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宛郁月旦诧异。沈郎魂将唐俪辞腹中方周的心的来历草草说了一遍,阿谁恍然,“原来他说‘不跳了’,指的就是方周的心不跳了,也许是中了一刀的缘故。”朱颜却冷冷的道,“就算是两颗人心也阻拦不住你手下一刀,必定是刺到了骨头,心里面难道会长骨头?”

心……阿谁的心顿时沉了下去,她见过唐俪辞腹中的东西,那的确不像是一颗“心”,“但那如果不是方周的心,那是什么?”朱颜听而不闻,他本就无心谈论唐俪辞,低沉的问,“何时出发?”宛郁月旦微笑,“阿谁姑娘引路,让沈大哥和朱前辈与你同去,今夜必能找到望亭山庄中的隐秘。”他探手入怀,将那张薛桃的画像递给阿谁,“姑娘可有勇气今夜一行?”

阿谁展颜微笑,“这便走吧。”她向凤凤看了一眼,又向唐俪辞的房门看了一眼,当先向外走去。

房内,唐俪辞仍在昏睡,丝毫没有察觉门外的变化。沈郎魂和朱颜跟着阿谁向望亭山庄后走去,宛郁月旦留了下来,说是困倦了。玉团儿指着林逋的房间让他去睡觉,宛郁月旦瞧不见她指的方向,很自然的往前走去,走入唐俪辞的房间,顺手关上了房门。玉团儿瞪大眼睛看着林逋,林逋也是惊愕的看着那紧闭的房门,但凝神静听了半天也没听出门内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动静。

难道宛郁月旦感觉不出唐俪辞就躺在床上?他会睡在哪里?椅子上?桌子上?地上?玉团儿支颔看着那扇门,一个晚上都在想这个古怪的问题。

三十九 佳人何在

望亭山庄的后门外,是一片山林,林中有一条山涧流入望亭山庄,作为山庄用水的来源。阿谁踏着月色,张望了一下月亮的方向,沿着山涧的来路默默地走着,沈郎魂和朱颜跟在她身后,走出去莫约十七八丈远,渐渐看见那山涧边搭着一间房屋,屋里亮着灯,十分安详的模样。阿谁停了一下,低声道,“那屋里有密道,不过多半会有不知情的人住在里头,两位莫伤了无辜之人。”沈郎魂大步上前,敲了敲门,只见门里住的是一位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见了有人敲门,满脸惊恐之色。朱颜一低头,当先而入,眼里浑然没有此人,那人“咿唔”发出了两个单音,却是个哑巴。阿谁心里歉然,却也不能多言,对他微微点头,随即在屋里转了一圈,撩起床下的一块木板,露出一条黝黑的通道,“这里或许是一个暗道口。”

这个暗道设置和好云山那里的一模一样,那哑巴突然看见自己床下多了个暗道,万分惊诧,目瞪口呆。阿谁三人沿着台阶缓步而下,很快隐没在通道之中。

这条暗道潮湿阴冷,似乎建成而来从未有人走过,并且这是一条出口,并非入口,有许多狭窄的关口只利于由内向外行走。幸而阿谁身材窈窕,沈郎魂和朱颜内功精纯,在狭窄的地方通行无碍,走下去三十多级台阶,眼前一片漆黑。沈郎魂晃亮火折子,眼前出现的仍然是一片黝黑的潮湿通道,阿谁往前便走,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微微吃了一惊。

很大胆的女子,仿佛不惧面前是否有妖魔邪物、是否有洪水猛兽。如果方才他们未曾及时赶到,这女子是不是真的会独自一人前来探查?她一个人救了林逋,她一个人带孩子,她选择离开唐俪辞,和荷娘全然不同,她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软弱。斜眼看了下朱颜,朱颜眼帘微垂,直向前走,似乎根本不在乎带路的是不是个女人。

通道很窄,窄得不可能绕过朱颜挡到阿谁前面去,然而却非常直。沈郎魂的脚步声几不可闻,阿谁的脚步声也很轻浅,唯有朱颜的脚步声清晰可闻。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步履,犹如他丝毫不对隧道提起警戒,不论前面发生任何事,他都有绝对把握还击、然后杀人。

地面上那房屋距离望亭山庄不过十七八丈,在这黝黑的隧道中三人却似走了有半个时辰那么久,前方才微微透出了光亮。

那是一种幽蓝的光亮,在黑暗中看来就似有幽灵在前边窥探一般。阿谁对沈郎魂挥了挥手,沈郎魂悄然熄灭了火折子,三人慢慢的向那蓝光靠拢。射出蓝光的是木板的缝隙,阿谁让开缝隙,朱颜凝目望去,只见木板之后是一个很狭窄的地方,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之所以会透出蓝光,是因为油灯下放着一个淡蓝色的大箱子,丈许长短,三尺来宽,看起来像个棺材。那棺材的材质非石非木,便是在木板后也感觉得到那股冰寒,似是一口冰棺。但棺材里并没有人。

木板后没有半个人在。朱颜左手一推,眼前的木板刹那间化为灰烬,丝毫没有发出声音,他踏过木板的灰烬,走入了望亭山庄,眼前所见是一口幽蓝的冰棺,因为这口棺材的缘故,小小的木质地窖里凝满了白雾,甚至结了一些碎冰。

沈郎魂跟在朱颜身后,三人踏入望亭山庄,放有蓝色冰棺的地方是个很小的地窖,有一列台阶向上。沈郎魂心中一转,已经恍然,这条地道一路向外,又修得如此狭窄笔直,只供一人进出,而只要放下一样阻路之物就足以阻止后方有人追踪。

朱颜大步往前走去,眼眸微闭,步履声却隐没了,他似乎也想及了这可能是放有薛桃的棺材,虽然闭上了眼睛,他却能低头绕过障碍,通畅无阻的往前走。台阶并不很长,登上十几级台阶,阿谁紧紧握着手中的“杀柳”,从朱颜背后望去,上面是一个更大的房间,房间里放着许多铁笼子,铁笼子上锈迹斑斑,令人不寒而栗。沈郎魂的目光在那些铁笼子上一转,淡漠得似乎他自己不曾被这些铁笼关过,三人再度悄然前行,铁笼子后放着一些瓷罐子,同冰棺一样散发着冰寒之气,多半里头放有寒玉或者冰块。再往前行,阿谁突然全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前头的房间里挂着几具尸首,尸首她见过几次,并不害怕,但这几具尸首有的被挖去眼睛、有的被割去鼻子,有的被切去一部分内脏,看起来模样十分可怖。沈郎魂轻拍了下她的肩,阿谁咬了咬牙,只作不见,依旧低头往前走。

她已经隐约感觉到,望亭山庄内的隐秘,只怕是超乎想象的可怖。穿过那挂着死人的房间,已是熟悉的风流店格局,和飘零眉苑相同,前头有长长的华丽的走廊,左右两边都是白色的房门。从这里望出去,所有的门都半开着,静悄悄的,似乎没有半个人居住。

朱颜往前便走,他的耳力非同寻常,他往前走便是说明左右的房间里的确没有人。沈郎魂让阿谁走在中间,悄然无声的跟在最后。走到走廊的一半,朱颜突然顿住,凝身倾听。

有几不可查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那声音并不在这走廊之中,而在三人头顶三尺之处,先是“吱呀”了两声,随即有人轻轻叹了口气,“……果然,柳眼不在的话……”其余的听不清楚,似乎是刻意放低了声音。随即有人冷冷的道,“我今日才知道,原来桃姑娘是个男人。”这声音冰冷清脆,正是白素车的声音。

“嘿!唐俪辞撕破了他脸上的皮肤,如果不能换上去,‘西方桃’要再出江湖难矣。”一个低沉得几乎难以辨认的男声淡淡的道,“夺取中原剑会的计划也许不能实现。”阿谁认得这是那蒙面黑衣人的声音。随即一人怪笑一声,“难道不假手中原剑会或者少林寺就不能得天下?桃儿只是喜欢博个好名,他若肯听我的话,江湖、天下、甚至皇位兵权,哪样不在我手?”沈郎魂暗暗呸了一声,这是鬼牡丹的声音,抚翠被唐俪辞所杀,他们却都不现身,原来是因为西方桃被唐俪辞抓伤面部,集中在此讨论如何治疗。

“罢了,他将我打下山崖,中原剑会有人亲眼所见。”西方桃的声音依然柔美动人,“即使他回到剑会,一时三刻也难成大气。”她突然笑了一声,“我本以为唐俪辞为人谨慎小心,不至于当面和我翻脸,但看来并非如此……”几人各自笑了几声,对唐俪辞夜袭西方桃之事颇为轻蔑,西方桃语调婉转温柔,“我的伤不要紧,请表妹上来吧,我好久没有见到她了。”

表妹?沈郎魂心里暗叫一声不妙,只听“轰然”一声,身前土木纷飞,朱颜手握长戟,一戟向上击穿走廊顶部,顶上砖石四下,露出一个人头大小的洞穴来。随着砖石落下,上头暗器随之射下,上头说话的人显然也颇为意外地底会被人击穿一个洞来。朱颜一跃而起,一戟再出,轰隆声响,那人头大小的洞穴崩塌成一个足供成人出入的大洞,他穿洞而出,如地底鬼神现世一般落在地上。

“朱颜?”地上的人讶然声起,似是谁也没有想到自地底穿出的人是朱颜,白素车看了他一眼,顿了一顿,随即往另一条隧道退去。朱颜目光一掠,已看到四散退去的人群中,有一个穿着粉色衣裙的女子,他疾掠而去,一把抓住那女子的手臂,那女子回头嫣然一笑,五指轻柔的往朱颜面上拂来,朱颜倏然倒退,那五指指风如刀,披面而过竟是划过两道伤痕。

沈郎魂拉着阿谁跃上,那穿着粉色衣裙的“女子”正是西方桃,在她回头一笑之际,沈郎魂隐约看见她脸颊之侧的确是受了些擦伤,但并不严重。而阿谁的目光却落在西方桃手里拉着的另一人身上,那是个瘦小的人,穿着一袭褐色的长袍,看不清楚男女,她脱口而出,“薛姑娘!”

沈郎魂和朱颜立刻抬头向那褐衣人望去,西方桃拉着褐衣人的手,刹那便消失在漫长的隧道中。朱颜一戟击去,砖石碎裂桌椅翻倒,人影却依然消失无踪。沈郎魂一瞬之间并没有看清那人的脸,“你怎知她是薛桃?”

阿谁紧紧握着拳头,声音有丝发颤,“她……她的脸……”她抚摸着自己的脸,“她的脸被剥去了一半,我想她……她的脸在桃姑娘脸上。”沈郎魂变了脸色,“西方桃竟把自己表妹的脸皮贴在自己脸上?这种惨绝人寰的事他怎么干得出来?”朱颜自咽喉深处发出一声低低的嚎叫,长戟挥舞成圆,面前砖石所砌的墙壁节节碎裂,他依仗功力之强悍绝伦,大步往隧道深处走去。

“先生且慢……”阿谁振声呼唤,却见砖石如蛛网般裂开,朱颜深入黑暗之中,早已去得远了。沈郎魂脸上肌肉一动,侧耳倾听,四周一片寂静,仿佛方才聚集在这里的一群人都化为幽魂消散了,环目四顾,这是一个幽暗的大房间,前后各有隧道开口,白素车等人是从后面撤走,而玉箜篌拉着薛桃却是从前面撤走。

朱颜正是追向前面幽暗的隧道。

“看来薛桃还没有死,真是个意外的好消息,但为何桃姑娘要折磨她?又将她的脸皮换到自己脸上?”沈郎魂深为不解,阿谁低声道,“我看她行走之时手足并不灵活,可能真的身上有病,桃姑娘……玉箜篌将她藏起来,说不定是想替她治病。”沈郎魂苦笑,“那会把薛桃的脸皮剥去一半,贴到自己脸上吗?会想把自己打扮得和薛桃一模一样吗?我看是玉箜篌自己有病,把薛桃折磨得不成人形吧?”阿谁黯然,有些人的想法常人永远难以琢磨,比如说玉箜篌、比如说唐俪辞。

这间大房间里仍旧有许多硕大的瓷瓶,瓶中仍旧散发着寒气。沈郎魂凝神静听,左近确实没有人声,他探手摸出一块巾帕,按在瓶顶瓷盖之处,将盖子揭了起来。

幽幽的油灯光下,那瓶子里放的是一截斩断的手臂,然而手臂洁白细腻,五指纤纤,看起来并不可怖。沈郎魂和阿谁面面相觑,看着身周许许多多的瓷瓶,难道这些放有寒玉的瓷瓶之中,瓶瓶都装了人身的残肢?如此可怖的地方是用来做什么的?阿谁的眼眸微微一动,“这些……这些……能装回人身上么?”沈郎魂脸色阴沉,“这些……这些都是死人,怎能装到活人身上?除非……除非……”阿谁低声道,“除非风流店之中,有一位医术古怪,能把薛桃的脸皮换到玉箜篌脸上,又能把这些东西装回活人身上的名医……”沈郎魂连连摇头,“谁有这等能耐?如果当真有这等能耐,手足残缺的人就可以重获新生,眼盲之人也可复明,如果真有这等名医,岂会默默无闻?”

“他们刚才在谈论柳眼。”阿谁继续低声道,“柳眼给薛桃画像的时候,她的脸皮还没有受损,他们说‘柳眼不在的话……’,那意思是不是说柳眼不在就没有办法给玉箜篌医治脸上的伤?是不是说……这位隐秘的名医,就是柳眼?”沈郎魂摇了摇头,“柳眼若是会这等换皮奇术,怎不给自己换皮?”柳眼只消给自己换了一张谁也不认识的脸皮,江湖上再多人追杀又能奈他何?阿谁想了一阵,“告诉唐公子的话,他或许可以猜到真相。”

“至少我们知道,薛桃和玉箜篌刚才聚集在此,应当是此地有什么东西可以治疗他的伤和病。”沈郎魂随口道,“但究竟是如何治疗,可能是一项机密,就算是风流店的重臣,也很少有人知道。”阿谁点了点头,“往前走,前面应该有通向地面的路,也许可以找到薛姑娘的房间。”

沈郎魂再揭开了一个瓷瓶,那瓶中放的是一只齐膝而断的脚,然而脚趾精巧,肤色雪白,乃是一只女子的脚,证实了这些瓶子里的确都是人的残肢。阿谁仍旧走在前边,右手握着杀柳,往隧道走了一段,她突地伸手扳开墙壁上的机关,一个暗门静静地打开,露出了另外一条通路。她低声道,“这应该是通向地面的路,朱颜往前边追去的话,隧道的尽头是一处坑穴,一般有毒蛇和烈火。”沈郎魂嘿了一声,想及飘零眉苑中的机关,果然非同寻常。

这条向上的通道刚刚有人走过,在台阶的拐角处挂着几缕杂色的丝线,阿谁扯下一根,“这是绸衣。”沈郎魂扣住她的肩膀,往旁一扯,两人闪入通道的死角之中,台阶上不远处有人走过,突地似有所觉,举着蜡烛一步一步往下走,“谁在下面?”

这说话的人声音稚嫩,却是官儿,“谁在下面?再不说话我一刀杀了你!”她以那童孩般的嗓音恶狠狠的道,“出来!”蜡烛的光线一步一步的接近,阿谁突然低声唤了一声,“官儿。”

“谁?”官儿快步往这里走来,阿谁往前迈了一步,“是我。”官儿高举蜡烛,沈郎魂突地出手将她擒住,官儿大吃一惊,尖叫一声,“有鬼——”阿谁“嘘”了一声,“是我。”官儿手中的蜡烛跌落在地,燃烧起一片火焰,她看清了阿谁的脸,“你……阿谁姐姐!”她突然扑了过去,“阿谁姐姐,你没有死吗?在好云山的水牢里,我以为他们把你弄死了……”沈郎魂倒是吃了一惊,这狠毒的小女孩儿竟然认得阿谁,随手在官儿身上点了几处穴道,任由她扑到阿谁身上。阿谁抱住她摸了摸她的头,温柔的道,“我没死,唐公子救了我。”

官儿紧紧地抱着她,闻言怔了一怔,“唐公子?”阿谁点头,“你见过他了吗?”官儿低声道,“见过了,他没有杀我。”阿谁的眼神变得怔忡,“是吗……”唐俪辞没有杀她,杀官儿对他来说不费吹灰之力,没有杀她是唐俪辞的一种仁慈吗?

唐俪辞杀过很多人,但杀的都是意图对他造成伤害的人,像官儿这种无法伤害他的孩子,他便不杀。

实情……就是这样吗?和平常人没有两样,之所以会给人滥杀无辜和心狠手辣的印象,是因为他太狠了,出手的时候不惧染上腥风血雨,没有丝毫怜悯,就像他杀池云一样。

但……其实杀人就是杀人,充满忏悔和怜悯、满怀歉意的杀人,和不带感情的杀人,结果有什么不同呢?

都是杀人而已,一人生、一人死,或者是一人生、很多人死。

“阿谁姐姐,我被关起来了,他们说要把我关在下面,一直关到……关到死。”官儿颤声道,“因为我答应主子要拖住唐俪辞,但我做不到,让他拿走了薛姑娘的话画像,那幅画像本来该被换成菩萨画像的……”阿谁眉头微蹙,“把你一个人关在这里?东公主的主意么?”官儿点头,“但我听说她……她被唐公子杀了。”阿谁叹了口气,“不错,你在这里被关了一夜了?没有出路么?”官儿看了沈郎魂一眼,“他是什么人?”她低声问,“你们是来……来做奸细的么?怎么进来的?”

“我们来找薛姑娘。”阿谁放开她,为她掠了一下头发,“你知道玉箜篌把她藏在哪里么?”官儿眼珠子转了两转,黯然道,“一向只有阿谁姐姐对我好,带我出去吧,出去以后我保证不再杀人,一定……一定回去找我娘,一定变得听话,再也不跑出来了。”阿谁握住她的手,“官儿,我只是不想你死在这里,刚才说的话要你自己相信才有用,如果是说来骗我,真的没有意义。”官儿微微一震,“我……我……”她拍了拍自己的头,“我不知道薛姑娘被藏在哪里,但我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她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衣袖,“我知道主子把薛姑娘关起来,因为她想要逃走,他就把她绑在床铺上,绑了一年……两年……绑了好多年,然后薛姑娘的手足就慢慢变得不能动弹了。她得了一种怪病,手足不断的发抖,不受控制,然后有一天主子就把她的手筋脚筋都挑断了,从那以后虽然她不再发抖,却不能再走路、也不能写字,不管到哪里都要有女婢伺候,永远也逃不出风流店。主子为了弥补薛姑娘被他挑断手筋脚筋的痛苦,答应她一定会治好她的病。然后他就找了许许多多的年轻女子,砍断她们的手脚藏在寒玉瓶中,希望能给薛姑娘换上……”她捂住耳朵尖叫一声,“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但没有人敢说,谁说不可能他就杀谁,所以谁也不敢说。一直到尊主来了,尊主是个不可思议的人,你知道为什么我……我们这些做女婢的很感激尊主?我们这些无关紧要的小孩子,一旦长到主子觉得合适的年龄,说不定也会……也会被他拿去断手断足……但是尊主来了!他做了一种药,让薛姑娘慢慢的能站起来,如果主子当年没有挑断薛姑娘的经脉,说不定她真的可以和常人一样。再也不用拿年轻女子的筋脉来试验,我们得救了!但主子一点也不满足,他还是想要给薛姑娘换筋脉,他想要她能够站起来,有一次薛姑娘仗着刚好一点的脚,从望亭山庄逃出去了……”

“逃出去了?”沈郎魂吃了一惊,要从戒备森严的望亭山庄逃出去无疑难若登天,薛桃居然能从这里逃出去?官儿点了点头,低声道,“主子很生气,他……打了薛姑娘一个耳光,不小心弄伤了薛姑娘的脸。”她指了指下巴,“这里。”

沈郎魂咳嗽了一声,“玉箜篌果然从头到尾都丧心病狂,然后呢?”官儿低声道,“然后下巴这里的皮肤就被撕下来一块,愈合之后,样子非常的丑。薛姑娘对主子不理不睬,主子非常生气,有一天他叫尊主把他身上的一块皮肤换给薛姑娘,然后把薛姑娘带着伤疤的皮肤换到自己脸上。”她黯然道,“主子……是真的很喜欢薛姑娘,所以才做了那样的事,结果薛姑娘的皮肤和主子出奇的相合,那块疤很快消退,而薛姑娘却把主子换给她的皮肤扔进火炉烧了。”

地上的蜡烛渐渐融化,剩余一地烛泪,火光慢慢的减弱,一切又缓缓陷入黑暗。阿谁静静地听着,悲哀的、疯狂的、紊乱的故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对各种各样的悲哀已经麻木?只有……只有对唐俪辞感到失望的时候,才会感到伤心,然后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心还在?就像现在,她就不知道自己的心到哪里去了……胸口空空荡荡,像灵魂早已出窍很久很久。

“原来如此,这就是望亭山庄的隐秘。”沈郎魂的声音并不好听,也没有什么特色,却令人安心,“这条通道难道并不通往地面?”官儿低声道,“本来通往花园,但是东公主叫人用石头把门堵死了。”她咬了咬牙,突然狠狠地道,“但我知道有另外一条路、有另外一条路可以出去!只是我一个人打不开。”她拉着阿谁的手,“跟我来!”

幽暗的隧道、如豆的灯火。

冰冷潮湿的砖墙,纵使有再华贵美丽的桌椅床榻、有再精致不过的衣裙,有明镜珠犊,胭脂美玉,那又如何呢?

一个消瘦的背影被灯火拉得很长,一头黑发长长的垂了下来,一直垂到床榻,也不知多久不曾剪过,褐色的衣裳,分不出男装或是女裙,掩盖住扭曲变形的双腿。她坐在床上,背对着门口,虽然说朱颜闯入望亭山庄来找她,她却并没有显得很开心。

沉闷的爆破声由远自近传来,那个人的脚步声逐渐靠近,薛桃坐在黑暗之中,静静看着墙上的青砖。

风流店并没有多少人阻拦朱颜,一路之上的兵刃之声都是朱颜的长戟突破机关和墙壁的声音。薛桃静静地听着,残破的颜面上两道泪痕在微弱的烛光下闪闪发光。

异样的寂静和狰狞的爆破声之中,遥遥的传来歌声,那是玉箜篌的歌声,不知在唱些什么。“碰”然巨响,薛桃门口烈风骤起,房间内桌椅都受那炽热的真气所袭,不住的震动起来,咯啦咯啦裂了几道纹路。薛桃回过头来,只见门口站着一人,身材魁梧、长戟指地,那气势犹能翻江倒海,指日破天。她看见他断了一臂,还没来得及开口说句话,来人虎臂一掠,已将她夹住,旋风也似的离开。

房间里瞬间空无一物,华贵灿烂的桌椅床榻倾倒一侧,柜子的门被旋风卷开,里头精致秀雅,颜色鲜艳的衣裙展露无遗,随着那强劲的风离去,屋里那如豆的油灯微微一晃,自行熄灭。

没有任何人阻拦,朱颜就这么带走了薛桃。

一个人自隧道另外一边慢慢的走来,手里握着一只烛台。

烛台上插着一支蜡烛,蜡烛是红色的,一路走、一路滴落步步烛泪。

玉箜篌仍旧穿着那身“西方桃”式的桃色女裙,披散了头发,静静地走到薛桃房前。他看了一地狼藉的房间很久,慢慢蹲下身拾起散落在地上的一件女衣。

他没有让任何人阻拦或者追击朱颜。

伸手抚上他受创的脸颊,其实他没有想到朱颜竟会放弃杀宛郁月旦,折回头救走薛桃。如果朱颜这次不来,如果他当真提了宛郁月旦的人头来,他的确打算杀了薛桃,给朱颜一具想念已久的尸首。但朱颜却闯了进来,按照他的性子,应当在朱颜找到薛桃之前就杀了她,得不到的东西谁也别想要,但事实上却不是这样。

朱颜冒死闯了进来,薛桃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心里并没有感到嫉恨或者怨毒,反而很平静。这种情形,她一定幻想了很多年,一定很期待心上人如英雄一般来救她、救她离开这个地狱……他有些不忍心毁去这种幻想,虽然他要毁去很容易。

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表妹高兴的表情,虽然他此时也并没有看见薛桃高兴的表情,但他在想象。因为这个想象,他慢了那么很短的一段时间,朱颜已破开重重机关,闯到了薛桃门前,于是他索性不阻拦,就让朱颜这么带走了她。

她应当会很高兴,既没有死、又遇到了心上人。玉箜篌想象着薛桃的快乐,一颗心飘飘荡荡,仿佛乘着风,感觉并不算太坏。把她囚禁了十年,再囚禁下去,她会死……而他也会跟着一起死……

但纵使玉箜篌心思千变万化,也想象不到被朱颜带走的那一刻,薛桃并没有展演欢笑,而是无声流泪。

四十伤心欲绝

官儿拉着阿谁的手,往隧道的另一头走去,阿谁知道这条路通向地底,而非通向地面的花园。沈郎魂听着远处机关被毁的声音越来越远,心下不免充满警戒,官儿这小丫头究竟要把他们带到哪里去?

幽暗的油灯镶嵌在隧道的墙壁上,地面上在飘雪,而地底下却有些闷热,青砖铺就的通道上有些积水,但看得出已经很久没有人走过了。阿谁眼眸流转,“这里可是通向水牢的路?”官儿点了点头,脸色有些苍白,“不错,这里和关住你的水牢一模一样,薛姑娘就是从这里逃出去的。他们都以为水牢里是一条死路,但他们在水牢里养水蛇,那些水蛇钻啊钻的,在入水口下钻松了石头,留下一个很大的缺口。薛姑娘是从缺口游出去的,她从这里逃走以后,主子就把水牢关了,他叫我把出路堵死,但我……”她咬牙道,“我只是用石头把它堵住,随时都可以掰下来的,这件事除了我自己,谁也不知道。”

水牢的门口是一扇铜门,阿谁幽幽的看着那熟悉的铜门,她本以为自己可以很平静,身子却有些微微战栗起来,黑暗、疼痛、游动的水蛇、濒死的恐惧、坚不可摧的铁镣……官儿和沈郎魂丝毫没有察觉她的恐惧,她面上的神色很平静。只见铜门上挂着数十条铁链和一块巨锁,将此门牢牢封死,果然是一条死路。沈郎魂自怀里摸出一条细细的铁丝,伸入锁孔之中,见他拨弄了几下,那巨锁应声而开。官儿惊奇的看着他,沈郎魂对这等行径不以为意,双手一推,铜门轰然而开,映入眼中的果然是封闭多时的水牢。

窒闷的空气扑面而来,阿谁闭上眼睛,胸口窒闷,说不出的想呕,关于水牢的记忆挥之不去,那门内是充满恶意的地狱,仿佛她往里面再看一眼,就会突然发现其实她没有得救,她仍然在那黑暗恐怖的水牢之中,现在的一切不过是濒死之时做所的梦。强烈的恐惧充斥心头,胸口烦恶欲呕,她咬了咬牙,突然想到……原来……原来太强烈的情绪,真的会让人呕吐。那唐俪辞在听她说“喜欢小傅”之后,几乎将她杀死,而后剧烈的呕吐,也是出于强烈的感情吧……她睁开眼睛,所有的恐惧突然变成了酸涩,那……那些强烈得让他呕吐的感情,究竟是出于愤怒,还是出于其他的什么……恐惧吗?失望吗?伤心吗?

他想要被人“可以为他去死”的爱着,但是……其实没有谁真实的爱着他,因为没有一个人不怕他。

“扑通”一声,沈郎魂跳入水中,摸索着自水底搬开一块大石,水牢中的水刹那流动得更为剧烈,空气也似清新了一些。官儿将隧道壁上的油灯拿了进来,但灯光昏暗,水流之下仍是一片黝黑,看不清任何东西。水中仍然有不明的东西在游动,很可能便是水蛇,沈郎魂摸索了一阵,“这下面的确有一条通道,官儿你可以从下面逃走。”官儿看着那黑色的水面,心里显然很是害怕,“你们呢?你们不走吗?”

“我想找到薛姑娘,印证你说的话。”沈郎魂平静的道,“何况我和阿谁姑娘进来,就是为了助狂兰无行将薛姑娘从这里救走,现在他不知去向,至少我等也要确认他和薛姑娘平安无事才能离开。”官儿怒道,“你疯了?现在是他在上面捣乱,主子才没心思来找你们,大好时机,你们要是不走,过一会儿到处都是主子的人,你们还想逃到哪里去?”阿谁低声道,“沈大哥说得没错,我们要先找到薛姑娘。”官儿跺了跺脚,“你们……你们都有毛病,冥顽不灵!我不知道薛姑娘住在哪里,这下面九条隧道,看你们怎么找去!”阿谁探手入怀,摸出一袋铜钱,“官儿,姐姐没有什么可以帮你,你若逃出去,这点钱给你当路费。以你的能耐,或许真的有一天可以找到你娘,不要自暴自弃,不要杀人,否则将来你定会后悔的。”她拍了拍她的头,“去吧。”官儿呆在当场,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沈郎魂静听上边机关摧破之声,奇怪的是虽然机关之声不绝于耳,却没有听见有人动手的声音。他拉住阿谁的手,“我觉得情势不对,快走,追上狂兰无行。”阿谁点了点头,沈郎魂抓住她沿着来路疾奔,穿过这条久无人迹的通道,原路折返,自狂兰无行走过的地方急追而上。一路上竟然没有任何人阻拦,仿佛风流店的重要人物都悄然自这四通八达的地下迷宫里撤走了。

一路都是残损的机关,很快沈郎魂和阿谁就到了薛桃那间凌乱不堪的闺房,一眼可见她已经被狂兰无行带走。沈郎魂一眼掠过,心头一凉,拉着阿谁往外便闯,然而人影一闪,一人拦在门口,对着二人浅浅一笑。

来人黑发及腰,桃色衣裙,正是玉箜篌。沈郎魂手握短刀,阿谁脸色微变,看玉箜篌的神色,他似乎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了。

“两位匆匆而来,难道不喝一杯酒水再走吗?”玉箜篌浅笑嫣然,那容颜当真是娇美绝伦。在他一笑之际,身后人影闪动,余泣凤、白素车、红蝉娘子等人位列其后,遥遥的还有一位黑衣蒙面人站在不远处,玉箜篌手中斜斜握着一柄短剑,“想不到阿谁丫头竟然是位巾帼英雄,在丽人居楼头救林逋也就罢了,今夜竟然敢带人潜入——难怪柳尊主为你神魂颠倒,郝文侯为你送命,也难怪唐公子为你动心了。”

“唐公子岂会为我这种女子动心?”阿谁低声道,“桃姑娘高估我了。”玉箜篌盈盈的笑,“我只要把你吊在门外的木桩上,就知道他到底有没有为你动心!”从头到尾他没有看沈郎魂一眼,却柔声问,“沈郎魂,你还想动手吗?”

沈郎魂怒目看着玉箜篌,抚翠虽然死了,但她将一头母猪称作他妻子,骗他刺唐俪辞一刀,害得唐俪辞伤重,自此他与风流店仇深似海!虽然明知不敌,他紧握短刀,目中没有半分退让之意,“不男不女的人妖! 风流店从上到下没一个是人,全都是比头母猪还不如的畜生!”他轻轻将阿谁往身后一推,“你快走,这里你认得路。”

阿谁知他要搏命为她断后,清秀的脸颊煞白,她将紧握在手中的“杀柳”递给沈郎魂,咬了咬牙,“我马上便走!我……我一定会救你!”言下,她转身狂奔而去,隐没在黑暗的通道之中。

玉箜篌不以为意,望亭山庄天上地下都是他的天地,都在他指掌之间,阿谁不会武功,不论跑到哪里他都有把握把她抓回来。眼前沈郎魂左手“杀柳”,右手短刀,杀气腾腾挡在面前,他嫣然而笑,“清虚子,余泣凤,三十招内,我要拿下沈郎魂。”

那一直蒙面的黑衣人动了一下,余泣凤换了一柄剑,是一柄剑身漆黑如墨的怪剑,两人缓步走上前来。玉箜篌施施然自沈郎魂身边绕过,沈郎魂大喝一声,短刀突出,刹那间那黑衣人的手掌已拍到了他肩头,沈郎魂沉肩闪避,余泣凤长剑递出,隧道里强风骤起,沈郎魂不得不收回短刀,与二人缠斗在一起。

玉箜篌依旧施施然自沈郎魂身边绕过,隐入通道之中,此时他愉悦的心情,就像一只捉老鼠的猫,期待着那只老鼠给他一些新鲜的乐趣。

阿谁沿着隧道往前狂奔,这里的通道和好云山的一模一样,风流店其实并没有机关设计的人才,所有精妙的设计都抄袭自破城怪客的秘笈,而破城怪客早就被狂兰无行杀了,再无可能对这些机关进行修改。她很快的穿过几个门,逃向那个黑暗可怖的水牢,她一定要快,必须在沈郎魂战死之前让唐俪辞来救他!一定要救他!不能再让沈郎魂死在这里!绝不能……

很快通道的四面八方都有人在走动,她知道玉箜篌发布了追查她的命令,狂兰无行不知何处去了,也许他已经带走薛桃,但他全然不顾她和沈郎魂的安危。对狂兰无行而言,世上只有薛桃是重要的,其他人的性命犹如蝼蚁,毫不在乎。她并没有对狂兰无行感到失望,世上或许就有一两个这样的男子,眼里除了苍穹星宇,便只剩一人吧?对薛桃而言,是何其幸运,而对他人而言,又是何其不幸。

隧道的一段传来脚步声,她忍住急促的呼吸,往门后一躲。两位白衣役使自通道疾奔而过,都往通向花园的出口处去找她,她静静数着那风声,站起身来继续往地底深处奔去。

“人在这里!”通道一侧突然冒出一人,疾若飘风向她抓来,阿谁吃了一惊,身后有人将她一拉,“当”的一声金铁交鸣,身后人娇吒道,“找死!”一柄剑自那人胸口贯入,那人惨叫一声,阿谁才看清原来是看守通道的剑手。身后救了她一命的人拉着她的手往前掠去,身材娇小出手狠辣,却是官儿。

“你为何不走?”阿谁低声问。官儿紧紧咬着她那鲜艳可爱的下唇,“我……我娘其实早就死了,在生我的时候就死了,我只是……只是一直想象她还活着,想象我只要找到她就会有人在乎我照顾我,但……”她突然哭了出来,“但她早就死了。我一直是个坏孩子,但不管我杀多少人,主子也不会在乎我,他随时都可以杀了我,只有阿谁姐姐疼我,我不想你死在这里。”她边跑边哭,“我其实早就可以逃出去,但是我不知道逃出去以后要怎么办,所以一直不敢逃出去……”

“傻孩子!”阿谁紧紧抓住她的手,“别哭,等你长大了,等你学会珍惜自己的时候,一定会有人在乎你的。你会嫁人,会有孩子,你会长大,再想起这些事的时候就不再觉得难受了。”官儿哭道,“我要怎么样才会长大?”阿谁热泪盈眶,“和我一起逃出去,只要你出去,你不再杀人,你做好孩子,就会长大。”

两人转到通向水牢的那条路,官儿抹了把眼泪,“阿谁姐姐,你要救沈郎魂就快走,我……我还有样东西要拿。”阿谁回过头来,颤声道,“你——”官儿脸上满是泪痕,哭道,“走快啊!你不怕他很快死掉吗?你要救他的不是吗?快走啊!”阿谁全身颤抖,“你……你拿了东西以后,一定要跟上来!”官儿用力点头,牢牢握着手中的剑。

阿谁的身影没入水牢的铜门,官儿锁上铜锁,将一切恢复成无人来过的模样,往另外一条路跑去。

没有什么必须要拿的东西,只是……要让一个人安全的离开,必须有另一个人留下。她们心里都很清楚,但无论是决意赴死的,或者是断然离开的,她们都具有超乎常人的勇气,即使一切是如此沉重,沉重得并非这两个柔弱的女子所能承受。

官儿捂着脸往另一条路狂奔,眼前突然有人影闪动,两名白衣役使沿路追来,喝道,“小丫头!刚才是你杀了道使是不是?”官儿抬起头来,“我没有!”白衣女子冷笑,“你的剑上还有血痕,小丫头,主子养你几年,想不到是养了条吃里扒外的野狗!阿谁哪里去了?”官儿尖叫一声,“我不知道!”唰的一剑,白衣女子拔剑向她刺来,“我在你身上砍上十剑八剑,看你说不说!”

阿谁跳下漆黑的水牢,沉重的大门在身后合上,水中不知名的生物游动,响起哗啦的水声,一切是如此的熟悉而恐怖。她的心剧烈的狂跳,伸手在水下摸索,渐渐的摸索到一个不大的空洞,一咬牙,对着那空洞钻了过去。

空洞后是彻底的黑,四周都是潮湿冰冷的岩壁,她不知道前方有没有出路,只能奋力的往前爬去。水流自前涌来,不住呛入她的口鼻,她一边咳嗽一边爬行,四周无比狭小,一抬头便会撞到石壁,仿佛随时都会在这绝望的通道中窒息而死一般。

但她必须奋力前行,沈郎魂撑不了多久,官儿随时都有危险,而且听说……听说有一位不良于行的女子,为了逃离地狱,曾经走过这条路,证明这条路对于四肢健全的她而言,绝不该认为是条困难的路。

她必须再快点、再快点、再快点!

似乎只是爬行了很短的时间,而她却不知实际过了多久,眼前突然出现了亮光,阿谁浑然不知自己是如何从那溪水的洞穴中爬出来的,总之她很快便出来了。外面寒风刺骨,这条溪涧上结了很薄很薄的一层冰,夜空下着微雪,阿谁狼狈不堪的爬起身来,这地方竟然距离乘风镇的住所不远!正在惊喜之间,她突然瞧见泥雪混杂的地上躺着一人,就离她不远。她摇摇晃晃的往房屋奔去,路过那人身边的时候,仍是看了一眼——只看了这一眼,她突然呆了!

那人是薛桃!

薛桃……狂兰无行冒死救出的薛桃、玉箜篌费尽心思要把她留住的薛桃,怎会像无人捡拾的布偶一般,被遗弃在这荒山野岭的雪夜?阿谁突然生出莫大的勇气,停下脚步又对她看了一眼——她的胸口有伤!她的胸口被什么东西击穿,流了很多血。

但她还没有死,残余半边脸颊雪玉秀美,眼角含着的一滴眼泪已凝结成冰。阿谁双手将她抱了起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抱着她向住处狂奔而去。

快点、快点、她要再快一点!

她有很多很多事要对唐俪辞说!很多重要的事!很多人命……

眼泪夺眶而出,她觉得肩头无比沉重,人命、人命、人命……许许多多的人命,她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圆满?到底要怎样努力才能挽留住一些什么?她只是阿谁,她已经觉得负担不起,而在唐俪辞肩上又是何等沉重?他又负担得起么?

“碰”的一声,阿谁奔到门口,撞门而入。门内玉团儿吓了一跳,眼见阿谁伤痕累累,顿时大叫一声。林逋匆匆出来,将阿谁和薛桃扶起,宛郁月旦开门出来,阿谁喘息未定,手指门外,“沈大哥……在望亭山庄被围困……快去救他,还有官儿……”

“放心,唐公子已经去了。”宛郁月旦弯下腰来握住她的手,微笑得很镇定。阿谁呆了一呆,听到这句话她觉得天旋地转,“他已经去了?”宛郁月旦颔首,“他从床上醒来,听说你带着沈大哥和朱颜去闯望亭山庄,就立刻赶去了,不怕,有唐公子在,谁也不会出事的。”阿谁看着他,颤声问道,“他的身体……”宛郁月旦举起手指在头侧划了个圈,微笑道,“他只是情绪激动,我让他服了安神的药,喝了姑娘做的米汤,已经比刚才好了一些。你放心,唐公子在的时候,不会让任何人受伤,他是个能为了别人去拼命的人,而以唐公子的能耐,他拼命去做的事,有什么是做不成的?”

阿谁昏眩的看着宛郁月旦,这个人说唐俪辞是一个能为了别人去拼命的人,为什么能说得这么肯定?这么顺其自然?“他……”宛郁月旦手持巾帕,缓缓擦去她脸上的泥水和落雪,温柔的道,“我见过另外一个能为了不相干的人去拼命的人,他是因为博爱,他对每个人都好,希望每个人都快乐,为此他可以拼命。这样的人人人都喜欢,都会赞美。但唐公子不是这样的,他会为了别人去拼命,不是因为他博爱,而是因为他很脆弱。”阿谁慢慢眨了眨眼睛,她眼里有残雪的融水,看上去一切都是朦胧一片,只听宛郁月旦柔声道,“他太寂寞了,太想被人关怀,所以他拼命的拯救别人,通过拯救别人……他能得到一些满足,他会觉得自己很重要。他对方周不死心、对柳眼不死心、拼命的去救池云,那都是因为真正关怀他的人很少,他记在心里,他不肯放弃。但了解他的人很少,唐公子表达情绪的方法很激烈,大部分的人都怕他,因为他总像一个人能完成几十个人、甚至几百个人做的事,仿佛只有他存在,别人就不需存在一样。但其实不是这样的,他只是太寂寞,他需要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太想要被关心、太想要被重视,他不能和普通人一样。”

我……真的一直都很笨。阿谁眼里的水流了下来,“是……”宛郁月旦柔软的叹了口气,“我说句不该说的,阿谁姑娘,你不能不了解唐公子。我想他执着于你的原因,不是因为什么其他的理由,而是因为你……你身上有一种……母亲的感觉。”

阿谁眼里的水再次流了出来,分不清是雪水或是泪水,“我明白了。”这个第一次见她的温柔少年,像能将一切迷雾看清,她终于明白唐俪辞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终于明白他想得到谁“可以为他去死的爱”,终于明白为何她从来没有感受到他在爱她,为何他对她很好但她总是会感到失望——原来——

原来如此……

只是因为如此……

她哭了出来,伏地恸哭,他只是想要一个能为他去死的母亲,但她却一直会错了意。

她永远不可能是他的母亲,但她一样对他关怀备至,可是……可是……他所要的只是母亲,不是别的其他的什么。

而她真的……永远不可能是他的母亲。

沈郎魂与余泣凤和清虚子已经过了二十二招,以真实实力而言,沈郎魂或许能接余泣凤百招,但必定败于二百招以内,但他却不是剑士,他是杀手。杀手最清楚如何生存,所以即使他明明接不下余泣凤与清虚子联手的任何一招,他却能支持到二十二招。

但二十二招已是极限,沈郎魂心里很清楚,第二十三招将是他的绝境。余泣凤已摸熟了他闪避的路子,清虚子掌法沉稳,丝毫不被他眼花缭乱的刀法所混淆,第二十三招两人默契已生。于是余泣凤剑扫右膝,清虚子跃高向沈郎魂后心击落,沈郎魂避无可避,大喝一声,短刀杀柳齐出,硬架身前身后的一剑一掌!

白素车一边观战,神色冷淡,却又不离开,似乎正看得有趣,突地她目光微微一闪。沈郎魂见她目光,瞬间犹如有灵光闪过头脑,蓦然放弃招架身后的一掌,“杀柳”寒光闪烁,脱手飞出,夹杂数十枚“射影针”激射余泣凤胸口咽喉!

余泣凤在他这门暗器下吃过大亏,急急舞剑遮挡,沈郎魂短刀扑出,连下杀手,竟是逼得余泣凤连连倒退。身后清虚子一声清喝,与一人动上了手,只听“碰”的一声双掌相接,余泣凤脸色一变,撤剑后退。白素车微略顿了一顿,对着沈郎魂微微一笑,随即退去。沈郎魂松了口气,回过头来,却见唐俪辞一人独立,清虚子竟是退得比余泣凤更快,沿着隧道的另一端退走了。

“身子无恙么?”沈郎魂松了口气,“阿谁好么?真没想到她当真能及时找到你。”唐俪辞仍是穿着那件褐色的单衣,一头银灰色的长发垂在身后并非梳理,闻言蹙眉,“阿谁?她人呢?”沈郎魂吃了一惊,“你不是见到她的人才来赶到这里来的?”唐俪辞道,“听说你们三人来闯望亭山庄,我料朱颜不可能与你们两人同路太久,所以来看看,果然……”沈郎魂变了脸色,“阿谁不知有否从玉箜篌手下脱身,我让她独自回去找你。”唐俪辞微笑了,“不妨事,我会将这里从上到下、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的搜一边,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沈郎魂长长吐出一口气,脸上挂满苦笑,这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仍是这种样子。

自余泣凤和清虚子惊退之后,望亭山庄的隧道里又复空无一人。沈郎魂四顾一眼,“你是怎么进来的?”唐俪辞往后一指,“望亭山庄上面的花园里空无一人,地上有一层薄雪,有些地方雪化了,有些地方雪没化,雪化开的地方应有暖气,我寻到一处入口,下来便听见余泣凤的剑鸣。”沈郎魂哈哈一笑,“他那把剑如果无声无息,我这条命岂不是白送了?”唐俪辞霍的一声负袖在后,眼缘微挑,转身往来路走去,“走吧,他还在里面,逃不了的。”

黑暗的隧道里没有一个人,前方道路上却像遍布恶鬼的眼眸一般,充满了杀机和恶念。

玉箜篌现在并没有和余泣凤和清虚子在一起,他慢慢的寻找阿谁的踪迹,却让他看到了一具又一具的尸首。

有白衣役使,也有一个是专门看守通路的剑士,有些人是一剑穿心,有些人是中了见血封喉的剧毒,而那射出的暗器也非常奇异,乃是骰子。

第七具尸体。

玉箜篌轻轻叹了口气,前面不远处有很轻的脚步声,听起来是个小孩子正在往前疾奔,“官儿。”

那脚步声突然停了。

玉箜篌负着手慢慢的走了过去,通道里微弱的灯光下,不远处全身瑟瑟发抖犹如老鼠一般的小女孩正是官儿,他凝视了她好一阵子,“你真了不起。”

“我……我……”官儿手里的剑已经丢了,满身满脸的血,模样狼狈不堪,但她仍然活着,那些阻拦她的人却已经死了。

“白衣役使几十人,被邵延屏放跑了一大半,只剩下十三人,你一个人杀了六个,在好云山一战里战死的人也没有这么多。”玉箜篌柔声道,“我本来应该赏你。”官儿面无人色,踉跄退了几步,“她们要杀我。”玉箜篌嫣然一笑,“我知道。小丫头,小小年纪不但心狠手辣,而且吃里扒外,若非如此我也不想杀你。”他柔声道,“你是个人才,真正的人才,你才十四岁就能杀七个比你高大、强壮、甚至武功练得比你好的人,你有天分,可惜——很可惜——你不听话。”

“我……我如果现在听话,主子能饶我一命吗?”官儿突然扑地跪倒,拼命磕头,“我不想死,我还没有找到我娘,我错了我鬼迷心窍,主子你饶了我吧!我好害怕,不要杀我。”玉箜篌笑了,“我可以不杀你,阿谁呢?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官儿蜷缩在墙角,全身仍然不断的发抖,“我不知道,我没见到她。”玉箜篌嗤的一笑,“你真没见到她?”他仔细的看着自己修剪整齐的五指,活动了一下指节,似乎正在思考要如何挥出一掌姿态会更加飘逸。官儿越抖越厉害,“我……我见到她往其他方向跑了,但没和我一路。”

“放屁!”玉箜篌破口骂了一声,声音震天动地,官儿脸色惨白,却听他柔声道,“你若没见到她、你们若不是同行、你若不是要掩护她,你犯得着连杀七人吗?你疯了吗?胡话就少说了,她到哪里去了?”

官儿咬牙,“我不知道。”玉箜篌提起手掌,“你再说一次不知道,我可就饶不了你了。想一想,你还这么年轻、又是这么聪明漂亮、又那么怕死……人生还有许多可能,还没有嫁人生子,要是就这么死了,你不会觉得很遗憾吗?我再问你一次,她到哪里去了?”官儿反而颈项一昂,大声道,“我不知道!你杀了我,我也不知道!”

“你真是出乎我的意料。”玉箜篌吃吃的笑了起来,摇了摇头,“很可惜,收养你当初如果发现你是这样的苗子,我该一早杀了你!”言下手掌一挥,“啪”的一声官儿脑浆迸裂,当场惨死,临死之时犹自紧紧抿住嘴唇,当真死也不开口。

风流店中竟然有小丫头对阿谁讲情谊,这真是件匪夷所思的怪事。官儿的血溅上玉箜篌的鞋面,他取出怀中的绣花手帕慢慢的擦着,慢条斯理,擦得非常仔细。

就在他挥掌杀官儿的同时,余泣凤和清虚子同时飘身而退,唐俪辞闯入隧道,一切似乎才开始,但对官儿来说已经太迟了。

她始终是没能长大。

遥远的通道中传来惊呼奔跑之声,玉箜篌眼神陡然一变,刹那充满了暴戾狠毒之色,手握那柄短剑,沿来路退去。

通道之中,白素车和余泣凤正疾奔而来,清虚子自另一个转角飘身过来,玉箜篌掠目一看,“真是没出息。”白素车容色肃然,鞠身一礼,“唐俪辞有备而来,我等不是他一人之敌。”玉箜篌哼了一声,“把水牢打开,去查缺口是不是有人通过?”白素车应声而去。玉箜篌眼眸流转,看了余泣凤和清虚子一眼,轻轻一笑。这一笑便笑得余泣凤和清虚子垂首无言,他们二人都是一代宗师之能,却被唐俪辞吓得掉头就跑。

“其实你们两个足可以和唐俪辞过上两百来招……”玉箜篌柔声道,“他重伤初愈,说不定在这两百招里就会力竭,说不定你们其实会赢。”他顿了一顿,冷冷的道,“现在可有一点后悔了么?”余泣凤阴沉着一张脸不说话,清虚子面戴黑纱,看不出神色,但显然脸色也不好看。玉箜篌负手站在通道中,余泣凤和清虚子各站两旁,黑暗的远处什么声音都没有,但谁也知道唐俪辞和沈郎魂正沿路而来。

唐俪辞虽然武功高强,沈郎魂也不是弱者,论实力,他们决计抵敌不过玉箜篌、余泣凤和清虚子。但唐俪辞有音杀之术,音杀之术惊世骇俗,少有人能抵挡,即使玉箜篌也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