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尚未见到棺材白骨,”唐俪辞微笑,“什么叫做死心?说不定……他会把灌有冰泉的冰棺直接下葬,说不定他下葬之处土质特异,可保身体不坏,世上之事本就是无奇不有。”沈郎魂看了他一眼,未作回答,慢慢吐出了一口长气。

九封镇集市之上。

池云一身白衣又脏又乱,咬牙切齿东张西望,只看街上何处有卖酒肉。可怜九封镇乃是偏僻小镇,一条青石小街,从头到尾不过二十丈,除了卖鸡杂的小摊,青天白日下,连个卖馒头的都没有。

他毫不怀疑唐俪辞在整他,实际上也是。正在他把街逛了两三遍,不知如何回去交差时,突然瞧见一人:“咦?”

只见道路之旁,一人紫衣牵马,双眉微蹙,似有满怀不可解的情愁,闻言微微一怔:“池云?”

池云嘿嘿一笑:“姓钟的小丫头,你是来找白毛狐狸精的吧?跟我来。”在他而言,钟春髻不过是个无趣无聊的小王八,但在此时此刻看来,她却是找不到酒菜的上上借口,自是心花怒放。

为何相见的时候,寻得如此辛苦,不相见的时候,转头就能遇上?钟春髻茫然看着难得对她面露笑容的池云,其实她此时此刻并不想见唐俪辞,但心中不相见,就真的能够不见吗?也许此别之后,分道扬镳,她就再也见不到他了……那瓶药水在她怀里,已被她的体温温热,轻易不能察觉它的存在,但瓶中之物的冰冷,又岂是温度所能掩盖?迟疑片刻,她对池云勉强一笑:“唐公子近来可好?”

“就算世上的人都死光了,他也不会不好。”池云凉凉地道,“来吧。”

九封镇华丽宅院之中,沈郎魂和唐俪辞谈话刚至一个段落,突闻门外两个人的脚步声,池云大步回来,身后跟着一人:“喏,九封镇街上不卖酒菜,不过我带回来一个人,也许你会感兴趣。”

“唐公子……”钟春髻避开唐俪辞的目光,“我……”

“钟姑娘真是神机妙算,天下之大总是能和我等巧遇。”沈郎魂淡淡地道,“此番有何要事?”唐俪辞微笑:“钟姑娘南行与我等同路,不过巧合,沈兄不必介意。”他站了起来,衣袖微摆,“姑娘请坐。”

房中并非只有他坐的一张椅子,除了凤凤、沈郎魂坐的椅子之外,尚有三张空椅,但他这么站起一让,让钟春髻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备受尊宠之感,情不自禁坐了下来:“我……我……”她定了定神,“我只是寻访师父踪迹,恰好和唐公子同路。”

“原来如此,雪线子的踪迹唐,某可以代为寻找。”唐俪辞道,“如有消息,随时通知姑娘如何?”钟春髻点了点头,却又突然摇了摇头,呆了半晌,她道:“其实我……寻找师父并没有要事,我只是不知道究竟要去哪里……”自从下了青山崖,她就迷失了要去的方向,从前行走江湖是为了什么,如今竟丝毫不能明了,只觉天地寥廓,星月凄迷,朋友虽多,竟无一个可以谈心解惑。她究竟要往何处去?究竟要做何事?她行走在这天地之间,究竟有何意义?一切的一切,仿佛成了深不可测的迷……人生,除了一些全无可能的妄想之外,毫无意义。

唐俪辞微微一笑:“如果钟姑娘无事,不如与我等同行吧。”此言一出,池云和沈郎魂同时瞪了他一眼,钟春髻呆了一下,仿佛唐俪辞此言让她更加迷茫:“唐公子此行要去哪里?”唐俪辞道:“去寻一具尸首,救一条人命。”钟春髻低下头来,双颊泛起淡淡的红晕,轻声道:“原来如此……那春髻自然应当全力相助。”

池云口齿一动,沈郎魂一声低咳,池云本要开口就骂池云、沈郎魂、唐俪辞解决不了的事,要你姓钟的小丫头相助有什么用?真他妈的不知死活!但沈郎魂既然阻止,他嘴上没说,脸上悻悻的完全不以为然。唐俪辞要到飘零眉菀菩提谷找方舟的尸体,要这小丫头同路做什么?难道还指望她开山劈石、盗墓掘尸吗?而沈郎魂目不转睛地看着钟春髻,仿佛要从她身上看出一个洞来,对唐俪辞挽留之语,居然没有丝毫讶异。

“不过这里是什么地方?这么偏僻的村镇,怎会有如此一座豪宅?”钟春髻目顾四方,只见房屋装饰华丽,桌椅雕琢精致,浑然一处富贵人家模样,只是不见半个奴仆。唐俪辞弯腰抱起凤凤:“这里是我一位好友几年前隐居之处,这个小镇,本来风景绝美,有一大片梅林。”钟春髻眉头微蹙:“但如今并没有看见梅林。”唐俪辞道:“那是因为他放了一把火将梅林尽数烧了,大火将此处房屋半毁,而我后来翻修成如今样子。”钟春髻纷乱的心头一震:“是那位写诗的朋友吗?”她心中想的却是:是那位在你身上下毒将你投入水井再放了一把火的朋友吗?待你如此狠毒,为何说起来你却没有丝毫怨怼?难道当年之事,真是你错得无可辩驳?

“嗯……”唐俪辞抱起了凤凤,却是转交给了池云,“我每年来这里一次,可惜从未再见过他。”钟春髻低声道:“原来如此。”

池云接过凤凤,桌上本来留着半碗米汤,他坐了下来一口一口熟练地喂着凤凤。钟春髻看得有些发愣,沈郎魂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唐俪辞微现疲惫之色,她一颗心本已乱极,此时更是宛如狂鹿奔马一般猛跳,一时只想把怀里揣的那瓶药水丢了出去。突地唐俪辞倚袖支颔,微微闭上了眼睛,一时不动,她心底刹那涌起千万分怜惜,这个人、这个人不管过去如何,不管将来如何,在她眼前之时总是揪住她一颗心,总是令她情不自禁,令她总有各种各样奇异的想象,真的……真的能放他远去,从此后再也寻不到理由相见吗?

“钟姑娘走遍大江南北,可知祈魂山在何处?”唐俪辞支颔闭目,却并未睡去,只是养神。钟春髻一怔:“祈魂山?祈魂山是武夷山中一处丘陵,其处深山环绕,人迹罕至,唐公子何以得知世上有祈魂山?”

“听姑娘所言,世上真有此山……”唐俪辞道,“姑娘果然渊博。”钟春髻摇了摇头:“不,祈魂山是一处怪山,我也未曾去过,但听师父说过,那是坟葬圣地,山后有白色怪土,挖土造坟,其坟坚不可摧,人下葬之后可保尸身数十年不坏。”她低声道,“师父把师娘的遗骨……就葬在祈魂山上。”唐俪辞啊了一声:“真有此事?”钟春髻点了点头:“只是地点只有师父知道,那地方偏僻隐蔽,少有人迹,非武林中人,极少有人会知晓祈魂山的好处。”

“如此说来,倒是非要去闯一闯不可了?”沈郎魂淡淡地道,“明日就走吧。”钟春髻心神略定:“风流店的事,难道唐公子就此不管了?”唐俪辞微微睁开眼睛,微笑道:“风流店的事,自有人操心,一时三刻尚不会起什么变化。”

此后钟春髻给三人做了顿可口的饭菜,青山崖战后人人都未好好休息,松懈下来,人人都感疲惫,各自入房调息。

唐俪辞房中。

“我有一件事,必须说明。”深夜时分,唐俪辞调息初成,仍坐在床上,沈郎魂一句话自窗外传入,语气一如平时,“风流店之主,黑衣琵琶客柳眼,既然你杀不了,日后我杀。”唐俪辞睁开眼睛:“这是警告?”沈郎魂淡淡地道:“没有,只是说明立场。”唐俪辞低声一叹:“他是我的朋友。”沈郎魂人在窗外,脸颊上的红色蛇印出奇的鲜明:“我并未说你不能拿他当朋友,只是——不到他把你害死的那天,你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死心吗?”唐俪辞不答,沈郎魂背身离去,“在那之前,我会杀了他。”唐俪辞抬眼看着沈郎魂的背影,眼神幽离奇异,低声道:“如有一天,他能回头……”沈郎魂遥遥地答:“如果他掐死的是你深爱的女人,杀的是你父母兄长,毒的是你师尊朋友,你会怎样?”唐俪辞无语,沈郎魂离去。

“阿俪,”另一人的声音自另一扇窗传来,“十恶不赦的混账,你何必对他那么好?”唐俪辞并不看身后的窗户:“我很少有朋友。”池云呸了一声:“难道姓沈的和老子不算你的朋友?”唐俪辞道:“不算。”池云愕然:“什么……”唐俪辞轻轻吐出一口气,一手支颔,缓缓转过身来:“你们……都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不是吗?”

“老子的确不知道你他妈的在想些什么,不过虽然老子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但老子会关心你,柳混账和你一样奸诈歹毒,但就算他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他只会更想要你死。老子觉得你脑子有毛病,根本搞不清楚什么叫做朋友!”池云冷冷地道。

唐俪辞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池云怒目回视,不过有时候他觉得他那双眼睛在笑,有些时候他觉得他那双眼睛在哭,过了好一会儿,只见唐俪辞缓缓收起了支在榻上的那只手,双手缓缓地抱住了自己,很轻很轻地低声道:“我只是想要一个可以谈心的朋友……”

池云茫然,浑然不解地望着唐俪辞,谈心是什么玩意儿?唐俪辞很快地放开了自己,摇了摇头,对池云微笑道:“去休息吧,被点了几日的穴道,中毒初解,你该好好休息。”池云皱着眉头,唐俪辞温言道,“去吧。”池云怒目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不管他怎样努力要做一个循规蹈矩的好人,他始终……其实是很难相处的。唐俪辞坐在榻上,凝望着自己的双足,窗外月影,皎如霜玉,映着他的影子,在地下出奇的清晰、出奇的黑。

第二日,唐俪辞在九封镇买了一个乳娘,将凤凤暂寄在她家中,一行四人,往武夷山而去。

武夷山脉。

连绵不绝的深山,山虽不高,林木茂盛,更多的是虫蛇蚊孑,藤蔓毒草,比之白雪皑皑的猫芽峰是难走得多,有时竟需池云持刀开道,砍上半日也走步了多远。在密林中走了几日,无可奈何,几人只得纵身上林梢行走,然而林上奔走,消耗体力甚大,莽莽树海不知祈魂山在何方。

“既然祈魂山后有白色怪土,入葬后其坟难摧,想必这种白色怪土十分坚硬。”唐俪辞一边在树上奔走,一边道,“而既然雪线子肯把亡妻葬在祈魂山,想必祈魂山有许多奇花异葩,有什么奇花专生坚硬岩石之上?”沈郎魂与池云皱眉,要谈武功,两人自是好手,要谈花卉,全然一窍不通。钟春髻道:“有一种岩梅,专生岩石之上,不过师父喜欢白色,尤其喜欢玉兰那样的大花,小小岩梅,只怕并非师父所好。”唐俪辞平掠上一棵大树:“说不定祈魂山另有奇花……说不定祈魂山奇异的土质花木,就是风流店选择作为据点的原因……难道是因为制作猩鬼九心丸的原料,生长在祈魂山?”沈郎魂淡淡地道:“或有可能。”唐俪辞突地停下,池云猝不及防,差点一头撞上:“怎么了?”唐俪辞一拂袖:“看。”

几人只见绵延的群山之中,突然出现一处凹谷,繁茂的树木藤葛,在此处渐渐趋于平缓,只见山谷之中,坟冢处处,不见雪白怪土,只见青灰碑石。这是何地、何人葬身于此?葬于土地的人,有曾有过怎样的人生、怎样的故事?

四人静立树梢,纵观山谷中的许多坟冢,是谁先发现此地,又是谁现在此地葬下第一个人?唐俪辞看了一阵,飘然落地,只见山谷中地上开满花朵,却非奇异品种,乃是寻常黄花,抬起头来,坟冢之中,修竹深处,有一处庭院。沈郎魂的视线在坟冢之间移动,只见坟冢上的姓名大都不曾听闻,但应当都是几十年前,甚至几百年前的江湖名家,甚至有些坟冢连姓名都没有留下。

不管在人世之时造下了多大的功业或者孽业,人,总免不了一死,而当后人面对坟冢之时,又有几人记得?那些功,何等虚无;那些过,何等飘渺!虽然终究是虚无缥缈的一生,人却永远免不了汲汲营营,追求自己所放不开的东西。唐俪辞缓步走过坟冢之间,脚步并不停留,走向竹林之中的庭院。

那是一座灰黑色庭院,大门紧闭,灰色粉墙显露一种暗淡的颜色,和寻常门户并不相同,扑鼻有一种沉郁的香气。沈郎魂人在唐俪辞身后:“古怪的味道。”唐俪辞推开黑色大门,吱呀一声,门内无人,早已人去楼空。

“嘿嘿,风流店的老巢,这种粉墙,是忘尘花烧成的草木灰。”池云冷冷地道,“这东西是第一流的迷魂药,当年老子在这药下差点吃了暗亏。”沈郎魂手抚灰墙,硬生生拗下一块,墙灰簌簌而下,沉闷之感更为明显,“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风流店中的女子个个偏激野蛮,并且对她们那位‘尊主’痴迷得犹如中了邪术。”池云冷冷地道,“那是因为她们本来就中了邪术。”

唐俪辞踏入大堂之中,只见风流店内灰色墙粉,其内却摆设的白色桌椅,这种摆设和寻常人家并不相同。桌上银色烛台,白烛为灯,水晶酒壶,银器为杯,有些杯中尙留着半杯暗红色的酒水。“忘尘花……那就是说,所有在这其中的人,都可能受这种药的影响……”他端起桌上遗留的精美银杯,略略一晃,低声道,“这种器具……这种酒……你……”

“古里古怪的图画,白毛狐狸,这画的可不就是你,哈哈哈……”池云大步走入堂内,只见一条长廊,两侧悬挂图画,却并非山水笔墨,而是不知使用何等颜料绘就的人像。一副是四位衣着奇异的少年人在一间装饰奇异的房内,两人倚门而立,两人坐在桌上;一副是白骨森森,骷髅成堆,血池残肢之中,一位骷髅人站在骷髅残骨之巅,手持一颗头骨而泣。池云饶是仔细看了一阵,两幅画画得十分肖似,只是第一幅画里面四位少年只有三位面貌清晰,另一位却不绘五官,竟是一张空脸,显然第一幅画中四人有一个是唐俪辞,而第二幅画画的骷髅人多半就是柳眼自己。这位风流店之主倒是多才多艺,不但会弹那鬼琵琶杀人,这画画的技法可也胜过他池老大多多。

唐俪辞的目光自两幅画上一掠而过,并未多说什么,钟春髻的目光在那幅四人共聚图上停住:“唐公子的图像怎会在风流店之中?”池云凉凉地道:“因为风流店的疯子是他的朋友,哈哈,好朋友。”钟春髻皱了皱眉:“好朋友?”沈郎魂突地插了一句也是凉凉的:“不错,毕生好友。”钟春髻凝目在那幅图上看了一阵,隐隐约约觉得图中似乎有哪里相当眼熟,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来,重复了一遍:“好朋友?”为何唐俪辞和十恶不赦的风流店之主会是好朋友?

“这是方舟。”唐俪辞本已走过,见三人迟迟不动,回头轻轻一指图中一人,“三声方舟。”池云仔细端详,只见图中那人一头凌乱的长发,眉眼尤其的黑灵,目光之中隐隐约约含有一股凌厉,虽然只是一幅画,却又桀骜冷漠之气。“这就是你一心一意要找的死人?”钟春髻心中微微一震。原来他找的是他好友,却为何要到风流店中来找好友的尸身?难道他和风流店为敌,其实是因为好友之仇?

“他是个外表冷漠、内心温柔的人。”唐俪辞的目光终于缓缓停在那张画上,“他比我大三岁,一向自认大哥,虽然外表冷漠仿佛很难相处,但其实很会照顾人……宁可苦在心里,也绝对不会对任何人示弱。”他本来只掠了那张画一眼,此时却目不转睛地看了很久,微微一笑,“等他醒来,你们就知道我所言不差。”

池云咳嗽了一声,沈郎魂微微一叹,只有钟春髻疑惑不解:“他不是过世了吗?”唐俪辞分明说他是来寻一具尸身,既然是尸身,怎会醒来?

“他会醒来的。”唐俪辞走过长廊,三人不约而同紧跟而上。飘零眉菀看起来并不阴森可怖,然而唐俪辞却令人有些不放心。穿过长廊,又是一间布置白色桌椅的房间,其中的桌椅更为精致,雕刻的花纹繁复,墙上也挂着图画,画的却是外面山谷中的黄花。此间房间甚大,共有四个门,分别通向四条走廊,格局从未见过。沈郎魂瞳孔微缩:“各人不要分散。”池云按刀在手,四处走廊,引起两人高度戒备,即使方中无人,也很可能留有陷阱。

“池云,你和钟姑娘在这里等候。”唐俪辞缓缓将四个入口看了一遍,“我和沈郎魂进入探察。”钟春髻道:“我看还是听沈大哥的,四个人不要分散的好。”唐俪辞微微一笑:“如果其中陷阱困得住唐俪辞和沈郎魂,那么四人同入一样出不来,你们两人留在此地,如果一顿饭后我们还未出来,你们便动手拆屋,切莫闯入。”池云冷冷地道:“去吧,世上岂有什么陷阱,能困得住你唐俪辞老狐狸?你若出不来,我便走了。”唐俪辞一转身:“如此甚好。”

沈郎魂眼望走廊入口:“你们若要拆屋,最好寻一些泥水,将墙泼湿了再拆。”池云呸了一声:“你当老子是第一天闯江湖?”沈郎魂不再理他,淡淡地道:“先往哪边走?”唐俪辞眼望东边入口,微笑秀雅温和:“东西南北,我们从东边开始。”

“两人的身影没入东边的入口,其实那入口装饰华丽,并未有阴森之感,但在钟春髻眼中却是惊心动魄。池云极其不耐烦地倚墙抱胸,白毛狐狸要这丫头与他们同行,真不知道打的什么算盘,和她同路有什么好处?除了碍手碍脚,就是讨厌之至,尤其她的师父是那头为老不尊的老色狼,更是倒扣十分!钟春髻呆呆站在房间正中,她不知道唐俪辞邀她同行,是不是察觉道她心中的邪念,或者是察觉了她曾经听过黑衣人柳眼一席话,而后收了他一瓶药水?又或者是对她不曾有丝毫怀疑,是对她有所好感,所以才……

寂静无声的房间,突然自墙壁发出了轻微的“咯”的一声微响,池云倏然回头,一环渡月已在指间,只见那幅黄花图画凭空自墙上跌落,“啪”的一声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钟春髻脸色苍白,右手按剑,这房里并没有人,那幅画是怎么掉下来的?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难道还会有鬼不成?

沈郎魂和唐俪辞走入东方走廊,走廊墙上本有白色纸灯,又开有圆形透光之孔,并不黑暗。走不过多时,便看见一扇扇的门,沈郎魂轻轻一推,门卡了,是间女子闺房。“风流店中这许多女人,看来就住在这里,不过,不是下葬的好地方。”唐俪辞五指在墙上轻轻下拉,“仍是忘尘花的灰烬,这些女子日日夜夜,受这种药物影响,或许本来只是对柳眼心存好感,时间一久也会变成刻骨铭心的相思。不过……柳眼他并不知道忘尘花的功效,风流店中必定有另一位用毒高手。”

两人并肩前行,每一间房门都打开探察,虽说为寻方舟的尸身,但也是为明了风流店的底细。查过数十间房间,走廊尽头突儿一暗,眼前开阔,光线突减,竟是一间甚大的空房间,地上列着白色蜡烛,成柳叶之形一直延伸到远处,而房间尽头是一扇绘金大门。两人相视一眼,沈郎魂淡淡地问:“如何?”唐俪辞微微一笑:“退。”两人自原路返回,另寻入口。

回到方才的房间,唐俪辞突儿一顿,沈郎魂掠目一看,只见房中空空如也,刚才在这里等待的两人踪迹杳然,竟而不见了。

“怎么回事?”沈郎魂脸色微变,“怎会如此?”只见房间和方才并无两样,只是活生生两个人不见了,以池云的武功,绝不可能未发出丝毫声息,就被人所擒!唐俪辞眼眸微动,目光自墙上一一游过:“刚才似乎有个什么东西跌下的声音。”

“但这里并没有什么东西摔碎。”沈郎魂伏地细听,“没有脚步声,但十步之内有人。”唐俪辞凝视那幅黄色花朵的图画:“这屋里的东西很简单,有人,不可能不见踪影,所以——”沈郎魂站起身来,淡淡地道:“有人,必定在墙壁之后。”唐俪辞一扬手,砰然大响,挂着黄花图画的墙壁应手崩塌,露出一个大洞,只见洞口对面果然有人,“当当当”一连串金铁震动之声,刀光如雪照面而来!唐俪辞横袖拂刀,刀光过,他额边黑发随风而起,一柄银环飞刀夹在他双指之间。

“咦?你们怎会从墙壁那边回来?”池云自唐俪辞打穿的洞口穿了过来,“唉——”沈郎魂淡淡地接口道:“这个房间,和墙壁那边怎会一模一样?”钟春髻随之翻墙而入,面有惊异之色:“怎会如此?”

“这个房间本是圆形,从中一分为二,各有四个门,两边布置一模一样。”唐俪辞道,“当人踏进房间,两侧重量不一,房间就开始转动,它转得很慢,令人不易察觉,转过之后,房间四个门所对的就不是原来的通路,而自通道回来的,也不是原来那个房间了。”他扣指轻敲了下墙壁,“不过这墙壁如此之薄,这种机关算不上什么高明之物,与其说用来设陷阱,比如说是游戏之用,飘零眉菀如此看来,是一座充满机关的迷宫。”

“哈哈,对你来说是游戏,对别人来说,说不定仍是致命陷阱。”沈郎魂道,“此地已经无人,但既然你我找得到此地,必定别人也找得到,风流店倾巢而去,岂会不留下些礼物?毒药、幻术、阵法,都是风流店专长。”唐俪辞微微一笑:“那可也是七花云行客的专长,你不觉得或许不是巧合?”沈郎魂淡淡地道:“这种事你想即可,我只想如何杀人就好。”

“现在怎么办?出去,还是继续深入?”池云不耐烦地问。唐俪辞一扬手,“笃”的一声,池云那柄一环渡月钉在东方大门之上:“你说我会走吗?”他含着浅浅的笑意,又自东方那扇门走了过去。

四人一起踏入走廊,这条走廊和方才唐俪辞沈郎魂所走完全不同,一片黑暗,扑鼻而来一股潮湿的霉味,钟春髻低声道:“这里好像很久没人走过了。”唐俪辞以金线为线,吊起那枚“碧笑”,点燃火焰:“池云。”

池云哼了一声,将那金线挂在一环渡月刀尖上,当前而行。只见火光所照,走廊两侧布满青苔,不住滴水,依稀许久未有人通行。走不多时,池云嗯了一声,沈郎魂凝目望去,只见不远之处的地上一片黑黝黝的不知是什么什物,池云高举银刀,钟春髻一声低呼,火光之下,那是一具只余骨骸的尸首,衣裳尚未全坏,看得出是一个男子,紫色衣袍,灰色纹边,尸首旁边掉着一把形状古怪的刀,刀成鱼形,刀身刻有鱼鳞之纹。

“咦?鱼跃龙门?”池云看着那柄刀诧然道,“这人难道是七花云行客之一的龙潜鱼飞?”沈郎魂拾起那把鱼形刀,略略一抖:“龙潜鱼飞多年不见于江湖,竟然是死在这里,奇了,以他的武功,怎会死在这里?”唐俪辞双指一扯地上那件紫衣,衣裳应手而破:“这尸体在这里很久了,恐怕不是这两年的事。风流店虽然是这几年猜借由猩鬼九心丸在江湖活动,但飘零眉菀必定建在那之前。龙潜鱼飞的死,应该和飘零眉菀原本的主人有关。”

“这里难道不是风流店的那个疯子建的?”池云有些意外,“你是说这座阴阳怪气的迷宫早就有了?”唐俪辞站起身来,微微一笑:“借由地下水里,因重量不同而能转动的房子,八条通往不同目标的走廊,岂是短短数年之间就能建好?这个地方至少建了十年以上,只是哪些桌椅摆设是这几年新换的而已。”他往走廊深处继续前行,“何况……我正在猜测一件事……走吧,这条路如此潮湿,应该已在地底,再走进去,应当是飘零眉菀的后山。”

“也就是你要找的地方?”沈郎魂道,“如果这条路通往后山,就是一条出路,那所有的埋伏陷阱,必定都在这条路上,你真是选的一条好路。”火光在唐俪辞身后摇晃:“我不过选了一条最直接的路……”

火光映照之下,走到这条走廊的尽头,是两扇门。风流店似乎特别喜爱门,四面八方,无处不可看见门,而每一扇门几乎都是一样的,令人充满迷幻的错觉。沈郎魂细看了下这两扇门:“左边?右边?”唐俪辞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两扇门,慢慢地道:“我要拆了中间这堵墙。”

池云和沈郎魂同时一怔,从未听过世上有人面对两扇门之时,选择的是拆掉中间这堵墙,他竟要左右两边同时走?“拆墙?”池云满面的不可思议。唐俪辞眼帘微闭,又复睁开:“你们让开。”他踏前一步,右掌伸出,按在两门中间的砖壁上,潜运功力。

“你疯了?这砖墙和刚才房间的假墙全不一样,你以为你是铁打金刚,真的能把这砖墙一掌震塌吗?”池云失声道,“以人力拆掉隔在中间的这堵墙完全不可能!”沈郎魂眉头紧皱,拆墙,实在是一个非常疯狂的想法。唐俪辞掌下一震,三人只听“咯”的一声脆响,双门中间的砖墙裂开一道颇深的裂纹,池云突地住嘴,抢在前头双手一拉,一下便把双门之间的一大块砖石给掰了下来。

这是隔山震力之法,若非唐俪辞身负方舟的换功大法,常人绝无可能将这种掌力运用到这种地步。沈郎魂出手相助,也一下自裂缝中掰下一大片砖石,唐俪辞伸手再按:“只需在墙上开一道裂口,我就能知道他的尸身究竟在不在对面通道之中。”钟春髻忍不住颤声道:“可是……这样你会累死的,何苦……何苦为了一个已经过世的人,如此糟蹋自己?”“他没有死。”唐俪辞温言道,“每个人执着的东西不尽相同,我要我好友的命,钟姑娘你若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我就把你从这里扔出去,你信是不信?”

他的语气很平静,语调很温柔,池云、沈郎魂沉默,钟春髻竟有些发起抖来,她当然信,唐俪辞说出口的话,她怎能不信?世上又有几人敢说不信?在她颤抖之时,只听砖墙再次发出一声脆响,墙中再现裂纹,这一次池云、沈郎魂一起出手,把墙中的碎砖拽了出来。此时已见双门之后,门后一无他物,依旧是空旷潮湿的走廊,众人转入右边走廊,跟在唐俪辞身后,慢慢在两条走廊中间的砖墙上打开一条可以观看隔壁走廊情况的缝隙出来。

其实要观察两条走廊的情况,本可四人分为两组行动,但如此一来,两组分头行动,越走越远,若是遇到危险,绝对无法互相救援。唐俪辞出掌开砖,是不愿四人分散,却又不想放弃隔壁走廊存在的希望,这番心意,自是人人能够理解。

四人在双门后的走廊里走了约莫十丈,唐俪辞已发出八掌,第八掌运劲之下,“咔嚓”一声,自两条通道中间列出一个空隙,沈郎魂咦了一声:“暗弩?”只见在墙壁之间,簌簌黑色短箭自砖缝之间指向双面走廊。池云以短刀轻轻一拨,“嗖”的一声锐响,一支黑色短箭应刀而出,钉入对面砖墙,入砖三分。

“哦,如果从这里开始,这面墙都是这种黑色短箭,那这两条路完全是死路。”池云皱眉,他一扬手,一环渡月往前射入黑黝黝的通道,只听极其遥远的“笃”的一声微响,两侧的走廊没有丝毫动静。钟春髻望着眼前无边无尽的黑暗,以及黑暗中不可预知的恐怖,心中不由自主地萌生退意,她经过许多江湖阵丈,但眼前无疑是她遇到的最恐怖的一种。沈郎魂身躯一矮,幽魂一般掠进黑暗之中,骤然噼啪暴响,两侧走廊就如下了一场暴雨,沈郎魂仰身急退,池云一环渡月及时出手,只听叮当震响,一环渡月竟然被黑色短箭连续撞击,钉到对面墙壁之上!

如果踏入走廊的不是沈郎魂,想必也已被钉在对面砖墙之上了。沈郎魂死里逃生,脸上神色丝毫未变,自地下拾起一支黑色短箭:“这是‘铁甲百万兵’,破城怪客的拿手好戏,难道消失多年的破城怪客,也是七花云行客之一?”池云瞪着被钉在墙上的一环渡月,他腰间飞刀只剩两柄,平生行事,敌人未见,而飞刀只余两柄的情形,实是少见:“听说铁甲百万兵无坚不摧,见血封喉,并且一发都在数百支以上,被它射死的人就像刺猬一样,这是两条死路。”

“嗒”的一声轻响,唐俪辞轻轻将袖中一物着地滚了过去,只见光彩荧荧,却是一颗拇指大小颜色均匀的夜明珠,滚过之后,珠光所照,只见走廊遥远的深处,又是一扇门。白色描金的大门,和飘零眉菀中所有的门一模一样,乃是翻新的。池云的那柄一环渡月就插在门上,而银刀刀宽身重,钉入门上之时略略拉了条缝隙出来,众人凝目望去,隐隐约约,在门口似有火光闪烁。

人去楼空的风流店地底深处,怎会有火焰?

“铁甲百万兵是重型暗器,你看这墙里埋的机关,精钢为骨,直达地下,明珠和暗器通过都不会触发机关,那触发之处必定在地下,并且……需要相当的重量。”唐俪辞细看墙里的机关,“这和那个房间一样,想必出自同一人之手,或者就是破城怪客本人,或者是有人得了他的机关之术,盗用了他的手法。要破铁甲百万兵,需要一柄神兵利器。”

“神兵利器?”沈郎魂不用兵器,池云的银刀虽然厉害,却不以锋锐见长。钟春髻手腕一翻,一柄粉色刀刃的匕首握在手中:“不知小桃红如何?”唐俪辞微微一笑:“很好了……”他接过小桃红,以刀尖轻挑墙中第一支黑色短箭的机簧,墙中精钢所制的机关,卡着层层叠叠的黑色短箭,不计其数:“这种机关,墙内和地下拉成一种平衡,无论是哪一方失去平衡,都会射出短箭,所以人通过走廊就会射出短箭。如果将这种机关这样切断,”他以小桃红轻轻切断第一支黑色短箭之下的一条铁线,只听“铮”的一声厉响,那短箭仍然应手射出,只是第二支短箭未再顺势排上,“仍然不能解决问题,所以……”他轻轻俯下身,“要切在这里……”小桃红的刀刃沿着那短箭的位置缓缓向下,直至墙角,唐俪辞匕首插入墙角缝内,运劲一划,只闻“咯”的一声微响,第二支第三支短箭仍在弦上,却未射出。

“我明白了,这扣住短箭的力道不管太轻太重,都会触发短箭,切在墙角,余下一部分机关重量之力,才能将短箭拉住。”沈郎魂突道,“要将这条路上所有的机关都斩断,必须要有踏雪无痕的轻功身法,以及稳定的出手速度。”唐俪辞横匕微笑:“你是想说……这个人就是你吗?”沈郎魂不答,过了一会儿,他淡淡地道:“你说过——我们身上只有一条命,而你身上有两条。”

“啪”的一声轻响,唐俪辞手落在沈郎魂肩上:“你已试过一次,证明你不能踏雪无痕,不是吗?”沈郎魂淡淡地道:“我去,最多重伤,但不会死。”旁人说这话自是毫无分量,而在他说来自然不同。池云口齿微动,他不以轻功见长,但——他话尚未出口,唐俪辞轻轻一笑:“那就请沈兄幸苦了。”沈郎魂尚未回答,骤然黑影一闪,其势如奔雷闪电,刹那之间已掠入通道之中,钟春髻失声惊呼,沈郎魂和池云神色骤变。唐俪辞口是心非,嘴上刚刚说到请沈郎魂出手,话音未落人已奔出,让人措手不及!一顿一怔之间,只见夜明珠映照之下,唐俪辞身影如灰雁平掠,渡水不起波澜,伴随一阵金铁交鸣之声,刹那之间已到那扇大门之前。

“唐公子!”钟春髻情切关心,直奔他身后,两侧砖墙一无动静,果然铁甲百万兵已经被破。沈郎魂、池云随后而来,池云忍不住骂道:“他奶奶的,踏雪无痕、乘萍渡水,日后若是遇到江河湖海,船也不必坐了。”沈郎魂淡淡地道:“好功夫!”

唐俪辞眼望那扇大门:“我说过我武功高强,天下第一。”池云拔下门上的一环渡月:“说这话你可是认真的?”沈郎魂突地插了一句:“因为你要方舟换功给你,而他死了,所以——你必须是天下第一?”唐俪辞微微一笑,并不回答,伸手打开了那扇门。

灰尘遍布雪白的门扉,白色描金大门打开的时候,簌簌灰尘自上撒下,虽说此门已被翻新,大至少也是三四年前的事了。四人一起往门内看去,大门内是一个硕大的坑道,坑底深处有火焰跳跃,如果不慎跌落,必定惨遭火焚,而在火焰之中,一条被火烧得透亮的锁链之桥直通对岸。

坑道对岸,又是一闪白色描金大门。

而这个充满火焰的大坑之旁尚有许多个门,或开或闭,阴森可怖,想必飘零眉菀许多通道都通往这个坑道。钟春髻身子微微发抖,她和寻常女子一样,怕黑,而这个房间的黑,是在半开半闭的大门之后,在明亮跳跃的火焰之后,那更是恐怖至极。池云目注那条锁链桥:“这座桥未免太窄,看起来就是为了烤肉专门做的。”沈郎魂淡淡地道:“不错。”

火焰之中的那座桥只有一臂之宽,最多容一人通过,两侧铁链交错,并非是扶持之用,而是增强铁链的热力,人如果走在桥上,必定惨受火红的链条炙烤,只怕尚未走上十步,就被考得皮开肉绽,要不然就是跌落火坑。

而火坑的对岸,静静摆着一具棺材,水晶而制,晶莹透彻,在火光下隐隐约约流露出淡蓝色的光彩。

“这口棺材——”钟春髻失声道,“这就是蓝色冰棺?”池云丝毫不停,直接往锁链之桥掠去,足未落锁链,一环渡月已出手,“叮”的一声斩在烧红的铁索之上,正要借力跃起,然而银刀落下,触及铁索骤然一软,竟无法借力。池云身子一沉,然而毕竟临敌经验丰富至极,一个小翻身“啪”的一声足踢银刀,借势而回,但那柄一环渡月受热粘在铁索之上,却是回不来了,转眼之间,渐渐融化。

“这铁索不是寻常之物。”沈郎魂冷冷地看着对岸的冰棺,“看来看轻了这条铁索,枉死在火中的人不少。不过这座冰棺必定是最近几日才放在那里,他自国丈府夺走方舟的尸身,明知你必定会追来,将它当作诱饵引你跳火坑。”唐俪辞将小桃红还给钟春髻,灼热的空气中他的衣角略略扬起,在火光中有些卷曲,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对岸的蓝色冰棺,一瞬之间,双眸闪过的神色似哭似笑:“就算是火坑,也只好跳了……”他喃喃自语,”他一向很了解我。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么你可以如此了解我,却不能相信我……没错,一向都是我做得太过分,但是……但是从小到大,我一直都是这么过分,我有哪一件事做得不过分?你一向都能容忍,为什么这一次……你不能原谅我?“他看着那冰棺,“大哥……你帮我告诉阿眼,这一次不是我任性,虽然我还是做得很过分,可是……我是真的想救你……”

另三人站在一旁,看着唐俪辞对着那冰棺自言自语,不知说了些什么,面面相觑。钟春髻拉住池云衣袖,低声道:“他能不能不过去?那……那锁链……”池云将她甩开,冷冷地道:“他如果想过去,你能拦得住?”钟春髻道:“那……那已是个死人不是吗?就算他从这里过去,他已经救不了他,何必过去?”她又拉住池云的衣袖,“我觉得过了铁索也会有更险恶的机关,把他拦下……”池云冷冷地看着她扯住他衣袖的手:“放手!”钟春髻悚然放手,她心神不宁,她觉得唐俪辞如果踏上铁索一定会遇到比铁甲百万兵更可怕的危险,但她人微言轻,无法阻止,惶恐之下,怀中一物微微一晃,她探手入怀,紧紧握住了那瓶药水。

“烈火锁链桥,如果你练有阴冷真气,使用碗水凝冰之法,或许可以暂时抵住这种高热。”沈郎魂沉吟,“或者,有能够抵御下边火焰的东西,另搭一座桥。”唐俪辞背对着沈郎魂,似乎充耳不闻,身形一动便要往锁链桥上掠去。沈郎魂眼明手快,一把按下,“且慢!莫冲动……”他一句话未说完,唐俪辞出手如电,“咔嚓”一声反扣他手腕,沈郎魂甩手急退,一阵剧痛,毫厘之差唐俪辞就卸了他手腕关节——刹那他明白,冰棺置于火堆之旁,无论是什么样的冰棺,也必是会融化的,所以……唐俪辞失了冷静,不过本来唐俪辞就不冷静,他做事一向凭的面带微笑的狂妄,而从来不是冷静!抬眼只看唐俪辞跃身上桥,踏足炙热火红的铁索,下落之时铁索微微一晃,他的衣裳发髻顿时起火。钟春髻掩口惊呼,脸色苍白,池云身形旋动,沈郎魂一把将他抓住,双目光彩暴闪:“就算你上得桥去,又能如何?下来!”

说话之间,唐俪辞全身着火,数个起落奔过铁索桥,直达对岸。

对岸,满地水迹,纵然在熊熊烈焰炙烤之下,也未干涸。火焰在他衣角跳跃,因为人在火中的时间不长,衣裳上的火趋缓,然而并不熄灭,仍旧静静地燃烧着。唐俪辞望着地下的冰棺,一动不动。

那是一口坚冰制成的棺材,晶莹剔透,隐约泛着蓝光,不过……在这火坑高温之旁,它已融化得仅余极薄极薄的一层,满地水迹就是由此而来。这棺材化成的水和寻常清水不同,极难蒸发,非常黏稠。

“狐狸!”

“唐俪辞!”

“唐公子!”

对岸飘渺的呼声传来,声音焦虑,池云的声音尤其响亮:“你找死啊!还不灭火!姓唐的疯子!”

蓝色冰棺里……什么都没有。

“哈……呵呵……”唐俪辞低声而笑,一向复杂纷繁的眼神,此时是清清楚楚的狂热、欢喜、愤怒与自我欣赏,“果然——”

这具在烈火旁融化的蓝色冰棺,不是唐俪辞用来放方舟尸体的那一具,而是以其他材质仿制的伪棺。方舟自然不在这棺材里,火焰在肩头袖角燃烧,唐俪辞衣袍一振,周身蔓延的火焰熄去,纵然是池云三人人在对岸,也嗅到了皮肉烧焦的味道。钟春髻满头冷汗,脸色惨白,右手紧紧握住胸前的衣襟,她不理解所谓生死之交,兄弟情义,不明白一个活人为什么要为一个死人赴汤蹈火,但是她却知道再这样下去,唐俪辞一定会被这针对他而设的种种机关害死,为了一具不可能复活的尸体,值得吗?值得吗?

“伤得重吗?”池云遥遥叫道,“找到人没有?”沈郎魂突地震声大喝:“小心!火焰蛇!火焰蛇!”钟春髻呻吟一声,身子摇摇欲坠,踉跄两步退在身旁土墙之上。火焰蛇,伤人夺命的银环蛇,周身图上剧毒,腹中被埋下烈性火药,这种东西一向只在武林逸事中听说过,但见对岸鳞光闪烁,数十条泛着银光的银环蛇自火坑之旁的土墙游出,径直爬向浑身烟气未散的唐俪辞。

“砰”的一声大响,对岸尘土骤起,水迹飞溅,夹带火光弥散,火药之气遍布四野,正如炸起了一团烈焰,随即硝烟火焰散尽。三人瞪大眼睛,只见对岸土墙炸开了一个大坑,数十条火焰蛇不翼而飞,唐俪辞双手鲜血淋漓,遍布毒蛇所咬的细小伤口,条条毒蛇被捏碎头骨掷入火坑之中,饶是他出手如电,其中一条火焰蛇仍是触手爆炸,被他掷到土墙上炸开一个大洞。随着爆炸剧烈震动土墙,头顶一道铁闸骤然落下,其中有六道尖锐茅头,当的一声正砸入地,毫厘之差未能伤人。唐俪辞蓦然回首,满身血污披头散发,双手遍布毒蛇獠牙印,被囚闸门之后,只一双眼睛光彩暴现,犹如茹血的厉兽。但见他略略仰头,一咬嘴唇,却是抿唇浅笑,轻描淡写地对对岸柔声道:“小桃红。”

钟春髻呆在当场,池云伸手夺过她手中的小桃红,扬手掷了过去,但见刃掠过空,“啪”的一声唐俪辞扬手接住,刃光尚在半空,只见小桃红犀利的粉光乍然画圆,铁闸轰然倒塌,坠入火坑,唐俪辞一刃得手,不再停留,身形如雁过浮云,踏过依旧炙热骇人的铁索桥,恍若无事一般回到三人面前。

沈郎魂出手如电,刹那点了他双手六处穴道,“当”的一声小桃红应手落地,池云一把抓起唐俪辞的手,骇然只见一双原本雪白修长的手掌有些地方起了水泡,手背遍布伤痕,有些伤口中尙留毒蛇獠牙,略带青紫,处处流血,惨不忍睹。“你——”他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他什么,怒气涌动胸口,涌到心头却满是酸楚,“你疯了。”

除了双手肩头,唐俪辞身上衣裳烧毁多处,遍受火伤,尤以双足双腿伤势最重,一头银发烧去许多,混合着污血灰烬披在肩头,却是变得黑了些,倒是一张脸虽然受火熏黑,却是毫发无伤。钟春髻浑然傻了,眼泪夺眶而出,滑落面颊,她捂住了脸……沈郎魂手上不停,自怀中掏出金疮药粉,连衣裳带伤口一起涂上,但双手的毒创却不是他所能治:“你可有感什么不适?”他沉声问道。

唐俪辞抬起双手:“不要紧。”池云略微揭开他领口衣裳,只见衣内肌肤红肿,全是火伤:“被几十条剧毒无比的火焰蛇咬到,你竟然说不要紧?你以为你是什么做的,你以为你真是无所不能死不了的妖魔鬼怪吗?”唐俪辞柔声道:“连猩鬼九心丸都毒不死我,区区银环蛇算什么?莫怕,手上都是皮肉之伤。”

“满身火创,如无对症之药,只怕后果堪虑。”沈郎魂淡淡地道,“就此离开吧,无法再找下去了。”池云正待说话,唐俪辞望着自己满身血污,眼眸微微一动,平静地道:“也可……不过离开之前,先让我在此休息片刻,池云去带件衣裳进来。”他们身上各自背着包裹,入门之前丢在门外以防阻碍行动,都未带在身上。

“我马上回来。”池云应声而去,唐俪辞就地坐下,闭目调息,运功逼毒。钟春髻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他,小桃红掉在一旁,她也不拾起,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唐俪辞。沈郎魂自怀里取出一柄极细小的银刀,慢慢割开唐俪辞手上蛇伤,取出獠牙,略略一数,他一双手上留下二十八个牙印,换了一人,只怕早已毙命。

“对岸没有方舟?”他一边为他疗伤,一边淡淡地问。唐俪辞眼往对岸,轻轻一笑:“没有。”顿了一顿,沈郎魂道:“身上的伤痛吗?”唐俪辞手指一动,略略掠了一下头发,浓稠的血液顺发而下,滴落遍布伤痕的胸口:“这个……莫非沈郎魂没受过比区区火焚更重的伤?”沈郎魂一怔,随即淡淡一笑:“你身为干国舅,生平不走江湖,岂能和沈郎魂相提并论?”唐俪辞对满身创伤并不多瞧,淡淡看着火坑之中的火焰:“火烧蛇咬不算什么……我……”他的话音戛然而止,终是没有说下去,改口道,“方舟练《往生谱》换功与我,那换功之痛,才是真的很痛。”

“唐公子。”钟春髻突地低声问道,“你……你年少之时,未做干国舅之前,是个什么样的人?”三声方舟换功给唐俪辞的事她早就知道,但那个人说唐俪辞无情无义,以朋友性命换取绝世武功,他若真是这样的人,又何必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受机关毒蛇之苦,执意要找到方舟的尸体?他当然不是那个人所说的那种奸险小人,但……但是……但是问题不是他无情无义,而是重情重义——他太过重情重义,重得快要害死他自己……那要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唐俪辞抬眸看了她一眼:“从前?年少之时?”他微微一笑,“年少时我很有钱,至今仍是如此。”钟春髻愕然,她千想万想,如何也向不出来他会说出这一句——话里的意思,是他根本没有意思要和她讨论往事,他要做的事不必向她交代,更不必与她探讨,她只需要在身后就行了,就算他跳火坑送死,也与她全然无关。

一个男人拒绝关心之时,怎能拒绝得如此残忍?她惨然一笑,好一句“年少时我很有钱”,真是说得坦白,说得傲气,说得丝毫不把人放在眼里……

正在这时,池云带着一件灰袍回来,唐俪辞将那灰袍套在衣裳之外,却没有站起来的意思,轻轻吁了口气,望着对岸残破的假棺:“你们说若我就这样走了,日后他会不会怪我……”

“他已经死了,如果世上真的有鬼,他该看见你为他如此拼命,自然不会怪你。”池云难得说两句话安慰人,听起来却不怎么可信。沈郎魂皱眉:“你想怎样?”

“我想在这里过一夜,就算找不到方舟的尸体,对我自己也是个交代。”唐俪辞轻声道,“让我陪他一夜,可否?”低声细气地说话,这种如灰烬般的虚柔,是否代表了一种希望幻灭的体悟?

池云和沈郎魂相视一眼,钟春髻一动不动站在一旁,神情木讷,沈郎魂略一沉吟:“我去外边山谷寻些草药。”池云瞪着唐俪辞,居然破天荒地叹了口气:“老子真是拿你没办法,反正天也黑了,姓沈的你去找药顺便打些野味回来,过夜便过夜,吃喝不能省。”

这一夜,便在默默无语中伴随篝火度过,唐俪辞没有说话,他重伤在身,不说话也并不奇怪,但谁都知他是不想说话。唐俪辞不说话,池云倒地便睡,谁也知他对唐俪辞送死之举几万个不满。沈郎魂拿根树枝轻拨篝火,眼角余光却是看着钟春髻,那目光淡淡的,不知在想些什么。钟春髻目不转睛地看着唐俪辞的背影,一整夜也一言不发。

过了良久,池云发出鼾声,钟春髻闭目睡去,沈郎魂静听四周无声,盘膝调息,以代睡眠,未过多时,已如忘我之境。就在三人睡去之时,唐俪辞睁开眼睛,缓缓站了起来,微微有些摇晃的身影,转身往火坑之旁的那些大门走去,悄然无声消失在门后的黑暗中。

唐俪辞走后,钟春髻睁开眼睛,眼中有泪缓缓而下。

果然……他不死心。

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东西,他绝不肯走。

一具朋友的尸体,真的有如此重要?重要得就算另赔上一具尸体也无所谓吗?你……你可知看你如此,我……我们心中有多么难受多么痛苦,你在追求一种不可能寻到的东西,找到他的尸体,难道你就会好过一些?难道他就会真的复活吗?其实在你心里,对方舟之死的负罪感或许比谁都重,只是谁也不明白,或许连你自己也不明白。

而分明在找到他的这条路上,遍布着说不清的机关暗器,毒药血刃,像你这么聪明、这么懂得算计的人,怎能不清楚?不能让你再这样下去,他们任由你任性妄为,那是他们以为懂得你的兄弟情义,可是我……我只要你的命,不要你的义。

钟春髻探手入怀,怀中那一瓶药水忽然间变得冰冷异常,犹如锋芒在内,她紧紧地抓住那瓶药水,茫然漂浮的内心之中,平生第一次有了一个鲜明清晰的决定。

一夜渐渐过去,钟春髻静静座在火旁,静静地等待。

一道微带踉跄的身影如去时一般,悄然地走了回来,来去得朦胧无声,就如漂移的只是一道暗影。钟春髻轻轻站了起来,池云眼眸一睁,唐俪辞脚步他未听见,但钟春髻站起的声音他却听见了。

“你……一夜未睡?”她轻轻迎向唐俪辞,“找到他了吗?”

唐俪辞脸上的血污灰烬已经抹去,身上的各处伤口已被扎好,残破的衣裳也已撕破丢弃,显然昨夜一路之上,他非但寻遍风流店中所有房间和机关,并且收拾了自己的伤势。看见钟春髻迎面而来,他显得有些讶然:“没有……”他一句话未说完,钟春髻骤然欺身而入,直扑入他怀里,唐俪辞猝不及防,这一扑若是敌人,他自是有几十种法子扭断来人的脖子,但这扑来的是雪线子的爱徒,年纪轻轻生平从未做过坏事的小姑娘。他右手一抬,硬生生忍下杀人之招,蓦地背脊一阵剧痛,他一挥手把钟春髻甩了出去,唇齿一张,却是一笑:“你——”

“砰”的一声大响,钟春髻被他掷出去十步之遥,结结实实地落地,摔得浑身疼痛,却未受伤。爬起身来,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凄然看了唐俪辞一眼,转身狂奔而去。池云一跃而起,脸色大变:“臭婆娘!她疯了!少爷——”

唐俪辞背心要穴中针,真气沸腾欲散,震喝一声,双掌平推,毕生真力尽并双掌之中,往眼前土墙推去!池云侧身急闪,沈郎魂倏然睁眼,满脸震愕,只听轰然惊天动地的响,土崩石裂,尘烟狂涌,石砾土块打在人身疼痛至极,一道阳光映射而入——那面土墙竟然穿了。

门外是一片阳光,新鲜气流直卷而入,气尽力竭的唐俪辞往前跌下,池云和沈郎魂双双将他扶住,三人抬起头来,只见土墙外的景色明媚古怪,满地雪白沙石,沙石上生满暗红如血的藤蔓,藤蔓上开着雪白的花朵,花和沙石混在一处,一眼望去,竟不知何为鲜花、何为沙土!或许这世间鲜花和沙石瓦砾本就没有区别,所谓美丑净秽,不过是一种桎梏、一种悬念。

“出路?”池云有些傻眼,刹那间他已忘了钟春髻突袭唐俪辞这事,也浑然忘记追究为何她要刺这一针,洞外奇异的景色刹那耀花了人眼。

“菩提谷……”唐俪辞身子一挣,他看见了雪白沙石和暗红藤蔓之中一座墓碑,池云和沈郎魂不妨他散功之后仍有如此力气,竟被他一下挣脱,只见他三步两步踉跄而奔,方才在地底看不见,此时踏在雪白沙石之上的是步步血印,直至墓碑之前。

那个墓碑,写的是“先人廖文契之墓”。

唐俪辞扑通一声在墓前跪落,一向只带微笑的脸上布满失望,他很少、极少在脸上流露出真实的情感,但此时此刻的失望之色是如此简单纯粹,简单纯粹到那是一个孩子的表情,一个不懂得掩饰任何情绪的孩子才会有的……失望。

层层伪装之下、算计谋略之下、财富名利之下、奸诈狠毒之下,此时此刻,唐俪辞不过是个非常任性、也非常失望的、很想哭的孩子。

池云轻轻走到他身边,手掌搭到他肩上:“少爷。”

“嗯,什么事?”唐俪辞抬起头来,那脸上的神色一瞬间已带了笑,语调温和平静,与平时一般无二。

仿佛刚才跌落坟前、几乎哭了出来的人不是他,只不过是池云一瞬眼的错觉。

池云呆呆地看着他的微笑,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沈郎魂一边站着,默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