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沿着幽暗的隧道往前走,路遇关卡,任清愁便是一箭射出,他的箭法干净利落,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竟是所向披靡。雪线子咋舌不已,玉箜篌会放心让任清愁一人看守药房,不是没有道理,方才这小子如果没有被他转圈转晕,只怕要大费一番手脚才能将他制服。

再转过几圈,前面突然传出一声呼啸,一人蓦地闪了出来,挡住通道,“半夜三更,谁在里面?”

任清愁微微一滞,这人是风流店中专职看管隧道和机关的司役使,也是专职看管温蕙的人,“司役使。”

司役使年约四旬,三缕长须,相貌甚是威严,“任清愁?你不在药房,在这里做什么?”任清愁手里黑色小弓蓦然对准他,黑暗中那箭尖的光芒并不太明显,但司役使的目光已经变了,“你——”

“对不住了。”任清愁以箭尖对准他,雪线子晃身上前,伸手点住他身上几处穴道,哈哈一笑,“手到擒来。”任清愁看起来并不得意,很沉得住气,“司役使,蕙姐在哪里?”司役使冷笑不答,低沉的道,“你竟然勾结外敌出卖风流店!我告诉主人,将温蕙剥皮拆骨!”任清愁低声道,“你告诉我蕙姐在什么地方,我就不杀你。”司役使狂笑不答,雪线子在他身上摸索了一阵,司役使身上带着几串钥匙,他统统取了出来,“这许多钥匙,总会有用,你既然不肯说,留着你也无用。”他突然突发奇想,“这样吧,小子,把他丢进药房前面那个大火坑,一下子就烧得干干净净,连骨灰都不剩,这样至少要过个三五天风流店才会发现少了这号人物,怎么样?”

任清愁没有任何意见,提起司役使就待带回方才的火坑。司役使大骇,“且慢!”他厉声道,“方才你说告诉你温蕙所在,你放手不杀,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岂可不算?”任清愁一怔,点了点头,“蕙姐在哪里?”

“她在铁人牢里。”司役使咬牙切齿的道,“上次白姑娘要你们去杀唐俪辞,你没成功。主人让你带罪去看守药房,把她关进了铁人牢,你救不出来的!”任清愁又点了点头,对雪线子道,“老前辈……”雪线子挥挥手,“这家伙你制住的,你要杀就杀,要放就放,不必问我。”任清愁嗯了一声,“司役使,对不住了。”他将他轻轻放在隧道之旁,和雪线子一起往通向外面的道路走去。

“小子,你不去救人?”雪线子皱起眉头,“你不是很痴情?不是今生非她不可?既然知道她在铁人牢,为什么不去救人?”任清愁的目光很清澈,“我要帮你烧掉那些花,然后再去救人。”

“你不怕来不及?”

“我不会来不及。”任清愁说话很有自信,“老前辈,前面就是出口。”

在黑暗的隧道里钻了许久,雪线子几乎忘了天空生得什么模样,任清愁推开一扇白色木门,一缕月光穿门而入,照在地上。

那真像雪一样白。

雪线子望着门外。

外面是深夜时分,明月当空悬挂,星星很少,林木在夜中看来是一团团的漆黑,皎洁的月光和漆黑的密林应衬出眼前这片山谷是何等雪白。

满地都是如雪的白沙,白沙上是一块一块的墓碑,历经年月而依然光滑的石碑闪烁着明月的流华,清冷柔和。满地爬着如血的紫红藤蔓,藤蔓上开着雪白的奇异花朵,那花朵如白沙一般白,花蕊如血一般红,一眼看去竟分不出是沙是花……

三千世界,空叹曼珠沙华。

明镜尘埃,原本皆无一物。

雪线子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的景色,任清愁望着雪线子的眼眸,在这一瞬之间,他仿佛看尽了这位前辈一生的遗憾与情愁。

狐魅天下

【藤萍作品】狐魅天下·第五部·两处沉吟

第四十四章之二

唐俪辞回到房间,孟轻雷在房中等他,见他进来,欣然一笑,“今日文秀师太与天寻子上山,愿为风流店之事出力,得这二位之助,剑会如虎添翼。”唐俪辞微笑道,“能得师太与前辈之助,是唐某之幸。”他端起桌上的冷茶,浅浅喝了一口,吁出一口气,“二位前辈带来几人?”孟轻雷道,“一百二十二人,剑会上下的房屋已经全部住满,师太带来的又多为妙龄女子,只怕不宜与众人住在一起。”唐俪辞点了点头,“自宁远县送来的厨子手艺如何?”孟轻雷笑道,“万窍斋送来的厨子,自然技艺精妙,人人都很赞赏呢。”唐俪辞微微一笑,“那请厨房备下素宴,晚上我为师太诸人接风。”顿了一顿,他沉吟道,“至于峨嵋派诸位的住处,先请她们搬进芙莲居,至于往后妥善的住处,我会另想办法。”

“芙莲居不是阿谁姑娘正在住吗?成大侠还下令要众人不得靠近。”孟轻雷讶然,“若是文秀师太住了进去,阿谁姑娘要搬到何处?”唐俪辞道,“让她和紫云住小厢房。”孟轻雷又是一怔,“小厢房……”

小厢房是丫鬟和仆役的住所,善锋堂中的丫鬟和仆役很少,不过紫云一人,以及扫地的小厮两人、奉茶的童子两人及厨子三人而已,居住的条件自然不如芙莲居。唐俪辞让阿谁搬进小厢房,几乎便是将她视作奴婢。孟轻雷虽然觉得诧异,但此时以大局为重,“我即刻派人收拾芙莲居。”唐俪辞点了点头,淡淡的吐出一口气,“如果和余负人碰头,让他过来找我。”孟轻雷性情稳重,并不发问,领命而去。

好云山上的人越来越多,士气到了一个鼎盛的时期。唐俪辞坐了下来,雪白的手指支额,以如今的人力,要与经营十年的风流店一战,未必落于下风,但兵马越多、越杂,就越有反噬的可能。究竟有多少人服用了猩鬼九心丸?玉箜篌在中原剑会期间,收服了多少人手?伏下多少心腹?一切都在未知。

要决意战,就必须胜。

没有猩鬼九心丸的解药,中原剑会有再多人马,都是枉然。

他坐了好一会儿,端起冷茶再喝了一口,门“格拉”一声开了,余负人走了进来。

“俪辞。”茶花牢一战之后,余负人原本称他“唐公子”,后来改称“唐俪辞”,现在索性直呼其名,“鸡合谷传来消息,解药……”他压低了声音,“也许已有端倪。”

唐俪辞的眼眸微微一动,“来往的时候,可有人跟踪?”余负人微微一笑,“没有。”他虽然年轻,却并不糊涂,自余泣凤事后他已更加沉得住气。唐俪辞轻轻叹了一声,“方平斋如何?”余负人沉吟,“他学音杀之术似乎颇有所成,专心致志。”唐俪辞眉头微蹙,“柳眼呢?”余负人轻咳一声,“炼药有成,他写了封信给你,但看起来很烦躁,也许是这几个月来一直和那些毒草住在一起的缘故。”

“信?”唐俪辞道,“什么信?”余负人脱下外衫,在外袍里衬缝有一个薄薄的油包,唐俪辞见状笑了笑,余负人也哑然失笑,“我怕路上遇到柳眼的仇家,不过这封信就算被人劫去,我看也没人看得懂。”他打开油包,从里面抽出一张白纸,里面用木炭弯弯曲曲的写了许多文字,却并非中土文字,余负人一字不识,不知里面写的什么。

唐俪辞接过来看了一眼,将它放在桌上,略略沉吟,“他觉得很烦躁?”余负人点头,“那些毒草的气味,我嗅起来也觉得心神不宁。”唐俪辞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这样吧,你按照来时的方法,把阿谁和玉团儿悄悄送去鸡合谷。”余负人奇道,“把阿谁和玉团儿送去鸡合谷?”唐俪辞颔首,“不要声张,虽然路途危险,但若是多派人手,只怕更会引起注意。”余负人笑道,“送两个人过去不成问题,但这两个女子送到鸡合谷,当真会让他安心么?”唐俪辞眼帘微阖,“也许是更心烦。”他挥了挥手,“今夜就把人送走吧。”

余负人点头正要离去,突地停了下来,“这几天你睡过几个时辰,喝了多少酒?”唐俪辞浅浅的笑,“喝了多少酒……当真是数不清楚……”他支额而坐,神色看起来很疲倦,“你走吧。”

“酒能伤身,你纵然是海量,也不该如此放纵。”余负人道,“我一回到山上,就听到许多人赞你,昨天和青城派喝酒,前夜和九刀门喝酒,今天早晨和飞星照月手一干兄弟喝酒,人人都说你豪迈潇洒,绝代风流。”他叹了口气,“你身上也不少旧伤,就算不为中原剑会,也该为你自己珍重。”唐俪辞红唇微抿,浅浅的笑,“旧伤?你欠我一剑……沈郎魂欠我一刀……”他笑得仿佛倚栏勒马、一掷千金的风流主儿,“为我,你们俩都该珍重,我喝酒不累,为我卖命很累。”

“你……”余负人明知唐俪辞不听人劝,只是徒劳的叹息,“你快些休息去吧,两位姑娘我会妥善照顾。”唐俪辞点了点头,看着余负人出去,天色渐渐暗了,距离与峨嵋派的晚宴越来越近,他却没有任何胃口。

他也没有睡意,千头万绪在涌动,方周、池云、柳眼、邵延屏、雪线子……成千上万的人的命运维系在他身上,如果他不曾对池云说“你去把沈郎魂和柳眼给我追回来”,如果他在洛阳没有受伤,也许池云和邵延屏都不会死。

油灯幽幽的亮了起来,灯光中有许多人影在晃动,他定定的看着,有时候他知道那些都是幻象,有时候他不知道那些都是幻象。

身心都很疲惫的时候很希望有人能帮助自己,但需要人帮助这种念头他不敢转,需要人帮助这种话,他死也不会说。

“笃笃”两声轻响,门开了,门外的人并没有进来,是端茶的童子,“公子,素宴备好了,孟大侠、成大侠、董前辈请公子过去赴宴。”

唐俪辞微微一笑,“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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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之三

冬雪弥散,树木萌新。

在凤鸣山鸡合谷,一年最冷的季节已渐渐过去,这里天然果树成林,溪水清澈,水中盛产一种状如鲤鱼的黑色鱼类,肉质鲜美,且不生小刺。冬季树林中有松鸡和狐狸,夏季果树林里生长多种水果,并且野鸡野鸭也不在少数。山谷的两边山壁之上有山羊群,就算是冬天最冷的时候它们也在岩壁上跳跃,唐俪辞说此地富饶,果然并非虚言。

鼓声阵阵,敲打着精密而动人的节奏,方平斋恣意击鼓,纵声长歌配合鼓声,倒是潇洒。柳眼拄着拐杖慢慢走到溪边,望着积雪初融的水面,那水面上映出一双略带狂乱的眼睛,眼神像是很冷漠,眼底却是充满了迷茫。

孤枝若雪就是一种毒品,所以猩鬼九心丸也是一种毒品,一种特殊的毒品。

他望着水面,他和唐俪辞一起长大,唐家资助他读书,他不负众望考上了M大药剂学专业,有一度他想进入学校著名的制药研究所,但最后因为唐俪辞那年要去欧洲旅游而放弃。他也因为最后的学年没有交论文而没有取得研究生学历,那时候唐俪辞去德国看雪,他又一次做了他的保镖。

大学、研究所、德国、欧洲……都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强迫自己忘记。溪水以很小的声音细细的流淌,水面柔和得像玉,映着他那张面目全非的脸。

毒品并不是一种常规的毒药,所以要制作解药很难,毒瘾很难戒除的原因是一旦成瘾,除了身体产生戒断反应之外,它还会产生强烈的心理需求。这种心理需求会驱使成瘾的人不折手段的追求毒品,而造成强烈心理需求的原因是毒品对大脑某个区域的刺激。猩鬼九心丸通过刺激大脑,让人突破武学的限制,也就是说在刺激大脑方面它表现得更强,但一旦停药,它的戒断症状就更明显,要摆脱心理需求就更难。

他对此思考了很久,大脑的神经细胞一旦受到伤害和改变,很难恢复,要阻止它产生强烈的心理需求,就必须对发出需求信号的那部分区域进行干涉和抑制,让它的活动效能降低。

要用药物将一个脑毒死很容易,但要将它毒死一部分,让另一部分依然保持活力就很难;而想利用手边少之又少的药物,抑制人脑的某一区域的活动,却又不妨碍它的整体功能,那就近乎是天方夜谭。

何况发出心理需求的脑的区域,就是管辖感情的区域,只要有微乎其微的错失,就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情,让人从热情变得冷漠,或者是失去理解感情的能力,让人变成一具行尸走肉。退一步说即使是抑制了这个区域的活动,等到旺盛的心理需求期过去,大脑同样会对抑制剂本身产生依赖,一旦停药,或许就会引发狂躁。

根据他的估算,戒断猩鬼九心丸产生的心理需求期至少在七个月以上,而七个月之后,为了避免突然断药引发的狂躁,解药又必须逐量减少,这个减少的时间,也许也在半年以上。所以即使他的抑制剂能够成功,戒除猩鬼九心丸的毒性,每个人都至少需要一年半甚至更久的时间。

这么长的时间,显然大部分人不可能坚持下来。

他觉得非常迷茫,他不知道现在进行的方向是不是正确?或许他该放弃抑制剂这个设想,着手寻找新的药物,看看世界上是不是存在一种能够直接解除猩鬼九心丸毒性的奇药?或者他只需要直接解除会导致红斑和麻痒的那部分毒性,而可以对戒断症状视作不见?

眼前是一片迷雾,解药迫在眉睫,非要不可,而他却不知道应当向哪个方向前进。他对自己没有信心,对所有的人都没有信心,他既不相信自己能制作出符合要求的抑制剂,也不相信成千上万的服用猩鬼九心丸成瘾的人都能按时按量服用解药,坚持长达一年半之久。如果他制作出解药,而却不能令所有的人都按时按量服用,这种解药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只会有很少的一部分人得救,非常少的、特别有毅力的一部分人。

如果是阿俪,他一定会说:绝对有新的可能性。但他现在明白,阿俪的果断和自信,并不一定来源于冷静的思考,他往往在想到方法之前就下断言,那是因为他一向不需要想到方法才下断言,他相信自己什么事都做得到。

那是唐俪辞的风格,不是柳眼的风格,就像承受不了失败是唐俪辞的悲哀,但从来不是柳眼的悲哀。

他从来都是失败者,一个错惯了的人,无所谓一错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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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之四

“师父,这条河很浅,就算你跳下去,只会撞得头破血流,距离你希望淹没于万顷碧波之中的心愿很遥远。徒弟我奉劝你,要跳要先买一匹骏马,往东狂奔八百里,然后寻一个风景优美海水蔚蓝,有很高悬崖的地方再跳下去,第一是这样才会死;第二是这样才配得上师父你的风流潇洒、千人爱万人迷的身份……”身后突然有人说话,方平斋不知何时已经敲完一曲,施施然站在他身后。

柳眼不为所动,他早已习惯方平斋满口胡说八道,但方平斋一开口,他就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走神很远了。想的东西距离猩鬼九心丸的解药已经很远,他又偏离了方向,如果他有阿俪那样的意志力就好,但他没有。

“师父——师父——”方平斋绕着他转了两圈,“今晚你究竟是想要吃烤鸡还是烤鱼?屋里有米,不过就你我两个大男人,烧柴做饭太麻烦,而你的好徒弟我烧烤的手艺又是登峰造极天下无双……”

“闭嘴!”柳眼不耐的道,过了一会儿,他淡淡的问,“你想吃什么?”

“师父你有耐心做鱼粥吗?哈哈,上次你熬的鱼粥的滋味,真是令人痴迷。”方平斋颈后插着那只红毛羽扇,手里握着鼓槌,闻言将鼓槌绕腕转了几个圈,知道柳眼今晚打算做饭。这位师父脸上虽然难看又冷漠,脾气虽然又阴又硬,但其实心地善良,只要缠着他对他多加要求,说上一遍两遍三遍四遍,无论是任何要求到最后他都会答应。

师父是一个好人啊……

方平斋哼着小曲,坐在小溪边钓鱼,如果这世上没有朱颜,如果师父变成美女,这种生活可以一直继续下去,直到他儿子生出儿子、孙子生出孙子……

柳眼在屋里将柴火点燃,他从来不擅长这种工作,每次点火都弄出浓烟,熏得满屋都是,今日也不例外。在方平斋钓到第四条鱼的时候,他终于将柴火点燃,并发现一直点不燃的原因是方平斋将夹带冰雪的树枝一起塞进灶里,雪化了将柴打湿,所以点不燃又冒浓烟。他有些恼怒,不知道方平斋是不是故意的,但气了一阵,怒气就自行消散了。

方平斋对他不坏,虽然他只是要学音杀之术,但至少这是一个很少让他烦恼的人,并且经常受他迁怒也不生气。

他架起了陶锅,放下浸好的米,站在灶边的时候,绝大多数的时间他在发呆。

阿谁踏入鸡合山庄的时候,看见的是满屋子的白烟。方平斋乐滋滋的在溪边钓鱼,而一阵一阵半黑半白的炊烟自屋子的窗缝、烟囱和大门飘散。她吃了一惊,玉团儿瞪大了眼睛,等她们一起闯进厨房的时候,看见的是正在煮粥的柳眼。

他并不在乎灶台底下的火并未烧旺,也不在乎满屋的黑烟白烟,就站在灶台边,眼望着一锅微微翻滚的米粒。

“喂!你在干什么?”玉团儿笑了起来,扑过去一把拉住他的手,“熟了没?我饿了。”柳眼吃了一惊,回过头来,只见阿谁抱着凤凤站在门口,玉团儿正对着自己笑,一时之间,他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凤凤被满屋的烟呛得直咳嗽,小小的手指指着柳眼,瞪眼直叫“坏坏坏坏坏坏坏……”阿谁忍不住一笑,“我来吧。”她把凤凤递给玉团儿,柔声道,“你们出去走走,等粥做好了我叫你们。”

柳眼脸上的神色看不清楚,眼色却是忽喜忽怒,突然冷冷的道,“是唐俪辞让你们来的?”玉团儿欢呼一声,“是啊!我本来以为他是个坏人呢!结果原来他是个好人,他让余大哥送我们来啦!”她看着那锅半生不熟的粥,“你在做什么?你还会做饭吗?”她抱着凤凤往锅边凑,凤凤不断咳嗽,柳眼突地把勺子丢下,拄着拐杖往外走去。

玉团儿立刻跟在他身后,柳眼一瘸一拐,她一只手抱着凤凤,一只手扶着柳眼,步伐轻快得像燕子。

他们往门外的树林中去了。

阿谁将潮湿的柴抽了出来,在从水缸舀了些水出来,将冒烟的柴浸入水中。厨房里的烟少了许多,清晰起来的时候,四周的一切似乎突然变得空旷。她将柴火拨旺,将锅盖盖上,游目四顾,厨房里没有半颗青菜,也没有鸡蛋、葱姜,一瓶盐巴和一壶油冷冷清清的放在台上,盐洒得到处都是,油也是漫了大半个灶台。

【藤萍作品】狐魅天下·第五部·两处沉吟

她突然觉得很温暖,有些想笑,却只是略上了眉梢。过了一会儿,那种笑意化成了淡淡的哀伤,她想起了柳眼原来的那张脸,在风流店的颐指气使、任性冷酷,他曾被数不尽的少女迷恋倾慕,他的琴他的箫他的琵琶,他的诗才和画才……

他曾距离坐拥江湖只差一步。

如今他毁容残废,武功全失,他站在灶台前煮粥,却并没有心存怨恨。

灶下火焰的温度慢慢的上升,她再度感觉到温暖,深深埋藏在心底的往事仿佛随着这种温暖一丝一缕的拔去。印在记忆中的凄厉狂妄的柳眼渐渐的淡去,那个深深藏在心底的冰凉的孩子也仿佛能渐渐忘去,他……比唐俪辞更能让人感觉到温暖,只是也许他自己并不知道。

锅里的粥在扑扑的跳着,她揭开锅盖,用勺子慢慢搅拌。方平斋将一串活鱼提了进来,她对他微微一笑,方平斋报以一笑,“美人、美人啊……”他自顾自的将鱼刮鳞去肚,“我弄了七只活鱼,大鱼烧烤小鱼做粥,你以为如何?”阿谁笑了起来,“不嫌弃的话,还可以弄个鱼汤,方大哥放着吧,我来弄。”方平斋嘻嘻一笑,“其实师父亲自下厨,做出来的东西滋味也不错,我还以为你看到他在厨房的样子会高兴。”阿谁怔了一怔,“高兴?”方平斋哈哈一笑,“女人不是很喜欢看男人下厨房么?表示这个男人有爱心又有耐心,温情又浪漫。”阿谁低声道,“温情又浪漫?”她对方平斋笑了一笑,“其实我从来没有期待过男人该是什么样子。”

“哈哈,男人嘛——”方平斋报以笑颜,“真的,其实像师父那样不错,滥好人、没心机,只会自己生气,虽然经常想要跳海,却困于该做的事未做完而不敢去跳……”他还没说完,阿谁又笑了,“方大哥总是很精辟。”她微微叹了口气,“我从前觉得柳眼并不好,他太任性,不顾别人的想法,有时候像不在乎任何人的生死。他指挥那些白衣役使、红衣役使的时候,冷酷得仿佛那些女子不是在为他拼命,他应该是个很凉薄的人。”顿了一顿,她低声道,“但其实他不是,我想他只是想学唐公子那种操纵风云的手腕,想学他的狠毒,但……他只是把自己和别人一起害了。”

“哈哈,”方平斋绕着她转了半圈,面向门口,“别人被他害了,不过一死,他自己害自己,连死都不敢。”

他就这样施施然走了。

阿谁望着他的背影,方大哥是个神秘的人,虽然武功算不上天下无敌,但玉箜篌和鬼牡丹都希望他能加入风流店。

那是为什么呢?方大哥明明待人温柔,也许许多事他另有目的,但他对谁都不怀恶意。

这样的人,为什么玉箜篌和鬼牡丹非要他加入风流店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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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之五

阿谁做了一锅鱼粥,烤了两条鱼,再做了一碗鱼头汤。余负人将玉团儿和阿谁送到鸡合谷之后已经离开,黄昏时分,四人围坐在厨房的木桌旁吃饭。

“鱼这种东西,如果能不生鳞又不长刺,全身上下都是肉就好了。”方平斋希哩呼噜的喝着鱼粥,“我喜欢吃鱼,但是懒得挑刺,就像我喜欢吃桃却讨厌它长毛。”玉团儿托腮目不转睛的看着柳眼,“那你以后娶个老婆,帮你挑刺和剥桃子皮就好了。”方平斋下巴一扬,“哦!那你愿意为我挑鱼刺和剥桃子皮吗?”玉团儿瞪了他一眼,“不要!”方平斋按着心口,满脸痛苦,“那你愿意为我师父挑鱼刺和剥桃子皮吗?”玉团儿哼了一声,“他又不喜欢吃桃子。”方平斋指着玉团儿的鼻子,“你看你看,你们看,明显偏心,区别对待,师姑欺负师侄。”

阿谁忍不住微微一笑,凤凤坐在她怀里,目不转睛的看着柳眼,他看得那么专心,仿佛在他眼里柳眼是个形状奇怪的糖,或者是一只他从未玩过的新娃娃。柳眼沉默着让他看,并不觉得凤凤的目光难以忍受,有时候他也凝视着凤凤,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的目光交汇着,各有各的思考,都不知在想些什么。

坐在柳眼身旁,玉团儿显得很快活,仿佛全身上下都焕然一新。阿谁一口一口的给凤凤喂鱼粥,凤凤双手抓着椅子的扶手,由于全神贯注都在柳眼身上,阿谁喂他什么他就吃什么。方平斋有趣的看着凤凤,这小娃娃长大了一些,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瞪得这么大,好像真的会想事一样。

柳眼吃着鱼粥,非常沉默,他一直没有看阿谁,即使是玉团儿也渐渐察觉那是一种刻意的回避。她的笑容渐渐黯淡下来,方平斋的目光在阿谁和玉团儿脸上瞄来瞄去,充满兴趣。

“阿谁。”柳眼没有看阿谁,吃完了一碗鱼粥却突然说,“借一步说话。”阿谁吃了一惊,放下碗筷,柳眼撑起拐杖,摇摇晃晃的往外走。她本想带着凤凤,犹豫片刻,将凤凤递给方平斋,跟着柳眼走了出去。

柳眼摇摇晃晃的走到山庄外一片树林之中,阿谁一路沉默,她不知道柳眼要对她说什么,但显然非关情爱。

山林中的夜晚分外黑暗,柳眼走到一棵大树下靠着,那种借力的姿态让她不知不觉想伸手去扶。但她没有扶,只是静静地站在他面前,她不该给他任何的错觉,对他最好的人是玉团儿,不是阿谁。

“他……”柳眼开口的声音微略带着沙哑,“他有没有对你……怎么样……”阿谁咬住嘴唇,“谁?”柳眼道,“唐俪辞。”阿谁的唇线微微颤抖,“他对我很好。”柳眼似乎是冷笑了一声,但在黑暗之中,听起来也像苦笑,“当真么?”阿谁点了点头,她不知道在乘风镇里,唐俪辞受到刺激的那一晚,他所说的和所做的,那些算不算……对她不好?他是试图要伤害她,也许他真的想杀了她,但最终……他什么也没做。

他说希望她心甘情愿的为他去死。

那种话……依稀也不算对她不好。

夜风很凉,柳眼沉默了好一会儿,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对那句“他对我很好”感到很失望,深深吸了口气,她正要开口说要离开的时候,柳眼又问了一句,“他好吗?”

她怔了一怔,柳眼有多恨唐俪辞,她非常清楚,方平斋和她说过,柳眼教他音杀之术,有一半是为了要他去杀唐俪辞。但几个月不见,他居然能够心平气和的和她谈唐俪辞,甚至问他好不好?是发生了什么事么?

“他……挺好的。”她其实无法判断唐俪辞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他总是带着微笑,温文秀雅,仿佛无所不能,即使有时候会歇斯底里,但短暂的歇斯底里也不能算是“不好”吧?

“他现在都在做些什么?”柳眼低声问,言下竟是有几分关心。

“他在好云山招募人手,等到猩鬼九心丸的解药现世,他就要出兵菩提谷,剿灭风流店。”阿谁道,“他现在很忙,有时候几日几夜都不曾休息。”其实唐俪辞究竟在做些什么,她也根本不了解,即使尽力想要解释,也不知该为他说些什么。

“他吃什么?喝什么?没有休息?”柳眼突然怒了起来,“他又当自己是不死的神么?又在折腾自己,又在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把戏么?”

阿谁咬了咬唇,“他……”她顿了一顿,终于说了一句不是如木偶一般生硬的回答,“他很累,只是撑住,对谁都不说。”

柳眼挪动了一下,那张脸颊暴露在月光之下显得很可怖,“他不说,你不会问么?”他怒道,“他一辈子难得在乎哪几个人,你却偏偏不关心他。”

阿谁张口结舌,“我……我……”她叹了口气,柔声道,“发生了什么事?你不是曾经很恨他的吗?”并且,从前柳眼为了唐俪辞与她之间暧昧的关系而大发雷霆,现在他却怪她不够关心他。

柳眼一拳打在树干上,树枝上的薄雪纷纷扬扬的落地,“他……他……”他一句话噎在喉咙里很久,才哑声道,“他不能吃有味道的东西,不能喝酒,不能与人动手,要好好的休息……”

阿谁微微一震,一种出奇不祥的预感笼罩下来,“为什么?”

“因为他快要死了。”柳眼低声道,又一拳打在树上,“因为他……快要死了,他自己……他自己却不知道。”

夜风飒飒作响,冬夜的风吹得人冰寒入骨,阿谁一双眼睛在瞬间睁得很大,像是突然失去了神采。

【藤萍作品】狐魅天下·第五部·两处沉吟

第四十四章之六

“他有戒酒禁武么?”柳眼低沉的问。

她摇了摇头,茫然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

“他有没有又单人匹马去做什么危险的事?”

她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他就是整天……整天和来好云山的各路豪侠喝酒,他们都觉得他很好,大家都很敬仰他……都很相信他……”柳眼冷冷的道,“他把方周的心埋在他自己肚子里,损害了他自己的腑脏,又拖延了三年之久,已经不能挽救。目前看起来没事,那是因为他本身体质太好,谁也……谁也不知道他能拖到什么时候……”

她听到这种惊人的消息,心里应该很难过,但根本哭不出来,她常常觉得灵魂不知在何处,现在更是整个人都空了,“你不是很恨他吗?难道你不高兴?唐公子就要死了,你的心愿也该满足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出这句话来,平常的她不会这样说话,这样说话会刺伤别人。

柳眼全身摇晃了一下,看起来像要跌倒,她这次没有想到去扶他,只是茫然看着他,眼神的焦点不知道落在何处。

“我以前以为……”柳眼这句话说得很艰涩,“他十恶不赦。”

这是个滑稽的回答,江湖武林的头号邪魔柳眼,怨恨江湖侠义道之首唐俪辞的理由,是因为他觉得唐俪辞十恶不赦。

但阿谁没有笑,这句简单的回答之下藏有多少复杂的恩怨她也不想明白,只是眼圈突然红了。

“但其实他只不过是控制欲太强,他想要保护别人,却不知道如何去守护……所以他就控制别人。”柳眼暗哑的道,“他想要保护别人,是因为他想要大家关心他,他喜欢所有的人都在乎他。但他……他总是弄得适得其反,他控制别人,总是让大家都怕他恨他讨厌他……”

“所以他再也不敢让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一旦被人发现他是为了想要被人喜欢才这样拼命,甚至拼命了也得不到大家的喜欢,他会羞愤而死。”阿谁低声道,“所以他索性让大家一开始都怕他恨他讨厌他,这样他就不失望,就不会受伤害。”

柳眼不答,阿谁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他就像个孩子。”柳眼点了点头,“他怕被人了解,因为他从来没有被人了解过,他怕到了根本无法接受的地步,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要让人恨他?他躲起来根本不和我说话。”

“我知道,他要我心甘情愿为他去死,我说做不到,我说做不到的原因是因为我觉得别人比他好,那时候他的样子……就像……就像活生生要去死一样。”她颤声道,“我不知道他受不了这个。”

一只白玉般的手从黑暗的树影下伸了出来,握住她的手,柳眼离开了那棵树,“他难得在乎几个人,他说他喜欢你,虽然他喜欢你就要折磨你,但是我希望……我希望你能更有耐心,希望你能明白他其实不算太坏。”

他的手掌在寒冷的夜里显得很温暖,她看见了他的脸,他的脸很可怕,但那双眼睛依然很漂亮,依然充满了哀伤,在这样的黑暗里,他的眼睛是那样的温柔。她的唇微动了一下,“你……你不是……非常……喜欢我吗?”

他全身一震,“我……”

“唐俪辞要死了,他这么幼稚,他受不了刺激,他有这么多缺点,你为什么不说说他有多么多么不好,然后说你想要我对你好呢?”她在颤抖,开始抑制不住,“你打过我、骂过我、强暴我又看不起我,但是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比我和唐俪辞在一起的时间长得多,我们曾经那么亲密,就像夫妻一样,你为什么不说要我爱你?为什么不说你想和我在一起?你知不知道,我们……我们有过孩子,但他……他死在那个水牢里……我没有说我一直没有说,可是我忘不了。你知道你打我骂我强暴我又看不起我的时候,我有多痛苦吗?你知道我在水牢里失去孩子,生不如死的时候是什么感受吗?我不恨你,我知道你这样对我是因为你很想对我好但不敢对我好,我知道你也很痛苦,这世上身不由己的事很多,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才不幸!但是你——你现在叫我去爱唐俪辞——如果你根本不想要我的话,为什么要折磨我?”她的眼泪流下,掠过面颊的时候是那么冰凉,“我不想爱上唐俪辞,我不想!我其实一点也不想了解他,我只想离他越远越好,既不要听到他的声音也不要看到他的人,他要死了也好,他过得再富裕再辉煌也好,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人人都对我说要善待他,甚至连我自己也常常对自己说,因为他是这样重要的人,因为他关系整个江湖的安危,因为他对我这么执着这么好,他救过我救过凤凤,他给我这世上能想得到的所有的东西,所以我不能对不起他,我要对他好,我要尽量让他高兴让他满意!可是——有谁为我想过——想过爱上他是什么样的后果?我……我从来都不敢爱他,我花费了多少精神、用了多少时间来思考要怎样才能不爱上他你们又知道吗?”她的眼泪从冰凉变得滚烫,“要爱上他很容易,但不能爱上他,他是个地狱!是个让人真的会心甘情愿为他去死的地狱!”

【藤萍作品】狐魅天下·第五部·两处沉吟

柳眼宛如木雕一般僵立在地,仿佛一动都动不了。

阿谁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救救我,我不要爱上唐俪辞,真的不要!你现在说你要我,我就跟着你,我不会背叛你,会照顾你一生一世,好不好?”

她的话没说完,身子就被灼热的手臂紧紧的抱住,柳眼将她拥入怀里,灼热的呼吸触及她的脸,他依稀本是想吻她,但想及自己如今的容貌,终是没有吻下去,只是死死的抱着她。