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步向他走了过来。玉团儿惊奇地看着她,忍不住道:“他这样大喊大叫你也听……”一句话没说完,嘴巴被方平斋唔了起来,只听他在耳边悄悄地“嘘”了一声:“别说话。”玉团儿满心的不情愿,柳眼莫名其妙地厉声厉色,换了是她一定一个巴掌打过去再骂他几句,哪里能就这样顺从了?分明是柳眼不对嘛!

“尊……尊主。”阿谁走到柳眼面前,略显苍白的唇微动了一下,低声叫了一声。

柳眼坐在椅子上,一抬手捏住了她的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脸:“怕我吗?”阿谁淡淡一笑,摇了摇头,长得倾城绝色也罢,血肉模糊也罢,柳眼就是柳眼,如此而已。柳眼秀白的手指微微用力,语气很平静,“可怜我吗?”阿谁缓缓摇头,她该有许多话要说,张开唇来或许是想说一句……孩子,然而……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这个男子……犯有极端的罪,他害死了很多人,但他……并不是一个坏人,他已经遭到了一部分的报应和惩罚,而她不想再令他痛苦。

孩子……只是一个错误,只要她一个人忘记就是不曾发生过,那何必再苦苦记得……可怜他吗?她看着他可怖的脸,她不可怜他,这世上卑微的人很多,仍有自尊和自信去对别人大吼大叫的人并不可怜。柳眼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眼色温柔而凄凉,突然用力捏住她的脸:“你爱上别人了吗?”

此言一出,方平斋“哎呀”一声,玉团儿又是一呆,两人一齐看向被柳眼牢牢抓住的紫衣女子,只见她眼神渐渐变得平淡,那种平淡是无奈和无力交叠的平静,只听她低低轻咳了一声:“尊主,我早已说过,阿谁心有所属。尊主才华盖世,纵使失去了容貌和武功也绝非泛泛之辈,全然不必为了阿谁挂心。”她说得很淡,但很真,“我只会让人觉得痛苦,而不会让人觉得快乐,真的……没有什么好。”

“你爱上了谁?你会让谁快乐?”柳眼却不听她这几句话的本意,勃然大怒,“我说过挂心你了吗?自以为是!你是我的人,我岂能让你想爱谁就爱谁?我准你想爱谁就爱谁了吗?你是贱人吗?不要脸!你的心属给谁了?唐俪辞吗?”阿谁被他一再加劲的指力掐得几乎透不过气来:“我――”

“又是唐俪辞吗?”柳眼骤然狂笑起来,“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不管我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在乎什么,他都要想方设法破坏!就连你这样一个小小的女婢他也要跟我抢!”他松手放开阿谁,阴森森地道,“你放心――下次让我再见到他的面,一定将他的人头带回来和你长相厮守,让他快乐无比,哈哈哈哈………”阿谁踉跄退了两步:“咳咳……你……你失了武功,如何能杀他……”柳眼冷哼一声,方平斋从颈后拔出红扇,微微一摇:“有事弟子服其劳,师父失了武功,人自然是武功盖世聪明俊秀尊师重道的我来杀――虽然――听说唐俪辞的武功也是惊世骇俗非常可怕,但是――既然我敢说‘但是’,那就说明我有‘但是’的信心与能耐,你说是不是?”

客房内并无声息,阿谁倒退至靠墙而立,看着潇洒自若的方平斋,眼神澄澈的玉团儿以及杀气腾腾的柳眼,这三人为了柳眼,是当真要杀唐俪辞,绝非戏言而已。她心中眷恋之人并非唐俪辞,但就算她出口辩驳,柳眼也听不进去。

他恨唐俪辞,只是为了恨而恨,所有能让他恨唐俪辞的理由他都深信不疑,因为恨唐俪辞是他生存的意义和动力。

是否领袖风云无关紧要,是否倾城绝色毫无意义,腿是好是残全不关心,他之所以能坦然面对之所以能坚定地活下去甚至能顾全一份自尊与自信,全是因为他恨唐俪辞。

客房依然全无动静,她沉默地站在一旁,突然觉得……其实就让他这样恨下去,没什么不好。但唐俪辞……高高在上的唐公子,真的能容他这样恨下去吗?

便在这时,门外再次“笃笃笃”三响,几个不耐烦的声音响了起来:“开门开门!有人说你这屋里窝藏了形迹可疑的外地人,开门开门,官兵搜人了!谁敢窝藏凶犯与犯人同罪!”

“啊?”方平斋和玉团儿面面相觑,半夜三更,怎会有官兵?方才三人进来,阿谁并未锁门,此时只听一声爆响,木门被一脚踢开,大雨中七八个穿着官兵衣裳的男子冲了进来,七嘴八舌地喝道:“统统给老子站住!谁也不许说话!一个个靠墙站着!”

阿谁本就靠墙站着,方平斋拉着玉团儿退了一旁,官兵的目光在紧闭的客房门上扫了一圈,突然落在坐在椅上的柳眼身上,见他黑衣蒙面,顿生怀疑:“你是什么人?深更半夜戴什么面纱?拿下来!还有你们几个,都不是这里的主人吧?到底是什么来路?”

“这几位是晚上来避雨的客人。”阿谁这几日对官兵时不时的搜查已是习惯了,虽然唐俪辞在房里,但官兵要查的并非身份尊贵的唐国舅,而是来历不明的可疑人,所以她并不着急。方平斋红扇摇动,每摇一下都打在玉团儿头顶:“我们只是走夜路的人家,这位是我家表弟,从小残废面容扭曲,听说是出生的时候没拜神得罪了送子娘娘,所以长得就真像鬼一样,连我都不忍心看,只要看了一定会做噩梦,这才用蒙面巾遮起来。这位是我家表弟未过门的妻子,自小订婚,所以对表弟残废全不嫌弃,哎呀呀,真是世上难得的真情啊……我们三人自嵩山而来,本是要去寻一位名医给表弟治病,结果路上错过了宿头又遇见大雨,幸好这位姑娘心地善良收留我等在家中避雨,我等真的不是什么可疑人物。”玉团儿的表情在他红扇一扇一扇之下看不清楚,但心里惊奇万分,果然他很会骗人,就这样眼睛眨一眨的时间,故事就能编得这样有鼻子有眼,浑然好像真的一样。

官兵怀疑地看着方平斋,见他黄衣红扇,神态从容:“你说你是平常人家?你当我是傻子?平常人家我见得多了,有像你这样穿衣服的吗?大秋天的刮风下雨,摇什么扇子?我看你和那杀人凶犯多半是同伙,叫什么名字?”方平斋连连摇头:“冤枉、冤枉,我平生喜欢黄色,黄色尊贵、明亮、柔和、浪漫,有金色之华贵而无金色之庸俗,加上鲜艳的红色更是耀眼。我家人见我从小中意红黄两色,所以给我起名,叫做赭土,赭为红,五行之中,黄色为土,所以叫赭土,而我表弟从小喜欢黑色,我家人将他起名墨巾,这位表弟媳贤良淑德,可惜并非出生书香门第,她父母给她起名小白,实在不等大雅。”他文绉绉地说着,瞬间给三人各弃了个名字,并且神色俨然道理滔滔,玉团儿差点儿真的相信他本是叫做“赭土”而不是叫方平斋了。

那些官兵被他说得一愣一愣,为首的一人皱起眉头:“那这位表弟,蒙面巾打开让我看一下长的是什么模样?”柳眼淡淡地坐着,一动不动,半点没有要撩起面纱的意思。方平斋咳嗽一声:“我这位表弟从小残废,所以手脚都不会动,还是让我来吧。”他伸手撩起柳眼的面纱,柳眼也不在乎,仍是一动不动。只听“啊”的一声大叫,为首的官兵骤然看到一张血肉模糊扭曲可怖的面容,吓得往后跳了一步:“行了行了,这种模样哪有人能治得了?洛阳城里哪有什么名医治得了这种怪病?除非你能找到宫里的太医,哼!那是不可能的。”为首的官兵挥了挥手,柳眼面纱已经放下,但雨夜之中见到这么一张面孔和见鬼也差不了多少,正想离去,突然问道:“你们要找的名医住在何方?叫做什么名字?”

此言一出,玉团儿吓了一跳,连阿谁都微微皱起了眉头,却见方平斋道:“我等要寻的名医胜水,叫做水多婆。虽然名字里有个‘婆’字,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所说此人相貌俊美,貌若翩翩公子,平生好吃懒做,爱财如命,虽然医术盖世,名声却不是很响亮。”那官兵沉吟道:“水多婆?水多婆?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这种古怪的名字……”他一时想不起来,“既然如此,今夜就在这里安全避雨,少出去胡闹。最近不太平。”方平斋连声称是,几个官兵仍是非常怀疑地打量了他们几眼,提刀而去。

风雨渐渐小了,屋里的几人都松了口气。玉团儿好奇地看着阿谁,这个神情默默,看起来有点冷淡的柔顺女子就是他说的那个女婢吧?看了几眼,她看得出她长得很美,有一股说不出的风华在眼角眉梢,只是看得久了也觉得一种郁郁压在心头,让人半点也开心不起来。

女人对女人的直觉,让她觉得这位姐姐或许很美很温柔,却一定很不幸,甚至连和她在一起的人都会跟着一起不幸似的,那种不幸的感觉入髓入骨,简直……像笼罩着一层冰冷的寒气。她情不自禁地看着柳眼,她不希望柳眼和阿谁在一起,虽然说柳眼如果和阿谁在一起一定是柳眼恶狠狠地欺负阿谁,这位姐姐一定不会反抗,但――但并不是她不反抗他就会幸福快乐的。

他想从阿谁身上得到一些什么,但阿谁却不能给。玉团儿怔怔地想,但如果换了是她的话,无论他想要什么,她都觉得自己能给得起。一定能给得起,只是他不要而已。他是唯一一个真心对她好的人,不管他要什么,她都会努力给的。

只是她并不明白柳眼想从阿谁身上得到的,究竟是什么?

“休息吧,我还是给几位下素面去。”阿谁微笑了,“夜里风大,还是吃点热汤的好。”柳眼冷冷地道:“小丫头不吃姜。”阿谁点了点头,方平斋文绉绉地道:“我要加醋。”阿谁微微一笑:“稍等。”

“小方,你刚才说的水多婆是谁?”玉团儿瞪眼看着方平斋,“他真的能治他的脸吗?”方平斋哈哈一笑:“水多婆吗……你有没有听过‘风流赋闲雅,玉带挂金华,花叶丛中过,天涯此一家’?”玉团儿摇摇头,她知道的风雨人物只有柳眼一个而已,就算是唐俪辞她也不清楚那究竟是谁。方平斋红扇挥舞:“那是我私心非常钦佩的一位仁兄啊。”玉团儿诧异地看着他,很奇怪他竟然没有一连串的啰嗦下去,能让方平斋这种人钦佩又闭嘴的人,会是什么样的人?“他能治好他的脸和腿吗?”方平斋红扇一拍她的头:“他能将母猪头接在人身上,能将萝卜种成白菜将白菜种成地瓜,吧公鸡养成肥鹅将肥鹅养成天鹅――所以如果找得到人,也许真的可以。”玉团儿浑身的血液都热了起来,精神一振:“你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吗?”方平斋红扇在她头顶再度一拍:“很可惜,我不知道,这世上绝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水多婆有一位好友叫做雪线子,雪线子有一位好友叫做唐俪辞,很可惜――”他用眼角瞟了柳眼一眼,“我的亲亲好师父是宁愿跳海被鱼咬被虾淹死被海带吊死,也不愿被唐俪辞的好友的好友所救吧?何况――请水多婆出手救人,需要百两以上的黄金,我看就算把你卖上三次四次也抵不上那些钱。反正既然师父他自己也不在乎,你何必为他着急呢?哈哈。”

“难道不在乎就可以不治好吗?”玉团儿白了方平斋一眼,“他先在这样可怜啊。”方平斋张口结舌,只得又打了个哈哈,饶是他舌灿莲花能将修罗讲成观音将母猪说成仙女,在玉团儿面前总是吃瘪。

阿谁在厨下下面条,听着大厅里几人琐碎的闲聊,有一段时间心中空空荡荡。他们都真心在关心柳眼,要遇见真心对自己好的人有多难,她再清楚不过,也许是背负了其实不该他犯的罪,所以始终是比较幸运的吧?捞起面条,分在三个瓷碗中,她一心一意做着素面,一边静听着客房的动静。

客房里依然没有丝毫声音,就像里面根本没有人一样。

二十九 地狱轮回

风雨渐停。

柳眼三人已经吃完阿谁做的素面,身上也都感到了暖意,不若方才觉得风凉入骨。阿谁收拾了碗筷去洗,方平斋擦了嘴巴之后便道要去左近瞧瞧那些光头和尚有没有追来,玉团儿却是困了,坐在椅上打着盹儿,柳眼静坐着一动不动,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屋里一片安静。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东方渐渐开始发白,窗外却是一片漆黑,柳眼突地微微一震,抬起头来:“谁?”

玉团儿一下跳了起来,她头脑尚未清醒,用力摇了摇头:“怎么了?”柳眼武功虽失,耳力不失,凝神静听,屋顶上有轻微的响动,方平斋轻功身法也好,但不是这种沉寂的路数。

“阿弥陀佛,老衲冒昧一问,屋里毁容残足之人,可是柳眼柳施主?”屋顶上传来的是心平气和的佛号,“老衲失礼,希望请柳施主与老衲回少林寺一行。”这位老和尚声调平平,说话声音自屋顶传下,柔和得犹如在耳边一般,可见功力深湛。柳眼扬声冷笑:“少林寺自以为有‘六道轮回’就可以自居江湖青天,想抓谁就抓谁了?”他这句话说出口,无疑便是承认,以他的傲气,自然也不会不承认他是柳眼。

房屋四周“嗒嗒”数声轻响,玉团儿抢到门口,往外一看,只见方平斋不见踪影,门外却站着许多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和尚,个个相貌凶恶。她不知这十七位和尚正是少林寺名扬天下的“少林十七僧”,见了众人相貌丑陋反而高兴:“你们――”一句话还没说出口,当先一人一挥掌,玉团儿只觉一股巨力当胸袭来,“嘭”的一声她离地而起,仰面撞在对门的墙上,一口鲜血喷了出来,顿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她睁大眼睛看着这些和尚,听说和尚都是好人,但这和尚无缘无故出手就打人,比所谓的大恶人柳眼还坏,至少柳眼从来没有打过她。

“嘭”的一声玉团儿飞跌出去,口吐鲜血,就此不动。阿谁吃了一惊,放下刚刚沏好的茶赶了出来,,眼见十几位和尚将杏阳书坊团团围住,当下走上前去张开双臂将众和尚拦住:“各位大师光临寒舍,蓬荜生辉,不知可有要事?”

方才将玉团儿一掌击飞的灰衣僧合十:“阿弥陀佛,我等乃少林寺十七僧,此行是请柳施主到少林寺一叙,并无他意。”阿谁顿了一顿:“各位是少林寺的大师?小女子失敬了。”她缓缓放下了手臂,让开一条路来,“不知少林寺想和柳眼谈些什么?”

为首的“饿鬼僧”颇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以她这等不会武功的小小女子开口来问少林寺究竟想和柳眼谈什么未免有些逾矩,但她神色很正,并无忐忑畏惧之态,十分自然。身边“地狱僧”道:“阿弥陀佛,实不想瞒,少林寺想请柳施主回去,是为了猩鬼九心丸解药之事。”阿谁低声问:“那各位大师得到解药之后呢?”地狱僧缓缓地道:“少林寺自当召开舞林大会,请江湖各派公议,对柳施主作出秉公办理。”阿谁默然,以柳眼所作所为,江湖公议岂有生路?少林寺想要猩鬼九心丸的解药,却不会依此放他生路。她同样希望柳眼能交出猩鬼九心丸的解药,但她并不想柳眼死。

“少林十七僧。”遥遥门外有人轻笑,“少林十七僧要请人回少林寺,还要耍弄声东击西的把戏,少林寺果然是满面光彩武学渊源聪明绝顶啊!”阿谁心中微微一定,这说话之人正是方平斋,原来方才他被少林寺声东击西之计引走,此时却能及时赶回,可见其人不凡。

“方施主。”队伍中一位相貌略略和善些的老僧缓缓地道,“方平斋三个字,当真是施主的本名吗?近二十年来,江湖中并无‘方平斋’此人,施主武功高强见识不凡,绝无可能是籍籍无名之辈。阁下乱我方丈大会,带走柳眼,究竟居心为何,可否明说?”门外方平斋红扇挥舞,缓步而来:“我?我只不过是无聊,只不过是想要出名而已,我这种纯洁的心思别无隐晦,只是你等心思复杂,不愿相信而已。”这位相貌较为和善的老僧是十七僧中的“天僧”,他身边一位相貌狰狞的中年僧人一声冷笑:“只要施主也随我等回少林寺,我等自然会相信你。”方平斋红扇一摇,哈哈一笑:“放屁!”那中年僧人勃然大怒,手中法杖一顿:“劫尽业火!”杖下真气窜动,隐含炽焰之气,向方平斋袭去。身边的“天僧”见他动手,合十念佛,随即一指“佛法如是”向柳眼点去。顷刻之间,少林十七僧纷纷动手,各自对柳眼和方平斋递出七八招。

玉团儿重伤在地,无力救人,只能睁大眼睛看着。阿谁连连倒退,退入房中抱起凤凤,转身拦在客房门前,方平斋扇影飘忽,虽是一人,却是身影幻化,倏忽来去,瞬间接下少林僧大部攻势。柳眼略得间隙,探手取笛,闭目就口。

他这笛子一摆上嘴边,少林僧脸色微变,纷纷后退,方平斋哎呀一声:“师父你真没良心,为了救自己连我一起……”他一句话还没说完,笛声响起,音色凄冽,十七僧功力较低的“游赠僧”首先抵受不住,脚步踉跄,后退七步。方平斋运气抵挡,他受柳眼传授音杀之术,尚未有成,但是总比少林十七僧强上许多,凭借柳眼音杀之强,红扇闪动。“饿鬼僧”与他交手十三招,“啪”的一声手掌相接,饿鬼僧口吐鲜血,踉跄而退。方平斋脸露笑容:“老和尚,老了就是老了,再不回去念佛。佛祖也不会保佑你的。”

“阿弥陀佛。”饿鬼僧身边“阿热僧”、“阿寒僧”、“大叫唤僧”、“合众僧”四僧齐声念佛,四人各出一掌,一齐拍向方平斋腰间,掌影摇动,真气震得四人衣袖猎猎作响。方平斋扇影一扬,合柳眼音律之声,衣袂飘飘犹如舞蹈,低回翩跹,身影飘忽,一一卸去四人掌力,随即哈哈一笑。四僧只觉胸口一痛,低头看时,只见胸上插着一片犹如花瓣的白色刀片,刃形弯曲,颜色雪白,只有寸许长短,和寻常刀刃全然不同。四人拔去刀刃,胸口只是浅伤两分,流了些鲜血,却并没有毒。然而这四片飞刃究竟是什么时候射出的,四人竟然全然不知。

其余十三人各自退开一步,只见方平斋右手持扇,左手垂下,左手指间夹着四片雪片似的弯曲刀刃,面上含笑。饿鬼僧手按胸口,勉力道:“他……他竟然……暗器……”一句话未说完,仰后摔倒,众人变色,只见饿鬼僧摔倒之后,胸口要穴亦露出半截花瓣状飞刃,原来方才方平斋四刀出手吊开众人视线,实际是一刀重创饿鬼僧,让十七僧失去领头之人。

一寸来长的卷刃飞刀,其色如雪,状若花瓣,少林僧中的“孤独僧”面上变色,这种兵器,似乎曾有印象,使用如此特素的暗器,有如此武功造诣,若是江湖故人,那究竟是谁呢?方平斋一刀伤人,朗声而笑,“等活僧”出手戒刀,刀刀狠辣。“无间僧”拳法精悍,刹那少林僧五人将方平斋团团围住,各出一式绝招。方平斋飞刃出手,空中白色刀刃飘飞,既如雪花飞舞、又如落英缤纷,煞是好看。他那白色刀刃出手之后随风翻飞,力尽之后能自行飞回,随着方平斋随手掷出,空中的白色刀刃越来越多,各位少林僧绝招尽出,奋力招架,然而近百柄白色刀刃如暴风雪般纵横飘飞,饶是少林十七僧武功高强,也觉有些目不暇接,招架不住了。

柳眼的笛声自凄恻渐转凄厉,如一曲悲歌因曲将尽而泣,又如满腹凄伤必放声于一哭,于是笛声越拔越高,渐高至入云回响之境。方平斋刀势不缓,“哇”的一声,少林十七僧中又有一人口吐鲜血,颓然倒地。

阿谁轻轻嘘出一口气,看来今日柳眼是不会被带走了,再打下去,少林僧愈不占上风,方平斋此人果然是高手。正在此时,地上动弹不得的玉团儿跟着“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随着柳眼笛音的拔高,她又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脸色惨白,奄奄一息。

“小白――”方平斋一转身,“孤独僧”、“中阴僧”、“悲号僧”三僧大袖飘荡,乘隙击落面前的飞刃,大喝一声,三人合力一招“慈心无怨”拍向方平斋后心。方平斋挥手反击,面前“地狱僧”、“畜生僧”、“人僧”三人兵刃挥动,袭他上中下三路,前后受阻,方平斋身如游鱼,刹那往侧滑出,他身侧的“阿修罗僧”拿住时机,长剑一挥,往他胸前刺来。

屋内雪刃飘飞,就在方平斋遇险之际,那与他丝丝暗合的笛音突然停了。刹那间十七僧精神大作功力尽复,方平斋微微一顿,就在这一顿之时,面前长剑骤然加势,夺命而来。他足下飘逸,硬生生向左避过,然而身周掌影晃动,就在笛声停剑落空的一刻,“啪啪啪”一连三省闷响,方平斋身受三掌,吐出一口鲜血,突围而出,旋身飘起,落在柳眼身前。

阿谁全身一颤,她知道柳眼停笛不吹,是因为玉团儿已然经受不住音杀之术,而方平斋因此受伤,却并无怨怼之色,这三人虽然并非江湖豪侠之辈,却也是真情热血之人。

“阿弥陀佛,方施主既已受伤,应该明白今日阻拦不住我等请柳施主会少林寺一谈,再行阻拦,我等亦再无法手下留情。”天僧合十道,“让开吧。”

“哈哈,他现在是我师父,如果随随便便就让光头和尚抓走,岂不是显得我方平斋很无能很没面子?何况我与少林寺素来犯冲,少林寺和尚对我无法手下留情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方平斋挥扇而笑,风度依旧翩翩。众僧面面相觑,都暗忖本寺何时与他有过节?怎会全然想不起来?

“如此,阿修罗得罪了。”阿修罗僧一剑“心如流水”,剑尖点向方平斋左肩,他看出方平斋左手暗器了得,要阻止这漫天飞舞的雪刃,必先伤他左臂。方平斋四刀飞起,阿修罗僧剑花点点,当当当当连击四刀,就在这刹那之间,两僧身影幻动,已分左右抓住了柳眼两条臂膀。方平斋扇出如刀,鲜红的羽毛自两僧臂上划过,鲜血狂涌而出,七八柄雪刃插了两僧半身。然而就在他左手飞刀右手挥扇的同时,身侧两条手臂同时伸来,指幻千花千叶,点中他身上数处大穴。方平斋脸上犹带笑容,缓缓后倾,依桌而倒,落入身后“孤独僧”手中。

他其实败得冤枉,如果只有他一人对少林十七僧,就算不能获胜,也绝对可以脱身,只是柳眼不能行走,玉团儿重伤倒地,拖累了他的身手。柳眼眼见方平斋落入敌手,“砰”的一声拍案,冷冷地道:“放了他!”

“我等抵挡不住柳施主的音杀之术,如果没有方施主在手,恐怕少林寺再多十七人,一样不能请柳施主回少林寺相谈要事。”天僧将方平斋提了起来,“你的朋友在此,一路上还请柳施主稍加忍耐,莫要吹笛。”柳眼双手用力,“啪”的一声手中竹笛一折为二:“放了他。”天僧一怔,他本因为柳眼乃大奸大恶之辈,即使有方平斋和玉团儿在手,他未必安全,谁知道柳眼折断竹笛,毫不犹豫:“这……”

“放了他,我和你们回去。”柳眼冷冰冰地道:“他既没有做过少林寺所谓伤天害理之事,又没有滥杀无辜、奸淫掳掠,少林寺凭什么拿人?”天僧为之语塞:“这个……”悲号僧头脑较为灵活:“我等只要方施主陪伴我等折返少林,一到少林寺三门口,立刻放人如何?”柳眼哼了一声:“你们如果伤了他一根寒毛。少林寺所得的究竟是猩鬼九心丸的解药或是见血封喉的毒药,就要自己衡量了。”

“如此说定,跟我等回去吧。”天僧当即伸手拿人,“少林寺不打诳语。”柳眼闭目不动,天僧和人僧二人合力将他架起,就待离去。此时黑影一闪,一个人影颤巍巍地挡住大门,长发披散,手持长剑,胸前满是鲜血:“站……住……”

阿谁抱着凤凤立刻奔了过去,站在那人身边:“玉姑娘……”

持剑当门而立的正是伤重垂危的玉团儿,眼见方平斋被擒柳眼即将被带走,突然之间站了起来,她身上的剑是不久之前方平斋买给她的,剑法她也未练会多少,此时拔剑在手,咳嗽了几声,低声道:“谁……谁要将他们带走,先从我身上……踏过去……”说话之间,襟上鲜血犹自滴落地面,点点滴滴,落地有声。

“阿弥陀佛,我等并无伤人之心,姑娘请让开。”天僧合十道,“姑娘伤势严重,不可劳动,还请坐下调息,凝神静气……”玉团儿长剑嗡的一震,剑指天僧:“老和尚胡说八道……每句……都在骗人……把他……把他们……还给我……”她剑上点点鲜血,却都是她自己的。

“姑娘小小年纪,不明事理,柳眼乃是大奸大恶,专擅迷惑女子的淫徒,我等将他带回少林,正可让姑娘脱离苦海。”悲号僧道,“等姑娘日后年纪长大,自会明白我等是一片好意。”玉团儿充耳不闻,低低地道:“叫你……把他们还给我……没有听到吗?”阿谁见她身子摇晃,已然支持不住,心知少林僧要带柳眼离开不过是片刻间事,心中念头千万,却是想不出一个好方法能让少林僧放弃柳眼。此时天僧间玉团儿不肯让路,微一沉吟,大袖轻飘,往玉团儿胸前点去,玉团儿长剑往天僧的衣袖刺去,然而手颤力弱,“当”的一声长剑受震垂下,剑尖着地。她却仍牢牢握着剑柄,不肯放开。天僧的衣袖拂至玉团儿胸口,骤然面前人影一晃,玉团儿已然无力避开,眼前却多了一个紫衣女子:“大师住手!”他急急收回拂出的衣袖:“这位女施主,此间之事与女施主无干,切莫……”突然之间,只听“嗖”的一声微响,天僧话未说完,胸口骤然多了一支黑色短箭,面上表情未变,“啪”的一声往前摔倒。

少林十七僧哗然变色,阿修罗僧、悲号僧二人一起俯身去探视天僧的伤势,一摸脉门,竟是一箭穿心,气绝身亡,当下两人口宣佛号,站起身来,对众人摇了摇头。十六僧齐声念佛,一起转过身来,看着窗外黎明之色,晨昏交替的街坊房屋之间,究竟是谁动手杀人?

玉团儿转过头来,柳眼已经缓缓睁开眼睛,两人露目相对,“当”的一声玉团儿长剑落地,双膝跪倒,她已站不住,却慢慢向柳眼爬来。少林十六僧虽是看在眼里,却位阻止,大敌在外,谁也不敢分神。

玉团儿手足并用,慢慢爬到柳眼膝下,右手抬起,牢牢抓住他的衣袖。柳眼右手抬起,挣了一下,玉团儿“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吐在他的衣上,神志已然昏眩:“喂……我……我不要和你分开……”她低声道,“我……我不要和你……分……”柳眼的右手缓缓放了下来,她依稀觉得他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随即沉入一片黑暗之中。

“呜……”凤凤看着枕着柳眼的膝昏迷的玉团儿,小小的指头指了指她,然后用力地抓着阿谁的头发扯着,阿谁轻轻搂紧了凤凤的背,她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柳眼的手落在玉团儿的发上,眼神却向她看来。阿谁已经站在了厅堂的边角,柳眼看了她一眼,她又退了一步,背靠上了墙壁。

“恨我吗?”

就在屋里一片寂静,人人如临大敌之时,柳眼看着阿谁,手抚玉团儿沾有血迹的乱发,慢慢地低声问。阿谁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默然不语。柳眼看着她,轻轻抚着玉团儿的乌发,看着她的眼神似乎是很落寞:“你为什么既不怕我……也不恨我?”阿谁听着,过了一会儿,闭上眼睛,仍是摇了摇头,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

她看见柳眼抚着玉团儿乌发的五指用力握了起来,用力得像要把她的乌发握碎,他眼里有极浓郁的哀伤的神色,问过这一句之后,什么也没有再说。

她突然……觉得这个男人真的很可怜。

他一直是别人的棋子,从前是,以后也是……他没有能力摆脱这种棋子的命运,不管他怎样挣扎,他的所思所想,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算计中……她看着他眼里的哀伤,看着他抚着玉团儿的手,在这一刻她明白,这个男人原来是真的很在乎自己的。

她没有善待自己,是因为他不敢。

他不敢是因为他害怕,他害怕被人发现他其实并不是一个恶人。

他想做一个大奸大恶的人,因为他恨唐俪辞,他不能不做一个大奸大恶的人,因为他要在江湖之中活下去。

然而他的努力只让他变成别人的棋子,他的善泯灭殆尽,他的恶连一个女人的恐惧和怨恨都得不到,而他……只敢问怕与恨,其他的……连问都不敢。

她当然不怕他,也不恨他,更不爱他,但他看起来……很让人心疼。

你……早就输给了唐公子,你只是拼命努力地学他的邪性和恶念,但无论你怎么学,你永远也不会变成唐公子,因为你的恶……只能伤到人的皮肉,而伤不到人的骨头里。

就在这事,屋内十六僧身形一动,已各自占了两处窗口和房门的要位,门外那暗箭高手一箭杀一僧,此时寂然不动,显然是正在寻觅机会,准备再次一箭杀人。少林十六僧岂是寻常角色?当下站住要位,人僧沉声喝道:“门外何方高人?”

“夺”的一声,人僧一开口一支短箭破门而入,穿过门板激射他胸口。两名少林僧对短箭来处扬手回击。数道指风向来箭处袭去。门板处受不住箭风指力,刹那轰然碎裂,碎屑爆裂之际,“刷”的一声一柄长剑乍现,“啊”的一声闷哼,悲号僧肋下中剑,脸色惨白。

谁都以为这射箭之人在远处,但他竟是潜伏在大门之外,与众人仅仅隔了一层门板,他的闭气之术也堪称神乎其神。其余十五僧见人已现身,大喝一声,合围而上,突然烟雾弥漫,那人身周涌起了滚滚白烟,一时掩去身形,众僧足踏七星,倏然倒退。就在这倒退之时,白烟中数箭射出,嗖嗖数声,众僧出手招架。白烟愈发浓烈,竟在倾刻间掩去屋中所有事物,众人掩口闭目,待烟雾散去,只见桌边空空如也,玉团儿横躺地上,方平斋斜倚一旁,柳眼却是不见了。

少林十五僧面面相觑,一场混战,伤一人死一人,竟然未能将一个武功全失双足残废的柳眼带走,少林寺此次脸面真是丢得大了。阿谁秀眉微蹙,咬唇站着,眼见少林十五僧抱起伤者和死者,告辞离去,她也回了一礼。看着众僧远去,转过身来,她扶起玉团儿,费力将她移到自己的床榻上,而方平斋被点中穴道倚在椅上一动不动,她抱过衾被盖在他身上,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再回首看悄然无声的客房。她缓步走了过去,轻轻推开房门,果不其然,门内空无一人,唐俪辞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他……可有听见柳眼说话?可有看见方才的混战?可有看见……那些本来未曾相识的人,可以为同伴浴血,甚至……会想到拼命去保护,会想到死也不分开?她悄然关上房门,轻轻抚了抚凤凤的头,想及柳眼被神秘射箭人带走,不知生死下落,想及他那极度哀伤的眼神,想及她和他曾经有过的孩子,过了良久,幽幽一叹。

“阿谁姑娘。”门外有人心平气和地唤了一声。阿谁蓦然转过头来,只见杨桂华官服在身,身后跟着几个官兵,眼神温和地看着她:“姑娘家中,今夜真是不平静。”阿谁退了两步,她面对杨桂华一向从容,此时却有些紧张:“杨先生。”

“东城军巡捕上报说杏阳书坊中留宿三个可疑的客人,我奉焦大人之命前来查看,结果真是让我大吃一惊。”杨桂华道:“少林十七僧在姑娘家中混战音杀之术,这两位来历成谜的客人想必与猩鬼九心丸之主柳眼关系匪浅,而――”他微微一笑,不再说下去,“三位都随我到大理寺走一趟吧。”阿谁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杨桂华指挥官兵将椅上和床上的两人抬起,她垂下视线,抱着凤凤,顺从地跟着走了出去。

他早就来了,也许是在那些官兵回报消息的时候他就赶来了,却一直没有出声。也许他自忖不敌少林十七僧,所以一直等候着渔翁得利的机会,五人被杀的凶案他是主查之一,他明知凶手是谁,却不能当真将唐俪辞归案。风流店柳眼正是宫中流传那种神秘妖物的主人,无论是谁在宫中分发毒药,无论背地里是有什么阴谋,必定都与柳眼脱不了干系,那死去的蝙蝠怪人和韦悲吟都是柳眼的人手,唐俪辞杀蝙蝠怪人,说明他的立场和自己一致,而他是江湖之中针对风流店的最强的力量,因此自然不能抓唐俪辞,但皇上龙颜大怒,事情催得紧了,亦不能长期寻不到凶手,杏阳书坊中这两位和柳眼关系匪浅的陌生男女,正是用以一时搪塞的好人选。而阿谁……以杨桂华的眼光自然看得出,唐俪辞与她关系暧昧,能将这位姑娘握在手中,对高深莫测的唐国舅也能多一份制约。

晨曦初起,秋日渐升。

刘妈被风雨声吵闹了一夜,睡梦中隐隐约约听到些许凄恻的笛声,模模糊糊似乎做了些年轻时的梦,早晨醒来的时候吓了一跳,从窗口望去,隔壁的杏阳书坊大门碎裂,木头掉了一地,地上斑斑点点的血迹,阿谁和凤凤不知去向。她摸了摸心口,心想会勾引男人的女人就是不安生,这好端端的,咋就能弄成这样,这下天知道又招惹了谁,真是吓死人了。

白烟浓烈,柳眼只觉一条绳索似的东西在他身上绕了几圈,猛地将他从椅上扯了出去,随即有人用那东西将他牢牢缚住,背在背上往前疾奔。白烟散去之后,负着他往前疾奔的人是一个劲装黑衣少年,右边腰间悬着一柄长剑,左腰间挂着一张黑色小弓,不消说方才杀人的短箭就是他射的。柳眼却是怔了一下,这是个很年轻的少年,年纪只有十七八岁,颈后麦色的皮肤都透着一股清新和稚嫩。

然而他箭杀少林僧毫不迟疑,出手夺人干净利落,所作所为和他浑身透着的这股年少的青涩全然不合。他认得这个少年,这黑衣少年姓任,叫任清愁,一个不伦不类的名字,一个很少在人前说话的安静少年。在飘零眉苑住的时候,他很少离开他的房间,见了人也总低着头,仿佛与人多说两句就会腼腆似的。柳眼几乎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话,听说这位少年是屈指良的徒弟,天赋异禀,武功很高,然而徒弟却丝毫没有师父的霸气,甚至也从来不提师父的名字。

“任清愁。”柳眼低声道,“放我下来。”任清愁摇了摇头,声音听起来特别纯真:“蕙姐叫我把你带回去。”柳眼微微一怔,蕙姐?想了良久,他勉强记起在白衣役使之中,依稀有个姓温的女子,叫做温蕙。那女子出身峨眉,在一千白衣役使之中,武功既不高,容貌也不出色,更不见得有什么口才文采,于是他对她的印象甚是模糊。在好云山一战之后,她应该也被峨嵋派带回,怎会依然和任清愁在一起?“你怎会在洛阳?”

“白姑娘叫我和韦悲吟带四个牛皮翼人在路上截杀唐俪辞,夺绿魅珠。”任清愁的语气并不气馁,但有一丝焦虑,“但唐俪辞实在是太难对付,他一下杀了韦悲吟和四个牛皮翼人,我……”柳眼笑了起来:“你就逃了?”任清愁点了点头:“是,但等我再练几年武功,说不定就杀得了他。”柳眼低低地笑:“是吗?其实你昨夜就能杀得了他……”任清愁一愣:“为什么?”柳眼吐出一口长气:“因为他就是那种人,越是不利的状况,越要逞强……”任清愁闷声不语,过了好一会儿他叹了口气:“蕙姐也是这样说。”柳眼淡淡地道:“白素车和温蕙想要拿我怎样?我已是残废之身,对风流店已是无用。”

“你……”任清愁顿了一下,低声道:“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虽然你残废了,但蕙姐还是……”他颈后的肌肤突然红了,“蕙姐还是很牵挂你,她说……她说只要我把你带回去,她要用一辈子伺侯你。”柳眼冷眼看着黑衣少年掩饰不住的腼腆:“她还答应你什么?”任清愁连耳朵都红了,却仍是道:“她说她用一辈子伺侯你,当你的丫鬟,然后一辈子陪我。”柳眼冷笑:“她答应你,你就信?”任清愁道:“蕙姐不会骗我的。”柳眼听着他深信不疑的声音,本有满腹的讥讽,心头不知为何却突然冷却了下来,叹了口气,“要是她骗了你呢?”任清愁道:“我会原谅她。”柳眼良久没有说话,过了良久,他缓缓地道:“你为什么要加入风流店?为了你蕙姐?”任清愁点了点头:“嗯。”柳眼冷冷地道:“为了你蕙姐,你就可以随便杀人吗?”任清愁一愣:“但……但他们要抓你啊,被他们抓走了,我就救不了你了,少林寺六道轮回防卫森严,而且少林僧武功很高,你要是被他们抓走了,一定会死的,我不想让蕙姐伤心。”柳眼淡淡地道:“日后不许杀人。”

“为什么?”任清愁的声音听起来很疑惑。柳眼不答,过了良久,他道:“你听话就好。”任清愁不说话了,他的确一直都是个听话的孩子,再过了一会儿,柳眼道:“你杀的那个和尚,是个好人。”任清愁道:“他要杀你,你为什么要替他说话?”柳眼看着他的颈项:“我不想替他说话,只是不想看你将来后悔。”任清愁背着他往前疾奔,脚步又快又稳:“那你杀了那么多人,你将来会后悔吗?”柳眼笑了一声,却没有回答。

未过多时,任清愁背着他到了洛阳城郊一处山坡脚下,停下脚步。柳眼举目望去,这山脚下一片密林,并无房屋,树林之中两位女子站着,一人背袖望山,一人倚树低头。任清愁走到了那倚树女子面前:“蕙姐。”呼唤的声音充满了喜悦和小心翼翼。

那女子抬起头来,柳眼见她相貌温柔,谈不上美貌,却并不令人生厌,她看见自己,眼圈一红,对任清愁道:“辛苦你了。”背袖望山的女子转过身来,清灵的瓜子脸,正是白素车:“尊主。”

柳眼淡淡地道:“好云山战败之后,对风流店来说,我已是无用之人,尊主之说,再也休提。”白素车不答,不答就是默许。温蕙却道:“不论尊主变成什么模样,对我来说,尊主就是尊主,永远都不会改变。”柳眼不理她,看着白素车:“你叫人把我夺回,也是为了猩鬼九心丸的解药吧?”白素车颔首:“不错,风流店上下都服用此药,虽然说服药的期限一到只要继续服药就平安无事,但他还是希望能有更安全的方法。”柳眼的声音阴郁而动听:“猩鬼九心丸没有解药。”白素车一怔:“我不信。”

柳眼举起手,轻轻拉了一下面上的黑纱,手指洁白如玉,仿若瓷铸:“猩鬼九心丸的药性来自毒性,毒性令人突破极限,麻痹部分痛苦,而能达到武功的更上一层楼。如果有药物能解除这种麻痹,猩鬼九心丸就会失效,并且超过药期人会觉得痛苦,大部分是因为身体习惯可享受药性之乐,并不是因为毒药本身,所以,没有解药。”白素车眼望柳眼,语气平淡:“原来如此,那你――”她转过身去,“就没有留下的意义了。”

白素车身边的温蕙蓦然变色:“白姑娘!”白素车淡淡地道:“我奉主人之命夺绿魅珠,杀唐俪辞和柳眼,现今韦悲吟身亡,唐俪辞未死,我总不能一事无成,你说是吗?”她负手望天,“蕙姐,杀了他!”温蕙全身一震:“我……我不能……”白素车背后手指微挑,柳眼的蒙面面纱无风飘起,露出他那可怖的容貌,温蕙触目看见,脸色惨白。白素车淡淡地问:“如此――你杀不杀?”温蕙摇头,虽然无力,却不迟疑。白素车冷冷的问:“你要抗命吗?”温蕙低声道:“白姑娘你……你将我们一起杀了吧!”说完,她站到柳眼身前,双手将他拦住,“温蕙不敢抗命,只敢死……”

“蕙姐!”任清愁突然叫了一声,闪身而出,挡在温蕙面前。白素车淡淡一笑:“连你也要抗命不成?”她“刷”的一声拔出断戒刀,刀尖指任清愁眉宇:“屈指良不要的徒弟,果然是糊涂得可笑,你以为走在武林不归路,真有容你痴情的余地吗?”任清愁手按腰间剑柄,认真地道:“白姑娘,你不是我的对手。”白素车身子一闪,倏然自任清愁身侧掠过,断戒刀架在温蕙颈上,转过身来:“论武功我不是你的对手,但你――却是斗不过我。”它指了指柳眼,“蕙姐不肯杀人,你替她杀了他。”

任清愁愣了一下,温蕙全身簌簌发抖:“你要是杀了他,我一辈子恨你!永远都不原谅你!”任清愁“刷”的一声拔出剑来,他的想法一向简单,也从不犹豫:“但我要是不杀他,你就要死了。”言下一剑向地上的柳眼刺去。

白素车一旁站着,微微浅笑,只听“当”的一声震响,任清愁的长剑脱手飞出,弹上半空,在柳眼身前多了一个白衣人,衣袂徐飘,风姿卓然。

“你――”任清愁眼见此人,顿时睁大了眼睛,全身僵硬,一瞬间就似见了鬼一般!

来人相貌清秀,神情温雅沉静,正是唐俪辞,出手震飞了任清愁的长剑,他对着白素车微笑:“白姑娘手下竟有如此英雄少年,当真是可喜可贺。”白素车冷冷地道:“这两人抗命离心,日后我就要上报主人。”唐俪辞微微一笑,踏上一步:“姑娘自以为还有‘日后’吗?”白素车脸色微变,退了一步,任清愁却拦在白素车面前:“白姑娘,你带蕙姐先走,我拖住他。”

白素车目光转动,冷哼一声,抓起温蕙往远处掠去。任清愁从地上拾起长剑,凝神静气,摆开架势,面对唐俪辞。

“我不想杀人。”唐俪辞身上的白衣并未干透,站在柳眼身前,衣袖随风略摆,“你也可以走。”任清愁眼神坚定:“我接到命令,必须杀你。”唐俪辞微微一笑:“是吗……那动手吧。”任清愁长剑落地,探手拿起腰间的黑色小弓,手指一翻,一支黑色短箭搭在弦上,虽然弓小箭短,却是坚毅非常。唐俪辞弯腰挟起柳眼,衣袖一扬,往外便闯。任清愁手指一动,“嗖”的一声微响,短箭疾射而出。唐俪辞左手接箭,眉心微微一蹙。

他左肩的伤还未痊愈,只不过已不流血而已,右手挟住柳眼,单以左手迎敌十分不便。任清愁看得清楚,心知他护着柳眼,当下嗖嗖嗖三箭往他右侧柳眼身上射来。唐俪辞带人往前疾奔,身形闪动,夺夺夺三声闷响,三箭皆射入密林树干之上。任清愁年纪虽小,心气却很沉着,也不气馁,展开轻功追了上去,四箭再射柳眼。他心里其实并无伤害柳眼之意,然而大敌当前浑然忘我。只是本能地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方法。这四箭角度刁钻,加之密林树木茂密,唐俪辞闪避之后已让他追上。他心中一喜,黑色小弓一晃,弓弦流动如刀,一式“水千势”往两人颈项缠去,唐俪辞低头闪过,不知何故突然微微一顿,任清愁等的就是他一瞬的破绽,当下弓弦疾翻,黑色短箭双箭上弦,一声大喝,箭如暴雨流星,一对唐俪辞,一对柳眼,就在那刹那射了出去!

然后他才看清唐俪辞为何突然一顿――就在他低头闪避的一瞬间,柳眼手握一支不知从何处折来的树枝,一下拥进了唐俪辞的小腹!就在电光火石的一刻,两只要命的短箭暴射而来,唐俪辞放开柳眼,柳眼颓然跌坐在地上,只见唐俪辞右手衣袖扬起,向两只短箭卷去,然而“刺”的一声其中一箭破袖而出,仍射柳眼!唐俪辞应变极快,往前扑倒,将柳眼压在身下,只听“噗”的一声闷响,箭如后心两寸有余!

柳眼的手上仍然握着那支他被唐俪辞挟着疾奔的时候,顺手从身侧的树上折下的树枝,鲜血顺树枝而下,濡湿满手。唐俪辞右手撑地,神色仍很平静,见他满脸暴戾与惊恐交混的神气,反而微微一笑,笑意温淡:“你――呃――”一句话未说完,他一口鲜血吐得柳眼满头满脸。柳眼牢牢地握着那树枝,脸上的暴戾喜悦一点一点化为惊恐:“你――你――”唐俪辞面上始终微笑,眼帘合起,撑住片刻,终是倒在了他身上。

“啊――啊――啊啊啊啊――”柳眼一阵狂叫,一把吧他推开,满目的惊恐:“你快把他拉开!你快把他射死!把他带走把他带走!我不要见到他!你快把他弄走!”他以双手支地,一步一步往后爬,能离伤重昏迷的唐俪辞多远就爬多远,一手一个血印,柳眼就如蠕虫一般惊慌失措地往远处挣扎。

任清愁弓上仍有箭,不知为何却没有射出。其实此刻,无论要杀唐俪辞或是柳眼,都是易如反掌,他行事一向也不犹豫,但此时却没有开弓。他其实并不是在犹豫,他只是突然呆住了,看着浑身是血的唐俪辞,再看着见了鬼一般的柳眼,任清愁慢慢收起了弓,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唐俪辞果然在昨夜一战就已身受重伤,昨夜他搏命护绿魅,今日舍命就柳眼,他似乎从来不管自己能不能承受,只要结果。

柳眼挣扎爬出去了十来丈远,一路血迹斑斑,一直到他实在没有力气继续爬行,才回过头来。

唐俪辞依然倒在地上,满地是血,一身白衣晕开朵朵花似的血色,并没有突然痊愈或是复活。他停了下来,一直看着他,足足看了大半个时辰,唐俪辞一动不动,地上的学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他……他真的会死的。

只要他坐在这里看,他就会死。柳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唐俪辞,刻骨铭心地恨他,想过无数次要如何杀他,想过在他死后要如何凌辱他的尸身,如何将他挫骨扬灰……但从来没有想过只要坐在这里看着,就可以看他死。

眼前这个人从来不表达自己真实的感情,他要站在众人之颠,为此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都不在乎,一贯都要做操纵别人生死的神……喜欢千千万万人的命运都维系在自己一时心情好坏的那种感觉……他有很多欲望,衣食住行甚至奴仆、女人都是最好的……走在这条路上,即使牺牲兄弟的尊严和性命也在所不惜,有人能超越自己就选择同归于尽……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这样就死呢?

何况他……他是扑在他的身上,替他挡了一箭。

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呢?你真是让人无法理解,就算我和你一起长大,也一直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

柳眼缓缓吐出一口气,在青山崖上,也是这样跟着跳下来,先救了我的命,再受我一掌,今天也是这样……人人都说你心机深沉,我看你是白痴吧?他伸出手,撕开了唐俪辞背后的衣襟,拔出了那只深入后心的短箭,幸好箭短,射的位置偏了,虽然入肉两寸有余,却没有伤及心肺。眼见左肩还有箭伤,他怔了一怔,草草用撕裂的衣裳檫了一把,却发觉唐俪辞的衣上全是水,将他的身体翻了过来,他用树枝造成的刺伤并不严重,那树枝柔软而钝,只是划破了一片皮肉,浅伤两分。

“咳……咳咳……”唐俪辞被他摇晃了两下,突然睁开了眼睛,他一睁开眼睛就要坐起来,“我……”柳眼一把把他推开,冷冷地道:“你怎么了?”两处箭伤,一处擦伤,不可能让唐俪辞变成这种样子。

“我没事。”唐俪辞缓缓吸了口气,仍是微笑,“我说过……我一定有办法救你的,”柳眼呸了一声:“救我?你说过你一定有办法救方舟,一定有办法救我――哈哈哈……现在方舟死了,死了永远不会再活,而我呢……”他一把撕下蒙面面纱,露出那张鬼脸,“我这种样子……也算被你救了吗?”唐俪辞手按腹部,双眉蹙得很深,说道:“总有……办……呃……”他咬了咬牙,“你的脸和腿总会有办法治好,而方舟――我留下了他的基因,回去以后可以做克隆……”

“笑话!就算克隆了他的身体,你能克隆他的人吗?他的思想他的音乐你也能克隆?你真以为你是神?你不过就是一个你爸你妈用钱买回来的基因怪胎而已!你真以为你什么――什么都能做到?”柳眼大笑起来,“哈哈哈……为什么不承认?被你害死的就是被你害死的,方舟他死了不肯那个再活了,为什么要自己骗自己?为什么要救我?救我可以减轻你的负罪感吗?还是说现在你没有猩鬼九心丸的解药,为了你的江湖大计才救我的?你以为你是在兄弟情深吗?我从来不信你说话!因为你从来不说真话!”

“呃……”唐俪辞摇了摇头,以手捂面,声音略见低沉气弱,“我不太舒服,有些事过些……日子再说……”柳眼喘了几口气,上下看了他几眼:“你怎么了?”唐俪辞合上眼睛倚树而坐:“我没事。”柳眼冷笑:“你以为凭借你那被改良的基因就真的是不死之身吗?”唐俪辞流血甚多,脸色却不苍白,反而酡红如醉,低低地咳嗽了一声:“我真的……很不舒服……暂时别……和我说话……”他倚树调息,真气流动,背后的伤口又开始流血。柳眼坐在一旁看着,过了一会儿突然道:“你再继续,内息尚未调匀,人就先失血过多死了。”唐俪辞喘了口气,右手五指抓住腹部的白衣:“我……”柳眼伸手往他腹部按去,只觉柔软的腹下有一团不知什么东西在轻轻地跳动:“这是什么?”唐俪辞咳嗽了一声:“方……周的心,我把它移植进……”柳眼大吃一惊:“什么?”唐俪辞急促地换了口气,微微一笑:“我想把他的心治好,再移回他身体里,没有心脏以后,换功大法可以暂时……暂时代替心脏……让血液流动……”柳眼怒道:“胡说八道!你根本是异想天开,一派胡来!在这种地方没有仪器没有药物,你挖了方舟的心还指望他能活?你根本是疯了!再说――再说你怎么把他的心移植在你腹里?腹腔里没有大血管,你要怎么接心脏?你把他的心接在哪里了?根本……根本就是……”他头脑里一片空白,已根本想不出要用什么词汇来形容唐俪辞的任性妄为,“你根本就是那他的命和你的命在开玩笑!”唐俪辞浅浅地笑,睁开眼睛,眼神寻不到焦点:“但……那个时候,他就要死了……我……我说我一定能救他,可是却不知道要怎么做……你和主梅都不能帮我……我……我做不到看着他那样就死……”

“所以你就教他练换功大法,然后叫他传功给你,你再挖了他的心埋进自己肚子里……”柳眼全身都在颤抖,“你都在做些什么?你――你――”唐俪辞的眼神渐渐变得迷茫:“我拿走了他的钱,因为我要保他不死,我要有武功,要有冰棺,要有药物,要有钱……我也很讨厌没有钱的日子……为了这些事,主梅曾经回来砍了我一刀……呵……”柳眼怒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如果当初我知道,一样会砍你一刀,说不定会砍你十刀八刀,都不知道你在做些什么……方舟的命是命,你的命就不是命了?四个人里死了一个不够,你想要死两个吗?”唐俪辞笑了起来,手指抬起,不知他想抚上些什么,又缓缓放了下来:“说这些话,会让我觉得……你其实一点……一点也没变……”柳眼冷笑一声:“你不单喜欢骗别人,还喜欢骗自己。”顿了一顿,他道,“你把方周的心接在哪里?”

“我不知道……”唐俪辞的声音听来已有些模糊,“过一会儿……再说吧……”柳眼推了他一下,唐俪辞眼睫低垂,再无反应,他蓦地惊慌起来:“位――你起来!别在这里睡!你起来啊!”这里是洛阳城郊,虽然是密林,但绝非隐秘之处,他双足残废,唐俪辞要是昏迷不醒,他不可能带他离开,要是敌人突然来到,那要如何是好?

天色光明,此时正是正午,深秋时节午时尚不寒冷,若是到了晚上,风霜;露冻,唐俪辞重伤之身抵受得住吗?

不知过了多久,唇上一阵沁凉,唐俪辞紊乱的心绪微微一震,突然清醒过来,睁开眼睛,只见头顶星月交辉,身上的衣裳已经干了,唇上犹有凉意,刚刚有人将清水灌入他口中,转过目光,正是柳眼。

柳眼面上的黑纱已经不见,衣袖也撕去了不少,血肉模糊的面貌和白玉无瑕的手臂相映,看来更是可怖。见他醒来,柳眼松了口气,语气仍然很冷硬:“好一点了吗?”唐俪辞坐了起来,背后和腹部的伤口已经包扎,也不再流血,举目望去仍在白日那密林之中,他微微一笑:“辛苦了。”柳眼转过头去:“站得起来就快走吧,今日侥幸无人经过,否则后果难料。”唐俪辞笑了起来:“你是想自己留下自生自灭吗?”柳眼淡淡地道:“杀了我吧。”唐俪辞眉心微蹙,柳眼冷笑一声:“你是江湖栋梁,我是毒教奸邪,惩奸除恶那是理所应当,杀了我江湖上千千万万的人都会为你欢呼。”刹那间唐俪辞出手如电,一把扣住了柳眼的咽喉,五指加劲,一分一分握紧。柳眼气息停滞,咽喉剧痛,颈骨咯咯作响,突地听唐俪辞轻轻咳嗽了两声:“有时候……真想杀了你,你这人心软,办不成大事,也分不清好人坏人,该听的话不听,不该听的话偏信,就是闯祸也能闯得不可收拾,但无论如何……我知道从小到大是你……是你对我最好。”

掐在颈上的五指缓缓松开,柳眼剧烈咳嗽,强烈地喘息着:“咳咳咳……”唐俪辞摇摇晃晃地扶树站了起来,一把提起柳眼:“走吧。”柳眼大吃一惊:“放下我!”唐俪辞充耳不闻,右手挟住柳眼,提起真气往远处疾奔而去。

他奔向洛阳,柳眼奋力挣扎:“放我下来!”提着他这么一个人,唐俪辞能走多远?何况他重伤在身,官兵到处搜查可疑之人,一旦有宫中高手找上门来,他要如何是好?他极力挣扎,唐俪辞手一松,他“嘭”的一声跌坐地上,心头一怔,抬头只见唐俪辞额上满是冷汗,颇有眩晕之态:“阿俪……”唐俪辞唇角微勾:“你再动一下,我捏碎你一只手的骨头,再说一句话,我捏碎你两只手的骨头。”柳眼本是求死,此时却是呆住,唐俪辞短促地换了口气,提起柳眼,再度前行。

他为何要回洛阳?柳眼被他提在手里,唐俪辞奔行甚快,亦如行云流水,丝毫不见踉跄之态,柳眼闭上眼睛,一动不动,未过多时,已在洛阳城门之外。夜已颇深,路上的行人稀少,唐俪辞带人往城门便闯,守城军只觉眼前一花,一团白影鬼魅般闪过,当下大叫一声,飞报指挥使。

而短短片刻,唐俪辞已带着柳眼回到杏阳书坊,闯进房内,只见遍地血迹,桌椅依旧,本应在屋里的几人却不见了。地上血泊之中有许多脚印,纵横凌乱,柳眼突然道:“他们――”唐俪辞手按腹部,低低地咳嗽了一声:“闭嘴!”柳眼停下不说话,唐俪辞闭上眼睛,撑住桌面,过了好一会儿,“他们约莫是被禁卫军带走了。”柳眼默然,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道:“你在想什么?”唐俪辞缓缓睁开眼睛:“我如果在少林十七僧还未和你动手之前出手,也许……不会惊动禁卫军,他们也就不会被带走。”柳眼冷笑道:“如果?你明明知道任清愁一直跟踪你,就伏在外面等候机会,你要是和少林十七僧动手,只要一个破绽他就足以要了你的命!”唐俪辞咳嗽了一声,缓缓抬起手捂住口唇,他一口血污一口清水地吐了起来,柳眼吃了一惊,见他吐了好一会儿,脸颊上的红晕全悉转为惨白方才渐渐止住,但就算是呕吐他也保持姿态,吐得并不难看,吐完了伸手取出一块锦缎擦拭,后退了两步。

“你的伤……”柳眼看他吐得辛苦,忍不住问:“你把方周的心接到哪里去了?”唐俪辞是优选的基因,只要不是致命的伤,伤口痊愈的速度都是常人的几倍,并且伤口从来不受感染。从小到大,柳眼看过他受过不计其数的伤,却没有一次让他看起来如此疲惫。唐俪辞弃去那块锦缎,低低地笑:“我不懂医术,所以把能接得上的血管都接了,总之……他的心在跳,并没有死。”柳眼僵硬地看着他:“你以为你当真是不死身吗?”唐俪辞眼角扬起,目中笑意盎然,“难道不是?”柳眼勃然大怒:“你胡说什么?从小你就是个疯子!到如今你还是个疯子!真是一点也没变!你爸说你是个‘xyx’的怪胎,真是一点也没有错!”唐俪辞蓦然抬头,轰然一声面前的桌子炸裂为数百片碎屑,柳眼浑身起了一阵冷汗,一只手穿过碎屑一把抓住他的颈项,只听他柔声道:“他还说了什么?”

柳眼转过头抿唇不答,唐俪辞轻轻伏下头,在他耳边越发柔声道:“他还说了我什么?”柳眼闭上眼睛:“他……他从来不相信你,因为――因为他和刘姨虽然生了你,虽然他们花了重金请医院为你选择了最好的基因,甚至做了基因改变,但是你出生以后医院发现你是‘xyx’,也许是对受精卵做了太多改变的关系。‘xyx’是犯罪基因……”他睁开眼睛,不敢去看唐俪辞的脸,只能目不转睛地看着地面,“所以你爸对你失望不失因为你有哪里做得不够好,是从你一出生……从你出生他就很失望,他……他知道你的性格会和别人不一样,而刘姨她……”唐俪辞呵了一口气,柔声道:“所以我妈见了我就像见了鬼一扬。”刘姨点头,“所以小时候他们将你关了起来,而你――而你后来又打人又吸毒,又去混什么三城十三派……还喜欢纵火……”唐俪辞急促地喘了口气,笑了起来:“那你呢?你既然早就知道,既然我这么可怕,整天跟着我不怕我哪一天潜伏的暴力基因发作,莫名其妙地杀了你?”

“那时候我觉得你……”柳眼的声音慢慢平静下来,“我觉得你虽然性格很坏,但不是一个坏人,你只是控制欲很强而已,你不喜欢不听你命令的东西,除了这点以外……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可怕。”唐俪辞再喘了口气,笑道:“那现在呢?”柳眼抬起手抓住了唐俪辞扣住自己咽喉的手腕:“你……你还是性格很坏。”他紧紧地抓住唐俪辞的手腕,“但我现在知道你控制欲很强……不是因为你想要称王称霸,而是因为你保护欲也很强……而已……”他用力地把唐俪辞的手往外拉,“我知道你从来都把自己当做坏人,让人知道你心里想保护大家……你觉得很丢脸吧,所以你从来不让人知道……别人怕你,怀疑你,恨你……都是因为你故意――咳咳――故意引导别人把你想得很坏……”

唐俪辞缓缓地放开了抓住他咽喉的手指,柳眼大口大口地喘息:“就连我……就连我也以为你害死方周是因为你……你喜欢钱和权力,我怀疑你会变成这样是因为你天生就是那样。你为什么非要逼别人怕你恨你?你喜欢大家恨你吗?难道人人都误解你都怀疑你怕你恨你,你真的就会感到安全真的完全不会受伤害吗?你这个……疯子!你为谁拼命为谁流血?你为谁从汴京去到好云山再从好云山千里迢迢地回来?你得罪风流店你得罪禁卫军,你有安逸奢侈的日子不过你为谁趟的什么浑水?你有得到过什么好处吗?明明付出了这么多,为什么非要装得若无其事,为什么非要别人误解你你才高兴?”

他说完了。

屋里一片安静,没有点灯,看不清唐俪辞脸上的表情,只有一片安静。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动。

“阿俪?”柳眼向着他的方向抬起手,“允许别人理解你有这么难吗》为什么非要把自己逼疯……”

“嘘――”唐俪辞的声音很静,“我们都不要说话了好不好?你也不要说话,我也不要说话。”他后退了几步,靠着墙坐了下来,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