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心知四处都是鬼牡丹牵来的土狗,不敢在山顶久留,雪线子再度将柳眼提起,快步往方平斋所在的山谷奔去。

雪玉般的刀刃飞舞,所开的是一条血路。方平斋飞刃护身,自东向西往焦玉镇方向硬闯,他所过之处鲜血溅起,帐篷起火,鬼牡丹手下的妖魂死士难以抵挡,节节败退。寸许长的雪刃越舞越盛,犹如千万风雪乱舞,片片落英摧残,发挥到极致的时候方平斋的黄衣几乎不见,只见如滚雪的刀光,身畔人伤火起,惨呼之声不绝于耳。

他并不是想闯过一阵就后退,他一路闯向焦玉镇,脚步没有丝毫停留。

丽人居!是今日鬼牡丹掀起风云的地方,是针对柳眼的一局阴谋,也是他的一块心结。十年前他在这里设下酒局,敬了梅花易数和狂兰无行一杯毒酒,那毒酒毒倒了梅花易数,却毒不倒狂兰无行……

方平斋的思绪微微的有些恍惚,那日三哥中毒之后,向他劈了一掌,他的武功远不如三哥,重伤濒死,是七弟出力救他一命。而后七弟拿那杯毒酒的解药与三哥做下交易,要他杀了二哥……一切的变化是那么突然,自兄弟情深到兄弟相残,突然之间彼此的性命不再重要,杀人就像杀鸡一样,没有半点留恋……那些昔日的情分也就如风吹去一般,虚幻的,不留半点影子。

一切是谁的错?是他么……

如果预知一切的结局,他还会选择那两杯毒酒吗?

如果的事,永远没有答案。

“当”的一声微响,方平斋蓦然转头,只听“当当当当”一阵微响,犹如风铃遭遇了一阵狂风,绕身飞舞的雪刃一连跌落了十来只。他挽袖收刀,只见四下里妖魂死士纷纷让开,一人黑袍飘动,倚着一棵大树站着,那大树之后过河便是焦玉镇。

黑衣人袍绣牡丹,面容丑恶,偏偏浑身散发着一股香气,见方平斋闯阵而来,讽刺的勾了勾嘴角,“六弟,你好大的胆子。”

方平斋手摇红扇,哈哈一笑,“我向来胆子很大,大哥你难道是第一次知道?如果我胆子不大,十年前怎敢请你们喝酒,又怎敢在酒里下毒杀人?很可惜我下的毒不够狠绝,竟是谁也没有毒死,只凭空害死了二哥。”天高云朗,他圆润的脸上满是笑意,侃侃而言,就似说得只是天气。

“你那点心思,我和七弟都很清楚。”黑袍鬼牡丹淡淡的冷笑,“敞开了说罢,你想杀朱颜,十年前那杯毒酒杀不了,十年后你照样杀不了,即使你学会柳眼音杀之术,也未必当真杀得了朱颜。”他冷冷的道,“七弟对你有救命之恩,我从未对不起你,即使你伤我手下,我也没有对你出手。你要杀朱颜,我和七弟都可以帮你,只要——”

“只要我放弃我那可悲又可怜的师父,投奔你们?”方平斋红扇一摇,“我方平斋,真有如此价值?”鬼牡丹举手指天,“你可知我设下丽人居之局,所为何事?我设下天罗地网,招来江湖门派,我要以柳眼之首级,号令天下之大权,请六弟你喝一杯酒。”他一字一字的道,“我保证,这一杯绝对不是毒酒。”

方平斋的红扇停了,微微一顿,“你要与我煮酒论英雄?”鬼牡丹森然道,“不是,我要与你煮酒论天下,天下,不单单是江湖……”他仰天一笑,容色凄厉,“今日我生擒柳眼,便是手握江湖,他日问鼎天下,就算是真龙天子——又能奈我何?大好江山千军万马,六弟你——可要与我共享?”

“我方平斋,真的有如此价值?”方平斋凝视鬼牡丹,“我徒然一身,既不似大哥你有死士万千,又不如七弟诡诈多变,你们要我何用?”鬼牡丹阴森森的道,“六弟忒谦了,你是什么人,我和七弟都很清楚。我的酒在丽人居楼头等你,不要让那杯酒喂了狗。”他振臂一挥,“让路!”

四周妖魂死士缓缓后退,让出一条路来。方平斋摇头一叹,“本以为我离江湖已经很远,不料竟是满屋丹枫吹落叶,身在山中不知景!可叹、可笑!”他摇扇而去,背影朗朗,仍旧往焦玉镇而去。

鬼牡丹阴沉的看着他的背影,遍布帐篷的荒地里,一片死寂。

遥遥雪线子提着柳眼正往此处奔来,突见黑衣死士两侧分道,让出路来让方平斋过去,大出意料之外,“哦——情形不对,看起来好像你徒弟与人家化敌为友,握手和谈了。”柳眼淡淡的道,“他不会。”雪线子道,“真有信心,不过你好像也并不怎么了解你徒弟,真不知道你的信心从何而来。”眼见形势不对,他提着柳眼躲入密林之中,暂且一避。

不通过荷县而前往焦玉镇的另一条路必须绕过两座山丘。阿谁和玉团儿缓步而行,玉团儿丢了佩剑,装作过路的无知少女,和阿谁谈谈说说,慢慢的往焦玉镇去。一路上快马加鞭的江湖人不少,的确没有人几人留意到路上这两位姑娘。

未过多时,两人已踏入焦玉镇,但见百姓多已躲避,停留在小镇内外的都是武林中人。此时人人举头往丽人居楼头望去,只见“丽人居”三个金字中间有一人被双手绑起,吊在中间,乃是一位青衣书生,面目陌生,无人认得。玉团儿一见之下,低呼一声,拉了拉阿谁的衣袖,“姓林的书生。”阿谁心中一跳,这位挂在屋顶的青衣书生,就是对柳眼和玉团儿有恩的那位黄贤先生。眼见其人已被挂在半空,神色却仍淡然,不见挣扎之色,她心下略生佩服之意,当下一挽玉团儿的衣袖,低声道,“跟我来。”

两个女子抱着孩子往丽人居后门走去,各门各派都对这两人留意了几眼,却也没多大在意。丽人居上下都有鬼牡丹的妖魂死士把守,阿谁抱着凤凤走到后门,很自然的往里迈去,“李伯!李伯!”

丽人居里有人应了一声,阿谁扬声道,“今儿的玉尖儿收成不好,我去了趟邻县也没收到。”丽人居里那人叹了口气,“没有也没办法,最近都来些凶神恶煞的主……玉娘你进来吧,帮我把菜整整,把那些鱼都杀了片肉。”阿谁应了一声,拉着玉团儿便走了进去,看门的妖魂死士见二人长得不错,看不出身负武功,也不阻拦。

玉团儿心中大奇,“你认识这里面的人?”阿谁挽着她的手,低头走到厨房外边的院子坐下,地上堆满了各种青菜,几盆半死不活的鱼,还有一大堆未洗净的牛肚,一股怪味。厨房里正在做菜,无人理睬进来的到底是谁。她挽起袖子开始摘菜,神色不变,微微一笑,“我觉得诺大丽人居,总少不了有人姓李。”玉团儿大吃一惊,“你……你不认识这里面的人?玉尖儿是什么东西?”阿谁道,“一种少见的白玉蘑菇,在洛阳酒楼里很流行,我想这里的掌柜既然是从洛阳来的,多半也做这种菜。白玉蘑菇要每日上山去采,数量很少,不是每日都能收到,所以姑且一试了。”玉团儿叹了口气,“你真大胆,现在我们做什么?就在这里摘菜、杀鱼吗?”阿谁拥着凤凤,摘菜并不方便,她微略想了想,“你抱着凤凤坐在这里帮忙,别人问你是谁,你就说是玉娘的表妹,玉娘今天有事没来,你替她来帮忙。”玉团儿皱眉道,“那你呢?”

“我上去瞧瞧。”阿谁悄悄地道,她的眼角往二楼一飘,林逋就被挂在二楼的招牌上,“看能不能寻到机会放了林公子。”玉团儿压低声音道,“太危险了,上面肯定都是高手,你要怎么救他?”阿谁摇了摇头,“我只上去看看,如果寻不到机会,绝不会轻易动手。”她轻轻拍了拍玉团儿,“妹子,姐姐痴长你几岁,遇到的事也比你多些,所以姐姐不怕。你坐在这里小心点,若是应付不来,就抱着凤凤跳墙逃出去。”玉团儿低声道,“我绝不会逃,但我一定保护凤凤。”阿谁点了点头,抚了抚她的发丝,转身往楼梯而去。

玉团儿抱着凤凤坐在院子里摘菜,一边看着阿谁的背影。阿谁个子比她略高,身姿婀娜,步履安然。她一直觉得这位姐姐很不幸,经历很坎坷,有时候很淡然,淡得让人觉得难以接近,淡得仿佛只是个躯壳,但有的时候又让人觉得她镇定容颜之下的那颗心,也许并非全然没有渴望。

阿谁又自楼梯上退了下来,到忙碌的厨房里去端了几杯茶。玉团儿遥遥看见似乎有个人问了她几句,也不知阿谁答了些什么,那人对她很是和善,指着二楼说了几句,阿谁便端着茶盘上去了。

玉团儿抱着软绵绵的凤凤,看不见阿谁的身影,她一时间觉得很无措,没人来告诉她在这种人来人往,每张面孔都很陌生的地方应该怎么做?原来她一直很幸运,一个人躲在无人的深山中,遇见了柳眼和沈郎魂,虽然他们的面目都很难看,但他们对她都很好……之后遇见的人,方平斋、阿谁……大家也都真心实意的对她好,没让她感觉到孤单。而阿谁姐姐……玉团儿低头摘菜,阿谁姐姐想必从来没有幸运过。

阿谁端着茶水上了二楼,一踏上二楼,颈上骤然多了几柄刀刃,抬起头来,二楼全是风流店的故人,当先的一人就是白素车。白素车见她上来,刀刃加劲,冷冷的问,“是你,你来做什么?”阿谁低下头来,“我在半路上被桃姑娘的手下擒住,听说尊主会来,所以桃姑娘送我来。”白素车目光微微一闪,“当真?”阿谁点了点头。白素车收刀而起,其余几人也跟着收回兵器,“桃姑娘不来此地,怎会送你过来?”阿谁低下头,“我被小静擒住。”白素车哦了一声,“原来如此,坐下吧,听探子回报,已有了柳眼的消息,你坐在窗口,让四面八方都能看得到你。”她手指挂着林逋的窗口,阿谁走了过去,面向窗口,窗下挂的就是林逋。

二楼有人端着一盘猪脚已吃得满面是油,这人奇肥无比,断了一手,正是抚翠。见白素车指挥阿谁站到窗口,她哈哈一笑,“这丫头竟然没死,倒也奇了。有她站在这里,不怕尊主不来啊!我看是不是也要把她手脚缚起,挂在林公子旁边?如此郎才女貌,一双两好,不挂当真可惜得很。”

二楼另有一人浑身黑衣,面上戴了人皮面具,站在一旁,目光在阿谁面上一扫,精光闪烁。白素车淡淡的道,“东公主的想法不错,我看就把这丫头也吊下去,以免另生枝节。”抚翠连连点头,“我来绑!”白素车冷冷的道,“你若是偷偷捏断她手脚,万一柳眼回来为她殉情,鬼主面前你担待得起么?”抚翠的咽喉咕噜一声,怪笑道,“素素真是我肚里的蛔虫,你来绑吧。”

白素车自袖中摸出一块白色手绢,将阿谁双手缚起,提了起来扔出窗外,悬在林逋旁边。阿谁一派顺从,并不反抗,不料刚刚把阿谁扔出去不久,外边围观的众人起了一阵轻微的议论。白素车和抚翠惊觉不妙,双双探头出去,就在她们探头的刹那,挂着阿谁和林逋的绳子突然断开,阿谁大叫一声,“妹子快逃!”随即摔了下去。

一块淡紫色的帕子迎风飘起,上面以眉笔写着两个大字“救人”,此时正随风越飘越高。阿谁和林逋两人突然摔下,两道人影电光火石般闪过,接住二人,轻轻落地。白素车和抚翠微微变色,这两人,一人是峨眉文秀师太、一人是“霜剑凄寒”成缊袍。

原来阿谁在第一次上楼之时便暗写了那“救人”二字的手帕,写完之后下楼,端了盘子上去,把手帕攥在手里,掩在茶盘之下。白素车把她扔了出去,她手心里攥着的手帕随即扬出,外边都是武林中人,眼光何等犀利,自是一瞬之间都看清了。然后她不知用什么方法弄断绳索,导致她和林逋两人临空跌下,脱离控制。

文秀师太和成缊袍两人武功卓越,既然事先提醒,出手救人并不困难。阿谁被文秀师太接住,落地之后喘息未定,手指着林逋,“保护……保护这位林公子。”成缊袍认得阿谁,知她和唐俪辞关系匪浅,当下招呼一声,中原剑会的人马将阿谁和林逋团团围住。楼上抚翠和白素车探出头来,已是为时已晚。

“他们都是风流店的人,已知道柳眼的消息,这位林公子是柳眼的恩人,他们料想他会来救人,所以把他挂在楼头。”阿谁急急解释,“成大侠,猩鬼九心丸的解药只有柳眼能制,当今天下谁都想生擒柳眼。而他必然会来救林公子,所以务必保护林公子的安全,不能让柳眼再度为风流店控制。”文秀师太奇道,“你是什么人?”阿谁站在当地,低下头来,“小女子一介平民……”成缊袍一手扯断她手上缚的手帕,淡淡的道,“这位姑娘是唐公子的朋友。”阿谁摇了摇头,急急道,“我还有个妹子,方才在丽人居内,现在不知如何了,还请成大侠派人寻找。”她还没说完,玉团儿抱着凤凤已从丽人居后奔了过来,“阿谁姐姐!”她眼见玉团儿无事,颇是松了口气,把她和凤凤搂入怀中不放。

方才有人将这青衣书生挂上楼头的时候,外边围观的众人已在猜测这青衣书生的身份,亦有人策划救人。但风流店的高手围坐二楼,缚住这青衣书生的绳索又是硫桑蚕丝所制,非寻常刀剑能断,若有人冲上去救人,在出手斩断绳索的瞬间就失先机,露出极大破绽。若非阿谁巧计,绝难救人,而这位姑娘又是如何弄断硫桑蚕丝所制的绳索?众人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阿谁手中握着一物,她牢牢握着不放,不露丝毫痕迹。白素车将她双手绑起的时候往她手心里塞了一物,随后将她扔出窗外,她正是用这项东西割断绳索,让自己和林逋跌了下来。白姑娘为何暗助自己?她虽然不解,但却知这件事如果让人知道,不免让白素车陷入危机,于是牢牢握住,连一眼也不去看它。

那是一柄形如柳叶的小刀,非常娇小,微微有些弧度,刀柄上有个极小的机簧,略略一拨,刀刃自刀柄弹出。此刀削铁如泥,阿谁用它割断绳索毫不费力,此时刀刃已缩入刀柄之中,握在手里就如一截浑圆的短木。

二楼探出头来的抚翠冷笑一声,“这丫头竟然带着‘杀柳’,素素,你刚才没好好在她身上搜一搜,真是失策了。”她并不觉得阿谁身上带着稀世宝刃奇怪,阿谁和唐俪辞过从甚密,唐俪辞家财万贯,赠送阿谁一柄利器用来防身并不稀奇。白素车冷颜鞠身一礼,“属下失策。”抚翠挥了挥手,“罢了,谁也想不到阿谁这丫头有这么大胆子,也不知道她怎会想到要救林逋,更不会知道她身上带着‘杀柳’。哈哈,杀柳杀柳,她这番回来,难道是要杀柳眼吗?”

一旁静观的黑衣人淡淡的道,“林逋被救,看来今日之计有变。不过林逋落入中原剑会手中,与落入鬼主手中,其实并无差别。”白素车淡淡一笑,“今日的问题是柳眼到底会不会来,如果他今日不肯出现,或是出现了但落入他人之手,我们备下人马要抓文秀师太、天寻子、鸿门剑一干人等就会困难得多,说不定全军覆没。”她的目光往二楼众人脸上掠去,“目前我们已经无法控制局面。”抚翠嘻嘻一笑,“鬼主很快就会回来,坐下坐下,吃菜吃菜。”她据桌大嚼,白素车走过来,淡淡的喝了杯酒。

方才丽人居后升起团团黑烟,面积甚广。各门派虽无交流,都知山后必然有变,此时成缊袍和文秀师太救了林逋,当下众人围上,七嘴八舌的议论究竟是怎么回事。

“书生你是什么人?”一位身挂麻袋的叫花子挤到成缊袍身边,伸出油腻的大手在林逋身上到处捏了一遍,“怎么会救了江湖第一大恶人?你是不是不知道他是专门糟蹋小姑娘的淫棍……”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文秀师太脸色一沉,“刑叫花你嘴里放干净点!”峨眉门下有数名弟子被柳眼所迷,加入白衣役使,服用了猩鬼九心丸,但并未失贞,听刑叫花如此说法自然恼怒。刑叫花赶紧闭嘴,笑了一笑,“老叫花子该死!该打、该打!但这书生看起来眉清目秀,怎会和那魔头有瓜葛,老叫花子真的好奇。”

林逋身处众人中心,自他被擒之后所见的怪人多了,反而更加镇定,只是笑笑,对成缊袍行了一礼谢过救命之恩,并不说话。董狐笔简略向各派问了几句,各派中毒之人有多有少,相加约有百来人,人人都想要柳眼的解药,同样亦有不少人想要柳眼的命。成缊袍按剑在手,此时此刻,不论是按兵不动的风流店人马或是一群乌合之众的江湖白道,情绪都已被撩拨起来,只待一个人的到来。

绝对在柳眼出现的那一刻将他带走!绝不会让这魔头再度消失!成缊袍用力握剑,心志坚定。

三十四 未竟之局

阿谁拉着玉团儿的手,抱着凤凤慢慢的退到一边。有几个中原剑会的剑手护卫她们的安全,玉团儿在人群里东张西望,只盼见到柳眼,阿谁紧紧的抱着凤凤,站着一动不动。

这个地方聚集着几百人……每个人都对柳眼势在必得。她笔直的望着前方,眼前有许多人在摇晃,她什么也没看在眼里,只记得那个时候……那天,他那种哀伤的眼神。

凤凤的头靠在她的肩上睡着了,她只有在感觉到凤凤的温暖的时候,才会有安全感,才能相信自己能正常的继续往前生活。她为自己设定的将来之中,没有其他男人,只有凤凤,所以无论柳眼以多么哀伤的眼神看着她,她也不会有所改变。

但他……真的很可怜……她私心期盼他不要来,藏匿在这世上任何一个角落都好,就是今天不要出现。玉团儿拉拉她的手,悄声道,“这些人都在骂他。”阿谁点了点头,“他做了很多错事,伤害了很多人。”玉团儿低声问,“他们都中了他的毒吗?”阿谁叹了口气,“嗯,很多人都中了他的毒,谁能抓到他,谁就能控制这许许多多人,大家都想要解药。”玉团儿低声道,“他没有解药的。”阿谁微微一怔,“你怎么知道?”玉团儿哼了一声,“我都帮他洗过澡啦!他全身上下什么也没有,哪有什么解药。”阿谁微微一笑,“你对他真好。”玉团儿笑了起来,“那当然了,因为他对我也很好啊。”她指着自己的脸,“他治好了我的脸,救了我的命。”阿谁摸了摸她的脸,轻声道,“他真的对你很好很好。”玉团儿连连点头,浑身都洋溢着快乐幸福。

如果她不够坚强,是不是会在这样的笑容下崩溃,变得支离破碎?阿谁有些恍惚,人们总是对无知善良的东西宽容、喜爱……而对像她这样只会忍耐的女人,是不是就习惯吹毛求疵,习惯了想要挑衅她忍耐的极限,想要看她崩溃的样子……然后引以为乐,然后证明其实她和别人并没有什么不同,揭穿了以后不过同样是一堆不堪入目的东西?人与人是不能比较的,她很早就知道,但有的时候……有的时候真的很……很难以接受……难以接受她是个连玉团儿都远远不如的女人。

她一直很努力的在生活……努力的不想让自己显得很难堪,努力的想拥有自己的生活,不依赖任何人。但谁也不曾看得起她,他们会爱护宠溺比她更脆弱更无知的东西,但不知道怎样善待她、也从未打算善待她。

他们都指望着她对他们好,并且会因为她做得不够体贴不够热情甚至不够真心实意而受到伤害,郝文侯、柳眼、唐俪辞都是如此,但……但……世界的规则本不该是这样,她深深明白这都是错的荒谬的,但现实就是如此。

她无依无靠,唯一能自持的,是自己尚能忍耐。

“阿谁姐姐?”玉团儿见她默默望着远方,“怎么了?”阿谁摇了摇头,微微一笑,“没什么。”

丽人居的二楼安静的异常,仿佛林逋被劫对他们来说无足轻重。董狐笔和文秀师太商议了一下,将来到丽人居前的二十六个门派,六百三十九人分成二十个小队,既监视风流店众人的动静,又观察是否有人接近。

然而日过正午、又过黄昏,丽人居的厨房接连不断的往二楼上菜,却是谁也没有来。

柳眼和雪线子藏匿在山谷的密林之中,到处有土狗游荡,两人虽然不惧土狗,但被发现了也很麻烦。雪线子给柳眼洒了一身花粉,他向来好色爱花,怀里藏着不少奇花异卉的花粉用以向美人讨好,今日却用在柳眼身上。那花粉气味并不浓,散发着清奇的幽香,雪线子希望这奇花的香气能掩饰柳眼身上的味道,扰乱那些土狗的嗅觉,但究竟扰乱了没有谁也不知道。两人看方平斋离去,山下妖魂死士尚未归队,仍是混乱,雪线子灵机一动,下去抓了两人上来,点了穴道扒下衣服,将两条赤条条的男人埋在山上杂草堆里,自己和柳眼穿了妖魂死士的黑衣,戴上他们的人皮面具,大摇大摆的走下山去。

走进敌人的大本营,雪线子扶着柳眼,被方平斋所伤的人不少,眼见柳眼一瘸一拐,旁人也不觉奇怪。两人寻了个没有烧掉的帐篷钻了进去,里面躺着五人,一照面尚未问话已被雪线子放倒在地上,两人拿起桌上的酒菜便大嚼,吃了个饱,略略休息了一下。吃过饭后,雪线子又大摇大摆的出去探听消息,回来说林逋已经被救,究竟是何人所救并不清楚,但已经不在丽人居的楼头。柳眼听后静默了一阵,“那些中毒的人都还在?”

“门派里有人中毒的都在丽人居等着,风流店丢了林逋,但也没有撤走,我看大家都等着你这尾大鱼,反正林逋也已经被救走,你不如拍拍屁股溜之大吉,大不了我替你悄悄通知你的徒弟儿,叫他天涯海角找你去。”雪线子一摇头,“你现在出现,没有半点好处。”柳眼缓缓的道,“我若不出现,大家要么以为我死了,要么以为我躲了起来,永远不会再出现——那江湖上如此多中毒之人都不得不屈从于风流店,因为只有风流店有猩鬼九心丸,可以延续性命、增强功力。风流店非要抓我不可,一是他们自己很也想要所谓解药;二是他们怕我当真有所谓解药。所以如果我不出现,江湖大局将倾向风流店,等候在丽人居外的那些人中的很大一部分,将不得不做一些违背良心的选择。那都是我造的孽……”雪线子扑的一声差点把刚喝下去的汤喷了出来,“江湖传说,风流客柳眼是个阴险狠毒,又淫又恶的魔头,是小唐的死对头。我看你做人还不错嘛!而且你和小唐分明是过命交情的朋友,为了你小唐连我老人家都敢拖下水,可见江湖传言真不可尽信,唉!”柳眼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道,“我要出去,告诉他们猩鬼九心丸有解药,我还没死,叫大家不必听风流店的威胁。”雪线子连连摇头,“你的想法很好很伟大,可惜你如果出去,两个雪线子都未必保得了你的命,一个没有命的柳眼有什么用?难道你的尸体能变成解药解去猩鬼九心丸之毒吗?就算能,一个人百来斤连头发都算下去也不够这许多人吃,就是死了别人都会说你偏心。”

“解药没有做出来,谁也不敢要我的命。”柳眼沉声道。雪线子哈哈一笑,“那要看你有没有能够抗衡两方的力量,只有我一个人,远远不够。风流店要拿你下油锅,江湖白道要抓你去凌迟,除非你找到神仙当靠山,否则你做出解药一样要死,而你做出的解药一样沦为别人登上江湖帝位的筹码。”柳眼眼珠子微微一动,“神仙?”雪线子颔首,“神仙,玉皇大帝、太上老君、二郎神之类……”柳眼低声道,“那唐俪辞呢?”雪线子重重的敲了下他的头,“你是想害死小唐吗?谁也不知你和小唐有什么过去的交情,他没有任何理由给你撑腰。他要是站出来给你撑腰,别人都会以为他为的不是你柳眼,而是江湖帝位,所有反对小唐的人立刻找到借口,证实他居心叵测,小唐立刻落到人人喊打的地步。”柳眼默然,凡遇到棘手的事,他习惯的以为阿俪什么都能解决,纵然是明知无法做到的事也都抱着幻想,但显然是他错了。过了一会儿,他慢慢的道,“我写一封信,你帮我带去丽人居那里,交给成缊袍。”雪线子眉开眼笑,“哎呀,妙法妙法,快写快写。”

柳眼自雪线子换下的白衣上撕了一块白布下来,在帐篷里找到笔墨,写了几行字在白布上,递给雪线子。雪线子一看,只见白布上写着“奇毒有解,神逸流香,修仙之路,其道堂堂。半年后药成之日,绝凌顶雪鹰居会客,以招换药。”那上面还有一行弯弯曲曲,犹如花草一样的符号,不知写的什么,奇道,“这是什么?”柳眼吁了口气,淡淡的道,“这是写给俪辞的留言,说一点私事。”雪线子摇了摇头,“前面这段写得不错,很有枭雄的气魄,大家要是信了,这半年在家中勤练武功,江湖可就太平了。可惜——我要怎么证明这是风流客柳眼亲手所写的书信?你有什么信物没有?”

柳眼一怔,他可怖的脸上起了一阵细微的变化,似是心情一阵激荡,缓缓探手入怀,取出一样东西,“这个……”雪线子见他摸出一样软乎乎的东西,“什么?”柳眼双手缓缓打开那样东西,雪线子赫然看到一张既诡异、又阴郁俊美的脸。饶是他游戏江湖多年也被吓出一身冷汗,“人皮?你的……脸……”柳眼笑了笑,“嗯,我的脸。”雪线子抓起那张人皮,“好,我这就去了,你在这里等我,不见人莫出去。”柳眼平静的道,“若是见到我徒弟,告诉他我在这里等他。”雪线子颔首,一笑而去。

柳眼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黑色帐篷里,过往所发生的一切支离破碎的在眼前上演。他想起很久以前,他在风情酒吧里弹着吉他,唱着不知名的歌,人人都说眼哥是个温柔的人,对大家都好,做事很细心,这样的男人真少见。那时候他以半个保镖的身份住在唐家,白天大部分时间和阿俪在一起,晚上他就去酒吧驻唱,阿俪所拥有的一切,近乎也就是他的一切。那时不曾怀疑过什么,他全部的精力都用来设想如何完美的处理阿俪所惹的种种麻烦,如何尽量表现得优雅、从容、镇定而自信,不丢唐家的脸,他一直像个最好的管家和保镖,只要阿俪拥有了什么,他也就像自己拥有了一样高兴。

是什么时候……一切变得面目全非,他再也找不回当初自己那张温柔的脸?再也没有宽容任何人的胸怀?从他对阿俪失望的那天开始,在他还没有理解的时候,他的世界已经崩溃。而如今……他的崩溃的世界究竟是回来了没有?其实他也根本没有理解。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从来只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缺乏目的的概念,往往做一件事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只知道有人希望他这样做,于是他就做了。

这样性格的人很差劲是不是?他茫然看着空旷的帐篷,思绪有很长时间的空白。

帐篷外黑衣的死士已回归秩序,列队站好,山谷中的黑烟已经散尽,虽然伏兵已经暴露,林逋意外被救,但鬼牡丹并未放弃计划,众死士仍旧列队待命。

雪线子揣着柳眼写字的白布,一溜烟往丽人居而去,他的身形飘逸,穿的又是死士的衣裳,妖魂死士无一察觉,然而堪堪及丽人居后山坡之下,一道人影持剑驻地,仿佛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了。

那是余泣凤的背影,雪线子叹了口气,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绕路?就在刹那之间,身后两人缓步走近,“雪郎,柳大尊主呢?”其中一人格格娇笑,“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雪线子转过身来,三人将他团团围住,一人是余泣凤,一人是红蝉娘子,一人全身黑衣,衣上绣满了颜色鲜艳形状古怪的牡丹花。

雪线子的目光自那三人脸上一一掠过,余泣凤拔起长剑,红蝉娘子手握蓝色弯刀,浑身黑衣的人不知是谁,但显然不是什么轻易应付得了的角色。就在余泣凤剑招将出的时候,雪线子叹了口气,“且慢,我输了。”余泣凤一怔,三人都颇出意料之外,雪线子在身上拍了拍,“余剑王、小红蝉儿、还有这位虽然未曾谋面但一定不同寻常的花衣兄,与其大战一场连累自己伤痕累累依然是输,不如现在认输比较潇洒。”

黑衣的鬼牡丹盯了他一眼,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雪线子不亏当世英豪,请!”他抬手指路,“以你的气魄,足以当我座上宾客,这边请。”余泣凤咽喉上的洞咕噜一声,似乎满腹不快,但并不说话。倒是红蝉娘子笑盈盈的迎上来,伸手点了雪线子几处穴道,“雪郎受委屈了,跟我来。”

雪线子怀里揣着柳眼的书信和人皮,此时束手就擒,怀里的东西必定会被搜走,他心念急转,想出十七八个念头都是无用,索性探手入怀,把柳眼的书信和人皮一起取出,交了出去。“这是柳大尊主留给江湖的书信,方才他已被方平斋带走,只留下这封信要我到丽人居交付成缊袍。我和柳大尊主也没天大的交情,相助他不过是为了一万两黄金的银票,诺,我现在口袋空空,连银票都索性送你,可见我老人家没有骗你吧。”

红蝉娘子吃吃的笑,摸了摸雪线子的脸颊,“雪郎你素来没有良心,为了钱做这种事我是信的,就是不知道鬼主信不信了。”雪线子干笑一声,“我老人家难得插手江湖中事,这次真是阴沟里翻得不浅,老脸丢了一大把,可见人真不能爱钱,一爱钱就会栽。”红蝉娘子捏着他那如冠玉一般的脸,娇柔的笑,“哎呀!要说你老,真没人能信,雪郎你究竟几岁了?”雪线子哈哈一笑,“老夫七十有八了。”红蝉娘子眉开眼笑,腻声道,“妾身六十有六了,与你正好般配。”

黄昏。

众人仍然聚集在丽人居外,柳眼始终没有来,被分派成组戒备查探的众人开始松懈,即便是文秀师太、大成禅师这样德高望重的前辈也有些沉不住气,谁也不知道柳眼是否当真会出现?而即使他出现了,是否又携带了解药?柳眼是否仍然活着?他若死了,若是有解药,解药是否被他人所夺?若是没有解药,风流店持猩鬼九心丸相挟,各派掌门为了派中弟子是断然拒绝、或是勉强相就?有些人开始盘算退走,然而堪堪退到数百尺外,便见树林之中黑影憧憧,潜伏着不少风流店的人马,并且自己是一日未曾进食休息,对方却是休息已久,精力充沛,此时虽然尚未发难,却已让人不寒而栗。

天色一分一分变暗,众人的精力在一分一分消耗,包围的人马越来越多,而柳眼依然不知所踪。事到如今,连一派悠闲的天寻子、鸿门剑等人都有些轻微的焦躁起来,受骗而来,落入重围,该如何是好?

沉暗的天色突地一亮,随即轰隆一声,众人抬头相望,天空大雨倾盆而下,竟是触肤生痛,视物不清。

成缊袍招呼众人圈子往内收回,然而人心涣散,众人的脚步虽是退后,却是参差不齐。林中有拔箭之声,无数黑黝黝的箭尖在雨中指向退到一处的众人。文秀师太、董狐笔等人所领的人马虽然众多,但一无庇护,暴露在大雨和箭矢之中,一旦弓弦响动,死伤必定惨重。刹那间武功较高的成缊袍、天寻子、鸿门剑、文秀师太、大成禅师等纷纷抢到外围,准备接箭。

但树林里并不发箭,包围圈很紧实,大雨模糊了众人的视线,看不清究竟有多少人,丽人居二楼的灯光在风雨中显得昏黄朦胧,摇曳不已。众人全身湿透,均感寒冷异常,南方的冬天,雨水虽不结冰,却是冻入骨髓。董狐笔首先沉不足气,怪叫一声,“大伙一起冲出去算了,他妈的天寒地冻,不冷死也——”他一句话尚未说完,丽人居中突地传出麻辣毛肚那诱人已极妙不可言的香气,“哇”的低呼声起,不少年纪尚轻的门人馋涎欲滴,蠢蠢欲动,耳听董狐笔叫道“冲出去”,有几人拔起刀剑,往外冲去。

“且慢!”成缊袍冷声喝道,与文秀师太一起将那几人拉了回来,“冷静!沉住气!此时动手太过不利。大家在圈子中间掘土,挖一个大坑,众人躲在里面,把泥土推到外面来堆高挡箭!”他一声喝令,倒也起了作用,脚步迈出去的几人又缩了回来,武功较高的人外围挡箭,武功较弱的人奋力据土,很快地上便被众人挖出一个大洞,外头乱箭若射来,躲在洞内已可大大减少死伤。文秀师太、天寻子、鸿门剑等人均觉成缊袍应变敏捷,心下赞许。慌乱中的江湖群雄也有所安抚,较为镇定。但成缊袍心中却是忧虑至极,此地毫无遮拦,又无食水,团团包围的局面十分不利,若是等待雨停冲杀出去,死伤必定不少。而居高临下的风流店等人不知心怀何等诡计,若是有人被擒,牵连必定不少。

“素素,下面的人在挖坑了。”二楼眉开眼笑吃着毛肚的抚翠笑嘻嘻的道,“多大的一个坑,说不定可以埋下几百具尸骨。”白素车站在那里淡淡的看,“只要东公主出手几掌,就如风卷落叶,那群蝼蚁将死大半。”抚翠连连摇头,“鬼主还没来呢,让那群死士拿着箭围着,也不知道干什么,要杀就早点杀,让我等着等着,想杀人的心情都没了。”

“他莫约是遇到了要紧的事。”白素车目不转睛的看着外边黝黑的天色和大雨,“你不觉得现在这种天气,虽然圈子里的人冲不出来,但有谁自外面靠近这里,我们也看不出来吗?”抚翠哈哈大笑,“你想说也许会有变?”白素车淡淡的道,“我只是想……今日这等大事,难道唐俪辞真的不来吗?”

听闻“唐俪辞”三字,抚翠的脸色变了变,一直不语的黑衣人突地冷冷的道,“鬼主来了。”只见风雨中一道黑影如鬼魅般自丽人居后的山谷中升起,转眼间飘入二楼雅座,而未发半点声息。白素车、抚翠、黑衣人及一干下属一齐向来人行礼,这人黑衣绣花,正是鬼牡丹。

“鬼主怎地如此之晚?”抚翠笑了笑,“刚才是谁在下边捣乱,烧了许多帐篷?”鬼牡丹阴森森的道,“方平斋。”抚翠颇为意外,“真是见鬼了,他为什么要和你过不去?”鬼牡丹抬手,“六弟这人重情义,他来找人那是意料中事,放心,对他我另有打算。”他略略瞟了眼楼下的众人,“底下的谁在主持?”

“看起来是成缊袍和文秀老尼姑撑住场面,董狐笔之流早已按耐不住。”抚翠笑嘻嘻的道,“鬼主若要我等杀人,我跳下去就杀那老尼姑。”鬼牡丹自怀中抖出一物,“来的这几百人,我只要各派领头人物,我要生擒,不要你杀人。”他抖出的是一张人皮,白素车触目所见,微微一震,“这是——”

“这是柳眼的人皮。”鬼牡丹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底下的人听着,柳眼已入我手,猩鬼九心丸的解药也在我手上,他的人皮在我手上,有谁不信?”江湖群豪面面相觑,面上都流露出惊骇莫名的神色,解药被风流店所得,那大家要如何是好?只听鬼牡丹阴森森的道,“我知道你们各门各派都有人需解药救命,这样吧,各派掌门自废武功随我走,一年之后毒发之期,我如期向各门各派送发解药,绝无虚言,这样可好?”

“胡说八道!”文秀师太怒道,“我峨眉弟子就算毒发身亡,也绝不受你妖人要挟!”鬼牡丹尖声怪笑,“哈哈哈,你文秀师太怕死,就能牺牲门下弟子性命?我请你做我座上宾客,待以上宾之礼,你随我走绝不会死也绝无痛苦,但你门下弟子因你不受要挟,就要受那浑身长斑、全身痛痒而后全身溃烂烂得只剩下骨头的痛苦吗?你有种就服下猩鬼九心丸,陪你弟子一起受苦而死,否则就不要在这里做出那道貌岸然的模样说你峨眉的气节。”

文秀师太勃然大怒,拔出剑来,然而楼上高手云集,鬼牡丹所说并非毫无道理,一时也难以反驳,她又非能言善辩之辈,顿时语塞。要她服下猩鬼九心丸带领弟子退走未免不值,而要她为虚无缥缈的解药之约自废武功随鬼牡丹而去,更是匪夷所思;但话说到这份上,她若掉头就走,确也难逃不顾门下弟子死活之嫌。众人面面相觑,中毒在身的人满脸期盼,各派掌门眉头深锁,都知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局面。

“如何?各位深得弟子敬仰、名满天下、虚怀若谷、正气凌然的江湖侠客,你们的决定如何?你们的真面目是怎么样的?今天就让大家一起看一下,看一下是我风流店恶毒,还是你江湖白道的嘴脸难看?”鬼牡丹嚣张至极的狂笑自大雨中传来,越是模糊就越显得狰狞刺耳,夜里星月无光,风云急变,天地间宛若只剩下一张庞大的鬼网、一只强大得难以战胜的鬼王在狂笑,它每笑一声,雨就似下得更大、夜就似更黑,永远不会天明一般。

“拿到了一张不知是真是假的人皮面具,就能证明你抓到了柳眼吗?”哗啦啦倾盆大雨之中,有人的声音穿越雨水和密林遥遥而来,声音却依然秀雅温和,仿佛只是面对面在说话,连每个字最后的余韵都能让人分辨得清清楚楚。文秀师太一怔,蓦地脱口而出,“唐俪辞……”

围成一圈正在挖坑的众人一起站了起来,其实文秀师太未曾见过唐俪辞一面,但在如今情形之下,有人说出这么一句话,她不假思索就认定那是唐俪辞。

除了唐俪辞,无人能说这样的话,以这样的语气,在这样的雨夜里。

成缊袍又惊又喜,极力往密林中眺望,然而黑夜之中什么也瞧不见,只有耀花人眼的大雨反射着丽人居的灯光,唐俪辞不知在何处。但他怎会突然出现呢?他不是留在好云山和桃姑娘商讨大事?桃姑娘呢?她怎会没来?

鬼牡丹闻声已经大笑起来,“阁下居然能及时赶到,我真是佩服、佩服!只不过——听阁下方才的口吻,难道是说我没有抓到柳眼,难道是你抓到柳眼了吗?哈哈哈哈……”风雨之中,有人含笑回答,“你和我谁也没有抓到柳眼。”

鬼牡丹一怔,众人纷纷往声音的来路望去,心驰神往,只盼唐俪辞所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就在众人目光之中,一人的身影自密林中某处飘然而出,一身白衣犹如仙染云渡,临空摄步般横空掠过,轻轻落在成缊袍身前,瓢泼般的大雨对他仿佛没有任何影响,一头银灰色的长发在雨中闪烁生辉,正是唐俪辞。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低呼,人人都不知不觉长长的吁出了一口气,唐俪辞右手握着一柄收起的白色油伞,左手里拿着一块白布,神色甚和,“一阙阴阳鬼牡丹,你我谁也没有抓到柳眼,何必拿解药之事欺人?你很清楚,你没有解药、我也没有解药,有解药的只有柳眼,而他留下人皮与书信,已经离开。你不过得了张人皮,我不过得了张书信,仅此而已。”

此言一出,丽人居里风流店几人神色一变,江湖群豪议论纷纷,文秀师太等江湖高人却是松了口气,围在唐俪辞身边,低声问他是怎么一回事?

唐俪辞扬起他手里的那块白布,那布上正是写着柳眼的那几句话,众人传阅下去,虽对柳眼突然要“以招换药”颇为不解,但却更是松了口气。

柳眼无意以解药控制何门何派,他只是要绝世武功。

如果武功能换取人命,那绝代的剑招、拳法还是有所价值的。

丽人居上,鬼牡丹的讶异更胜于愤怒,他方才将雪线子押下命余泣凤看管,而柳眼必定就在左近,红蝉娘子和一干妖魂死士带着十条土狗沿着雪线子的来路追踪,必定能抓到柳眼。但这张写有柳眼笔墨的白布怎么会突然到了唐俪辞手上,雪线子和余泣凤难道竟然落入唐俪辞手中?而唐俪辞又怎会知道自己其实并没有抓到柳眼?

这十里方圆遍布自己的人马,唐俪辞是怎么突然出现的?然而唐俪辞的确就在眼前,而他手上所拿的,的确就是不久之前自己才亲眼看过的那块白布。鬼牡丹挥了挥衣袖,白素车领命退下,过了片刻,她重新登上丽人居,低声在鬼牡丹耳边说了几句话。

唐俪辞站在成缊袍身前,自袖中取出了一个白色小袋,这袋子材质非丝非革,通体洁白柔软,甚是奇特。成缊袍接过白色小袋,打开袋口,里面是数十粒珍珠模样的药丸,略略一嗅,阵阵幽雅的清香飘散,不知是什么东西,“这是?”唐俪辞撑开白色油伞,挡住雨水,“这是茯苓散,虽然是疗伤之药,也可充饥。”成缊袍大喜,当下将这数十颗药丸分发给数十位体质较弱、武功又不高的弟子门人。询问起唐俪辞从何而来,又如何知道众人被困丽人居?唐俪辞目光流转,尽是含笑不语,却说桃姑娘身体不适,故而今日不能前来。成缊袍和董狐笔面面相觑,西方桃武功不弱,怎会突然身体不适?唐俪辞并不解释,压低声音道,“待雨势略停,大家往西北方冲去,西北的箭阵留有死角,身法快的人笔直向前冲,自认不惧暗箭的人两边护持。往前冲的时候两人并排,之后依次列队,连绵不绝往西北角突破。你往下传话,我们不停留不断开,不能给人从中截断的机会,谁不听号令我就先杀谁。”成缊袍吃了一惊,雨势渐停,丽人居朦胧的灯光下,唐俪辞的眼中光彩流转,说不上是喜是怒,唇角微抿,并没有笑,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妖气。他低声传令,对文秀师太、大成禅师、天寻子等人一个一个传话过去,各掌门面面相觑,只见唐俪辞撑伞而立,虽是站得极近,却又似站得说不出的远,能遗世而独立似的。各掌门沉吟半晌,均传令门内弟子准备列队,往西北角冲去,严令不得擅自行动。

二楼看下,只见唐俪辞头顶的白色油伞微微晃动,他和成缊袍说了什么却听不见也看不见。鬼牡丹刚刚听闻白素车所言,心中又惊又怒,突然被他困在包围圈中的众人齐齐发出一声大喝,其声如龙啸虎吟,随即两人身法如电,直往西北角扑去,其后众人如影随形,如一道白虹刹那贯穿黑色箭阵!

“放箭!”抚翠振声疾呼,几乎同时,箭阵弓弦声响,成千上万的黑色暗箭向突围的众人射去。唐俪辞白伞晃动,真力沛发,挡住大部暗箭,成缊袍长剑挥舞,文秀师太拂尘扬动,各大高手齐力施为,将来箭一一接下。西北角却没有射出半只暗箭,众人并肩闯阵,穿过箭阵之后才知西北角的箭手僵立不动,早已死去,这些人显然是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被唐俪辞所杀,众人越过一处,心里便骇然一分。

黑影闪动,丽人居上众人眼见情势骤变,鬼牡丹提起抚翠方才据案大嚼的那张桌子往楼下摔去,各人方才醒悟,纷纷发出暗器往唐俪辞几人身上招呼。唐俪辞等人身陷箭阵之中,鬼牡丹几人若是跳入其中,不免也受箭阵之害。唐俪辞白伞挥舞,一一招架,忽而撇开白伞,对楼上微微一笑。

抚翠哎呀一声,鬼牡丹勃然大怒,他这一笑,分明乃是挑衅,只气得鬼牡丹浑身发抖,一声大喝,“碰”的一声大响,丽人居二楼栏杆突然崩塌,却是鬼牡丹一掌拍在上面,几乎拆了一层楼。

成缊袍一面为众人挡箭,一面正要开口问他怎能知道众人受困于此,几时来救?又想问他如何得到柳眼那块书信?突地火光燃起,只见丽人居后烈火熊熊,和飘零的细雨相应成奇观,浓烟冲天而起,烈火腾空之声隐约可闻,他骇然看着唐俪辞,“你做了什么?”

唐俪辞晃动那柄白伞,那柄单薄已极的油伞在他手中点打挡拨,轻盈飘逸,用以挡箭比成缊袍手中长剑要有威力得多,闻言微微一笑,“我放了一把火。”成缊袍闻言更是一肚子迷惑,唐俪辞分明一直在此,那把谷底的大火,尤其是大雨之中的大火是如何放起来的?

鬼牡丹一掌拍塌丽人居半边栏杆,勉强按压下盛怒的心情,低声喝道,“走!”今日已然不可能达成目的,不如退走,能生擒雪线子也不妄一场心机,但唐俪辞此人如此狡猾可恶,他日非杀此人不可!他率众自二楼退走,抚翠一声口哨穿破黑暗的雨夜,林中箭手纷纷停手,悄悄隐入树林中退去。

突然之间,风流店退得干干净净。狼狈不堪的一干人总算松了口气,数百人将唐俪辞团团围住,七嘴八舌的问他到底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得知鬼牡丹没有抓到柳眼、又怎样无声无息杀了西北角的箭手,又是怎样放火?唐俪辞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掠过,一直看到阿谁脸上,阿谁和玉团儿站得远远的,站在众人最末。他看着阿谁微微一笑,阿谁本想对他回以微笑,却终是未能微笑出来。玉团儿却好奇的看着唐俪辞,低声不住的问阿谁他是谁?

三十五 郎魂何处

雨势渐止,众人走到丽人居后观望火势,只见黑夜之中烈火熊熊,火焰几乎烧去了半边山谷,底下原本有的帐篷、树木、甚至遗弃的兵器都被烧得面目全非。文秀师太和大成禅师相顾骇然,这绝不是寻常大火所能烧及的温度,唐俪辞究竟是怎样放的火?

成缊袍眉头紧皱,低声询问唐俪辞如何能及时赶到?唐俪辞望着大火,眸色流丽,浅笑旋然。

他从好云山下来,一路往焦玉镇赶来,也是撞见鬼牡丹的妖魂死士,他早早挟走一名死士,换上黑衣,藏匿鬼牡丹旗下。方平斋大闹死士阵他自然是瞧见了,而雪线子带着柳眼偷偷摸摸自树林后溜下来,擒走两个死士,换上衣服钻进帐篷,他也瞧在眼里。雪线子带着人皮和书信离开柳眼,被鬼牡丹三人截住,束手就擒,他就站在不远之处。之后鬼牡丹命红蝉娘子带狗寻觅柳眼,他便跟上余泣凤,伺机救人。唐俪辞的武功自是在余泣凤之上,但要在短短片刻间击败余泣凤却也不易,刹那偷袭,只是夺了余泣凤手中那方书信,未能救人。余泣凤却不出剑反击,而是抓起雪线子飞快钻入地窖。唐俪辞权衡轻重,放弃雪线子,回头追上红蝉娘子。然而红蝉娘子带狗寻到柳眼所在的帐篷,里面躺着五人,柳眼却已不翼而飞,不知去向了。

成缊袍听他说到此处,忍不住问为何雪线子会相助柳眼这等恶魔?唐俪辞神色温和,“雪线子前辈寻得柳眼下落,应是想将他带到此处交予各位处置,但遭遇风流店大军拦截,我想他宁可让柳眼脱逃,也不愿让他落入风流店手中,所以以身相代。”成缊袍肃然起敬,缓缓的道,“雪线子不愧是雪线子,我等岂能让他落入魔爪?余泣凤究竟把他带到哪里去了?”唐俪辞手持白伞走到山坡的边缘,雨水霰得银发上皆是水珠,“风流店善于设伏,与其冲入地窖中救人,不如打草惊蛇。火烧得如此剧烈,我想他们已经把雪线子带走了。”

“这把火是谁放的?”文秀师太目望火海,“是你放的么?”唐俪辞对文秀师太行了一礼,微微一笑,“正是。”文秀师太露出狐疑之色,“你是怎么放的?”唐俪辞目望山谷,眼色幽暗,并无悲悯之色,“鬼牡丹在此扎营有一段时日,仗着这里是山谷的凹处,四周密林丛生,不易发现。在帐篷之中存有粮草,方才有人闯过帐篷阵,搅乱了战局,毁了不少帐篷,露出油桶、酒桶等物。我等到天黑大雨之际将菜油和烈酒泼在地上,因为满地是水,夜色深沉,那些妖魂死士又多已去到树林将你等围住,所以无人发现。”

“然后呢?”文秀师太问道,“你如何引火?”唐俪辞微微一笑,自怀里取出一物,那是一块近似银灰色的小石头,他手腕一翻,拔出小桃红,将那矿石薄薄的削去一层,然后掷在地上。只听“碰”的一声响,一团白色火光骤然升起,伴随轻微的爆炸之声,众人纷纷闪避,骇然见那小小石块在地上的水坑里剧烈燃烧,瞬间将地上的岩石都烧得变了色!

“这是……这是何物?”文秀师太从未见过有东西竟能遇水起火,各人面面相觑,看唐俪辞的眼神越发骇然,只见他微笑道,“我叫人往外冲的时候,背手向山谷下射出一块矿石,矿石落地时剧烈摩擦,遇水起火,点燃菜油,仅此而已。”文秀师太苦笑一声,“于是鬼牡丹眼见阵地被烧,以为你在谷底还有伏兵,仓促离去。”唐俪辞颔首,神色很淡,他自不会因为放火这事而自得,但在被困丽人居前的这一干人等眼里,唐俪辞已是有神鬼莫测之能,威望之高远胜不见踪影的西方桃。

过了片刻,文秀师太首先带领峨眉弟子告辞离去,既然柳眼留下书信要以招换药,她就带领弟子潜心修行,等到约定日期一到,当即前往绝凌顶雪鹰居。各门派怀着对唐俪辞的感恩之情缓缓散去。成缊袍终于有空询问唐俪辞近日究竟去了何处?

唐俪辞只道他前往汴京略略受了伤,静养了一段时间,慧净山明月楼的事一句不提。成缊袍不再问下去,心情略平,长长的吁出一口气,“你回来便好。”唐俪辞知他话中有话,眼神略略一瞟,成缊袍微微点头,两人心照不宣。董狐笔哼了一声,拍了拍唐俪辞的肩头,“小唐,我们俩个不是傻子,但不保证满江湖都不是傻子,为什么今晚我们俩个会在这里,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唐俪辞神色甚和,微微一笑,“既然脱险,大家也都疲乏了,尽快找个地方打尖休息吧。”当下一群人略略收拾,往山外行去。

柳眼静静地坐在帐篷里发呆,一直到帐篷帘子突然被人撩起,一人黄衣红扇,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扇子一挥,“你果然在此果然又在发呆果然又是一张很想被外面山石砸死的脸,嗯……师父——你真是满地乱跑,让徒儿踏遍天涯海角也难找啊!幸好是我聪明,觉得你不可能跑到外面山头去送死,结果证明我是对的。”

柳眼怔怔的看着在眼前挥舞的红扇,过了好一会儿,他微微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从不曾信任方平斋。

而方平斋救了他几次。

“哎呀,师父你不必眼角含泪,我知道徒弟我忠君爱国尊师重道,并且又聪明智慧世上少有,但这些是我天生所有,你不必感激到要哭的地步。我心里清楚师父你心肠温柔为人善良,对我虽然不好,但……”方平斋摇着红扇对着柳眼唠唠叨叨,突地一呆,只见柳眼眼圈微红,他本是胡说八道,却差点真的把柳眼说哭了,顿时又是“哎呀”一声。

两人都未再说话,柳眼并不看方平斋,方平斋绕着他转了几圈,转开话题,“师父,此地非久留之地,我们先离开这里,再叙旧情如何?”柳眼微微点头,方平斋将他背在背上,自帐篷后窜了出去,钻入密林之中。

“团儿呢?”柳眼低声问。方平斋道,“哦!你不先问你那位意中人貌美如花温柔体贴谁见谁倒霉不见还牵肠挂肚的阿谁姑娘吗?”柳眼默然,过了一会儿又问,“团儿呢?”方平斋摇了摇头,“你啊——真的很像养了女儿,我那位师姑大人很好,和你的意中人她现在的情敌未来的后妈在一起,最不可思议的是她们居然相处得很好,我师姑的性格真是不错。她们在丽人居外面,你的意中人胆子不小,竟然从风流店手中救了林大公子,目前他们都和中原剑会那票人在一起,我本要赶去会合,但上面既然高手如云,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去了没意义。”

柳眼又沉默了,得知玉团儿和阿谁没事,他不想再说任何一句话。阿谁救了林逋,他并不觉得奇怪,她就是那样的女子,她能成大事,但……但就是不幸福。方平斋背着他奔出去十来里地,那些土狗不可能再追来了,突然又问,“我只有一个问题,我与你,究竟要到哪里去?”

“我要找一个无人打扰的地方,炼制猩鬼九心丸的解药。”柳眼的声音很低沉,充满了他特有的阴郁气息,然而语调很坚定。方平斋低低的笑了一声,这一次他没有长篇大论,“师父,把师姑找回来吧。”柳眼不答,方平斋又道,“或者,把阿谁姑娘与凤凤一起找回来。”柳眼仍是不答,方平斋继续道,“我觉得——有她们在你身边,你才会安心。”柳眼微微一震,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但方平斋说得不错,有玉团儿和阿谁在身边,他才会安心。

他才能炼药。

他始终需要某些人在身边,不断的提醒他“应该”做些什么,否则他就会越做越茫然,失去所有的方向……他不够强他从来都不够强。

他从来不是唐俪辞那样的人。

阿俪撑不住他自己的心,却能撑起天下。

而他既撑不住自己的心,也撑不住从这天上跌落下来的任何一根稻草。

他只是柳眼,剥去一张美丽的面皮,他原本什么都不是。

阿谁跟着撤离丽人居的人马缓缓的走着,唐俪辞自从看她一眼之后,未曾和她说过半句话。凤凤对着唐俪辞的背影挥着手臂,不住的叫“妞妞”,阿谁将他搂在怀里,不让他去看唐俪辞。玉团儿听阿谁说这位就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唐公子,对着唐俪辞的背影看了几眼,却道,“他刚才来过了,是不是这个唐公子来了就把他吓跑了?”她所指的“他”当然是柳眼。

“不是。”阿谁道,“方公子和我们约了在丽人居见面,却也没来,我想他不是遇上了变故就是带走了柳眼。否则以他残废之身,如何能自千军万马中脱逃?所以别担心,不怕的。”玉团儿悄声说,“那我们就不要跟着唐公子走了,我们去找方平斋。”阿谁点了点头,“等天一亮,我们将林公子送上官道,然后就去找方平斋。”玉团儿哎呀一声,“我把林逋给忘了。”阿谁微微一笑,抬手掠住微飘的乱发,“林公子是个好人。”

林逋原本被人如护小鸡一般簇拥在人群之中,现在敌人已去,又没人知道他是谁,渐渐的中原剑会的剑手也不再看着他,慢慢就落在后头。这书生遭遇一场大难,也不惊惧,深夜走在荒山野岭的小道上,神态坦然,目光顾盼之间一如览阅林间景致。玉团儿瞧了他几眼,招手叫道,“林逋。”

林逋走了过来,玉团儿对着他笑,“你被谁抓了?怎么会被吊在上面?”林逋对她行了一礼,“自从你们离开之后,我也离开书眉居往西北而行,半路上被一个衣着古怪的黑衣人所擒,一路关在马车的铁牢之中,运到此处。”玉团儿看着他手腕上绳索的勒痕,“你一定难受死了,天亮就快回去吧,如果前面那群人不理你,阿谁姐姐和我带你去找路。”林逋哑然失笑,“怎好让二位姑娘为我操心?林逋不才,虽然落魄,却尚能自理。”他往西北而去本就为了游览山水,突然被擒到南方,却也能欣赏不一样的冬季景色。阿谁也对他行了一礼,“先生豁达,不同寻常。”林逋摇头,“林逋不过轻狂书生,姑娘谬赞了。”微微一顿,他缓缓的道,“和我一同被关在铁牢里的,还有另外一个男子,我不过被囚,他却是遍体鳞伤。二位姑娘如果练有异术,不知能否前去救援?”玉团儿奇道,“什么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