墙壁想了一阵,扭头道:“雪玄,我来推测一下,你看我说的对不对。”

“好。”

“你昨日说过,你师父在世时整日吵嚷着要喝酒吃肉,我觉得一个高僧,一个一心向佛的人欲念都已经降至最低,不该会有这种俗望,就像你,从小就当和尚,对衣食住行享受方面的要求并不高,几乎可以说是没有,对不对?”

“嗯。”

“这便说明,你师父原先可能不是和尚,是因为你才当了和尚。”

雪玄淡淡一笑:“与我想的一样。”

文雅夸张点头:“如果你身上没有秘密,那随便隐居在哪里也就算了,正是因为你有,而且是不能被人发现的秘密,所以他们…你师父和师伯才选了当和尚这条路,让你从小就是和尚,遵守清规戒律,不吃酒肉,不近女色,鸽子血现形的两个条件都避开了,瞒过别人自然就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