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所谓“一尸两命”……她倚在阁楼窗台,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人往白蝴蝶花丛而去,像这样的人,亦假亦真,不知何故,她相信他方才所说都是真的。只是究竟什么样的人能令唐俪辞寻寻觅觅,又是什么样的人,能够让他说出“我如果死了,你会不会为我掉眼泪?”这样的话?

不期然,她轻轻磨蹭着袖中的半截短笛,想起一人,那人伏案弹琴,纵声而歌,纵然琴艺不佳,然而弹得那么潇洒那么绝烈,恍若……凡尘俗世,只剩下他、和他一个人满怀的不合时宜、和他一个人满怀的伤心。

唐俪辞一锄对着花丛挖了下去,雪线子哎呀一声坐起,尚未说话,只听飕飕几声极细微的弦响,他又哎呀一声倒下下去。唐俪辞衣袍一拂,四柄袖中飘悄然坠地,他花锄在手,含笑以对四周缓步而出的蒙面青衣人。

三十三个,每一个、都手持短笛。

说出药丸埋藏在此,其实也是为了围杀唐俪辞吧?他倚花锄而立,站在三十三杀手阵外背靠竹亭手拈青草,意态悠闲的人,正是他刚才放走的花无言,见他望来,花无言报以一笑。

是什么样的人,能令花无言宁死不叛——并且具有这样的勇气,受到惊吓之后能率众而回,片刻之间心平气和镇定如初……唐俪辞眼眸泛起了一丝深沉的色彩,猩鬼九心丸之主、风流店的操纵者,是一个不可小觑的人物。

“飕飕”几声,三十三位蒙面青衣人显然练有合搏之术,堪堪站成圈形,同时衣袖一扬,短笛之中弦声响动,三十三支几不可见的寒芒如蛛丝一闪流光,刹那间沾上了唐俪辞的衣袖。

唐俪辞花锄扬起,一抔泥土泼向青衣蒙面人,寒芒沾上衣裳的时候,他已连下两锄,在地上挖出了一个碗口大的洞,花无言见状喝道:“混刀!”青衣蒙面人顿时自怀中拔刀,离唐俪辞最近的一名青衣人刀光雪亮,一刀对着他的背心砍了下去。唐俪辞手肘后撞,嗡的一声撞正刀刃之上,青衣人一怔,他反手擒拿,将那青衣人的刀夺了过来,略略一划,“当当当”挡开了七八只袭来的短刀,右手花锄,又在地上挖深了三分。

原来此人左手右手一样灵便,左手持刀、右手花锄,看似并无区别。红姑娘在楼上观战,眉心微蹙,唐俪辞功力深厚,出乎她意料的是看来临敌经验也很丰富,倒似常常和人动手。而以唐俪辞的举动来看,显然三十三杀人阵并未起到太大作用,他一心想要挖开积土,找到药丸藏身之地。

她对着窗外轻轻挥了挥她的白手绢,花无言脸色微变,扔下青草,自地上拾起一柄长剑,对阁楼拱了拱手,唰的一声拔出剑来。

嗯?唐俪辞蓦然回首,身侧数十把利刃交错而过,他一刀抵十刃本来尚游刃有余,骤的一剑自背后而来,剑风凌厉,却是不得不挡,只得横刀一挡,“当”的一声刀剑相交,花无言被他震退三步,然而右臂左肩、前腹后腰各有短刀袭来,他微微一笑,仰身避开,抬头看了阁楼一眼,刀法突变,“唰”的一刀,砍下身侧一名青衣人的左臂来。

“啊!”的一声惨叫,那青衣人滚倒在地,唐俪辞一刀得手,毫不留情,“霍霍”一连数刀,将他身侧六人砍翻在地,满地鲜血淋漓,残肢断臂,刹那之间娇美的白花丛便成修罗场。他如此威势,剩余的二十七人胆气一寒,手下便缓了,花无言不以为忤,含笑出剑,“来一人伤一人,唐公子好辣的手,你自命江湖正道,如此残伤人命,难道你不曾想过这些人也有父母妻儿么?”他一句话未说完,手下疾刺五剑,嘴上说得是闲云野鹤,手下刺得是偏激毒辣,招招攻的是致命要害。唐俪辞左手刀带血一划,刀尖上的血珠子顺风飞掠,“嗒”的一声溅在花无言清秀的脸颊上,顿时添了三分狰狞之色,只听唐俪辞微笑道:“我几时说我是江湖正道?”一言未毕,剑光错身而过,花无言大喝一声,“花落朝夕!”,乍然剑光四射如昙花盛开华丽难言,千百剑光直落唐俪辞腹部要害之处!这正是方才他自承弱点的地方!

暗红阁楼之中果然机关密布,唐俪辞挥刀格挡,方才他和红姑娘说话之时,楼中夹层藏的有人,并且另有一套信息传递之法,才能如此快捷将他谈话内容传给花无言知晓。此时青衣蒙面人已渐渐熟悉他的刀法脚步,要伤人已不容易,彼此来去的短刀距离他的身体更近三分,短笛之中寒芒暗射,更是使人防不胜防,“当当当当”刀式变化之中,唐俪辞上风之势渐渐失去,打成了个不胜不败之局,人海战术,一旦时间拖久,唐俪辞必败无疑。

花无言面上带笑,出剑越发狠毒,唐俪辞横刀掠颈,一声惨叫再伤一人,右手花锄一挑一扬,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白花丛下一块薄薄的石板爆裂开来,引起泥土满天飞撒,花瓣纷飞,烟尘飘扬,烟尘散去之后,只见花丛之下乃是一具石棺。花无言脸色一变,退后三步,唐俪辞左足踏入坑中,右手一探,已将石棺中之物一把抓了起来。

哗啦一声,青衣蒙面人纷纷后退,那石棺中赫然藏的是一具尸骨,唐俪辞也是一怔。石棺中藏尸骨,本来并无古怪之处,但这是花丛之下,所谓藏药之地,为何会有一具尸骨?然而尸骨提起,“啪”的一声一个包裹自尸骨怀中跌落,滚出许多药瓶,唐俪辞踏上一步,青衣蒙面人纷纷住手,目光炯炯都盯着地上的药瓶。他微微一笑,足尖一推,三五瓶药丸被他轻轻踢了出去,滚到了人群之中,人群中顿起哗然,一人扑地抢夺,刹那间短刀刀光闪动,一声惨叫,那人已身中数十刀横尸就地。刀刃见血,青衣蒙面人彼此相视,有些人蒙面巾下已发出了低沉的吼叫之声。

唐俪辞笑看花无言,足尖再度轻轻一踢,又是三五瓶药丸滚了出去,本是寻常无奇的灰色药瓶,看在他人眼中,却是惊心动魄。一瓶药丸滚到花无言脚下,花无言深深吸了口气,“你执意找到藏药之地,就是为了……”唐俪辞花锄驻地,笑容温和风雅,“物必朽而虫后蛀之,要将余家剑庄夷为平地,若无此物,如何着手?”花无言双眉一弯,露出笑意,“唐俪辞啊唐俪辞,你真是了不起得很,但你难道不想,一旦抢了此药,风流店将立杀你之决心,而冥冥江湖之上对此药虎视眈眈的人若无八百,也有一千。抢了猩鬼九心丸,就是冒天下之大不违,立于必死之地!”唐俪辞提起那包装满药瓶的包裹,“就算我不抢此药,今日之后,风流店也必立杀我之决心。”花无言轻轻叹了口气,“像你这样的人,为何定要趟这趟混水?江湖中多少人是死是活,或是半死不活,又和你有什么相干了?”他捏着剑诀而立,身周三十三杀人阵已经崩溃,蒙面人为夺地上药丸大打出手,两人积威仍在,虽然唐俪辞手中提着大部分药丸,蒙面人却不敢越界抢夺,只为地上寥寥数瓶拼命。

“这瓶子里的药的来历,也许和我一位好友相关,”唐俪辞看着花无言,慢慢的道,“我是一个很珍惜朋友的人……也许,看起来不像。”花无言一笑,的确不像,“你会为了这药丸也许和你好友有关,便如此拼命,委实令人难以想象。”唐俪辞微笑,“世上难以想象的事很多……这药,你没有吃?”花无言摇了摇头,露齿笑道,“我吃了。”唐俪辞道,“我听说此药两年一服,你若抢了一瓶,增强的武功不会失去,而且可保数十年平安,习武之人,能得数十年平安,也是不错了。”花无言仍是摇了摇头,“我很认命,服药以后,自由便是幻想。”唐俪辞眼波流动,看了地上的尸骨一眼,“这人是谁?”

“她是余泣凤的老娘。”花无言笑道,“药丸藏在余泣凤他老娘的墓里,普天之下,除了你这不怕死的怪人,无人敢动这棺材分毫。”唐俪辞微笑,“佩服佩服,原来如此,这主意可是红姑娘所想?”花无言道:“当然……女人心海底针,红姑娘楚楚动人,然而心机不下于你。”唐俪辞道:“红姑娘,是你主子什么人?”花无言哈哈一笑,“你猜?”唐俪辞道:“奴婢。”花无言哎呀一声,“你怎知道?”唐俪辞唇角微勾,似笑非笑,“或许是我见过的女人太多了,以她的气象,实在不像个主子。”说罢,他又往暗红阁楼看了一眼,“我猜石棺破后,红姑娘已经不在楼中。”花无言淡淡的道,“但我会战死而止。”唐俪辞惋惜的看着他,“你的剑法很美,出剑吧。”

花无言捏着剑诀的手势一直没变,天色渐渐黄昏,斯人年轻的容颜清秀如花,微风徐来,衣袂御风,便如一拂未开之昙。唐俪辞提着沉甸甸的包裹,左手刀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明光,随着花无言一剑刺来,他飘然转身,“当”的一声刀剑相交,花无言无言的叹了一声。

一人从地上坐了起来,“萍川梧洲的剑法,可惜啊可惜,小子尚未练到家,如此半吊子的名剑,遇上乱七八糟的杀人刀,却是赢不了的。”花无言吃了一惊,匆匆一掠眼才知是倒在地上多时的花丁又爬了起来,坐在一旁看戏,只听他又道:“嗯……看起来今天你心情很好,竟然让他了不止三剑。”唐俪辞笑而不答,短刀招式流畅,花无言剑势虽然好看,却攻不入唐俪辞身周三尺之内。

正在此时,只听“碰”的一声惊天巨响,唐俪辞蓦然回首,正见整个剑堂之顶轰然而起,被炸得横飞出去数十丈,滚滚烟尘之中点点飞溅的是人的残肢断臂,有些砖块残肢被震上天空,跌落在不远之处,他的脸色骤然苍白——方才、他说“余剑王对上池云和沈郎魂,胜算能有多少?”,而红姑娘答“黄泉路上,有他给你作陪,难道不好?”暗红楼阁之中有密探,红姑娘这句话的意思难道是——就是在当时她已下了必杀之令,牺牲余泣凤,爆破余家剑堂?

池云和沈郎魂安否?

他蓦然回身,眼眸泛着出奇古怪的冷光,花无言在笑,笑得很无奈,“我说过女人心海底针,红姑娘心机之重不下于你……你闯进暗红楼阁,她已知余家剑庄已经暴露不可能再留,除非能杀得了你——但我和三十三杀人阵无杀你之能,既然无能杀你,剪除你的羽翼,乃是必行之道,唯一惋惜的是炸药唯有剑堂才有,否则连你一同炸死,血肉横飞呜乎哀哉,哈哈哈……”他笑得很是悲哀,却笑得前俯后仰,“你夺走药丸不要紧,让余家剑庄的几十个人分崩离析不要紧,甚至杀了我花无言也不要紧,但是你说你是个很珍惜朋友的人,哈哈哈……你让朋友去送死,是你让你的朋友去送死……”

唐俪辞眉间微蹙,轻轻咬了下嘴唇,眉目之间涌起了一丝痛楚之色,“原来如此。”他握刀的左手背轻按腹部,“你留下来,便是准备送死的了?”花无言立剑在地,“炸毁剑堂,是我亲自下令……你可还满意?”

“你要死,可以。”唐俪辞平静的道,他握刀踏前一步,再踏一步,傍晚的凉风拂他之面而过,带起几缕乌发掠面而过,“我杀你之后,再去救人。”

花无言唰的一剑冲了过来,唐俪辞不再容情,短刀一闪之间血溅青袍,随后剑光爆起,如月光冲天之亮,刀光莹莹,血色浓郁充盈刀身,“啪”一声地上沥血三尺,如龙蜿蜒。

雪线子在方才爆炸声响的时候已无影无踪,不知是逃命去了,或是前去救人。冰冷的兵器交接之声,无言的刀光剑影,突地一声弦响,温柔如泉水漫吟,潺潺而出,花无言满身血污,闻声凄然一笑,挥剑再出,唐俪辞闻声回头,剑风披面而过,斩断数茎发丝,乌发飘零委地,混同血污冷去。花无言踏前一步,纵身而起,连人带剑扑向唐俪辞胸口空门,唐俪辞翻身一个大回旋闪避,花无言剑势似比方才更为凌厉,合着那温柔浅唱的弦声,剑剑夺命……

刀光血影之中,有人近在咫尺,拨弦而歌,“青莲命,白水吟,萍川梧州剑之名。可叹一生爱毒草,庸不学剑负恩情。美人缘,负美人,恩师义,负恩师,空行路路折夜樱……”

歌声凄楚,歌者纵情放声,极尽动情任性。花无言目中有泪随剑而坠,点点落在血泊之中,唐俪辞刀光如练,闭目之时一刀洞穿花无言心口,一声悲号,斯人倒地,而弦声铮然,唱到一句“……拂满人生皆落雪,归去归去,归去其身自清。”花无言倒地,歌声绝止,就如四面八方谁也不在似的。

“你为何要求死?”唐俪辞的刀洞穿花无言的心口,随他一同倒地,尚未拔出。

花无言平卧在地,天色已暗,天际隐约可见几颗星星,“我……我是……”他笑了出来,“不肖子,一生忘恩负义,不学剑、练毒草、入风流店、服食猩鬼九心丸……都是我一意孤行,抛弃妻子、气死恩师,我没有回头之路……哈哈,拂满人生皆落雪,归去归去,归去其身自清……”他缓缓闭上眼睛,“尊主真是如此的……善解……人意……”

血,不再流了。

他去了。

唐俪辞将他放下,霍然站起,看了暗红阁楼一眼,那人就在楼中,横琴而弹。

是风流店的尊主,是什么样的“尊主”能将下属之死当成是一场盛舞,为之纵情高歌,却不把满地尸骸当成一回事?他提起猩鬼九心丸的包裹,往剑堂废墟而去。

唐俪辞。

暗红楼阁之中,有人黑纱蒙面,背对着窗口,横琴于膝,乱指而弹。

温雅秀丽的假面,出乎寻常的心狠手辣,很像一个人。

但那个人已经死了,被杀死的人不可能复活。

他并没有看花无言之死的过程,也没有看唐俪辞一眼,从头到尾他都背对着战局,专心致志的拨弦而歌。歌,不尽情全力,便不纯粹。

“尊主,此地危险,要是池云沈郎魂未死,三人返头截击,势难脱身。”红姑娘轻声说,她已换了身衣裳,持着烛台给黑纱蒙面人照明。

“走吧。”黑纱蒙面人道,“待他们离去后,好好安葬他。”

“是。”红姑娘低声道,默默持烛往阁楼地下而去,黑纱蒙面人将横琴弃在楼中,缓步而下,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地道深处。

五 一尸两命

剑堂废墟一片残垣断瓦,仍不住有黑烟粉尘上飘,烈烈的火焰处处燃烧,合着满地血污,宛如一幕炼狱。雪线子站在倒塌的房檐上,“找死人真是麻烦,唉,但是不找,难道让那两个人在这里变鬼?要是死了以后怪我见死不救,来缠着我,那可是大大的不妙。”他去折了一支树枝,在残垣断瓦中东戳西戳,拖着声音叫道:“小池云——小池云——”

“唉,若不是你忙着睡觉不肯帮手,怎会弄得不可收拾?”唐俪辞很快赶来,“你来的时候,就是这样?”雪线子道:“我又不会比你快多少,炸药一炸,自然就是这样的,要是两个小子真在里面,诺,这些地上一块一块的,说不定就是他们了。”唐俪辞微微蹙眉,手按腹部,额上微见冷汗,“别再说了,找人吧,我相信池云和沈郎魂不会这么容易就死。”

“哈哈,要是这两个都死了,祸害人间的坏人又少了两个,正应该拍手称快。”雪线子笑道,“要是你也死了,我就该去放鞭炮了。”唐俪辞微微一笑,“流芳不过百世,遗臭却有万年,坏人总是不容易死的。”雪线子斜眼看着他的神色,“你不舒服?”唐俪辞叹了口气,“嗯……找人吧。”

两人在废墟上东翻西找,余家剑庄初时尚有打斗之声,还有人为那几瓶药丸拼命,过不多时,也许是胜负已分,红姑娘等人又已撤离,四下静悄悄的,夜色渐起,日间的一切仿佛都是一场噩梦。

“你们两个在这里干什么?”突地空中有人冷冷的道,“人都死光了,还不走吗?”

雪线子猛一抬头,只见池云坐在远远的树梢上凉凉的看着两人,“喂!我们是为你们担心,两个没有良心的小坏蛋,刚才剑堂发生什么事?你们两个无恙否?”唐俪辞站起身来望着池云微笑,池云坐在树上挥挥手,“只有第三流的庸手,才会被火药炸到,又只有第九流的呆子,才会在废墟上找人,姓沈的早已走了,是我好心留下来等你们,否则也早就走了。”

“余泣凤如何了?”唐俪辞提着那袋药瓶,含笑问,“你赢了?”

池云冷冷的道,“胜负未分,也永远都分不了了。”

“他死了?”雪线子笑问,“是你杀的,还是被火药炸死的?”

池云不耐的道,“我怎么知道?他被姓沈的射了一针,姓沈的针上有毒,我怎知道他是被毒死的,还是被炸死的?”

雪线子嗯了一声,“沈郎魂的射影针?以余泣凤的身手,有这么容易被暗算?”

“嘿嘿,余老头‘西风斩荒火’威力实在了得,他剑还未出手,剑气已经震断屋梁,姓沈的从上面掉下来,让他吓了一跳,我趁机发出最后一刀。但是普珠和尚认出是姓沈的一剑向他砍去,古溪潭出手阻拦,形势一片混乱。同时萧奇兰莫名其妙的向余老头发出两记旋剑,姓沈的早有预谋在此时射出毒针,加上我的一刀,余老头在三方攻势之下中针倒地。”池云冷冷的道,“其他人打得一片混乱,也不知在斗些什么,我便走了。”

“小池云你真是深得我心,”雪线子赞叹道,“沈郎魂还在房里被人追杀,你就走了?”

“他若是这样就死,怎么值得五万两黄金?五万两黄金是这么好赚的?”池云翻白眼,“我在余老头家里上下翻了个遍,没有找到我那老婆的影子,老鬼,你究竟在哪里看到白素车的马车?”

“可能跟着其他人一起撤走了吧?”雪线子道,“你老婆人太高、腰太细、脸太长,胸太小,眼睛和眉毛之间距离太宽,嘴巴和鼻子之间距离太长,耳朵太大,肩膀倾斜,还有她牙齿不够白……”他仍自滔滔不绝的说下去,“不像阁楼里那位红姑娘,哎呀呀,那个气若幽兰人似菊花,毫无缺点……”

“老色鬼!”池云全身瑟瑟发抖,咬牙切齿道,“你、怎、对、她、如、此、了、解?”

唐俪辞微微一笑,“那就是雪郎的奇妙之处,不可为外人道也。”他拍了拍池云的肩,“走吧,你无恙就好,药丸到手,余家剑庄瓦解,余泣凤死,虽然不尽如人意,但今日之事,已算成功。”池云仍指着雪线子,充耳不闻唐俪辞的话,“老色鬼,今天你不给老子说清楚,老子绝不放过你!”

雪线子哎呀一声,笑道,“人生最爱寻常事,赏花赏月赏美人。小池云,那忘恩负义的女人不要也罢,下次我介绍你认识一些真正贤良淑德你走江湖交朋友逛山河玩风月她都绝对不会过问更绝对不会落跑的好姑娘如何?”他一笑而去,身影如一道白芒掠空远去而后消失。

池云暴跳如雷,破口大骂,“谁对那女人痴情了?但名是老子的女人,你就不能碰老子的女人一下!要杀要打那是老子的事,老色鬼!下次见面,一环渡月伺候!”唐俪辞再拍拍他的肩,温言道:“好了好了,沈郎魂哪里去了?”

“回崖井庄客栈去了。”池云斜眼看着唐俪辞提的包裹,突然嗤的一笑,“他说今晚要去烧了崖井庄的那件破庙。”唐俪辞眼角微扬,似笑非笑,“为什么?”池云大笑,“因为和尚乃是世上最讨厌的东西!”唐俪辞微笑,“那么让他去烧,烧完了,给方丈五十两黄金重建便是。”池云啧啧的道,“你这人真的很奇怪,有时候杀人不眨眼,有时候滥好人得不可救药。”唐俪辞温言道:“一整天不见凤凤,不知情况如何,快回去吧。”

两人回到崖井庄井云客栈,沈郎魂果然已在房中等候,那张平凡无奇的脸一如既往,丝毫看不出他方才经历了怎样惊心动魄的一战,桌上放了两碟小菜,他正独自品酒。唐俪辞衣袖微拂,在他身边坐下,“沈兄好兴致。”

沈郎魂淡淡的道,“过奖。”他既不说究竟如何从普珠上师剑下脱身,也不说爆炸之时他身在何处,就似一切都未发生过。池云奔进房中,凤凤正在床上爬着,见他进来,睁着圆圆的大眼睛,嘴巴一扁就放声大哭,大半日不见,他已饿得狠了。池云将他抱起,凤凤一口向他手指咬下去,泪眼汪汪如桃花含水,“呜呜……呜呜……”池云吃痛,闷哼一声,被这小子咬已经习惯了,这小子虽然没长牙,什么都敢咬,不愧是属狗的。

房中,唐俪辞和沈郎魂对坐饮酒。沈郎魂徐徐喝酒,心气平定,唐俪辞眉间痛楚之色越来越重,静坐半晌,沈郎魂突然问,“这是旧伤?”唐俪辞闭目点了点头,沈郎魂道,“可否让我一试?”唐俪辞一笑伸手,沈郎魂左手三根手指搭上他的脉门,略略一顿,随即皱眉,唐俪辞微笑道:“如何?”沈郎魂道:“奇异的脉象,不可甚解。”

房里池云给凤凤喂了些糖水,走了出来,往椅上一倒,懒洋洋的道,“别理他,姓唐的十有八九是在整你。”沈郎魂喝了一口酒,“高手过招,身上带伤是致命的弱点,你既然做下今日之事,就要有所打算,身上的伤不打算治好么?”

“有所打算?”唐俪辞微笑,“什么打算?”沈郎魂淡淡的道,“被人杀的打算,江湖生涯,有人自诩黑道,有人自诩白道,终归也不过是杀人与被人杀而已。你既然做下攻破余家剑庄,逼死余泣凤,抢夺猩鬼九心丸这样的大事,就要有被人复仇、劫物、栽赃嫁祸、诬陷甚至杀人灭口的打算。”唐俪辞道,“沈兄之言十分有理。”他十分认真的说出此言,沈郎魂反而一怔,住嘴不说。池云躺在一旁凉凉的道,“姓沈的你替你自己担心就好,一年时间,跟着姓唐的阿俪少爷,老子看你那五万两黄金岌岌可危,很可能变成给你楼主的抚恤。”沈郎魂闭目不答,唐俪辞温言道,“池云,你去拿杯凉水过来。”池云懒洋洋的起身,“做什么?”

唐俪辞自抢来的包裹里拿出两瓶猩鬼九心丸,各自倒出一粒,池云端来一杯凉水,唐俪辞将一粒药丸放入凉水之中,一粒药丸放入自己酒杯之中,片刻之后,放入酒杯中的药丸化去,凉水中的药丸只是微溶。唐俪辞举起杯子晃了晃,那药丸方才化去。沈郎魂睁开眼睛,和池云一同诧异的看着唐俪辞,心道这人在做把戏么?

果然……唐俪辞目不转睛的看了那溶去药丸的酒杯良久,突然端了起来,浅浅喝了一口。池云和沈郎魂刹那大惊,两人出手如风,一人截臂一人点肩,然而双双落空,唐俪辞已将那口混着药丸的酒喝了下去。池云怒道,“你干什么?”沈郎魂也是变了颜色,此药喝了下去,若是中毒,岂非生不如死?唐俪辞放下酒杯,舌尖在唇沿略略一舔,“果然是他。”

“是谁?你干嘛把那药喝下去?”池云抓住他的手腕,“你要找死不成?”唐俪辞微微一笑,“这药的药性是我告诉你的,难道池云你从来没有觉得奇怪——为何我对此药如此了解?”池云一怔,“你……”沈郎魂眼眸一动,刹那光彩暴闪,“难道你——”唐俪辞道,“我第一次吃这药的时候十一岁,十三岁的时候已吃到厌了。”池云道,“你十三岁的时候?他奶奶的阿俪你是出身在什么地方?怎会有这种见鬼的药?”沈郎魂目中光彩更盛,唐俪辞身世离奇神秘,为何能服用猩鬼九心丸仍不死?难道他一直在服用?

“这药发作起来让人生不如死,但如你的命够硬,对自己够狠,熬过去那一阵,三年五年之后仍是一个好人。”唐俪辞道,“只不过大多数人忍不了那种痛苦,宁可自杀了事。我……”他顿了一顿,叹了口气,“我十一岁的时候是吃着玩的,十三岁的时候中毒已深,要摆脱这药的毒性,并非易事。但当时我有三位好友,其中一位善于化毒之术,是他帮我解毒,一年之后,不再受此药控制。”唐俪辞语气慢慢的由温和转为平淡,如一粒珍珠缓缓化为灰烬,“我们感情很好,他是一个好人,我年少之时胡作非为,卑鄙无耻的事做过不知多少,身边的亲友无不对我失望,但他并未放弃我……他说:你控制欲太强,不分敌我,你要改,要做一个好人。可惜我毕竟让他失望,唐俪辞天生心肠狠毒手段暴戾,三年前我叫方周练换功大法,让方周死,换绝世武功给我,那件事让他失望透顶,暴怒而去,从此恨我入骨……”池云哼了一声,“该死的总是要死的,就算你不让他练换功大法,难道他就不会死?”沈郎魂淡淡的道,“换了是你兄弟重病要死,你真的狠得下心教他练些必死的武功,从一个快死的人身上图利么?”池云闭上眼睛,想了半晌,叹了口气,“大概想也会那么想吧?但真要下手,老子做不出来,虽然老子是黑道,黑道有黑道的义气,不会做这种泯灭良心的事。”沈郎魂道,“我亦不会。”池云充满嘲讽味儿的嗤的一笑,“这才显出唐大公子唐大少爷与众不同精明老练之处,不过,算不上什么要遭天打雷劈的大事。”

唐俪辞微笑,“承赞了。”沈郎魂再喝一口酒,表情平静,“这位恨你入骨的好友,知道解猩鬼九心丸之毒的方法,你要寻找你这位好友的下落,所以追查猩鬼九心丸之事……但是沈某不解的是——为何你追查的不是友方、而是敌方?”若是懂得解毒之人,应站在白道一边,为何唐俪辞苦苦追查的却是风流店制毒一方?沈郎魂一双眼睛光彩耀眼之极,“莫非你怀疑——”

“不错!”唐俪辞的语调忽而柔和起来,“猩鬼九心丸和我当年吃的那药并非完全相同,但我怀疑含有那药的成分,如今证实确是如此,当今世上,除了他之外,没有人知道如何制造这种毒药。”他轻轻一笑,“懂得如何制造毒药的人在我十三岁那年都已死光死绝,我说这话,你们该相信绝无可疑。”

唐俪辞说出“死光死绝”四字,有何人敢说不是?若非已把人挫骨扬灰,让人死得惨不忍睹,他不会说出这四个字。池云和沈郎魂面面相觑,池云呸了一声,“你的意思是说,现在制造猩鬼九心丸害人无数的幕后黑手,就是你那叫你做好人的好友?他妈的什么玩意儿?”

“是啊……”唐俪辞眼帘微垂,一股似笑非笑,似喜非喜的神韵透了出来,“虽然以我认识的他而言,必然不会,但唐俪辞为人行事,只论可能、不讲道理——世事有无限可能,人性、更是捉摸不定,令人难以相信。”沈郎魂皱起眉头,“你这位好友,叫什么名字?”

唐俪辞推开眼前掺毒的酒水,提起酒瓶喝了一大口,浅浅一笑,“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已改名多年了。”沈郎魂淡淡的再问:“既然他恨你入骨,你找他做什么?”唐俪辞闭上眼睛,倚靠在椅背上,“我要告诉他一件事,希望他日后不再恨我。”

“什么事?”池云懒洋洋的问,“难道你要把万窍斋几千万黄金的身家送他?有钱能使鬼推磨……”唐俪辞道,“不是,我要告诉他方周未死。”此言一出,沈郎魂悚然变色,“怎么可能?换功大法之下,怎可能人未死?传功之后,散功之时,往生谱残余真气逆冲心脏,必定心脉碎裂而亡,怎可能未死?”

唐俪辞嘴角微勾,仍是那股似笑非笑、似喜非喜的神韵,“是啊……不过方周本是心脏受伤,在他左心之上有缺损,无法愈合所以病危,散功之时真气自破裂的伤口冲出,没有炸裂他的心脏,而我、而我……”他手按腹部,轻轻一笑,“我把他的心脏挖了出来,埋进我的腹中,接上我的血脉,保他受损的心脏不死,而方周缺心的身体被我浸入冰泉之中,等他的心脏痊愈,我再把他的心还他,他便不会死。”他的神色柔和,似眷恋已极的看着自己的手指,慢慢的道,“方周若不练换功大法,便没有这一线生机,往生谱残余真气强劲凌厉,代替心脏推动血液流转,延缓了他死亡的时间,能容我做埋心之举。至于冰泉我早已备下,浸入冰泉之后,血液气息瞬间停止,只要寻到良医,等到心脏愈合,就有救命之望。”

池云和沈郎魂面面相觑,将人心脏挖出,埋在自己腹中,提供血液气息使其自行愈合,然后利用冰泉云云将人救活,简直匪夷所思,近乎痴人说梦,胡说八道!池云直截了当的道:“你疯了!”沈郎魂虽然一言不发,心里也道:你疯了。

唐俪辞左手一动,顺着脸颊缓缓插入自己发中,白玉般的手指,灰亮的发色,是秀雅柔润的美,也有妖异绝伦的媚,“我不过是想要救人而已,就算上天注定他非死不可,但我不准……我若不准,神也无能、鬼也无能……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一句一句柔声说,听的人一寸一寸毛骨悚然,沈郎魂低声道:“你——”顿了一顿,没说下去,池云哼了一声,“你就是比江湖上大大小小的魔头更阴险歹毒、更不择手段罢了,恭喜恭喜,你是天下第一的奸、天下第一的邪、天下第一的狠!”唐俪辞微微一笑,“承赞承赞,我将此事告诉你们,日后若有中原剑会前来寻仇、风流店来杀人灭口等等等等,你们两人定要保我平安无事。”池云两眼望天,“某某人不是自称武功高强、天下第一?何必要我保护?”唐俪辞温文尔雅的拂了拂衣袖,提起酒壶再喝一口,施施然道:“因为你们身上都是一条命,我身上是两条命。”两人面面相觑,池云呸了一声,“他妈的老子不干!”

“余家剑庄事后,你打算如何?”沈郎魂杯中酒尽,酒壶却在唐俪辞手中,只得停杯,“你究竟只是想找故人,续故人之情,还是当真要歼灭风流店,为江湖苍生毁去这害人之药?”唐俪辞为他斟了一杯酒,微微一笑,“事到如今,我是为了江湖正义、苍生太平,我的故人故情,便是苍生太平之一。”他说得冠冕堂皇,沈郎魂微一皱眉,池云已经当场拆穿,“哼哼,故人故情就是苍生太平,说到底你还是为了你自己的事,不是为了啥江湖正义。”唐俪辞道:“你真是聪明之极,不过并非人人都如你这般毫无追求,切莫将小人之心用以度君子之腹。”池云呛了一口,“咳咳……你是君子……”唐俪辞微笑道,“自然,在红姑娘美色之下坐怀不乱,自然是君子。”池云跃起身来一拳往唐俪辞身上打去,唐俪辞不闪不避,池云拳到中途,硬生生顿下,“我去给凤凤喂米汤!”转身就走。唐俪辞怡然自若,提酒而饮,沈郎魂淡淡的问:“他为何不打?”问出此话的意思,就是唐俪辞确是该打。却见唐俪辞舒舒服服的躺下,对上空轻轻吹出一口酒气,“今日一战,池云翻遍余家剑庄上下,手太脏,一拳打在我身上,衣裳仍是他要洗。”沈郎魂瞪目半晌,不再说话,闭目养神。

片刻之后,客栈小二送来酒菜,几人细嚼慢咽,细细品那小菜的滋味,酒未过三巡,沈郎魂右耳一动,“有人。”池云停筷仔细一听,又过一会才听见细微的脚步声,嘿嘿一笑,“当杀手的果然就是当杀手的。”唐俪辞夹起一块豆腐,“猜来者是谁?”池云懒洋洋的打开酒壶壶盖喝酒,“脚步声如此轻微,定是武林中人。”沈郎魂道:“是女子!”唐俪辞手腕的洗骨银镯在灯火下闪烁,右手指尖轻轻蹭了蹭那银镯表面的花纹,“是钟姑娘。”

话音刚落,门外有人轻轻敲门。唐俪辞微笑道:“钟姑娘请进。”

门开了,门外之人果然是钟春髻,闻声十分讶异,“唐公子怎知是我?”唐俪辞道,“因为令师雪线子。”他只说了七个字,钟春髻脸上一红,眉间甚有尴尬之意,“唐公子果然是师父知己。”沈郎魂和池云自是不解,却不知雪线子一生最爱赏花赏美人,钟春髻偏偏是个大美人,若是带了他这乖徒儿在身边,有何位美人还愿意与雪线子交心闲谈,玩那花前月下之事?所以雪线子一贯是对这徒儿避之唯恐不及,方才从余家剑庄脱身后,撞到寻师而来的钟春髻,他连忙指点钟春髻到崖井庄井云客栈来,说炸掉余家剑庄害死余泣凤的凶手就在这里,叫她带古溪潭前来替天行道,总之钟春髻莫跟着他就好。

“听说唐公子破了余家剑庄?”钟春髻听闻这桩惊天动地的大事,却没有多少震惊之色,反而有些愁眉深锁,“其实我本是和古溪潭古大哥同来,只是路上遇到些事耽误了。古大哥和普珠上师也都觉得余剑王可疑,但唐公子炸了余家剑庄杀了余泣凤,岂非线索断去,也死无对证?如此一来,如何取信天下英雄说中原剑会的剑王,就是贩卖猩鬼九心丸的恶贼?中原剑会又岂能善罢甘休?施庭鹤和余泣凤两条人命,又都是侠士,必定引起满城风雨,不知会有多少人前来寻仇。”唐俪辞微微一笑,“取信天下英雄说余泣凤贩卖禁药,又能如何?”钟春髻一怔,池云往嘴里丢了块羊肉,凉凉的道,“天下王八信也好不信也好,要灭猩鬼九心丸,就是要杀杀杀杀杀,谁卖杀谁,一直杀到做药的那个混蛋,事情就了结了,当然,还要杀得越快越好,杀得越快,被害的人就越少。”钟春髻秀眉轻蹙,“如此你又怎知有没有错杀无辜?”池云冷冷的道,“小丫头,手脚慢了吃这药的人就更多,难道那些人就不无辜?”钟春髻又是一怔,分明池云说的就是歪理,她却不知如何反驳,“古大哥和普珠上师就在三里之外的乱梅岗,萧大哥出手助你,被余泣凤打成重伤。”池云冷冷的道,“谁叫他自不量力,谁要他出手相助?”钟春髻怒显颜色,“你——”唐俪辞道,“萧大侠想必是因为家中门人私服禁药,影响恶劣,见你刀挑余剑王,出手助你,池云你该上门言谢才是。”他不理池云满脸不屑,对钟春髻微微一笑,“既然众人都在乱梅岗,我们过去会合,看看对萧大侠的伤势有没有帮助。”钟春髻心道唐俪辞比他这书童斯文讲理得多,不禁对他微笑,“如能得唐公子之助,实为武林之福。”唐俪辞温言道:“姑娘言重了。”

沈郎魂默不作声,耳听唐俪辞说要前往乱梅岗,突地身形一飘,钟春髻只觉脸上劲风一拂,沈郎魂已入房出房,把凤凤抱了出来,淡淡的道:“走吧。”钟春髻看了唐俪辞一眼,无端端脸上一红,暗道此人怎能让江湖最强的杀手去抱孩子?若是月旦、唉……若是月旦,想必是时时刻刻都把孩子抱在自己手上……心思纷乱了一阵,轻轻叹了口气,“走吧,我带路。”

乱梅岗,梅开如雪乱。

满岗的白梅,幽香似有若无,入骨销魂。

钟春髻带着一行人来到乱梅岗,初入数步,连池云都觉浑身轻飘飘的,满心不耐烦躁都在梅香之中淡去无形。放眼望去,白梅深处有人家,一幢灰墙碧瓦的小小庭院座落梅花深处,清雅绝伦。

“好地方。”唐俪辞的目光落在屋前的一处坟冢上,那是一处新冢。沈郎魂亦打量了坟冢一眼,草草一个土坟,坟上一块石碑,石碑上提了几个字“痴人康筳之墓”,笔迹清俊潇洒。“乱梅岗现为普珠上师的清修之地,不过这本是他挚友的居所。”钟春髻道,“此地的主人已在两年前过世了。”唐俪辞道,“普珠上师乃佛门圣僧,普珠之友,自也非寻常人。”钟春髻道,“我也无缘,未曾见过这位高人。”池云冷冷的看着那石碑,“这位康筳,是男人、还是女人?”钟春髻一怔,“这个……”她还真不知道,池云翻了个白眼,“那你怎知他是个高人?说不定普珠和尚金屋藏娇,在这里养了个活生生的大美人……”钟春髻勃然大怒,唰的一声拔剑出鞘,“你怎可一而再再而三,如此侮辱人?”池云哼了一声,“老子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小丫头你奈我何?”钟春髻被他气得浑身发抖,“你、你……”唐俪辞在池云肩上一拍,“在前辈高人面前,不可如此胡说。”沈郎魂微微皱眉,痴人康筳,他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说过这个名字……然而似乎是太久之前的记忆,已无从寻起。

正在此时,庭院大门一开,黑发披肩的冷峻和尚当门而立,他们在门外说些什么,普珠上师自是一一听见,脸上冷峻依然,毫无表情。古溪潭的声音传了出来,“三位远来辛苦,请进吧。”

唐俪辞三人走进房中,房内绿意盎然,种植许多盆形状可爱的花草,和普珠上师冷峻的气质浑不相称,显然并非普珠手植,然而幽雅清闲,令人观之自在。床上躺着一人,面色苍白,唇边满是血污,正是萧奇兰。

“萧大哥中了余泣凤一剑,胸骨尽碎,命在垂危,”钟春髻黯然道,“那一招‘西风斩荒火’实在……”原来适才池云、余泣凤对峙之时,萧奇兰出手相助,触发剑气,余泣凤“西风斩荒火”全数向着萧奇兰发了出去,才会遭沈郎魂暗算,仔细算来,实是萧奇兰代池云受了这一剑。池云伸手一把萧奇兰的脉门,“老子和人动手,谁要你横里插一脚?如今半死不活,真是活该。这伤老子不会治,姓沈的,你来。”沈郎魂按住萧奇兰颈侧,略一沉吟,“普珠上师如何说?”

古溪潭道,“胸骨尽碎,幸而心脉受伤不重,这一剑受池兄刀气逼偏,穿过肺脏,外伤沉重。内腑受余泣凤强劲剑气震伤,经脉寸断,就算治好,也是功力全废,唉……”唐俪辞雪白的手指也在萧奇兰的脉门上轻轻蹭了一下,“我对疗伤一窍不通,不过可有什么奇药、珍品可疗此重伤?萧大侠英勇义烈,不该受此苦楚。”古溪潭摇了摇头,黯然无语。沈郎魂淡淡的道,“举世无双的奇药,自然可以疗此重伤,你若有千年人参万年何首乌或是瑶池金丹白玉灵芝,就可以救他的命。”唐俪辞轻咳一声,“千年人参万年何首乌没有,不知此药如何?”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玉质的小盒,莫约核桃大小,盒作绯红之色,似极了一个小小的桃子,打开小盒,盒中冲出一股极其怪异难闻的气味,众人无不掩鼻,古溪潭问道:“这是?”

盒中是一枚黑色的药丸,其气并非奇臭,但令人中之欲呕,钟春髻首先抵挡不住,退出房门,在门外深深吸了几口气,再闭气进来。“这是一种麻药,服下此药,十二个时辰内痛觉消失,然而神智清醒。”唐俪辞道,“如果各位有续经脉接碎骨的能耐,萧大侠服下此药之后,即使开膛破肚,十二个时辰之内不致有事,并且神智清醒,可以运气配合。”沈郎魂微微变色,“这可是麻沸散?”唐俪辞合上桃形盒子,那股怪异的气味随之淡去,“这是比麻沸散更强的麻药,对身体无害。”沈郎魂心中一动,他当日能将方周之心埋进自己腹中,连接血脉,想必也是服用这种药丸,却不知他用何物连接血脉?“如果将他胸口打开,拼接碎骨不成问题,只是断去的经脉并非有形之物,要续经脉,必要打通他全身所有闭塞之处,恐怕要众人合力才能完成。”古溪潭精神一振,“幸好人手众多,不知治萧兄之伤,需要几位高手?”沈郎魂淡淡的道,“你、我、池云、普珠四人。”古溪潭道,“我去与上师商量。”他奔出门外,和站在门口不言不动的普珠交谈几句,“上师答允救人,只是四人如出手救人,此地安危就在唐公子和钟姑娘肩上了。”

钟春髻提剑在手,“各位尽管放心,钟春髻当拼死保各位功成圆满。”池云冷冷的道,“只怕就算你拼死也保不了什么圆满。”唐俪辞举袖一拦,含笑挡在钟春髻面前,“不可对钟姑娘无礼,生如你这般倜傥潇洒,语言本该客气斯文些。”池云两眼一翻,“老子便是喜欢惹人讨厌,如何?”唐俪辞道,“不如何,个性顽劣而已。”他对古溪潭微笑,“事不宜迟,各位着手进行,我与钟姑娘门外守护。”古溪潭点头,沈郎魂在萧奇兰身上按了几下,点住数处穴道,刺下数枚钢针,开始详细解说如何运气合力,各人都是此中行家,各自出手,缓缓开始运气,待经脉驳接真气贯通之后,再开胸治疗碎骨之伤,比较妥当。

唐俪辞和钟春髻并肩站在门口,钟春髻望着门外坟冢,幽幽一叹,“此次鬼丸风波,不知几时方休,又不知几人不幸,世上多少避世高人,如若都能出关为此出力,那就好了。”唐俪辞望着屋外梅林,没有说话,钟春髻看了他一眼,此人容貌秀雅,举止温文得体,又是干国舅、万窍斋和池云之主,不知在此事之中,能起到怎样的作用?人走到如他这一步,权利两得,又如此年轻,为何眼色如此……如此……她低下头来,不敢直视唐俪辞的眼睛,那是一双秀丽之极的眼睛,然而眼中神色复杂多变,多看两眼,不知为何,自己就有心力交瘁之感。

他神秘莫测,看似白面书生,她却隐隐约约感觉到他躯体之内,内心深处,必定和外表不同。

“钟姑娘在想什么?”在她心神不定之际,唐俪辞微笑问,他虽然没有看她,却似乎把她看得清清楚楚,“或是感慨什么?”

“没什么。”她低声道,“唐公子能和池云沈郎魂为友,我觉得不可思议而已。”

唐俪辞微微一笑,似乎在这清雅绝伦的居所,白梅的幽香也让他有些神思飘散,本想说些什么,终还是没说。

房里被沈郎魂放在椅上的凤凤突然放声大哭,唐俪辞回身将他抱了出来,凤凤立刻破涕为笑,牢牢抓住他的灰发。“唐公子生来便是此种发色?”钟春髻的目光移到唐俪辞发上,满头银灰长发,实是世所罕见。唐俪辞举手一掠发丝,“听说江湖中也有人满头白发,其人就叫做白发,不是么?”钟春髻点头,“我和白大侠有过一面之缘,不过他的白发和老人的白发一般无异,你的头发却是银灰色的,从未见有人天生如此。”唐俪辞微微一笑,“那你便当我天生如此罢了。”钟春髻一怔,这话是什么意思?此人神秘,说话费解,她顿了一顿,还是不再深思的好。

过了片刻,“春意无端贯青华,草木曾萦几家绿,云菩提,梅花碧,何处琴听人声泣。”唐俪辞倚门而立,轻轻蹭着腕上银镯,“钟姑娘风采怡人,想必雅擅诗词,不知此词如何?”钟春髻在心中反复斟酌过几次,“不知是何曲?”唐俪辞道,“我也不知是何曲,很久之前,听人唱过。”钟春髻道,“词意淡雅出尘,不知为何,却有凄婉之声。”唐俪辞微微一笑,“那写此词的人,姑娘以为如何?”钟春髻沉吟道,“想必是出尘离世、心性宁定的隐者,方能观春之静谧。”唐俪辞道,“嗯,此词我问过三个人,三人都是当世名家,大致之意,与姑娘相同。可惜……”钟春髻微微一怔,“可惜什么?”唐俪辞眼望梅林,梅林清雅如雪,宛若词意,“写这词的人,是我的挚友。”钟春髻道,“是你的挚友,那好得很啊,有何可惜之处?”唐俪辞道,“我那挚友风采绝世,慈悲心肠,无论是人品容貌,堪称天下无双……我没有见过美人六音的风采,但深信我那挚友绝不在六音之下。”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平淡,因为平淡,所以听起来很真,钟春髻心道你也是翩翩公子,既然你如此说,那人想必真是人间罕见的美男子了,不过男子汉大丈夫,美不美又有什么干系?只听唐俪辞慢慢的道,“在他当年的住处,也有这一片梅林,他也爱梅,这首词是他住在梅林中时,为梅叶而写。可惜的是,如此风华绝代的挚友,在我喝的酒中下毒,将我打成重伤,掷入水井之中,然后往井中倒了一桶桐油,放了一把大火。”

“啊!”钟春髻低声惊呼,“他为何要害你?”唐俪辞微微一笑,“因为我是邪魔外道。”钟春髻浑然不解,唐俪辞一只白皙的手指按在唇上,不知为何,竟能吹出曲调,幽幽清清,乃是陌生的歌谣,离世绝尘的清雅之中,蕴涵的却是丝丝凄凉。几句调终,唐俪辞叹了一声,“我是邪魔外道,所以不明白,菩萨为何也会入魔?是我害的吗?”钟春髻不明他意中的恩恩怨怨,目不转睛的望着他,唐俪辞又是微微一笑,“我心有所思,却让姑娘糊涂了,对不起。”

他如此柔声而道,钟春髻脸上微微一红,对此人本是浑然不解,但那一双秀丽而复杂的眼睛,唇间清雅凄婉的曲调,还有这一声温柔的歉意,让她一颗心突然乱了。宛郁月旦秀雅温柔的影子似乎有些朦胧起来,唐俪辞秀丽的脸颊如此清晰,这两人相似又不似,她开始有些分辨不出其中的差异……

钟春髻毕竟不是黄三金,她分不清楚,唐俪辞背后的影子是邪气,而宛郁月旦背后的影子是霸气,一个女人可以恣意去爱一个霸气的男人,但万万不能去爱一个邪气的男人。

门内五人凝神运功,萧奇兰苍白的脸上开始有了血色,而胸口重伤处鲜血不断涌出,如果续脉不早一步结束,就算成功,萧奇兰也会因失血过多而死。普珠上师内力深厚在几人之上,倏然出手,在萧奇兰胸口再点数下,点的并非穴道,却能阻血液运行,伤口溢出的鲜血终是缓了。就在普珠上师点下数指的瞬间,陡然萧奇兰体内一股热力回避过来,众人骤不及防,各自闷哼一声,唇色刹那变紫,池云怒上眉梢,古溪潭沉声喝道:“是毒!”普珠上师并不作声,袖袍一拂,将三人手掌震离萧奇兰的身体,双掌拍上萧奇兰的后心,头顶心白气氤氲,他竟独自一人担起治疗之力!古溪潭哑声叫道:“普珠上师!”这毒下在余泣凤剑锋之上,刺入萧奇兰胸口深处,经几人运气化开,反传众人之身!和萧奇兰接触得越久,中毒越深,普珠上师将众人震开独力疗伤,那是舍身救人之大慈大悲!池云吐出一口紫血,破口骂道,“他奶奶的!和尚快放手……”

普珠上师充耳不闻,面容平静,略带杀气的脸庞隐约露出一股圆润圣洁之意,萧奇兰吐出一口鲜血,咳嗽了几声,缓缓睁开了眼睛,“放……手……”

房内疗伤生变,钟春髻闻声回首,唐俪辞眼眺梅林,反应截然不同,缈缈白梅之间,随着暮色阴沉,似乎飘散出了丝丝寒意,落梅缤纷,影影绰绰。“钟姑娘,我有一瓶药物,你进去,若是谁也无法动弹,先给普珠上师服用。”唐俪辞温言道,“房内就拜托姑娘了。”

“外面难道——”钟春髻并未发觉门外有敌,失声道,“难道有人?”唐俪辞微微一笑,袖中药瓶掷出,“救人要紧,姑娘进门吧。”钟春髻心思微乱,接药转身奔入房中,若是门外真的有敌人来袭,凭唐俪辞一人抵挡得住么?踏进房中,池云几人面色青紫,各自运气抗毒,这毒厉害非常,迟得片刻便已侵入经脉之中。普珠上师独力救人,萧奇兰脸色转好,他却甚是清醒,知道是自己传毒众人,神色痛苦。钟春髻手握药瓶,见状不敢迟疑,倒出一粒药丸,塞入普珠上师口中。普珠上师功力深湛,尚未陷入无法挽回之境,解药入喉,正值加紧运气之时,全身血气运行,很快化开药丸,脸上的青紫之色逐渐褪去。钟春髻将解药分发众人,心下诧异,为何唐俪辞会有解药?难道他竟能预知余泣凤在剑上下了什么毒?

普珠上师缓缓收功,萧奇兰脸色缓和,疲惫已极,沉沉睡去。池云几人调息守元,各自逼出毒性,虽然中毒不深,但这毒霸道之极,中毒片刻,就让人元气大伤。钟春髻手按剑柄,凝神戒备,她是名师之徒,虽然雪线子教之无意,她却学之有心,见识不凡,眼看这毒烈如火焰,中毒之后脸色青紫,损人真元,心中微微一震:难道这竟是消失江湖多年的“焚天焰”?听说此毒别有奇异之处,中毒之人越多、又聚在一起,毒性就越强,若是一人中毒,反而易解。

屋外一片寂静,只余梅落静夜之声,仿若连站在门口的唐俪辞都在这份静谧之中消失了。钟春髻凝神静听,只听林中落梅渐渐的多了,纷纷扬扬,似乎无声的刮起一阵旋风,随即“嗒”的一声轻响,毫无人迹的梅林中就似凭空多了一只脚,往前轻轻踏了一步。

“嗒”的另一声微响,屋后也有人轻轻踏出一步,梅林之中那人再进一步,屋后之人也往前一步,梅林中那人再进一步,屋后之人却不动了。

唐俪辞倚门而立,梅林中一个淡红色的人影缓步而来,屋后转角之处,一个灰衣人静静站在墙角,落梅缤纷缥缈,突听一声低沉恢弘的弦声远方一响,犹如鼓鸣,又如坠物之声,声过之处,梅花急剧坠落,瞬间满地梅白,犹如落雪。

弦声一声、两声、三声……寂静恢弘,如死之将至,隐隐然有天地之音。

淡红色的人影动了,踏着弦声而来,一声、一步。

屋后之人不动,不言。

唐俪辞面带微笑,看着踏弦声而来的红衣人。

那是个面容俊俏的年轻人,衣上绣满梅花,梅是红梅,和林中雪梅浑然不同,双手空空,未带兵器,林风徐来,撩起衣袖蹁跹,他的双手手腕之上各刺有一朵红梅,手白梅红,刺眼异常。屋后之人是什么模样他不知道,但显然,不会比眼前这位红梅男子差。自换功以来,唐俪辞尚未遇到真正的对手,不知眼前背后这两位是否能让他另眼相看?

弦声隐约只响了三声,随即静止,那沉敛的气氛宛若阴雨欲来,浓云横聚,压顶欲摧。

屋内池云突地睁开眼睛,他行功尚未完全,突然停下,挣扎站了起来。钟春髻吃了一惊,急急将他按住,低声道:“怎么了?毒伤未愈,你起来做什么?”池云衣袖一摆,唰的一声将她推开,咿呀一声开门而去,雪白的背影消失在门缝之间。她怔了一怔,这人虽然口齿恶毒,却是重情重义,中毒之躯,仍不肯让唐俪辞一人当关,只是以池云此时的状况,就算出得门去,又能帮到什么呢?略一沉吟,她点了房内众人的穴道,此时此刻,让他们奋起动手,不过送死而已。

大门一开,池云身影闪了出来,唐俪辞微笑道,“这时是你要站在我身后,还是我依然站在你身后?”池云脸色苍白,低咳了一声,“什么时候,说的什么废话!就凭你,挡得住七花云行客么?他奶奶的就算老子完好如初,也未必挡得住一两个……咳咳……”唐俪辞衣袖一举,衣袖飘拂如云,将池云挡在身后,“既然你挡不住一两个,那只好站在我身后了。”池云呸了一声,闪身出来,“放屁!这些人武功自成一派,合奇门幻术,动手的时候会施放各种古怪药物,又会阵法,乃天下最讨厌的对手之一。”唐俪辞凑近他身后,微笑道,“真有如此可怕?”池云凝视对手,丝毫不敢大意,“七花云行客”共有七人,世上谁也不知其本名,各人各给自己起了个古怪名字,平时江湖云行,亦正亦邪,此时前来,难道竟然成了风流店网罗的高手?一念尚未转完,突地背后寒毛直立,惊觉不好,只听“啪”的一声轻响,头脑一阵晕眩,背后人温柔叹道,“我叫你站在我身后,谁让你不肯?不过我便是明知你不肯,才这样说……”池云仰后栽倒,唐俪辞一把接住,背后一靠房门,大门一开,他将池云递给身后的钟春髻,微笑道,“麻烦钟姑娘了。”钟春髻将人抱了回来,低声道,“七花云行客非是等闲之辈,唐公子千万小心。”唐俪辞往前一步,房门合闭,他整了整衣袖,衣裳洁然,“是啊……看客人不愿趁人之危,便知是好对手。”他这一句是对梅林中那红梅男子说的,那红梅男子不言不动,风吹梅花,越坠越多,在他身周下着一场不停的梅花雪。

“你、有伤。”

落梅斜飘,掠眉掠鬓之际,那人低声道,声音沙哑,如石磨转动,和俊俏的外表浑然不配。唐俪辞举手为礼,“不知兄台如何称呼?为何事前来?如此摧花,令人惋惜。”那人低声道,“我、在算卦,非是摧花。”唐俪辞道,“落梅为卦,莫非兄台做的是梅花易数?”那人沙哑的道,“我、就是梅花易数。”

梅花易数,乃是落梅为卦的一种方法,这人竟然自称梅花易数,莫非其人自居为一卦?又或是真正精通此术,痴迷到走火入魔的地步?唐俪辞微微一笑,“不知梅花兄算出了什么?”

梅花易数道,“你、杀了余泣凤,该死。”唐俪辞道,“这梅花兄算得就不对了,余泣凤非我所杀,乃是剑堂意外爆炸,不幸身亡,与我何干?”梅花易数道:“梅花、说你杀了余泣凤,我、说你杀了余泣凤,你就是凶手。”唐俪辞道,“原来如此,承教了。”

钟春髻在门后窥视那“梅花易数”,只觉此人行动之间略显僵硬,双目无神,说话颠三倒四,似乎神智不清,心里骇然,世上有谁能令七花云行客变得如此?梅花易数只怕是被什么邪术控制了心神,关键也许就在刚才那几声弦响。屋侧陡然风声如啸,那灰衣人身影如电,刹那抢到唐俪辞身侧两步之遥,手持之剑剑长八尺,竟如一柄长枪,剑尖驻地,剑气掠土而过,其人身周丈许方圆之内飞砂走石,沦为一片空地!唐俪辞和身后房屋在他剑气之内,顿时唐俪辞衣发俱乱,屋后屋瓦震动,墙上白灰簌簌而下,似有地震之威。钟春髻受此震动,在门后连退三步,失声道:“狂兰!”

原来“七花云行客”共有七人,此七人原名为何世上谁也不知,在江湖上经常出现的共有三人,号为“梅花易数”、“狂兰无行”、“一桃三色”。这几人为中原剑会贵客,每年剑会之期,都被列为剑会评判之一,每位参与剑会比武之人所施展的剑术武功,都要经过这几人的眼,写下评语。虽非白道中人,七花云行客也绝非奸邪之辈,和余泣凤交往甚笃,但不知为何余泣凤沦为风流店座下棋子,连七花云行客也被其网罗,风流店究竟有何妖法邪术,能操纵这许多人的意志?

门外唐俪辞一人对上梅花易数和狂兰无行,梅花易数神智似清非清,狂兰无行一身灰衣,披头散发,浑然不知究竟是清醒还是糊涂,然而狂兰长剑横扫,梅花易数衣袖一扬,十来朵白色落梅破空而来,凌厉之处胜于刀刃,直袭唐俪辞上身十数处大穴!

唐俪辞背靠房门,此时此刻,他却眉头微蹙,手按腹部,微微弯腰。门后的钟春髻整颗心都悬了起来,几乎脱口惊呼,危急之刻,唐俪辞要是旧伤发作,无法抵敌,那房内五人岂非全无生还之望?十数朵白梅破空,唐俪辞横袖一扫,梅花被袖风击落,然而狂兰八尺长剑带着凄厉的剑啸,已紧随白梅之后拦腰砍来,这一剑非但是要把唐俪辞一剑砍为两截,连他身后房门都要一剑砍开,梅花易数白梅失手,人影如花蹁跹,抢入剑光之下,梅叶刀夹带点点寒芒,尽数攻向唐俪辞双腿双足。“啪”的一声轻响,唐俪辞空手夺白刃,右手双指捏在狂兰长剑之上,然而双指之力难挡一剑之威,虽然剑势已缓,却仍是斩腰而来。梅花易数矮身攻击,梅叶刀已至唐俪辞膝旁,若是一刀下去,便是残疾!钟春髻脸色苍白,如此攻势,世上几人能挡?却听唐俪辞在疾剑厉刀之中柔声道,“钟姑娘,来者只有两人,带人离开!”他蓦地双指一扣,狂兰长剑应他双指之力,竟而一弯,叮的一声恰好挡住膝边梅叶刀,长剑随即弹回,剑势不减,唐俪辞背靠房门无处可退,梅花易数一伏跃起,梅叶刀唰的一记扫颈,雪亮的刀光之中乍然爆射出一片淡红之色,那是刀柄处喷出的雾气!这两人一人出手已是绝顶高手,两人联手,不过两招,唐俪辞已在必死之地!

“我还真不知道……拼真功夫,究竟能拼得了几个……”唐俪辞幽幽的道,梅叶刀扫颈而来,他右手握拳横挡,只听“当”的一声脆响,梅叶刀斩在洗骨银镯之上,刀入镯半分!唐俪辞横腕力抗,梅花易数全力下斩,一时胶着!狂兰长剑随后而来,剑刃沾到唐俪辞衣上,已闻衣裳撕裂之声,唐俪辞左手自怀里取出一样东西,“叮”的一声架住狂兰长剑,其物掠空,发出一阵锐利的啸声,却是半截铜质短笛。三人同时发力,唐俪辞右腕挡刀左手架剑,全身都是空门,然而梅花易数和狂兰无行都觉一股烈如炽火的真力自银镯铜笛上倒行灌入自己经脉,运气相抗,三人已成内力拼比之势,虽然唐俪辞再无第三只手抵挡攻击,梅花易数和狂兰无行却也无法分心出手。地上风沙静止,梅花不再,清雅绝俗的居所,两招过后宛如一片废墟。

他有意拼比内力,那是给她带人走脱的机会。钟春髻心念电转,带走还是不带走?唐俪辞一人力拼梅花狂兰二人,能拖延多久?她点开普珠上师身上穴道,低声问:“大师,怎么办?”普珠上师一拂袖,房中众人穴道全开,他唇角溢血,冷冷的道,“你等先走!”钟春髻急道,“大师,你真力未复,怎能动手?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古溪潭闭目调息,急欲恢复几层功力,那是坚决不走的意思,池云满脸怒色,方才唐俪辞使诈将他击昏,他还余怒未消,自也是不走的。沈郎魂调息一周天停下,淡淡的道,“既然你们不走,我和钟姑娘带萧奇兰先走,此地不宜伤患。”他也不说他去哪里,将萧奇兰抱起,“日后我自会和你们联络,走了。”人影一晃,他已带人先走,钟春髻跺了跺脚,暗道此人怎么自作主张?抱起凤凤随后追去。

古溪潭池云几人,虽非武功独步天下,但如此遭逢暗算却是少见,尤其对池云而言,更是平生奇耻大辱,略一喘息,几人打开大门。只见门外三人战况胶着,梅花易数和狂兰无行头顶白气蒸蒸而起,唐俪辞独对两大高手,脸色晕红。梅花易数刀柄之处不住有淡红色雾气散出,非香非毒,不知是何物,几人开门一嗅,各有窒息之感,不约而同闭住呼吸,站到上风换了口气。

“离开!”唐俪辞脸色晕红,嘴角微微一勾,他竟还能说话,这两字饱含真力,声音不大,震得梅林簌簌震动。

普珠上师黑发飘拂,顶在夜风之中,拂起的是一股冷峻肃杀之气,“不杀恶徒,绝不离开!”他掌上运劲,缓缓举到梅花易数身后,这位和尚,竟是不管是否光明正大,便要一掌毙敌!唐俪辞右手银镯一动,梅叶刀骤进三寸,抵在他颈项之侧,刀尖触颈,流下一滴鲜血,“离开!”普珠上师掌势一顿,古溪潭变色叫道:“唐兄你——”为何宁死不要援助?为何定要众人离开?池云一边看着,唐俪辞眼瞳一转一眨,他咬牙切齿的低声骂了两句,突地出手点中普珠上师和古溪潭的穴道,“我走了!”唐俪辞微微一笑,“不送。”池云夹起二人,怒道,“你若死了,老子和你没完没了!”他向着沈郎魂的方向,一掠而去。

梅林再度寂静无声,未过多久,遥遥响起了一声弦响,如潮水褪去,似乎比方才响起的几声更为遥远了。梅花易数和狂兰无行蓦地收刀收剑,向着来时方向飘然而去。

唐俪辞收势站定,站到上风之处深深吸了口气,气息运转,吐出一口淡红色的长气,负手临风而立,站了一会儿,他拈住风中一片乱飞的梅瓣,放在鼻端轻轻嗅了下,“红姑娘,引弦摄命之术虽然神奇,但也非无法可解,你这连环三局虽然不成,却是精彩。”

“唉……”梅林之中传来一声轻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今日不成,你怎知日后如何?”这声音幽怨清雅,正是红姑娘的语调。唐俪辞弃去指间梅瓣,回过身来,柔声道,“你可知今日之事,我有几次可以要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